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磨石县客运站的站台,望着被雨淋湿的马路。巨大的货车发出怪响从快车道飞驰而过。大雨倾盆而下,雨点似乎就要穿透她撑着的伞。
她不再年轻,也很难说得上是美人,不过她的颈线算得上优美,而且有着温厚的眼神。她化着自然的淡妆,白色的半袖衫既干净又没有一丝皱痕。正是因为这种能够让人产生好感的端庄印象,所以大家才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渗透出的淡淡忧伤。
她瞪大了眼睛,只见等待已久的公交车终于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她走到路边,伸出了手,飞驰而来的公交车减缓了速度。
“去祝圣精神病院吗?”
中年司机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车。她付了车费,寻找空位时,她看到车上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人们仿佛在猜测自己是患者,还是家属。她习惯性地避开了人们满是猜忌、警戒、厌恶或好奇的视线。
收好的雨伞还在滴水,早已被雨水浸湿的公交车地面散发着光溜溜的黑光。由于雨伞未能遮住瓢泼大雨,她的上衣和裤子也淋湿了一半。公交车加速行驶在雨中,她努力保持平衡朝车厢最里面走去。她找到两个并排的空位,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后从包里取出纸巾擦去了车窗上的雾气。她以长期独居的人才有的坚定眼神望着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珠。公交车驶出磨石县后,道路两侧便出现了六月尾声的树林,笼罩在倾盆大雨中的树林好比强忍着咆哮的巨大野兽。当公交车驶进祝圣山,路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狭窄弯曲,被雨淋湿的树林也因此显得越来越逼近了。三个月前,发现妹妹英惠的地方应该就是那座山脚的某一处。她望着一棵棵在雨中摇摆的大树,当想到或许在山脚处存在着黑暗的空间时,便将视线从窗户上移开了。
据说英惠失踪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的自由活动时间,当时只是乌云密布,还没有下雨,所以跟往常一样轻症患者可以到户外散步。下午三点,护士们确认患者人数时才发现英惠没有回来,而那时开始飘起了零星雨点。医院进入了紧急状态,院方迅速拦截下过往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失踪患者无非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已经下山逃往磨石县的方向;另一种则是干脆躲进了深山里。
临近傍晚时,雨越下越大了。由于天气的关系,三月的太阳早早地下了山。英惠的主治医生对她说:“这可真是万幸,不,这简直就是奇迹!多亏了一位在附近山里展开搜索的护工发现了她。”医生还说,“发现英惠时,她就跟一棵被雨淋湿的大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
接到英惠失踪的电话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当时她正和六岁的儿子智宇在一起。因为智宇的体温连续五天一直徘徊在四十摄氏度上下,所以她正准备带儿子去拍胸片。智宇一个人站在大机器前,不安地看着放射科的医生和妈妈。
“请问是金仁惠小姐吗?”
“是我。”
“您是金英惠的家属吧?”
这是她第一次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之前都是她主动打电话到医院预约探病时间,或是偶尔询问妹妹的病情。护士以故作镇定的语气转达了英惠失踪的消息。
“我们正在尽全力寻找,但如果她去了您那里的话,还请务必马上跟我们取得联系。”
挂断电话前,护士又问道:
“她有没有其他可能去的地方呢?比如,父母家。”
“父母家很远……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联络家里人。”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了包里,走出放射科后她抱起儿子。几天来,体重减轻的孩子浑身还在发烫。
“妈妈,我很棒吧?”
因为发烧,孩子的脸蛋儿泛红,他期待着妈妈的表扬。
“是啊,你一点也没乱动。”
听到医生说不是肺炎后,她抱着儿子在雨中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进了家门,她赶快给儿子洗了澡,喂完粥和药后,早早地哄睡了孩子。她没有一丝余力为失踪的妹妹提心吊胆,儿子连续病了五天,她也整整五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如果今晚智宇还不退烧的话,就要到大医院住院观察了。为了应对紧急状况,她提早把医疗保险证和智宇的衣服整理了出来。就在这时,医院又打来了电话。时间已临近九点。
“找到人了!”
“真是谢天谢地!”
