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仲夏之死

仲夏之死 三岛由纪夫 25245 字 2个月前

在那豪华纷乱的夏天

我们被死亡深深震撼

波德莱尔《人工的乐园》

A浜靠近伊豆半岛,是一处尚未世俗化的优良的海水浴场。这里除了海底凹凸不平、海浪较大之外,海水清洁、浅滩辽远,很适合海水浴。这地方不像湘南海岸那般热闹,其原因完全在于这里的交通不太方便。从伊东乘坐公共汽车到这里,要花上两个小时。

旅馆几乎只有一家永乐庄及其用于租赁的别墅,夏天仅有一两爿芦席搭成的小店,把沙滩给丑化了。洁白而又丰厚的沙滩十分漂亮,海滩中央有一座长满松树的岩山,很像假山,好似人工堆砌的一般,紧挨着海面。逢到涨潮,海水一直浸润到这座岩山的半山腰。

海岸风景美丽。西风吹来,驱散了海上的雾霭,海里的岛屿历历在目。大岛很近,利岛很远,其间,还可以看到鹈利根岛这个小型的三角岛。南边,微微突起的七子山尖端的对面,同样是万藏山深深扎入海底的界之岬,再向南就和称作“谷津的龙宫”的地岬——爪木崎相毗连。到了夜晚,南端可以看见旋转灯塔的灯光。

生田朝子在永乐庄的房间里睡午觉。她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穿着一件淡红色亚麻布连衣裙,双膝从那略嫌短小的裙裾下面露出来,从她的睡姿上,根本看不出是一位儿女绕膝的母亲。肥硕的素腕,毫无倦容的脸蛋儿,微微翘起的嘴唇,尽皆洋溢着一种稚气。天气炎热,她的额头和鼻翼渗出了汗珠。苍蝇嗡嗡地低声鸣叫,灼热的大气像揭开的蒸笼。午后风已停息,人也慵懒起来,她穿着淡红裙子的柔软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旅馆的房客大都到海滩去了。朝子的房间在二楼,窗下边有漆成白色的儿童秋千架。四百坪的草地上,有白漆椅子,有桌子,有套圈用的台子,藤圈儿胡乱地扔在草地上。院子里没有人,偶尔有迷路的蜂虻闯进来,羽音转而被树篱笆对面的波涛声淹没了。篱笆外面是松林。这里径直连接着沙滩,一直延伸到海面。一条河水从旅馆地板底下穿过,流向大海。每天下午,浑浊的入海口一带,放养着十四五只鹅,嬉戏觅食,争相发出刺耳的啼鸣。

朝子有三个孩子,六岁的清雄是老大,加上五岁的启子和三岁的克雄。三个孩子都由丈夫的妹妹安枝陪伴着到海边去了。朝子睡午觉的时候,将孩子们一律交给可靠的安枝看管。

安枝是老姑娘。女儿出生时,朝子一人照料不过来,她和丈夫商量,把安枝从乡间小镇接到了东京田园调布的生田家。安枝耽搁了婚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由,她虽说品貌一般,但也决不算丑陋,漫不经心拒绝几门提亲之后,不知不觉就过了结婚的年龄。她羡慕哥哥,想到东京生活,可家里想把她许配给乡间有钱有势的人家,嫂子的邀请正好帮了她的忙。

安枝虽然不很聪明,但心眼儿特好。朝子比她年纪小,但她管朝子叫姐姐,时时不忘维护她。一口金泽的家乡话,听起来也不算刺耳。她一面帮忙照料家务和孩子,一面跟哥哥学习裁剪西服。最近,她自身的衣服不用说了,就连朝子和侄儿侄女的制服也由安枝一手包办。有一次,她在银座从橱窗里看到一种新款服装,立即掏出小本子描画下来,受到店员的苛责和抱怨。

安枝穿着新款式的绿色游泳衣到海边去。只有这件衣服不是自己做的,是从店里买的。她生在北方,着意保护着自己雪白的肌肤,身上几乎看不出一点儿日晒的痕迹。她从水里一上来,就立即钻进太阳伞底下。三个小孩子在海边用沙子堆城墙玩,她也高兴地捧起含水的沙子,滴沥在光洁的大腿上。沙子很快干了,贝类微细的碎片闪闪发光,大腿上静静显现出灰黑而奇异的纹路。也许被一种莫名的恐怖所驱使,她连忙用手划拉掉了。半透明的小海虫打沙子里钻出来,立即逃走了。

