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同一脸疲惫,眼窝发青,下颌的胡须东一绺西一绺,一看就是执勤太久没休息过。
从“巫蛊诅咒”在番禺城传开之后,番禺人就一直零零散散地跑到驿馆前抗议喧嚷,简直把这里当成茅坑来宣泄。偏偏南越王那边并没有给出明确指示,黄同不敢镇压,也无法驱赶,就只得率众坚守在门口,到现在都没得到休息的机会。
唐蒙揉了揉太阳穴,觉得又增添了头疼的毛病:“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南越人没有这么胖的。”黄同望着他,神情诧异,“没想到甘蔗真把你救出来了。”
他这一句话里,暴露出不少信息。可唐蒙没力气细究,勉强打起精神:“快带我去见庄大夫。”
黄同摇了摇头:“国主已经宣布后日要开廷议,庄大夫现在吕丞相府上,紧急商量对策呢。倒是你,怎么还敢跑回驿馆来?”唐蒙一听急了:“我不是来寻求庇护的,我是有要事禀报的。”黄同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微妙:“外头闹成什么样,你也看到了。庄大夫已经公开褫夺了你的身份,你在这里得不到庇护。如果我是你,就赶紧逃得远远的。”
唐蒙想了想,重新抬起头:“那你能不能去我房间,拿一个胥余果壳出来?里面有一样物事,对我很重要。”黄同苦笑:“你的房间早已经被橙水他们翻了个底朝天,连舆图绢帛都收走了。”
一听舆图绢帛被收,唐蒙终于明白庄助为何如此被动了。他抓住黄同手臂,近乎恳求道:“黄左将,你代我去找找,去找找,那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果壳,也许他们没当回事,还扔在原地。”黄同双手一摊:“唐副使,请你体谅一下我,我已经很难了。自从跟你们搭上线,所有人都在怀疑我,所有人都在排挤我。我没把你直接扭送见官,已经是冒了大风险了。”
“可我要查的事情,事关任延寿和甘叶之死,事关赵佗之死!”唐蒙高声强调。
黄同一听这三个名字,脸上的伤疤似发癫痫一般上下抖起来。若换作之前的唐蒙,他只当是大话。可在沙洲他亲见唐蒙抽丝剥茧,把三年前的一场隐秘谋杀还原,莫非这家伙这次又查出来什么了?
唐蒙逼近了一步,黄同沉思良久,终于开口道:“好,我去找找看,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唐蒙回答得很干脆。
黄同呼吸一滞:“你不知道是什么?你让我怎么找?”唐蒙如今实在没精力斟酌字句,索性把自己在独舍的遭遇与猜测一一讲出。黄同听得目瞪口呆,右手攥紧又放开,整个人陷入惶恐之中。
唐蒙见黄同态度发生了变化,这才开口道:“所以我现在必须找到这家商铺,它不光与甘蔗卖的蜀枸酱有关,还与赵佗之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甘蔗留给你的果壳里,就是那个商铺的名字?”
“我只能确定一点,不是文字相关的东西,她不识字,而是某种身份的标识,只能拜托你去找找了。”
“你明明都拿到答案了,居然忍住没去偷看?”黄同有些难以置信。
“食物至真,我这么爱吃的人,也该见贤思齐才是。”唐蒙一本正经地回答,然后换了个口气,“黄左将,你也是挚爱美食之人,又是任延寿的兄弟,于情于理,也该帮我把这件事查清楚。等到功成之日,即使在吕丞相面前,你也能直起腰来了。”
他每说一句出来,黄同的眉毛就绷紧一分,到最后五官都绷在一处,唐蒙一度担心他的伤疤会因此崩裂。好在后者思忖再三,面皮“啪嗒”一下松弛下来,叹了口气:“我······我试试······”
黄同将信将疑地离开了,唐蒙寻了个坊墙根下的小棚子,请摊主榨了一碗鲜蔗浆,扶着墙坐下,大口喝下去。虽然甜美的糖分无助于缓解疟疾,但多少能让体力恢复一点。
他刚才一直强忍,是怕黄同发现自己得了疟疾,不肯施以援手。那家伙胆子太小了,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退缩。目前他只有这一个外援可以倚靠,断然不能有失。
在等待黄同的过程中,唐蒙先后又发作了好几次打摆子,不得不蜷缩在墙角,把注意力放在外面的街道上。
不停有番禺城的城民从他身前走过,手里捧着各色瓜果,叫嚷着去驿馆门口。到了门口扔完瓜果,就嘻嘻哈哈地退到后排,与同伴闲聊。赶上有人喊一嗓子,他们就跟着喊一句,然后继续聊。唐蒙感觉他们简直是把这件事当节日来过,巫蛊什么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发泄狂欢的机会。
他甚至看到,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垂发土人,偷偷摸摸给一群准备离开的城民发裹蒸糕,一人一个,大概是酬劳吧。可惜唐蒙病得太厉害,只勉强辨认出这人似乎是进城时砸了自己一记五敛子的那个家伙,但没力气深究。
等了许久,黄同才匆匆回转,手里拿着三样东西:一块香橼皮、一枚八角和一把植物根须,那根须颇粗,呈黄白颜色。
“喏,这是我在你房间里找到的,至于是不是原本在胥余果壳内,就不知道了。”他把这三样东西交过去。唐蒙捧着它们,仔细审视。他带过不少吃食进房间里,但肯定没带过这三样。
可以确定,它们就是甘蔗放在果壳之内的物品。
但这是什么意思?