“按照之前约好的时间,我下周会去探病。”
她出自真心地向护士道了谢,但因为疲劳过度,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和不耐烦。挂断电话后,她才意识到那天全国都在下雨,发现英惠的地方也在下雨。
虽然没有目睹,但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却能清楚地浮现出那幅画面。她给呼呼直喘的孩子换了一整夜的湿毛巾,自己偶尔也会昏睡一下,睡梦中她看到了像灵魂一样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树林。黑色的雨水,黑色的树林,被大雨淋湿的灰白色的病人服,湿漉漉的头发,漆黑的山坡,英惠跟鬼一样站在那里与黑暗和雨水融为了一体。天终于亮了,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当手掌感受到一股凉意后,她这才放下心来。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阳台,愣愣地遥望着黎明破晓前的淡蓝色曙光。
她蜷起身体躺在沙发上想要再睡一会儿,在智宇醒来前,哪怕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也好。
“姐,我倒立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叶子,手掌会生出树根……扎进土里,不停地、不断地……嗯,胯下就要绽放出花朵了,所以我会打开双腿,彻底打开……”
睡梦中她听到了英惠的声音,起初那声音很低很温柔,等到了中间变成了小孩子天真的声音。可是到了最后,却变得跟野兽咆哮似的什么也听不出来了。这种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厌恶感促使她睁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睡了过去。这次她梦到自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左眼流着血,她赶快抬手去擦拭,但镜子里的自己却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鲜血直流的眼睛。
听到智宇的咳嗽声,她摇晃着站起身,走回了卧室。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很久以前英惠蜷坐在卧室角落处的样子。她一把握住孩子像抽风似的举在空中的小手……没事了,她小声嘀咕着。但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
公交车转过上坡路后,在岔路口停了下来。前车门打开后,她大步走下台阶,撑起了雨伞。在这里下车的乘客只有她一个人。公交车立刻开走了,远远地消失在雨路中。
沿着岔路口的狭窄小路一直走,然后越过一个山坡,再穿过一个五十多米长的小隧道,就能看到那家坐落在山中的小医院了。雨势虽然转小,但雨丝依然力道十足。她弯腰卷起裤脚时,看到了倒在柏油马路上的小蓬草。她重新背好沉甸甸的包,撑着伞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现在,她每逢周三都会来看英惠。在那个英惠失踪的雨天以前,她一般都会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带上水果、年糕和豆皮寿司等食物。通往医院的这条路既偏僻又寂静,几乎看不到过往的人和车辆。抵达院务科旁边的会客室,她与英惠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然后把带来的食物摆在桌子上,接着英惠会像做作业的孩子一样,默不作声地吞噬下这些食物。当她把英惠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时,英惠还会抬眼看着她,静静地露出笑容。每当这时,她都不由得觉得妹妹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无妨吧?英惠在这里想说话的时候就说话,不想吃肉就不吃,这都没有问题吧?像这样偶尔来探望妹妹也很好吧?
英惠比她小四岁,或许是年龄差距大,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们之间并没有出现过普通姐妹间常有的争吵与矛盾。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开始,她便产生了近似于母爱般的、要一直照顾妹妹的责任感。身为姐姐的她看着这个从小赤脚玩耍、一到夏天鼻梁子上就会生痱子的妹妹长大成人、嫁为人妻,不禁感到既新奇又很欣慰。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妹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了。虽说自己也是谨慎小心的性格,但还是会根据气氛和场合表现出开朗、活泼的一面。但与自己相反,不论何时大家都很难读懂英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有时她甚至觉得英惠就跟陌生人一样。
比如,智宇出生的那天,英惠到医院来看小外甥,她非但没有说什么祝福的话,反而自言自语地嘟囔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刚出生的孩子都长这样吗?”
“虽说是姐夫开车,可你一个人能抱着孩子到妈那里吗?……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虽然英惠会替人着想,但那时挂在她嘴角的微笑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很陌生。正如她觉得英惠很陌生一样,英惠也同样觉得姐姐很陌生。在面对英惠那副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凄凉的表情时,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虽然这跟丈夫犹豫不决的态度完全不同,但却在某方面让她感受到了同样的挫败感。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少言寡语吗?
