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境

金榜题名之后 郑雅君 44372 字 2个月前

“完全倚靠学校来决定自己的前途显然是‘作死’的行为……我一直坚信就是所有东西都是‘我想’最重要——我想往哪边发展。

我一直都在慢慢地往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靠近。

漫无目的地生活其实是一件没有效率的事情。

所以我劝学弟学妹你们最好早点知道自己要什么,早做准备,越早越好。

……很多人并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仅仅是在道听途说之下被动地选择了一条路。

”——泽斌,南方大学,东部城市学生,父母均为私企中层管理者“我感觉我当时(大一时)已经做好准备了,我就以一个全新的新起点、新开始,一张白纸进来了,我感觉我没啥障碍啊……现在就是为以后职业上的东西没做好(准备),之前都没考虑过的事!从来没想过我以后要得到什么。

感觉周围的人,通过好好学习进入好大学的话,是可以跳出小地方。

但是我也没想过跳很远,这个想法我不太深入,我就是想五年跳哪去,我都不知道。

……我感觉当你学习‘进入一个状态’的话,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我想的问题是有限的。

”——牛铭,北方大学,中部农村学生,父亲务工母亲在家两种实践模式“有的人想清楚了干什么然后去努力,然后剩下那些人是我要努力,然后再想我去干什么”,经纬若有所思地耸了耸肩。

优秀的学生在南方大学司空见惯,但根据他的观察,不同的人优秀背后的逻辑迥然不同,“像很多人的动机是,我遇到很多‘学霸’,他是一种责任感驱动自己去努力,或者说他的努力是习惯性的。

不是因为说我想要得到什么东西,所以我要去努力。

”在南方大学读书7年,在藏龙卧虎的数学院,他已经“见过太多绝对优秀的人,但他们不够‘有趣’,最后还是去了四大这种很普通很稳妥的地方”。

我注意到,“有趣”一词是经纬频繁用来描述自己的方式。

与那些“习惯性优秀的学霸”不同,经纬在经历数次试错和自我评估之后,紧盯着自己树立的职业目标,在大学里时刻掌控着自己努力的方向,不为大众风潮所动,却能及时根据外部反馈调整策略,默默为自己的求职之路添砖加瓦。

现在,他站在毕业的门槛上,手握数枚工作邀请——包括几家鼎鼎大名的中资投行、券商和股票研究所。

他最终选择接受一家全球顶尖投资银行的交易员职位,这一岗位办公地点在中国香港的亚太区总部,拥有起薪超过50万人民币的全球薪酬(global pay),年终奖金额度无上限,可预期的每年收入涨幅可达一倍以上。

话说回来,他拿到的多个工作机会的薪酬差不多都在同一水平,收入多并非他最终选择这一职位的理由。

他无意中对自己选择逻辑的阐释,让我注意到他仿佛有种特别的思维风格:“因为这个工作可以让我用钱对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情投票。

你的决策能加速或减缓事情的变化。

比如某种技术需要用金钱催化,你可以给它投入更多的资源去加速这件事情的到来。

……你有没有看过讲交易员的电影?这是一个特别有趣的行业,很多人思路开阔,实现财务自由后都去干各种事情去了,有的去南北极跳伞,有的去搞极限运动……换句话说,这个工作可以让我变成一个更有趣的人。

虽然XX证券总部的机会也很好,但可能做的事就比较常规”。

对经纬而言,交易员工作的意义在于钱可以作为一种工具,去服务于他对外部形势的判断;这份如愿以偿的工作在他眼里也并非目的本身,而是服务于他最终想要取得的目标——成为一个有趣的人。

他喜欢徒步旅行、潜水和古典音乐。

眼下,他打算趁毕业前去非洲西部走走。

2个月以后,他将飞赴美国总部参加小半年的培训,然后出现在香港公司正式开启职业生涯。

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新鲜体验正在向他招手,而他心里明白他想从这份工作中获得什么。