黄同告诉唐蒙,那香橼皮是从一种香橼果上剥下来的,可以蒸出香精,城中很多女眷都很喜欢用;八角不必说,至于那些植物根须,闻起味道来颇为苦涩,应该是一味叫龙胆草的草药。
甘蔗不识字,更不会用太复杂的隐语,她想通过这些表达什么呢?唐蒙拿着这三样东西,左看右看,可惜他病得有些重,精力始终无法集中。黄同也凑过来帮忙研究,忽然道:“会不会她的意思是,那个商铺卖这三样东西?”
唐蒙精神一振,确实有这种可能。他将三物收在怀里,转身欲走。黄同把他叫住了:“你去哪里?”
“番禺港,我要去找那个商铺。”他回答。黄同迟疑了一下:“我陪你去。”唐蒙抬抬眉毛,这家伙向来畏事,怎么如今突然改了性子?
黄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我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杀了延寿。”一提这个名字,他脸上的疤痕忍不住微微抖动起来。
有了黄同带路,唐蒙不必担心被愤怒的番禺百姓发现,两人一路赶到城外的番禺港,直奔位于港边的市舶曹。
这是南越效仿大汉设立的一个衙署,番禺港举凡市易、课税、平准、仓储、诉讼诸事,皆由这里处理。所有在番禺有买卖的商家,都会在这里登记造册,以备查验。黄同的身份不低,又是吕家的人,一亮身份,市舶曹立刻派出一位资深令史陪同,带他们来到贮藏档案的书室。
这地方说是“室”,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库房。房中搁着一百多个大竹架,分成三层,上面堆满了一卷卷的竹简与木牍。老令史打开门之后,回身笑盈盈道:“番禺港的市易商户,皆在此间,黄左将想要查什么?”
黄同看向唐蒙,后者想了想,说:“中原商户的卷宗,是在哪里?”老令史愣了愣,语气多了一分对外行的轻视:“自从十六年前颁下转运策后,这里没有中原商户了,都是由本地商队代为转运行销。”
唐蒙说那就先看看进口货品总类吧。老令史“哦”了一声,在竹架上翻找了一阵,拿出一摞木牌。每一个牌子上写着一样中原出口到南越的货品。找到正确的牌子,然后再按图索骥,去找所有转运此类货品的商家。
唐蒙看了一圈,没看到蜀枸酱的名字-这倒也不奇怪。无论是甘叶还是甘蔗,每两个月只能拿到两小罐枸酱,可见这东西的产量极小。代理商人大概只是随手捎上,不值得报关,从卷宗里根本看不出谁会携带。
黄同在旁边有些焦虑:“怎么办?难道真要一家家查过去吗?”唐蒙“哗哗”地翻动竹简不语。老令史见他们面露为难,主动道:“这市舶曹的卷宗如何查看,门道可多了。两位不妨告诉小老,到底想查什么。”
唐蒙想到甘蔗放进胥余果壳里的那三样东西,问道:“我想查一下,番禺港的中原转运商里,有没有兼卖香橼皮、八角、龙胆草的?”
老令史更加确信,这是一个地道的外行。他一捋胡子:“好教各位知道。我番禺港口的转运行商,向来规范有序,一共分为四亭。中原亭只与汉家做生意,南海亭通南海诸夷,诸越亭通东瓯、闽越,还有西南亭,通夜郎、靡莫、滇、邛都等地。每一个商号,专注于一亭,不得跨亭转运行销。”
“所以?”
