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食南之徒 马伯庸 14684 字 1个月前

“有意思,真有意思。”

庄助注视着铜镜,握住一把双股小剪,轻轻一捏。双刃交错,清除掉了唇边突出的一小截须疵。镜中那张俊朗的长脸,又规整了一点点。

在其身后跪坐的唐蒙,苦着脸揉了揉太阳穴。他昨天喝到很晚,一早起来强忍着宿醉头疼,先来给上司汇报工作。哪知庄助没提吃早饭的事,慢条斯理地先修起面来。他只好按住腹中饥荒,把昨天的调查成果一一讲出来。

没想到庄助最关心的,不是任延寿的离奇死亡,反倒是黄同醉酒后的那一通牢骚。

庄助随手从小盒里抠出一块油脂,双手揉搓开,一根根捋着须子,使之变得油亮顺滑:“我原来一直不解。十六年前大汉与南越明明关系很好,赵佗何以突然策令转向,原来竟是因为一个思乡的老兵。”

唐蒙一怔:“这未免夸张了吧?黄同的祖父何德何能,可以左右南越的政策。”

庄助把手里剩余的油脂涂在面颊上,边揉边转过身来:“区区一个老兵归乡,何足道哉?就算是全部老秦兵都回来省亲,也不过十几人而已。关键是此例一开,意味着南越承认源流就在中原,老兵要归来,别的要不要一起归来?狐死首丘,狐是谁?丘在哪?这在名分上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怪不得赵佗对这四个字这么敏感。” 唐蒙感慨,还是庄助分剖得清楚。

“孝景皇帝英明睿断,从这么一个意外事件窥到机会,还搞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直接把赵佗置于两难境地:答应了老秦兵归乡,名分不保;如果拒绝,底下秦人不满,南越国同样会被分化。此乃堂堂正正的阳谋。”

庄助走前几步到衣架前,拿起几件锦袍,一件件往身上试:”换了我是赵佗,也要恼怒。本来是自己派人去北边偷偷弄几棵树,结果多年的老兄弟不告而别,还被汉廷堂而皇之做成招安的旗幡,公然来劝自己归降,就连那些树都变成了大汉皇帝的赏赐,以后队伍怎么带?”

唐蒙忽有所悟:“所以赵佗不是恼怒,而是心生警惕。”

“不错。赵佗到底是条老狐狸,一嗅出苗头不对,立刻壮士断腕,禁绝了中原商贾进入南越。比起商贸上损失的利益,他显然更惧怕汉廷的影响力渗进南越——这才是出台转运策的最根本原因。”

一边说着,庄助把头顶的束冠系好,得意洋洋道:“可惜啊,赵佗再狡黠,也不过是一人而已。中原淳淳文教,无远弗届,可不是一条转运策能屏蔽的。你看,他这个孙子赵眜,就是个心慕中原的人。吕丞相已经安排好了,今日我会进宫讲学。这种教化的影响力,区区五岭可阻不住。”

唐蒙这才明白,为什么上司一大早不吃饭先装扮起来。他忽然想到什么,连忙趋近身子:“今日…我能不能跟庄大夫您一起进王宫?” 庄助微微一皱,顿生警惕:“王宫里有什么好吃的?”

“您终于也开窍啦,终于知道找吃的啦……”

庄助系腰带的动作一滞:“别废话!我是问你去王宫干嘛!” 唐蒙忙解释道:“赵佗、任延寿、甘叶三个人的最后交集,就在南越王宫宫苑内的独舍。虽说事隔三年,我还是想去看看,或有所得。”

“那任延寿之死你不查啦?”

唐蒙道:“那条线自有橙水去查,他这种地头蛇能调动的资源比咱们多。”

“橙水?”庄助十分疑惑:“你何时跟他有了勾连?” 唐蒙笑着摆了摆手:“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北人。但我近距离观察过,橙水和任延寿感情甚笃,不似作伪。不用我们催促,他自然会挖个清楚,省掉我们一番手脚——反而是王宫独舍,非得自己亲见不可。”

庄助不太习惯他这么积极主动罢了,把腰带狠狠一勒:“也好,你随我一同进宫,到时候我设法制造个机会。但你千万谨慎,失陷了自己不足惜,影响到朝廷大事就不好了。”

“您可真会鼓舞士气啊!” 唐蒙衷心称赞,随后又道:“要不要提前跟吕丞相那边通个气?”