如果说经纬在职场的优势部分得益于他所学的专业——毕竟,像数学这样的基础学科在业界深受欢迎,那么泽斌则是并不靠学业优势获得满意出路的代表。

收到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时,泽斌才知道自己的专业被调剂到了技术科学实验班,后来在专业分流中被分到了一个光电工程类的专业。

“你要说感兴趣,其实不是特别感兴趣,谈不上喜欢,”泽斌很直白地说,让他仍然坚持学业投入的动力并非来自学习兴趣,而是考虑到“以后就业需要一个实在的文凭”。

他并不指望靠自己的专业特长找工作,因为他已经在名企实习的过程中找到了自己未来要从事的那种工作——商业营销。

“我发现真实的商业案例,远远比专业内的知识更吸引我。

我不觉得承认自己不适合科研是一件丢脸的事,虽然我的专业课成绩也很好,但种种迹象表明我不爱摆弄这些散发理工硬汉气息的玩意。

”泽斌在谈话中的直率令人印象深刻。

虽然他在系里的绩点排名四年来都稳居上游,但他一再表达自己对专业学习的“另类”看法,并且坦言自己的好成绩主要是得益于考前突击和有技巧地选课。

在他看来,上大学最重要的不是好好学习专业知识,而是“三观建设”,也就是要认清自己的目标,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课内怎么做这个题,怎么弄这个电路,这种专业知识对于你个人的那种三观建设基本上没有什么帮助。

其实大学层面对个人生涯规划方面的教育也是止步不前,大学所教的极少涉及学生的职业发展。

……完全倚靠学校来决定自己的前途显然是‘作死’的行为。

”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口吻,他对大学重科研、轻就业的工作局面表达了批判,也对那种经纬口中的“习惯性优秀的学霸”流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大四伊始,他放弃了唾手可得的保研名额,凭借自己在商业营销领域积累的实习经历,拿到了某知名网络游戏公司的市场营销岗位的入职邀请,起薪达20万人民币,后续每半年还有可观的调薪幅度。

从工科类专业到游戏公司的商业营销,再到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他知道自己这条路为什么能够走得通,也深信这样选择是“对自己负责”。

“我一直坚信就是所有东西都是‘我想’最重要——我想往哪边发展。

我一直都在慢慢地往自己想要的那个目标靠近。

漫无目的地生活其实是一件没有效率的事情。

……我们班除了我还没有人拿到这种offer,他们的都没有太好的。

”经纬和泽斌来自不同的省份、不同的院系,互不相识,而他们谈论择业的逻辑却异曲同工。

禹海这样的同学或许正是经纬和泽斌提到的那种“习惯性优秀”的学霸。

高考成绩位于全省前20位的他,从考上北方大学,到选择专业,到安排自己的大学生活,再到考虑出路,甚至再到他目前的研究方向,他感觉自己每一步“没有想清楚理由是什么”。

大一刚入学的时候,辅导员让每个同学写下自己在大学里的目标。

他反复思量后,谨慎地写下了“成绩排名居于30%—40%”。

说起目标就反射性地想到成绩,这在他从小到大熟悉的思路里并没有什么问题。

然而他后来才惊觉,其他同学的目标好像远不仅限于成绩,可是自己在这方面总是“赶不上趟”——“就是忽然发现这件事情别人已经做完了,才会认识到这件事情应该去做。

比如当你知道你的同学要出国了,其实你已经只是知道一个结果,但是他们可能已经准备了很久,这个时候你知道了就会非常惊讶这种事情。

”从他讲这些时连贯的逻辑和用语上,我能感觉到他在接受访谈之前就早已有了这种体会,也曾反思过究竟为何会如此:“自己的经历以及所处环境的限制,导致自己对一些问题的认识,会被别人晚个一两年这种感觉,但其实晚一两年就差别很大。