她走进隧道,由于天气关系,隧道里显得比平时更暗了。她收起伞,向前走去,四周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这时,一只带有斑纹的大飞蛾从仿佛渗透出湿漉漉的黑暗的墙壁里飞了出来。她停下脚步,观赏起了那只飞蛾,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飞蛾种类。只见它拍打着翅膀,飞到漆黑的隧道顶端,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观察自己一样,贴在墙壁上再也不动了。
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那些看似与创作内容毫无关联的飞行场面,总是让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她感到很困惑。有一次,她看到在坍塌的大桥和悲痛欲绝的葬礼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了约两秒钟的鸟影。于是她问丈夫,为什么这里要加入这个场面。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就是喜欢加入这些场景,觉得这样心里舒服。”
说完,又是一阵熟悉的沉默。
在这似乎无法习惯的沉默中,她是否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丈夫?她曾想过,或许可以借由丈夫的作品来了解一下他。他创作并展出过短则两分钟,长则一个小时的影像作品,但不管她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理解那些作品。事实上,在认识丈夫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还存在着这样的美术领域。
她记得初识他是在一个下午,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他,有着跟高粱秆一样骨瘦如柴的身材。那天他背着看起来很重的摄像包走进了她的店里,他把胳膊架在玻璃柜台上,寻找着须后乳。他浑身散发出疲惫不堪的气息,以至于让她觉得他和柜台都快要被压垮了。对于没谈过恋爱的她而言,能开口问他一句“你吃过午饭了吗?”简直就是奇迹。他略显惊讶,却没有丝毫的余力表现出来,所以只是以疲惫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她关上店门跟他一起去吃了午饭。她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举动,一来是那天错过了午饭的时间,二来是他特有的无防备状态让她放松了警惕。
那天之后,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让他得以休息。但不管她付出多少努力,婚后的他看起来仍旧疲惫不堪。他始终忙于自己的工作,偶尔回到家的时候也像投宿的旅客一样让人感到陌生。特别是工作不顺利的时候,他的沉默就跟橡胶一样韧性十足,又沉重无比得像岩石一样。
没过多久,她便醒悟到自己迫切想要从疲惫中拯救出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难道说,她是通过疲惫的他看到了十九岁背井离乡、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独自闯荡首尔讨生活的自己吗?
正如她无法确信自己的感情一样,也无法确信他对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在生活中总是笨手笨脚,所以她偶尔可以感觉到他在依赖自己。他是一个性格耿直、看上去很死板的人,从来不会夸大其词、阿谀奉承。他对她总是很亲切,从没说过半句粗话,偶尔望着她的眼神里还会充满敬意。
“我配不上你。”
结婚前,他曾说过这句话。
“你的善良、稳重、沉着和面对生活的态度……都很让我感动。”
他这么说多少出于对她的敬畏,所以听起来像煞有介事,但这样的真情表白难道不是证明了他并没有坠入爱河吗?
或许他真正爱的是那些捕捉到的画面,抑或是尚未拍摄过的画面。婚后,她第一次去看他的作品展时,感到惊讶不已。她难以相信这个疲惫不堪、看起来马上就要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竟然带着摄像机去过这么多地方。她无法想象他会在敏感的拍摄地点与人进行协商,以及有时必须展现出的勇气、胆识和执着的忍耐。换句话说,她难以相信他的这种热情。在他充满热情的作品和像困在水族馆里的鱼一样的生活之间,明显存在着不能视为同一个人的隔阂。
她只见过一次他在家里眼神发亮时的样子,那是智宇刚过完周岁生日,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取出摄像机,拍下了智宇摇摇晃晃走在阳光明媚的客厅里的样子,以及智宇一把扑进妈妈怀里和她亲吻孩子头顶的场面。那时,他用散发着一闪一闪生命之光的眼神说:
“不如像宫崎骏的电影那样加入动画效果,智宇每走一步,就在他的小脚印上开出一朵花?不,还是加入飞翔的蝴蝶群更好。啊,既然这样,不如去草地重拍一下。”
他教她摄像机的使用方法,还播放了刚刚拍摄的画面,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说:
“你和孩子最好都穿白色的衣服。不,不好,还是衣衫褴褛些更自然。嗯,这样比较好。”贫穷母子的郊游,孩子每迈出笨拙的一步便会奇迹般地飞出五颜六色的蝴蝶……
但是他们没有去草地,智宇很快便学会了走路。从孩子的脚印上飞出蝴蝶的画面也只留在了她的想象中。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更加疲惫不堪了。虽然他连周末也不让自己休息,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甚至有时整天徘徊在大街小巷,走得运动鞋都脏了,但却始终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好几次她在凌晨醒来,开灯走进浴室时都吓了一跳。因为不知何时回来的他,连衣服也没换就蜷缩着身体睡在了没有放水的浴缸里。
“我们家有爸爸吗?”
