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郭信恳知道吃树皮、草根、观音土这种人间惨事。
还有更加惨绝人寰的易子相食。
但这些他全是从夫子、旁人口中听来,从史书上看来。
他自个儿是没见过的。
他出生时,郭家已在县城定居。
他开蒙时,他爷爷已经是员外。
他读书刻苦,他的日常就是在郭家与私塾之间折返,一年到头也回不了郭家庄一次。
因此,他知道农人穷。
生活不易。
但仅限于纸张上、耳朵中。
现在那些文字、话语,全都变得有血有肉,并化为一个具体的人。
一个如雷贯耳本以为是母夜叉其实是清秀小哥儿的人。
他知道这小哥儿十岁时就梗着脖子和全村人对吵,随身带着刀敢砍人,去年更是直接废掉了其堂哥的子孙根。
这么一个彪悍的形象,怎么日常吃的是马齿苋呢……
此刻,哪怕刷过牙,但马齿苋酸滑的味道似乎仍留在口中。
这种野菜,从前是上不了他的餐桌的。
他就算吃野菜,也是毫无涩味的荠菜、茵陈这种。
但马齿苋却是周康宁的主食。
这么一个跟屠户似的小哥儿,竟连玉米都吃不上。
他心中闷闷的。
可能是反差太大了。
反差太大了!
郭厚见他不言,便没有多教育,只让他上床睡觉,明日还要去栽红薯。
这个活儿不重,可他之前没做过,应先养足精神。
而且,人家秦劲夫夫凌晨就得起床做点心了。
他读书再刻苦能刻苦到这个份上?
一番话,说得郭信恳心中更闷了。
翌日,他醒来时,天还黑着,院子里传来走动声和说话声。
待他起床,早饭已做好。
今个儿秦劲还是得去摆摊,他匆匆吃了早饭,就和周延年一道出门。
其他人不赶时间,吃饭就慢些。
饭后,叶妙留在家里做家务。
周立套上牛车,将红薯苗搬到牛车上。
今日老院不用板车,赵丰就将老院的板车推来,将这几日积攒下来的草木灰装到板车上。
俗话说,一株红薯一把灰,地下红薯一大堆,种红薯时撒一把草木灰,红薯的产量会更高。
周康宁手中推着小推车,小推车上放着水桶,红薯苗栽种之后立马就得浇水。
一辆小推车不够用,赵丰便让郭信恳和郭厚父子俩各推了一辆。
今年家中田地多,但秦劲还是只种一亩红薯。
种多了没用,他家不养猪,也不做凉粉,种一亩够自家人吃就成了。
他今年打算种一亩黄豆,余下的都种玉米。
家中养了羊,需要饲料。
按照赵丰的意思,养羊嘛,那肯定是喂草。
羊的胃口可比鸡大多了,家中五只小羊一只母羊,很快就能变成六只成年羊,全喂粮食的话,即便富如秦劲,那也顶不住。
赵丰的打算是等小羊稍大一些,就每日带出去放放,让羊自个儿吃草。
秦劲当然支持。
但喂粮食的话,羊长膘会快些,秦劲打算草料、粮食掺着喂。
豆粕、玉米是上好的饲料,而且,玉米面还能炸锅巴,平日家里的主食也是玉米饼子,因此玉米绝不能少。
一行人到了田地里,先将红薯苗从牛车上抱下来。
红薯垄已经起好了,先把红薯苗、草木灰均匀的散在垄上,散完之后,就可以开种了。
挖个一指多深的坑,将红薯苗斜着放进去,将土埋上,再撒把草木灰,最后浇水就成了。
起垄时已经将硬土打散,因此,挖坑时无需动用小铲子,直接用手就成。
这一亩地是长条形状,一共七垄,周立、赵丰各负责两垄。
周康宁、郭信恳、郭厚各负责一垄。
考虑到郭信恳没做过这活儿,周立就递给他一把小铲子,让他用小铲子挖坑。
郭信恳接过小铲子,小铲子灰扑扑的,上面沾着泥土。
但他已经无力计较这些了。
连秦家人使过的碗筷他都用了两顿了,一把铲子又算得了什么。
还有这田地,土可真多啊……
刚才只是抱着红薯苗散了一会儿,他鞋面就脏的不成样子了。
他恹恹扭头,见周康宁推上小推车去河边打水,他就低下头来,按照郭厚教的种了起来。
这活儿实在是简单,他种完几株,抬头一瞧,赵丰、周立已经将他甩开十几米远了。
他爹也在他前头,离他有五六米远。
他脸一红,忙加快了速度。
他有自知之明,人家一家子和和睦睦的,他一个外人突然插进来,还是一个大少爷,任谁都会不习惯。
可郭家他回不去,也无意回去。
他又怎敢惹秦家人厌烦。
若秦家人也烦了他,那他就真的没地可去了。
这么一想,他心中难受了起来,他咬紧牙,加快了速度。
等他将难受劲压下去,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他下意识往后瞧去。
只见周康宁蹲在他旁边那一垄上,正埋头种红薯。
他白皙的脸皮顿时又红了。
周康宁先去河边打了六桶水,之后才开始种,结果竟又要赶上他了。
他顾不得乱七八糟的思绪,将铲子丢了,学着周康宁的模样,用双手去挖开松软的土壤。
用手的确比用铲子快,他铆足力气,顾不上腰酸,栽的飞快。
等他终于栽种完这一垄,扭头一看,周康宁也只剩下五株。
但好歹保住了男人的面子,他没有输给周康宁这个小哥儿。
他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腰很酸。
他看向牛车所在的那一头,赵丰、周立已经推上小推车,开始浇灌刚栽种下去的红薯苗。
他爹也准备推上余下那一辆小推车浇红薯苗。
他忙走了过去。
小推车轮子小,刚巧能走在垄与垄之间的洼地里。
他爹推着小推车,他手拿木瓢给红薯苗浇水,每株浇一瓢水即可。
这活儿轻松,他甚至还生出了几分田园乐趣。
但很快,两桶水用完,他爹拎上水桶去打水。
如此往返七八趟,这才将全部的红薯苗浇完。
他心中那一点点乐趣散得无影无踪。
哪有乐趣,一直弯着腰浇水,腰酸!
回到家,已是中午。
午饭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