现在想起来,对于大学的规划,我可能刚入学的时候完全没有规划的,还是眼界问题吧。

”他把自己习惯性地只考虑学习的倾向归因于自己“眼界”不够,以至于他无法形成明确的生涯目标并且对此浑然不觉。

大学快念完了,禹海才意识到似乎不能单单把成绩当作目标。

即使目标里只有成绩,即使他目前的成绩也的确达到了当时的目标,他却对自己成绩水平并不满意。

“现在想想目标定得太低了。

其实挺遗憾的,我觉得还是由于我自己的视野影响了我的这个预期,其实我可以对自己要求更高一些啊”。

当时之所以对这个区间的设立如此谨慎,是因为他对自己能否在这样一个强手如林的顶尖学府中胜出没有一点把握。

禹海的家在山西农村,从小跟随父母在城郊的矿区长大。

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母亲为此专门辞了工,搬到城里租房陪读。

当禹海不负众望踏进了北方大学的校园,却被一种心虚感所笼罩。

“怎么说呢?因为刚进去没什么自信。

觉得这里厉害的人那么多,我就中游就行了。

”事实证明禹海的学习能力远比他以为的要强,不过他的成绩也的确就如同他的目标那样,并不顶尖,而是处于中游偏上的位置。

回头看看,禹海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在学习上投入百分百的精力,这是一种“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的目标失焦状态。

“发现成绩好的同学好像都是那些目标明确的人”,他苦笑道。

在他所在的工科院系,课业负担很重,其实大家花费在学习上的时间都很多。

但通过观察那些“目标明确的同学”,他发现虽然大家看上去同样是在忙着学习,但实际上自己和他们有很大不同:“不一样的,他们是在认清了整个现实之后依旧选择好好学习,而我可能是刚开始不知道做什么就去学习了。

虽然中间看上去和别人干的事情都一样,但是人家的策略和动机都不一样。

而且他们知道其他的事情是什么样子,所以会比较专心不会受到其他环境的干扰。

像我,就天天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不知道自己在干吗。

”禹海当初之所以选择报工科就是因为听说工科好就业。

但直到大三,他仍然没有为就业做过任何准备。

直到必须要考虑毕业出路的大三下学期,他才匆忙选择了符合大众主流的保守策略——推荐免试博士研究生。

他选择直推博士而非硕士的原因又一次让我意识到他的思维方式:“硕士好像学不到什么,大家第一年上课,第二年稍微做一点事情,第三年开始找工作。

我觉得这个有点……嗯,意义不大。

”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读硕士这个过程本身可以策略性地服务于就业。

如今,他又对当初的选择统统都有点后悔:如果早知道读博士,其实本科就应该选理科,会更有助于打好理论知识基础;现在要面对漫长的博士研究生涯,他又找不到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意义在哪里,觉得若直接去找工作或许对个人成长更好。

他想着以后博士毕业了还要去业界求职,却不知道现在如何做才能有利于未来求职。

能够抓住免试直升的机会,这样的幸运并非人皆有之。

冰倩从湖南乡下考入南方大学某社科专业,她曾天真地以为到了大学就可以松一口气,根据自己的兴趣去学习了,因而从一开始就几乎放弃了对成绩的要求,并对即将面临的竞争和即将失去的机会浑然不觉。