他搬出这个家以后,智宇问了她这个问题。事实上,在他尚未搬离这个家以前,每天早上孩子也会问同样的问题。
“没有爸爸。”她简单地回了一句,然后喃喃地说:
“没有爸爸,永远也没有,这个家只有你和妈妈。”
***
雨中的医院大楼看上去十分凄凉,被雨淋湿的深灰色水泥墙也显得比平时更为沉重、暗淡。二楼和三楼的病房窗户都安装了护栏。天气好的时候,很难看到患者从护栏的缝隙间探出头来,但在这样的天气,却能看到一些探头欣赏雨天的苍白脸孔。她停下脚步仰望了一下附楼三楼英惠所在的病房,然后走进了通往商店和会客室的院务科入口。
“我是来见朴仁昊医生的。”
院务科的女职员认出了她,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折好还在滴水的雨伞后,坐在了木质长椅上。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她和往常一样转过头望向院子里的那棵榉树。那是一棵树龄高达四百年以上的古木。晴天时,那棵树会伸展开茂盛的枝叶反射阳光,像是在对她诉说什么。但在这种雨天里,它却看上去像一个少言寡语、把想说的话都憋进了肚子里的人。大雨淋湿了树皮,渲染出近似傍晚的昏暗,枝头的树叶在风雨中默默地颤抖着。英惠犹如鬼魂般的样子与眼前的画面在她眼前相互重叠了。
她闭起长久充血的眼睛,然后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那棵沉默的大树。那晚之后,智宇恢复了健康,送去幼儿园,但她依然处在睡眠不足的状态。整整三个月来,她都没有熟睡超过一个小时以上。英惠的声音、下着黑雨的森林和自己那张眼里流着血的脸都跟碎片一样,一点一点在划破漫长的黑夜。
她放弃了等待睡意,坐起身来,起床的时间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她洗脸、刷牙、准备早饭,还打扫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时针始终像绑着沉重的秤砣一样走得异常缓慢。最后,她走进他的房间,播放他留下的唱片,或是像他从前那样叉着腰在房间里打转。如今,她似乎能够理解他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的心情了。也许是他连脱下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调节热水器的温度来洗澡了。而且神奇的是,她恍然意识到这个凹陷且狭窄的空间,竟然是这间三十二坪公寓里最为安宁、舒服的地方。
是哪里出了错呢?
每当这时,她都会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不,应该说是从何时开始崩溃的呢?
英惠最初变得异常,是从三年前突然吃素时开始的。虽说现在素食主义者已经很普遍了,但英惠的特殊之处是没有明确的动机。她消瘦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几乎连觉也不睡了。虽然英惠的性格原本就很安静,但那时已经沉默寡言到了难以沟通的地步。不仅是妹夫,全家人都很为她担心。那时自己家正值乔迁之喜,娘家人聚在新居庆祝。但那天,父亲不但扇了英惠耳光,还硬是把肉强行塞进了她的嘴里。当下,她浑身颤抖就跟自己挨了打一样,愣愣地目睹着英惠一边发出禽兽般的嘶吼,一边吐出嘴里的肉,并且拿起水果刀割了脉。
这一切真的无法阻止吗?这个疑惑始终围绕着她。无法阻止那天动手的父亲吗?无法夺下英惠手中的水果刀吗?无法阻止丈夫背起血流不止的英惠冲去医院吗?无法阻止妹夫无情地抛弃从精神病院出院的英惠吗?还有那件丈夫对英惠做的、如今再也不愿想起的、早已成为难以启齿的丑闻的事,这一切真的难以挽回了吗?真的无法阻止那些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像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吗?