“香橼皮是布山特产,八角是苍梧特产,而那龙胆草,乃是夜郎特产草药,这几个地方皆属西南方向。中原的转运商,怎么可能会去卖西南的特产?”
唐蒙懵了,这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卓长生明明属于蜀中卓氏,那酱也叫作蜀枸酱,都是地地道道的汉家货,怎么甘蔗给出的提示,却是一个西南方向的转运商?
黄同又问龙胆草是做什么用的,老令史果然是资深吏员,说此物可以治疗湿热瘙痒、疹子黄疸之类疾病,都是南越常见的病症。不过龙胆草采摘不易,所以进口数量很有限。
唐蒙心中突地一动,似乎想起什么事。可那感觉模模糊糊的,说不清楚缘由。
“那么劳烦老丈帮我看看,西南亭的转运商里,可有同时卖这三样东西的商户?”
老令史点点头,转身走到架子中间翻找了一阵,然后抄出一份名单来。西南方向的贸易体量不大,能同时有这三种货物贩卖的,一共也只寥寥三四家而已。
唐蒙拿到这份名单后,与黄同匆匆离开市舶曹,前往西南亭专属的码头区。在半路上,他突然又起了一阵寒战,这次实在掩饰不住,不得不停下脚步瘫坐在地上喘息。黄同看出他的异样,一探脉搏,脸色不由得大变。
“你打摆子?!”他可知道这病的厉害。每次率军穿越丛林,总会有士兵莫名生起一阵阵寒热,走着走着打起摆子,很快就死了。
唐蒙用双手猛烈摩挲一下脸颊,努力恢复点精神:“我没事,咱们继续查·····”黄同连连跺脚:“你有这种病,怎么不早跟我说?”唐蒙坦然道:“我说了,你就不会帮我了。”
黄同“呃”了一声,倒是没有否认,可他又忍不住问道:“庄助拼命我能理解,橙水拼命我也能理解。唐副使你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愿意来岭南,何以现在这么拼?”
唐蒙咧开嘴笑了笑:“我说我是为了那一罐蜀枸酱,你信不信?”黄同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不知是真的相信了,还是放弃了沟通。
两人很快赶到了西南亭的码头。这里是四亭中最简陋的一个,位置偏僻,只有两处孤零零的栈桥伸入珠水,栈桥靠岸的这一边,立着一排小商铺。比起其他三亭来,简直可以用“荒凉”来形容。
这也没办法,西南那边仍未开化,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一些天然药材,除此之外,并无别的大宗交易。
至于这几家之间如何甄选,唐蒙也有办法。他告诉黄同,甘蔗家里挂着一串榕树叶,每天挂一片,凑到六十片叶子,就来码头取一次。他抵达番禺的时候,甘蔗恰好把枸酱卖光,她说要八月初才有新货送来,算算日子,就在这几天。
也就是说,谁家在这几天上过新货或即将上新,谁家的可能就最大。
黄同打听一圈下来,最终锁定了一个叫“莫毒”的商家。唐蒙此时状态已经很差了,不得不让黄同搀扶了一把。可就在两人快到那户人家时,却见到一队港区的卫兵迅速跑过来,散开一个扇面,把他们团团包围。
黄同沉下脸来:“我正在执行公务,你们想干吗?”
“我很好奇,黄左将你到底执行的是哪一家的公务?”刻毒的腔调,从一张刻毒的面孔里吐出来。队伍随着这声音徐徐分开,两人看到橙水从容站在中间,负手而立。
橙水看也不看唐蒙,反而对黄同嗤笑一声:“找一个僻静港口偷偷把这个要犯送走?我在所有码头都有眼线,黄左将你的想象力,比起厨艺可差远了。”
黄同没有像之前那样怒吼着反驳。现在唐蒙已经不是大汉副使,橙水随时可以借题发挥,他不敢硬顶。
唐蒙虚弱地看向橙水,双眼赤红:“甘蔗在哪里?”橙水微微一笑:“我好心让那个小酱仔去探望一下你,她却把你给放跑了,害我被家主狠狠责骂。她明明是个土人,却吃里扒外,这种背叛者该接受应有的惩罚。”
“你的嘴也配说出背叛两个字吗?”