“我当时不记得是听谁说的,就是大学好自由,你喜欢的东西你就努力地去追寻,不喜欢的你去拿个60分就可以了。

我大一抱着这种思想去学习,其实后来我发现我有好多B+,我当时就想还不错,随便学着都是B+,我当时心目中B+还是一个挺好的分数。

后面哪知道绩点好重要,决定你能不能出国、你能不能直研,还有你的奖学金。

当时我好像是不知道这个事,我不知道。

”她懵懵懂懂地凭着兴趣上课,跟着室友刷剧,轻松的两年很快过去了。

到了大三,冰倩才蓦然意识到成绩在大学的重要性。

而现实是,她凭借这一纸毫不起眼的成绩,根本没有推免直研的机会。

因为她并没有任何实习经历和行业履历,也没做过求职的准备。

无奈之下,她只得选择考研。

然而经过半年辛苦备考,她又因为几分之差而落榜了。

几度寻求调剂机会未果,她面临着无学可上也无业可就的僵局。

这被她视为人生中最低落的时刻。

她不甘心,只好延迟毕业,准备来年二战。

我坐在她面前,能轻易看出写在她脸上的错愕、懊悔与不甘。

“真的,要是当时有谁跟我说说绩点决定很多东西,我估计就不会抱着那么随便的态度去学习了。

后面我才知道,你要是不努力去学,其实你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

然后我后来才知道旁边有一些那种不拿A就很难过的同学,然后我当时觉得我们好不一样,我拿了个B+就好开心,他们拿了个A-都难过,而且他们很多人是知道成绩是用来做什么的,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就好傻。

”说这些话时,冰倩已经步入大四的尾声,办好了延毕手续,眼神里难掩失落之情。

她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好傻”,傻在当初不懂得绩点的重要,傻在不清楚绩点多高才算高,傻在轻信了那些鼓吹自由与兴趣的鸡汤,傻在没有从一开始就依照大学里真实的游戏规则行事。

与禹海一样,冰倩回望自己的大学时光时,看到的尽是令人啼笑皆非的懊悔之事。

但这一切岂是她的过错呢?冰倩从小父母离异,父亲常年外出打工。

她从记事起就当起了留守儿童,由年迈的祖父祖母照料。

她是家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应该怎么上大学,哪些事情是重要的,连最基本的学业竞争规则也不得不靠自己付出代价去摸索。

冰倩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傻”,但如果将她的故事与其他被访者的故事并置,很容易发现这似乎是与冰倩家境相仿的被访者的一个共同特征。

譬如,禹海在访谈中反复提到的“眼界局限”就与这种“傻”的含义颇为类似。

布迪厄在《继承人》一书中说:“处于最不利地位的阶级……对于实现命运的途径过于不觉悟,从而促进了自己命运的实现”p.94。

冰倩、禹海后来才察觉到自己的“傻”和“眼界局限”,是这句话最贴切的注脚。

顶尖的大学虽然可以通过合法化学习资格来授予所有学生改变命运的机会,但实际上,他们当中最需要靠教育改变命运的学生,并不真的知道该在大学里如何做才能改变命运。

同样天资卓越的优等生,面临着(至少程序上)共同的游戏规则,甚至看上去正在做同样的努力,但被访者们在言谈举止间向我展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名校大学生。

正如文中所示,四位被访者也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这种不同。

在经纬的语境里,“学霸”这个被用来指称学业成绩优异学生的词,明显带着轻微的贬义。

他并非觉得优异成绩不值得追求,他非常明确地阐释了他语气中贬义的来源:“他们做事情都特别好。

可是你问他为什么要做好,他会觉得做好就行了,不是说我看到一个远的东西(目标),所以说我要走过去。

只有临到决策那一刻才想:我到底要干吗?其实大多数‘学霸’都是属于这样的。

”这种差异是如此让人介意,以至于经纬需要常常使用“有趣”一词来强调性地标识他自己和那些大多数“学霸”们的界限。

这条界限区分的——如果我尽可能地描述准确的话——既非优秀程度,也非努力程度,而是对大学生活的安排在多大程度上有自我主导的方向性和目标感。

循着这道界限,我归纳出两种截然不同的“上大学”实践模式的理想类型,依此区分名校学生在组织大学生活中表现出的思维、认识、评价和行动的不同模式。

这两种模式的形成与学生的社会出身紧密相连,抑或说正是在大学前的教育经历和家庭环境中深刻地具身化(embodied)而形成的一套阶级化的性情倾向系统。

换言之,在考入顶尖大学伊始,学生对上大学的态度、知识和策略其实就是分化的。

虽然学业成绩水平或许相当接近,但不同社会出身的学生往往带着不同的由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奠定的阶级习性。