她不想知道那块还留在英惠臀部上的胎记给了丈夫怎样的灵感,那个秋天的早上,她带着给英惠的素菜来到她的住处时,所目睹的光景远远超越了常识和她理解的范围。前一晚,丈夫在自己和英惠赤裸的身体上画下五颜六色的花朵,然后拍摄了身体水乳交融的场面。
她无法阻止这一切吗?难道说自己没有预测出他会做出这种事的蛛丝马迹吗?怎么没有一再向他强调,英惠还是一个服药的患者呢?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早上躺在赤裸的英惠身边的、给全身画满了红黄彩绘花朵的她盖上被子的男人会是自己的丈夫。必须守护妹妹的信念战胜了夺门而出的恐惧,无法推卸的责任感促使她拿起了放在玄关处的摄像机。她运用从丈夫那里学来的操作方法看到了摄像机拍摄下来的画面。她用颤抖的手取出像是炙热火苗般的录像带,结果失手掉在了地上。她拿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在等待救护车赶来带走这两个精神异常的人期间,她无法接受现实,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丈夫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获得原谅的。
过了正午,他才醒来,跟着英惠也醒了。很快三名带着安全衣和防护装备的救护人员赶到了现场。当看到英惠岌岌可危地站在阳台上时,两名救护人员立刻冲了过去。他们尝试把安全衣套在英惠色彩缤纷的身体上,但英惠做出了激烈的反抗,她猛地咬住救护人员的胳膊,并且发出语无伦次的尖叫声。一名救护人员把针头扎进了拼命挣扎的英惠的手臂。趁着他们制服英惠期间,丈夫试图推开站在玄关处的救护人员逃走,结果却被抓住了一只胳膊,他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后,一眨眼的工夫跑到了阳台,像张开双翅的鸟一样想要冲出栏杆。但训练有素的救护人员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这使得他再也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了。
她浑身颤抖地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与被拖走的丈夫四目相对。她本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怒视他,但从丈夫眼中却没有看到任何冲动的欲望与疯狂,然而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和埋怨。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与自己感受相同的恐怖。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从那天以后,他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医院诊断为精神正常的丈夫被关进了拘留所,经过数月来的诉讼和毫无意义的自我辩护,最终被放了出来。销声匿迹的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但英惠被关进隔离病房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了。在第一次病情发作以后,她开口说了几句话,很快又陷入了沉默。她不再跟任何人讲话,取而代之的是独自一人蹲坐在有阳光的地方自言自语。她依旧不肯吃肉,只要看到菜里有肉便会尖叫着跑开。阳光明媚的时候,她会紧贴着玻璃窗,解开病人服的扣子露出胸部。突然变得年迈体虚的父母再也不愿见到二女儿了,就连大女儿也断了联系,因为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个禽兽不如的女婿。弟妹一家人也再无往来。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能抛弃英惠,因为必须有人支付住院费,也必须有人担任监护人的角色。
日子还是要过,她背负起难以摆脱的丑闻继续经营着化妆品店。残酷的时间公平得跟水波一样,载着她那仅靠忍耐铸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那年秋天五岁的智宇,如今已经六岁了。帮英惠转到这家环境好、价格合理的医院时,她的状态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从小她就拥有着白手起家的人所具备的坚韧性格和与生俱来的诚实品性,这让她懂得必须独自承受生命里发生的一切。身为女儿、姐姐、妻子、母亲和经营店铺的生意人,甚至作为在地铁里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行人,她都会竭尽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借助这种务实的惯性,她才得以在时间的洪流中克服一切困难。如果在那个三月,英惠没有突然失踪;如果在那个下着雨的森林里,没有找到她;如果那天以后,所有的症状没有急剧恶化……
***
嗒嗒嗒嗒,伴随着充满活力的脚步声,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她起身打了声招呼,医生也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指向咨询室。她不声不响地跟在医生后面走了进去。
三十几岁的医生有着健壮的体格,不管是步调还是表情都充满了自信。他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看着她。预感告诉她这次的面谈不会是什么好事,心情随之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妹妹……”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依旧是老样子。”
“那,今天……”
她跟犯了错的人一样涨红了脸。医生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
“我们今天会尝试用胃管给她注入些米汤,希望能稍有好转,但如果这种办法也不行的话,就只能转去一般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
她问医生:
“插管以前,可以让我再劝一劝她吗?”