安枝将双手支撑在身后,伸展着两腿眺望海面。天边涌起了浓云,天空笼罩在无限威严的静寂之中。周围的喧闹和海浪的轰鸣,仿佛被辉煌的云层尽收于庄严的沉默之中了。

盛夏酷暑,灼热的太阳光满含愤怒。

三个孩子筑沙城,玩腻了,踢踏着海边的浪花奔跑起来。看到这番情景,安枝从独自一人乐此不疲的安逸世界里猛醒过来,站起身去追赶孩子们。

然而,孩子们都不敢冒险,他们害怕汹涌的波浪。飞溅的海涛奔袭而来,又随即退回去,每次都卷起浅浅的缓慢的旋涡。清雄和启子手拉手站在齐胸的海水里,周身抵抗着海水退去的引力,以及脚底板周围流沙的冲力,心情快活地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切。

“看呀,就像有人拽着一样。”

小哥哥说道。

安枝来到他们身旁,叮嘱说切不可到水深的地方去。她指指留在岸边的克雄,“怎么好把弟弟一个人放下不管?赶快到岸上去玩。”清雄和启子根本不听。清雄正用脚底板体验着海底流沙被水冲走的神秘的快感,看看和他手拉手的妹妹,嘻嘻笑了。

安枝害怕阳光,她看看自己的肩膀,又看看露在游泳衣上面的前胸,洁白的皮肤使她联想起家乡的雪色。她悄悄用指尖儿捏捏上面的胸肌,温馨的皮肤使她绽开了笑容。她伸展着几只手指,发现指甲里藏着黑色的沙粒,心想回家后该剪剪指甲了。

看不见清雄和启子的踪影。安枝想,或许他们到岸上去玩了。

向陆地一看,只有克雄一人站在那里。克雄指着这边,哭丧的脸上带着异样的表情。

安枝猛然一阵剧烈的心跳,她看着脚边的海水。海浪又退了,两米之外泛着泡沫,她发现一个灰白的小小的胴体,在海水的冲击之下,不停地翻转着。她一眼瞥见清雄蓝色的小裤衩。

安枝的心脏更加激烈地跳动起来。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人,默默地带着绝望的表情向那里奔去。这时,一个浪头意外袭来,阻挡着她的进路,在她的眼皮底下炸裂开来,扑打着她的前胸。安枝倒在波涛里,她的心脏麻痹了。

克雄大哭,附近一位青年听到哭声跑了过来,接着又有好几个人踢着水波跑进海里,被搅起的海浪,在他们黧黑的裸体周围散放着灿烂的水花。

有两三个人亲眼看到安枝倒了下去,他们以为她会很快站起来,所以没怎么在意。不过,对于这件意外的事情,人们有着一种预感,尽管救援者跑过来时依然将信将疑,但大伙一致感到,那位倒下去的女子恐怕凶多吉少。

安枝的身子被拖到灼热的沙滩上,她半睁着眼,紧咬牙关,仿佛依然凝视着横在眼前的那番恐怖的情景。一个人捧起她的腕子为她切脉,脉搏停止了,似乎处于昏迷状态。有人认识安枝,他说:

“哦,这女子是永乐庄的房客。”

大家找人去叫永乐庄的老板。村中一位少年对这件光荣的差事十分积极,唯恐被人抢去,飞速越过灼热的海滩,直奔永乐庄跑去。

老板到了。他是一位四十光景的男子,身穿白裤和白色运动衫,腰间系着到处开线的毛织围裙。他主张要先抬到旅馆以后再实行急救,也有人表示异议。经商量,两个青年一前一后抬着安枝迈开了步子。先前躺过的海滩留下一片人体般大小濡湿的沙子。

克雄哭着跟在后头。有人看到了,马上把他背起来。

午睡中的朝子被人叫醒,老练的老板缓缓摇动着朝子,她抬起头问什么事。

“听说,那位安枝姑娘……”

“安枝,她怎么啦?”

“眼下,大伙正在抢救,医生马上就到。”

朝子霍地跳起来,连忙和老板一起跑出了房间。她看到院子草地的一角里,安枝横卧在秋千旁边的树荫底下,一个光着膀子的男子骑在她的身上。原来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一侧堆放着搜集来的稻草以及拆散的盛橘子的板箱,两个伙计正焦急地点着火。火焰立即被浓烟吞没了,昨夜经大雨淋湿,尚未晾干的木板怎么也着不起来,烟雾不时向安枝脸上飘散。另一个男子不停地用团扇为安枝驱散烟雾。

安枝由于正在施行人工呼吸,下巴颏一上一下地动着,看样子像是在喘气。骑在她身上的男子的脊背,在树叶之间漏泄的阳光照耀下,爬行着一道道汗水。伸展在草地上的安枝白净的双脚,显得苍白而又粗大,似乎上半身正在进行的紧张的战斗,和这双麻木的脚毫无关系。

朝子坐在草地上连连呼喊:“安枝!安枝!”