我在此处借用了布迪厄在《再生产》一书中所使用的“习性”(habitus)概念,表示这两类模式反映了特定阶级或集团所持有的“共同的感知、理解和行为图式”p.52。

我将经纬、泽斌,以及禹海口中的那些“目标明确的同学”上大学的方式称为“目标掌控模式”。

目标掌控模式的核心特征在于:了解大学及劳动力市场中的制度和非制度性的规则,因此能有意识地树立生涯目标,并且知道如何通过管理自身的行动来趋近目标。

目标掌控者有条不紊地组织大学生活,通过掌控自己的生涯目标来分配自己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他们在大学中的经历和成果往往可以高效地转化成他们下一步生涯目标的资本。

比如,若要出国读研就努力提升成绩和学术经历,弱化与此无关的投入;而若要找工作就有意积累目标行业的实习经历,将成绩保持在一定水平即可。

目标意识使得他们在选取行动策略时有明确的方向性——在哪里多投入,在哪里省点力,他们应付自如。

运用目标掌控模式的前提是洞悉精英大学场域的游戏规则和自身所处的位置,即对大学和劳动力市场的运转逻辑有所了解——这实际上是一种暗藏阶级壁垒的文化性知识(cultural knowledge)。

与此相对,我将禹海、冰倩以及经纬口中那些“习惯性优秀”的“学霸”们组织大学生活的模式称为“直觉依赖模式”。

直觉依赖模式的核心特征是,在陌生的大学场域中难以自我定位,从而无意识地陷入无目标状态,主要倚靠直觉和旧有习惯来组织大学生活。

直觉依赖模式主要是由于阶级原有习性不匹配新的精英大学场域而引起的,即布迪厄所谓的“习性滞后”(habitus hysteresis)。

“习性滞后恐怕是机遇和在抓住机遇所需的倾向之间存在差距的根据之一;该差距致使机遇被错过”p.84——在《实践感》一书中,布迪厄一针见血地阐明了直觉依赖者总是抓不住机遇的原因。

直觉依赖者并非没有树立目标的能力,只是因为升学流动带来了场域的剧烈转换,从而引发其内在自我及文化常识的震动,陷入一种不清楚自己是谁、将要成为谁的模糊的位置感。

此外,他们的父母大部分没上过大学,所以他们对适应精英大学缺乏必要的文化性知识,譬如学生社团是如何组建的,团委和学生会在大学里扮演着什么角色,教授青睐什么样的学生等等。

自我认同和必要知识的缺乏使得目标感无从建立。

因而,他们对大学生活的安排常常缺乏方向上的一致性和策略上的技巧性,难以为日后的出路选择积累优势。

例如,想当然地以为大学的主要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参与课外活动、实习实践是“耽误”学习,但又没想过或不清楚成绩搞好是为了什么。

缺乏包含多样策略的文化工具箱使得他们往往奉行单一的行动风格——勤恳而单纯,对任何事情都一样认真。

也正是这种老实持重的风格使他们难以意识到尽早树立目标的重要性,也更难树立起一个对自身有意义的目标。

有意思的是,目标掌控者与直觉依赖者的区别不仅仅体现在组织行动的技术层面,更体现在道德层面。

换句话说,二者秉持着基于不同逻辑的道德判断,由此构成了区分“我们”与“他们”的象征边界(symbolic boundary)。

目标掌控者认为,认为大学生理应有自己的目标,并且相信在规则允许的限度内使用策略去达成目标无可厚非,无目标地组织生活和学习是一种对自己的“不负责任”;而直觉依赖者却往往将围绕生涯目标组织大学生活视为“功利心强”“动机不纯粹”,并且对使用讨巧的策略去达成目标有种道德上的拒斥感。