医生不抱任何希望地看着她,表情里隐藏着对于不受控制的患者的愤怒,显然他也疲惫不堪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
“那就给您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成功的话,请通知一下护士站。不行的话,那两点再见。”
原本打算立刻离开的医生可能是觉得这样结束对话很不好意思,于是接着说道:
“上次也跟您提到过,神经性厌食症患者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死于饥饿。即使身体已经骨瘦如柴了,但患者本人还是觉得自己很胖。产生这种心理的原因多半来自与母亲之间的矛盾……但金英惠患者的情况很特殊,她既存在精神分裂,也有厌食症。虽然我们可以肯定她不是重度精神分裂,但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如果是被害妄想症的话,还有可能说服她进食。比如,可以让她跟医护人员一起用餐。但我们不知道金英惠患者拒绝进食的原因,即使使用药物也丝毫没有效果。得出这种结论,我们也很难受,但没办法,必须先确保患者的生命安全,可我们医院没有这种条件。”
医生在起身前,问了她一个带有职业性敏感度的问题:
“您的脸色很差,睡眠不好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
“监护人要保重身体啊。”
互相道别后,医生跟刚才一样,发出嗒嗒的脚步声走出了咨询室。她也起身跟了出去,只见医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
她走回院务科前的长椅,这时看到一个一身华丽装扮的中年女子抓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从门口走了进来。就在她猜测也许是来探病的家属时,女人突然破口大骂了起来。男人毫不在意,习以为常地从钱包里取出医疗保险证递进了院务科的窗口。
“你们这些邪恶的家伙!把你们的内脏都掏出来吃,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要移民,我一天都不想跟你们待在一起!”
看样子他不像是丈夫,也许是哥哥或者弟弟。如果办理好住院手续的话,那个中年女子怕是今晚要在安定室过夜了,她很有可能会被捆绑住手脚,注射镇静剂。一边嘶吼一边挣扎的女人头戴一顶有着艳丽花纹的帽子,她默默地望着那顶帽子,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疯癫毫无感觉了。自从经常进出精神病院后,有时满是正常人的宁静街道反而更令自己感到陌生。
她想起最初带英惠来这家医院的场景,那是一个晴朗的初冬午后。虽然首尔综合医院的隔离病房离家很近,但她无法承担住院费。四处打探之下,她才帮英惠转到了这家患者待遇还算不错的医院。在之前的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时,主治医生建议她定期让患者回医院接受治疗。
“从目前的观察结果来看,患者的病情大有起色。虽然患者还不能重新开始社会生活,但家人的支持会有助于恢复的。”
她回答道:
“上次也是相信了您的话才出院的。如果当时继续接受治疗的话,我相信病情一定比现在更有起色。”
那时,她已心知肚明的是,自己向医生所表达的对于病情复发的担忧,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她没有办法跟英惠生活在一起。她难以承受看到英惠时所联想到的一切。事实上,她在心底憎恨着妹妹,憎恨她放纵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她无法原谅妹妹的不负责任。
幸好英惠也希望住院。英惠清楚地对医生说,住院很舒服。而且那时她看起来非常平静,不仅眼神清晰,讲话也很有条理。除了随着食量减小渐渐下降的体重和越来越消瘦的身材,她几乎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坐出租车前往医院的路上,英惠也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安的迹象。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后,她就像来散步的人一样温顺地跟在姐姐身后。以至于院务科的职员问她们哪位是患者。
在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她对英惠说:
“这里空气新鲜,胃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要多吃饭,长点肉才行。”
那时已经能开口讲几句话的英惠望向窗外的榉树说:
“嗯……这里有一棵大树啊。”
一个接到院务科通知的中年男护工赶来确认了住院行李,包里只有内衣、便服、拖鞋和洗漱用品。护工打开每一件衣服,仔细检查着上面是否有类似绳子或是别针之类的东西,他解下系在风衣上的又粗又长的毛织腰带后,示意她们跟自己过来。
护工用钥匙打开门,领头走进了病区,她和英惠跟在后面。在她跟护士们打招呼的过程中,英惠始终表现得很从容。当把行李放在六人病房后,密密麻麻的铁窗进入了她的视线。瞬间,从未有过的罪恶感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胸口。这时,英惠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边说:
“……这里也可以看到树呢。”
她紧闭双唇,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要心软,这不是你能担负的责任,不会有人责怪你的。你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
她没有看一眼站在身边的英惠,而是望向了那棵在初冬阳光下尚未彻底凋零的落叶松。英惠像是安慰她似的,用平静且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
“姐姐。”
穿在英惠身上的黑色旧毛衣散发出淡淡的樟脑球味道。见她没有反应,英惠又叫了一声姐姐,然后喃喃地说:
“姐……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
穿过患者居住的二号楼,她来到一号楼的玄关前,只见几名患者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向外面张望。因为连日来的大雨,不能出去散步,所以把大家都憋坏了。她按了一下门铃,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工手持钥匙,从一楼大厅的护士站走了出来。院务科提早接到通知,于是提早让护工从三楼下来等着她。
护工开门走出来后,又以敏捷的动作转过身锁上了门。她看到一个年轻的患者把脸紧贴在玻璃门上,正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健康的人绝不会投射出那种执拗的视线。
“我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往三楼走的时候,她开口问道。
护工回头看着她,摇了摇头。
“别提了,现在她连打点滴的针都会自己拔下来,所以我们只能强制把她关进隔离病房打完镇静剂后,再打点滴。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那她现在也在隔离病房吗?”