她一边痛哭一边颠三倒四不停唠叨着:“她还有救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对不起丈夫。”忽然,她抬起锐利的眼睛,问道,“孩子昵?”

照看克雄的中年渔夫应道:

“啊,是妈妈。”

他把惶惑不安、噘着小嘴的克雄抱过来给她看。朝子迅疾地往孩子脸上瞥了一眼,道了声“谢谢”。

医生来了,他继续为安枝施行人工呼吸。篝火已经点燃,朝子脸上热辣辣的,她一点儿也无法思索了。一只蚂蚁爬到安枝的脸上,她用指头捻死,扔掉了。不一会儿,又有一只蚂蚁,顺着一丝剧烈摇动的头发爬到耳朵上,朝子又把它捻死了。捻死蚂蚁成了她的一项工作。

——人工呼吸连连施行了四个小时,人体开始出现僵直的征兆。医生也断念了,停下手来。尸体盖上白布,运到二楼。屋里一片昏黑,闲着的人打运送的尸体一侧穿过去,首先点亮室内的灯。

朝子疲惫不堪,心里既空虚又麻木,她也不再悲痛了。朝子记挂着孩子,问道:

“孩子呢?”

“在游艺室里跟源吾一道玩。”

“三个都在那里吗?”

“哎呀……”

人们面面相觑。

朝子推开人群下了楼。渔夫源吾身穿浴衣,克雄的游泳裤上罩着一件大人穿的衬衫,两人一起坐在长椅上读小人书。克雄对书本瞧也不瞧,一个劲儿发呆。

朝子走进来,旅馆里知道今天发生不幸事件的客人们,停下手中的团扇,一齐望着朝子。

朝子猛然在克雄身边坐下来,带着近乎凶狠的语调问道:

“小清和小启呢?”

克雄用惶恐的眼神瞧着妈妈的脸,立即啜泣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道:

“哥哥、姐姐,咕嘟咕嘟。”

——朝子一个人光着脚向海滩狂奔而去。松林里的沙地上落下许多松针,扎在脚板上很疼。潮水涌到岩山脚下,只有翻过山顶才能到达海滩。站在岩山上眺望,沙滩一片银白,无边无际。夜晚的海岸上,只剩一顶黄白相间的太阳伞,孤零零斜插在地上。那是朝子她们家的伞。

紧跟而来的人们在沙滩上追上了朝子。她拼命在海岸边奔跑,有人抱住她,她一把将那人推开,说道:

“你们不知道吗?海里有我两个孩子啊!”

跑过来的人群中,好多人没有听到过源吾的话,所以他们以为她发疯了。

救护安枝的四个小时里,没有一人发现朝子两个孩子不见了,这件事情说起来很难使人相信。旅馆的人们经常看到三个孩子一块儿玩耍;再说,做母亲的,不管如何颠狂,竟然没有及时觉察自己两个亲生孩子的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但是,某一桩事件立即会引起群体性的心理波动,不论谁都只能抱着与大家相同的单纯的想法,很难有人超出这种想法之外,也不会提出另外不同的看法。由此推断,从午睡中醒来的朝子,毫不迟疑地接受了众人的想法。

整个夜晚,A浜每隔几米就点燃一堆篝火,每隔三十分钟,青年们就潜到水底寻找尸首。朝子直到天亮都没有离开海岸,也许她太悲痛了,也许她睡足了午觉,再也难以入睡了。

天亮了,这天早晨,和警方商量后,决定停止使用拖网打捞。

太阳从海滩左面的地岬上升起,晨风扑打着朝子的面颊。她害怕这早晨的太阳。阳光清清楚楚照亮了整个事件的真相,从而将这桩事故变成现实。

“你应该回去睡一会儿。”一位老人劝道,“一旦找到,会叫醒你的,快去歇着吧,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好啦。”

“去休息吧,去休息吧。”彻夜未眠的老板,红着眼睛说,“碰到这种不幸,夫人万一再病倒了,东京的先生还不知会怎样呢。”

