午后,原先软如棉絮的浮云不知被风吹去了哪,晴空万里,金光照着万千世界,满街瓦片玻璃一片明闪闪,晃人眼,翻飞的柳絮被人扫成白雪堆,往来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车轮骨碌碌滚过地面,人三两成群嗒嗒走过砖路,热热闹闹。
这是春日,万物复苏、心头喜悦的好时节。
那掌柜的孩子姓罗,便叫他罗小孩吧。罗小孩心思细腻,左思右想,总觉得自己先前或许说错话,伤了大人的心,见外面生机勃勃景象,想到秋亦一个人呆在暗暗的小屋子里长霉,于是搬来一张交椅放在堂口榆树下,兴冲冲唤秋亦去晒晒太阳。
人都喜欢晒太阳,人都需要晒太阳。
秋亦本不愿意,不过他的不情愿也不强烈,人家推他,他也就去了。
老树投下一片影影绰绰的阴凉,道两侧许多这样出来晒太阳的,不过人家多是拿小马扎围坐在一块谈天说地,多以不需要做事干活的老年人居多。
眼下作为加入其中的一员,秋亦恍惚感觉自己仿佛也老了,尽管他顶着个十足年轻的皮囊。
春风十里去,吹得叶片沙沙,煦光落在身上,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秋亦喜欢拥抱。
他躺在交椅上,克制住莫名流泪的冲动,半阖起眼,眼中热闹充满生机的景象被另一幅景象叠加。
遍地萧瑟,断垣残壁,光线暗沉,人犬狗猪骨在地面上拖动着前行,落叶被碾碎。
这自然是幻觉。
看到鲜花就自然想到它腐败,看见幸福就想到幸福破碎时的惨烈,看到春日就想到深秋隆冬,一种很不好的心态,但秋亦深陷于此,景象总在他的眼中叠加。
好像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倒转这一切。
再睁开眼,满目繁华重映入眼帘。
交椅一边,罗小孩与严小孩已经再度碰头。罗小孩的报复只是说说而已,至少此时此刻,那些事已经全被他忘在脑后了——严小孩从家里带了引气法残稿来。
散修联盟来时早将种种事项忌讳告诉了此界人,其中就包括孩子适宜修行的年纪,有的人家抱有侥幸心理,有的人家则听了进去,罗家严家就是后者,他们不让小孩碰修行功法。
不过相比于罗家的处处设防,严家觉得堵不如疏,所以对于严小孩偷拿一页半夜引气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别说残页无用了,便是整部给你看了,你看得懂吗?
两个小萝卜头头碰头,研究了半天,不得不承认文盲寸步难行。
还好他们有张嘴,可问人。罗小孩拿着残页掉头,看见秋亦倚躺在交椅上,迎着一斜光,脸庞身形在洋溢春光中变得模糊,他望向远方穹宇,神情安静。
这里是繁华之地,但他仿佛与人来人往喧闹景象划了界限,独自落在另一处世界。
那么多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罗小孩一愣,旁边严小孩已经拉着他的手过去讨教了,还带了硬笔,希望秋亦在上面写下注释。
秋亦一字一句给他们讲解完,写得手腕酸。
严小孩从刚刚恍惚顿悟的状态惊醒,好奇问:“大哥哥是秀才、举人吗?”
“我不是。”
“我感觉你讲得比那些秀才举人、那些散修盟的上仙还要好。他们说的叫人听不懂。”严小孩说。
罗小孩也回神了,他接过硬笔和残页,夸道:“而且字也好看!”
他们随口一说,秋亦却感到有些迷茫。
他想起从前。他没有学过一个字,也没有读过任何书,他是怎么会识字写字解句的?
而且,他的字……
“我也觉得很好看。”他近乎喃喃道。
直到两个小孩喊他,秋亦才勉强回过神来,他转移话题:“这是修炼功法吗?”
“你不知道?”
“第一次见。”
秋亦对功法很陌生,但说起修炼、说起引气入体,心中总有一种莫名的心情。
于是他自然也知道,不要再想下去比较好。
回绝了两位小孩劝他修行的建议,两个小孩很快就跑没影了,秋亦坐了片刻,想着字,想着书,过了许久,重新躺了回去,好似没骨头一般靠着椅背。
阳光正好,他在灿烂的一切里感到疲倦与伤心,越来越多的难过像潮水一样漫来,没过一切,令人感到窒息,他慢慢闭上眼。
不免想起船夫与两个孩子的话,秋亦固然没有修仙的念想,此时却还是不禁在心底想,要是他是仙人就好了。
仙人一定不会再受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折磨。
仙人一定无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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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噼里啪啦砸向屋檐树木砖石,无情冲刷整座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