譬如,分别来自甘肃和贵州贫困地区农民家庭的成忠和余涛在入校不久后都发现,身边不少同学为拉高绩点去选一些给分容易的课。

对此,成忠感到惊奇,却也很不以为然:“他们这也不是厉害,就是套路更深罢了。

他们可能确实会拿到更好看的成绩。

但是按照这种方式我觉得没必要。

这样就失去了按兴趣来培养的初衷嘛,太功利了。

”余涛还发现,身边聪明的同学会频繁和任课老师接触以取得老师在给分上的关照,他虽然羡慕别人的好分数,却对这种走捷径的“套路”嗤之以鼻:“他们会想方设法和老师和任课老师套近乎,经常问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就为了让老师记住他的名字,然后我就觉得这样的行为非常不齿。

”这种道德感似乎与余涛对农村人的认同相连——他想保持住自己“本质”的东西:“就是自己最纯真的那一面。

像我们很多人就说,当提到我们那边的时候,大家都会说很淳朴啊那个人,农村没有套路,是什么就是什么,大家都很朴实。

所以我不会为了某个目的不择手段什么的。

”必须承认,虽然我最终从第一手的访谈资料中发现了上述两种实践模式,但在概念化的理论思路上,我受到了三条学术脉络的研究洞见之启发:一是布迪厄在《继承人》一书对于大学生行为合理性与职业准备的论述,他认为大学通过老师的合谋有意无意地将学习的成功与职业前途之间的关系分隔开,不同阶层的学生由此出现两类模式——“考试能手”和“浅薄涉猎”。

处于最薄弱地位的大学生往往被学习的成功所强烈吸引,“除考试外忘掉了一切”p.74;而处于最优越地位的大学生则往往“与自己的工作保持着一种很神秘化的关系”,从而能够达到“一种明确而单一的合理目的”p.81。

布氏提出的两类模式与我力图理论化的两类理想类型在内涵上颇有接近,不过这两类模式在他笔下着墨不多,仅在分析逻辑中一笔带过。

二是心理学家Baxter Magolda发展出的自我主导理论。

该理论提出了自我主导性( self-authority)这一概念,即个体根据其内在声音和核心价值观去主导自己的认知发展、自我认同和人际关系。

“目标掌控模式”中的“掌控”一词,含有该理论所指涉的自我主导之意。

不过,作为心理学的理论工具,自我主导性这一概念主要指涉个体的能力,而对其社会性特征语焉不详。

三是社会学家斯威德勒于1986年讨论文化与行动的一篇著名的论文,她在该文中挑战了韦伯-帕森斯意义上驱动行动的文化观,而是提出文化作为一套“工具箱”( tool-kit )可以被人策略性地使用。

她在文中区分了两种生活状态下不同的行动风格——在“稳定生活状态”(settled lives)下,行为方式是预先确立的,行动者自然而然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熟悉的文化工具来建立行动策略和达成目标;而在“不稳定生活状态”(unsettled lives)下,先前的文化目标被抛弃了,人们需要学习组织行动新方式、践行先前并不熟悉的行为习惯时,就会受到外在的意识形态、象征和仪式等文化资源的直接影响。

“目标掌控模式”和“直觉依赖模式”与上述两种生活状态颇有对应之处,两类学生的观念塑造行动的模式差异正如斯威德勒对这两种状态的区分。

需要澄清的是,之所以有必要建构“目标掌控模式”与“直觉依赖模式”这一对概念,是因为二者的区别并不能被目前研究中常用的几个近似概念所代替。

例如,有无职业目标、目标定向是否清楚、职业成熟度是否足够、职业决策是否果断、职业准备是否完善这些概念,都不足以涵盖本研究所提出的理想类型所表达的实践模式的系统性差异。

作为实践模式的分类,“目标掌控模式”与“直觉依赖模式”不仅强调大学生在组织大学生活中的行动策略上的区别,还试图捕捉他们在组织大学生活过程中进行价值判断、伦理立场和个人风格上的分歧。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现实中的优等生只分为两类,或某一个人只能带有某一类的特征。