朝子害怕见丈夫,那如同见到这桩案件的审判长。可是迟早要见面的,躲也躲不开。随着时间一点点接近,简直就像再次面临一件不幸的事情。

朝子终于下决心发电报,这回她有理由返回旅馆了。因为从她那昂奋的情绪上看,仿佛指挥这么多潜水员的任务都落在她身上了。

半路上,朝子回头看了看,大海一片平静,接近陆地的水面闪耀着银白的光芒,鱼儿在跳跃。看来,蹦跳的鱼儿陶醉在无限的欢乐之中,而自己却陷入了不幸,朝子实在感到不平。

丈夫生田胜三十五岁,外语系毕业,从战前起一直在美国人的公司上班。他英文很好,工作出色。他虽说寡言少语,平时看不出来,但非常能干,现在担任美国汽车公司驻日经销店经理。他开的都是公司的样板车,月薪十五万日元。此外,还可以支取一笔机密费,全家人包括朝子、安枝、孩子以及女佣,过着小康的日子,根本没有必要一下子减损三口人。

出了这种不幸,朝子不打电话而是拍电报,是因为害怕直接和丈夫对话。然而,按照郊区住宅区的习惯,发到邮电局的电报,在胜正要去上班的时候,用电话通知到了家中。他以为是公司有事,随之轻松愉快地拿起餐厅桌子上的听筒,压在耳朵上。

“A浜有加急电报来。”是邮局女职员的声音,他心中立即涌起不安,“要读电文吗?安枝死,清雄、启子下落不明。朝子。”

“请再读一遍。”

又读了一遍,只听到“安枝死,清雄、启子下落不明”,胜就焦急起来,犹如思想上毫无准备地突然接到解雇书一样,他甚感愤怒。他放下电话,怒火中烧,心里乱糟糟的。

开车去公司上班的时间到了,他即刻向公司打电话请假,打算驾驶私人汽车到A浜。但是,自己眼下心神不定,要开车走这么远的路程,实在没有把握。最近胜出过一次车祸,所以还是应该乘火车到伊东,再从伊东乘出租车去那里。

这样的突发事件,闯入一个人的心中直到占据一个位置,需经过一个奇妙的过程。事情的性质如何不得而知,但外出的胜首先要准备一笔不小的资金。办事情总是要花钱的。

为了及早到达A浜,胜乘出租车去了东京站,此时他就像一名警察,什么也不想,一门心思直奔现场。较之想象,他更热衷于推理,对于这样一桩同自身有重大干系的事情,自己竟然充满好奇,他不由一阵颤栗起来。

在这种时候,我们受到平素被疏远的不幸的报复。所谓幸福,日常尽管和我们形影不离,但这种时候却不起任何作用。我们总是对久久未见的不幸感到如此陌生。

“可以打个电话来嘛,看来她害怕和我对话。”作为丈夫的胜,凭直觉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无论如何,自己都必须亲自去看看。”

他透过出租车的窗户,看到了接近东京都中心的景色。盛夏时节午前的大街上,穿着白色衣衫的杂沓的人群,更使人感到目眩。街道树的浓荫直接落在地面上,旅馆大门红白色的漂亮的凉棚,仿佛支撑着一枚厚重的金块,吃力地遮挡着直射的酷烈的阳光。修了一半的道路,挖掘上来的泥土已经晒得变了颜色。

胜的周围完全是个平常的世界,那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假若他愿意,他还可以相信自己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胜像个孩子,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满。他不满在远离自己毫不知情的地方,突然发生了这种事,而自己一个人却被撇到了一边。

谁都知道,从热海换车去伊东,乘湘南电车最便捷。因为是平日接近中午的时刻,所以找座位并不难。

胜是外国公司的职员,已经养成习惯,大夏天也打领结,穿外套。汗味儿被男人用的香水味儿驱散了,但胜依然感觉汗水不住流到背上,顺着胳肢窝和腹部向下淌。

他想,这么多的乘客当中,没有人会像自己这般不幸的了。这一想法,使胜立即觉得自己不再是平日的胜,而变成另外一种人格了,尽管他不知道变高还是变低了。他如今是个特别订做的人,有着不同的规格。这样的意识,胜从未有过。他是地方豪门家庭的次子,住在如今已经去世的伯父家里,从初中时代起就在东京上学,由于生活优裕,他从未尝过寄人篱下的滋味。战时在情报站工作,被免除服兵役。娶东京良家女子为妻,分家后单独过日子,战后又找到一份特别满意的工作。他虽然承认自己是世界上那种机遇最好、又很有才干的人当中的一员,但他从来没有精英人种的优越感和自负心。

他的背上长着一颗大黑痣,无疑,他经常在人面前感到一种想高声大叫的冲动:

“诸位,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的脊背有一颗葡萄色的大痣啊!”