“你我没有任何承诺,各为其主,谈何背叛?”橙水的语气里毫无愧疚。
唐蒙眯起眼睛,突然问了一个怪问题:“你前来码头,就为了阻止我逃走?”橙水像是看一个白痴一样:“不然呢?”
唐蒙突然哈哈笑起来,此时他身体潮红,双目发赤,笑起来有些发癫,让橙水隐隐涌起一丝不安,似乎什么事情超出了掌控。“来人哪,把这个诅咒大酋的逃犯抓起来!”他喝道,不料唐蒙跌跌撞撞,趋近面前,哑着嗓子道:“可惜啊,你自作聪明。我来这个码头,根本不是为了逃走。”
“哦?”橙水抬了抬眉毛。
“我是为了任延寿之死的真相而来。”
橙水冷笑:“我劝你不要花言巧语,妄图拖延时辰。汉使已经褫夺了你的身份。整个南越国没人能来救你。”唐蒙回之以更冷的笑,摆出束手就擒的姿势:“你若不信,直接抓我走便是。反正兄弟生死,没有自家邀功来得重要。”
橙水面色微僵,仿佛被这句话刺中要害。唐蒙的手段他见识过几次,确实敏锐而犀利。说不定这家伙逃离监牢之后,又获得了什么新线索。橙水迟疑片刻,到底抬起了手,让卫兵们暂且后退几步。
“延寿之死,与这个码头有什么关系?”
唐蒙见他开口询问,便知道有希望:“当夜甘叶去取的枸酱,可能就在此处。”
橙水是个极聪明的人,只听这一句,立刻就懂了:“你是说,这个铺子可能有凶手的线索?”
唐蒙没有继续说,只是把眼神挪向“莫毒”所在的店铺。橙水正要迈开脚步,唐蒙突兀地问了一句:“橙中车尉进去之前,可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什么?”橙水停下脚步,睨着这个可笑的囚犯。
“我每次去赴宴,上菜之前都很发愁。比如说,主人端上来一盘鹅脯梅菜羹,一盘红烧大塘鳖,一盘烤牛腿筋,都是珍馐,可一个人的肚子就那么大,先吃哪个,后吃哪个,多吃哪盘,少吃哪盘,总得有个取舍,否则会左右为难,留下遗憾。”一提这个,唐蒙的小眼睛便放出光彩。
橙水眉头一皱,这胖子到底在说什么?不料唐蒙忽然话锋一转:“对武王的忠诚、对任延寿的情谊,以及对橙氏的利益,橙中车尉最好在进店之前,也想清楚何者为重,何者为先,免得到时候左右为难。”
橙水不由得冷笑起来:“武王,延寿与我橙氏,皆是南越人,国利即为家利,轮不到你一个北人挑拨离间。”
唐蒙嘿嘿笑了笑,不再言语。那笑容轻浮狡猾,有如一口浓痰堵在橙水的咽喉里。卫兵们正要上前把犯人带走,橙水深深吸了口气,发出命令:“你们先别动,他跟我进去。”卫兵们大惊,急忙劝说:“橙尉,万一他再跑了······您可又要被家主责罚了。”
橙水不为所动:“我只是带他去这家店铺里转转。私事而已,耽误不了多久。你们守好出入口,不会出问题的。”
卫兵们无奈地退后了几步,把唐蒙留在橙水身旁。这时黄同也犹犹豫豫跟过来,橙水转头看了看他:“若是为延寿,我容你一道去看看;若为了唐蒙,你最好滚开。”黄同怒道:“你以为是谁帮他找到这里的?你以为这几年来,只有你关心延寿身后之事?”
“武王忠诚、兄弟情谊与家族利益,这三盘菜,你怎么选?”橙水把唐蒙的问题也抛给他。黄同“呃”了一声,有些羞恼:“你别废话!”
橙水盯了黄同一阵,没有追问,手势一摆,三个人一起朝着“莫毒”铺子里走去。
这家铺子的铺面不大,连前后间都不分隔,一个小案几直接摆在几个货架前方。一个管铺模样的中年人跪在案几前,身旁摆着一个盛满了生草的竹筐,正满头大汗地研磨着药粉,整个铺子里充斥着浓烈的味道。唐蒙耸了耸鼻子,觉得这气味有几分熟悉。
管铺一见外面进来三个人,急忙搁下研器迎了出来。他经验老道,视线一扫,就知道来者绝非普通客商,态度变得极为恭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