事实上,这两类模式仅仅描述了韦伯方法论意义上的两种理想类型,个人在现实中完全可能同时带有两种类型的特征,其比例和表现形式也千差万别。

根据我的观察,上述两类模式只有在社会出身最为弱势的学生和最为优势的学生身上才各自体现得最为典型。

从“目标掌控模式”到“直觉依赖模式”的渐变差异可被视为一个与学生出身弱势程度相对应的连续统。

表3展现了两类组织大学生活的实践模式的特征。

表3 精英高校大学生“上大学”的两种实践模式模式的养成对“目标掌控模式”与“直觉依赖模式”的运用之所以与大学生家境的优势与劣势存在对应关系,是因为上述两类模式本身就是不同的阶层习性的产物,是在不同阶层大相径庭的教育经历与生活境况中逐渐养成的。

尽管升入名校的大学生看似处在同一起跑线上,但他们入学前经历的巨大差异却是难以掩盖的。

这些差异如同涓滴细流汇成的巨浪,推动着不同社会出身的大学生上大学的实践往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向发展。

大相径庭的中学教育经历同样是被名校录取,不同家境的学生获得的基础教育经历却有天壤之别。

经纬家在上海,父母均为企业中层经理,在上海市区拥有四套商品房。

用他的话说,他家属于“收房租就可以过得很好”。

他毕业于上海市“四大名校”之首的某著名高中。

在经纬的描述中,他的中学教育显然与大众印象中的“应试教育”截然不同,“高三其实跟平常也就一样,跟高一、高二一样,大家上完课该打球的还是去打球,周末该放(假)的还是放,礼拜五还是三四点就放了,周末不会让你来补课的”。

他的高中非常强调学生志-趣-能的结合式发展,不仅开设了500多门发展课程供学生选修,还创建了30多个现代数字化创新实验室帮助学生开发学科兴趣。

经纬在年级里位于75—100名之间。

根据全校历年的行情,他考上南方大学是意料中的事。

高三的时候,他还参加过南方大学的自主招生。

在自主招生的初试环节——一个满分为一千分的10科联考笔试中,他的考试结果并不理想,因为文史科目需要识记的题目他大多答不确切。

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他露出了自信又鄙夷的神色:“我绝对不会记哪一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觉得记住哪一年发生什么事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因为你不需要知道它是哪一年,只要知道它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这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很多这样的问题导致了我当时的千分考考得不是特别好,而且我至今还是这样,不太去记某些东西。

”经纬自信地批判了他对一所著名学府的招生考核标准。

在他的观念里,独立思考的批判性精神和全面发展的综合能力——也通常正是那些著名高中的人才培养目标——比识记能力要重要得多。

类似于这样的态度是家境优越的被访者们的一个共同特征。

来自东部大城市、家境优渥的被访者通常就读于质量优异也相对轻松的高中,这让他们更有闲暇去反思自身的处境,发展自己的自主性。

并且,华东大都市顶尖高中的丰富资源,使得他们在高中就兴趣广泛,并且形成了与大学类似的学习和生活方式:“我高中有一个老师教政治学的,他讲课很有趣。

然后他会说,如果有同学想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那下课可以来找他借书。

然后我就从他那边开始借书来看,算是一个起步。

另外。

我还有一部分奇奇怪怪的兴趣来自于我对自然的好奇吧,有点像小孩子那种的。

那个是通过杂志来完成的,我可能一个月当时订了有接近十多本杂志吧,各种各样的科技类的杂志,我记得其中印象最深的两本好像是《博物》和《青少年国家地理》。

”(晓刚,毕业于浙江省某著名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母经营工厂)“其实感觉高中和大学的环境已经挺像了,无论是学校的教学,或者说周围同学的环境,会比较类似。