同样,胜也想面对众多的乘客大声吼叫:

“诸位,你们一点儿都不知道吗?我的三个孩子中,有两个孩子,还有我的妹妹,他们今天全都死啦!”

到了这种地步,胜才骤然气馁起来。他只希望孩子能够平安无事。电报里所说的“清雄”莫非不是清雄而是“今天”吧?神魂颠倒的朝子,也许把一时迷路的孩子当成是下落不明了吧?说不定家里现在已经来了更正的电报?胜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感到自己的反应比事情的本身更重要。他很后悔,当时应该向永乐庄打个电话,问清楚事情的真相才是。

伊东站前广场布满了盛夏的阳光。广场上有一间像派出所似的小小木板房,是出租汽车营业处,太阳毫不客气地照耀着室内。墙上贴着几张发车表,边缘都被晒得卷成了卷儿。

“到A浜要多少钱?”胜问道。

“两千元。”一个脖子上围着毛巾、头戴制帽的男人回答道。不仅如此,不知是出于亲切还是好管闲事,他对这位顾客多说了一句:“要是没有急事,还是乘火车划算。”

“我有急事,说是家里人死了。”

“哦,刚才还听说呢,A浜淹死的原来是先生您的家人?真可怜,一个女的,两个孩子,一下子全完啦。”

胜被毒花花的太阳照得有些头晕。其后便一直沉默,直到车子到达A浜,他都没跟司机搭一句话。

伊东至A浜的公路,沿途没有什么美丽的景色。开始一段,车子只是在尘埃飞扬的山道上上下下,几乎看不到大海。逢到路面狭窄,需要和对面驶来的公共汽车错车,一侧的半开的玻璃窗就会擦着树枝树叶,发出哧哧的响声,就像落荒而逃的鸡扑打着翅膀。胜的那件裤线笔挺的西装裤的膝盖上,无情地撒满了粗粒的沙尘。

如今,胜正为自己第一眼见到妻子应采取什么态度而苦恼。会有什么“自然的态度”吗?他怀疑。也许不自然的态度才是自然的吧。

车子接近A浜了。一位担着装满鲹鱼的鱼篓的老渔夫,站在满是尘埃的草丛里为车子让路。渔夫的额头被夏天酷烈的太阳晒黑了,一只眼睛浑浊得像是得了白内障。他似乎是打中马海滨的钓鲹场来的。夏天,这一带出产鲹、鸡鱼、乌贼、平目鱼,还出产橙子、蘑菇和乳酸橘。

车子开进永乐庄古老的黑漆大门,一靠近停车处,老板就呱哒呱哒趿拉着木屐过来了。胜反射般地将手伸向钱包。

“我是生田。”

“您受苦啦。”

老板深深埋下头来。胜先给司机付了车费,然后向老板行礼,往他手里塞了一千元钞票。

朝子和克雄搬到安枝停灵的隔壁房间了。安枝的遗体已经入殓,棺椁里填满了从伊东运来的干冰,只等胜一到就举行火葬。

胜抢在老板头里推开房间的隔扇,正在午睡的朝子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她没有睡着。

朝子头发蓬乱,穿着旅馆的浴衣,前襟散开了。她像女囚一般合上前襟,神情奇妙地打坐着。她动作麻利得吓人,仿佛早已准备好了似的。接着,她向丈夫倏忽瞟了一眼,立即扭着身子哭起来。

当着老板的面,胜不愿将手伸到妻子的肩头,他比被别人看到闺房隐私还要难受。他脱掉上衣,寻找着衣架。

妻子注意到了,她站起身,从横木上拿来一只青漆衣架,从丈夫手里接过汗湿的西服挂起来。听到妈妈的哭声,克雄睁开眼来,他还不想起床,胜便在儿子旁边盘腿坐了下来。他把克雄抱到膝头上,仿佛抱起一只布娃娃,使人不敢相信。他大吃一惊,孩子为何这么轻?他感到好像抱着一件东西。

“对不起。”

妻子伏在屋角哭着说。这是胜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老板在他身后也一边流泪一边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