“没有,她刚才醒了,所以送回了一般病房。不是说下午两点会给她插胃管吗?”
她跟随护工来到三楼的大厅。阳光明媚的时候,这里充满了活力,年迈的人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也会有打乒乓球的患者,护士站还会播放轻快的音乐。但今天,大雨似乎把所有的活力都浇灭了。很多患者都待在病房里,大厅因此显得格外冷清。几个失智症患者蜷着肩膀坐在大厅里,不是在咬手指甲,就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脚,还有几个人一语不发地望着窗外。乒乓球台也空无一人。
她把目光投向西侧走廊的尽头,午后的阳光正从那边的大窗户照射进来。今年三月,在英惠走进森林消失的那个下雨天以前,她来探病的时候,英惠并没有出现在会客室。当时值班护士在电话里对她说,这几天患者很奇怪,都没有离开过病房。这意味着,在患者最喜欢的自由散步时间里,英惠也一直待在病房里。既然大老远来了,她表示希望能见妹妹一面,于是护士到院务科把她接了过来。
那时,她看到一个奇怪的女患者倒立在西侧的走廊尽头,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英惠。护士带她走上前时,她这才透过浓密的长发认出了英惠。只见英惠用肩膀支撑着地面,血液倒流憋红了双颊。
“她这样已经半个小时了。”
护士无可奈何地说。
“她从两天前开始这样。她不是没有意识,也肯讲话……但跟其他紧张型患者不同。昨天我们强制把她拖回了病房,可她在病房里也这样倒立……但就算她这样,我们也不能把她绑起来。”
护士转身离开前对她说:
“……稍微用力推一下,她就会倒下来。如果她不理你,就推她一下好了。正好我们也打算送她回病房呢。”
她蹲下来,试图跟英惠四目相对。不管是谁,倒立和站立时的脸都会有所不同。英惠消瘦的脸,由于倒立皮肤下垂而显得奇怪。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虚空的某一处。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姐姐来了。
“……英惠。”
见妹妹没有反应,她又大声喊了一句:
“英惠,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站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英惠涨红的脸。
“站起来,英惠,你头不痛吗?瞧你的脸都红了。”
她最终还是用力推了一下英惠。果然英惠双腿着地倒了下来,她赶快用手托起英惠的脖子。
“……姐。”
英惠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什么时候来的?”
英惠容光焕发,仿佛刚从美梦中醒来似的。
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护工走上前,把她们带到了大厅一侧的会客室。那些病情恶化到不能下楼的患者,都会在大厅的会客室跟家属见面。想必这里也是他们跟医生面谈的地方。
看到她正准备把带来的食物摊放在桌子上,英惠开口说道:
“姐,以后不用带吃的过来了。”
英惠面带笑容。
“我,现在不吃东西了。”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看着英惠,好久没有见过如此明朗的表情了。不,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问道:
“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姐,你知道吗?”
英惠用反问代替了回答。
“……什么?”
“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为树都是直立着的……但现在明白了,它们都是用双臂支撑着地面。你瞧那棵树,不觉得很惊人吗?”
英惠猛地站起身,指向窗外。
“所有的,所有的树都在倒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