所以我适应(大学)比较快可能与这个有一定关系吧。

因为周围同学从高中到大学都很优秀,然后各种特长都有,虽然他们特长未必一样,但是这方面是类似的。

”(彦超,毕业于北京市某著名大学附属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亲为大学教授)“高中时候经常考年级第一,但因为实在不想花很多时间在奥数奥赛班了,就从理科转到文科。

我记得那时候我爸送给我一套礼物,是译林出版社的‘世界文学名著系列’,大概有五箱书,都是在高中看完的。

”(庆溪,毕业于江苏省某地方著名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母均为高级图书发行人)“我的高中是全福建省省状元最多的学校……反正那个学校……或者说整个福建就是非常开放的一个环境,就是思想非常活跃,包括我们高中老师会带我们读什么萨特,所以说进入大学一上手,我们看到这个才是大学真正应该有的样子。

”(宇森,毕业于福建省某著名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亲警察,母亲在当地教育局工作)他们通常不会对成绩太过焦虑,也不会对顶尖成绩抱有执念。

他们最常见的心态是——“只要在那个区间就可以了”。

他们描述高中生活时的轻松神情常常令我惊讶,或者说,身为在顶尖高中里“傲视群雄”的优等生,他们得让自己至少看起来游刃有余。

他们中的不少人向我淡定地表示,他们在高中其实没有费多大工夫。

他们常以一种极其稀松平常的语气向我讲述他们当年取得的辉煌成绩,并表示自己其实并没有把这些太当回事。

虽然他们事实上都以极其优异的中考成绩考入当地最好的高中,又在高中继续保持在优等生行列,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都对成绩带有一种批判的态度和轻松的语气: “成绩考差不多就搞‘副业’去了,那时候喜欢读法律和政治学的书,还有一些经济学的科普书。

我记得我当时住校,因为要开灯嘛,室友又都睡了,我觉得躲在被窝里不是很好,所以躲在衣柜里看过法律的书。

那时候其他人应该在熬夜做数学 题 , 我 躲 在 衣 柜 里 开 着 手 电 筒 在 看 法 律 …… 我 这 个 ‘ 副业’一直搞到高三,那时候已经通过了自主招生,我只要过一本线20分就可以了。

”(晓刚,毕业于浙江省某著名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母经营工厂)“我很早就意识到,你成绩比我好,不代表你比我厉害。

厉害是一个综合的东西。

我那时候(高中)打‘魔兽世界’,每天回家都要开电脑,在当时的所谓‘好学生’里面,是不能想象的一件事情。

只要在众人眼中你还是这个区间的就行,成绩差不多就行了,我还是干自己喜欢的事比较重要。

”(钦凯,毕业于上海市某著名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亲为私营企业主,母亲为工程师)“高一学竞赛时候还学得非常开心,因为学的都是新东西,高一拿了一次全国(物理联赛)一等奖。

高二之后就非常无聊了,刷那些题很无聊都是在炒冷饭,有什么意义啊。

然后高三又拿了一次全国一等奖,但那时候就觉得实在很无聊。

只是要一定程度上满足父母的期望嘛,然后嗯就听妈妈的话,假装就做个好学生这样子,那时候找到一堆东西来填补空虚,比如篮球和漫画。

”(夏宇,毕业于上海市某著名中学,东部城市学生,父亲为警察,母亲为教师)在鼓励独立思考、广泛涉猎的高中环境里,学生们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学习成绩好只是优秀的基本条件。

从他们讲述自己高中生活风格的语气和他们想强调的重点中我理解到,在他们的常识中,一个出色的学生本就应该特长明显,有自己的爱好,思维活跃而有主见,又在学业上游刃有余。

换句话说,要在鼓励素质教育和个性发展的中学里成为佼佼者,成绩优异只算达标,而富有自主性的思想和有趣的个性才是加分项。

这种超越庸众的思路,恰恰能够帮助学生更早认识到“自我”和“个性”的存在,调动起他们对爱好、目标、倾向的自主掌控,在大学前就对“目标掌控模式”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