庄助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了摇头:“那头老狐狸,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宜过早惊动。你先去查,查出来什么再说。”

“明白,那等您用过早餐,咱们立刻出发。”

庄助不悦道:“事不宜迟,还吃什么早餐,直接走!”

“啊?”

唐蒙顿时傻眼了。他昨晚只陪着黄同喝了几杯酒,没怎么吃正经东西,就指望早上能好好暖一下胃呢。可庄助已兴冲冲离开房间,他也只能愁眉苦脸跟上去。

王宫派来的牛车就在外面候着,黄同早早守在牛车旁。他脸上宿醉痕迹也很明显,一见到唐蒙,居然露出几丝扭捏,大概是想到昨晚的酒后胡言吧。

一听说唐蒙也要跟着觐见南越王,黄同露出一丝诧异,但也没多问,吩咐车夫开拔。

唐蒙扶住厢板,颇有点心慌意乱。他只要一少吃,就是这样。相比之下,同样没吃早餐的庄助却气定神闲,面不改色。唐蒙无法理解,这家伙从不正经吃东西,却总是神采奕奕,难道真是修仙不成。

牛车刚要启动,唐蒙转动脖颈,却忽然看到街边一个小脑袋探出头来。他赶紧跟黄同说稍等,然后跳下牛车,提起袍角快步走过去。

只见甘蔗站在街角,一脸担忧,两个黑眼圈都快要比脸盘大。一见到唐蒙走过来,她鼓起嘴委屈道:“我等了你一宿,都快要急死了。”

唐蒙暗叫惭愧,昨天回城太晚,跟黄同喝完酒后直接回了驿馆,竟忘记告诉甘蔗一声自己脱困。这孩子有点死心眼,估计在家里担惊受怕整整一晚。他正琢磨着怎么解释,甘蔗从身后抱起一个小胥余壳:“呐,给你的。”

唐蒙接过胥余壳,发现手感还有点烫,里面似乎盛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他的胃似有直觉似的,发出“咕噜”一声响动。唐蒙心下感动,对甘蔗道:“我等一下是去南越王宫,想办法去看一眼你阿姆工作过的庖厨,也许能有收获,你先着急啊。”

甘蔗一听“王宫”二字,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对于一个小酱仔来说,那大概是能想象到最可怕的地方,比任氏坞堡还要危险十倍。她迟疑片刻,小声说太危险了要不你别去了。唐蒙揉了揉她脏兮兮的乱发,大拇指往自己胸口一摆:“放心好啦,这次我可不微服了,堂堂的大汉副使,谁敢动我?”

甘蔗的神色稍微放松了一点。唐蒙哈哈一笑:“再说了,我还想要蜀枸酱呢,不去王宫,拿什么跟你换?”

那边庄助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声,唐蒙捧着胥余壳回到牛车。车子一动,他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壳上的小盖子,里面满满皆是黄色的糊糊,旁边还很贴心地插了一根棕榈叶茎编成的木杓。

他先假惺惺地递给庄助,庄助唯恐弄污自己的长袍,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把屁股朝反方向挪了挪。于是唐蒙心安理得地拿起草杓,舀了满满一杓放进嘴里。

这黄糊糊口感非常顺滑,甘甜绵软,还带有一丝丝酸味来调腻,热乎乎地落入胃袋,十分熨帖。他细细品味了一番,应该是用薯蓣捣碎成泥,再拿甘蔗汁和五敛汁调匀去涩,甚至还有一丝奶香,大概是用的水牛乳——做法很简单,但要做到口感如此丝滑,非得把薯蓣磨到足够碎才行,可见甘蔗昨晚基本没睡,一直在忙活。

牛车抵达王宫大门的同时,唐蒙刚好狼吞虎咽喝完最后一口薯蓣羹。听到庄助催促,他赶紧掏出一块锦帕,一边擦去嘴边的糊痕,一边抬头望去,一瞬间浮起一种亲切的熟悉感。

只见王宫大门左右两侧,是两座巍巍高阙,矗立在大道两侧,形制布局一如中原。随着牛车逐渐深入宫内,这种熟悉感越加强烈起来。同样的长廊高台,同样的飞阁水榭,同样的直脊庑殿,就连宫墙格局都与长安几无二致,只是规模上缩水了一些。

两位客人对此并不奇怪。这座王宫本就是任嚣、赵佗两个秦人所建,自是以咸阳为模板,与中原诸侯王的宫城没有太大区别。

不过这里毕竟是岭南之地,庭廊之间遍植奇花异草,分布着很多水榭和小池,彼此之间以一条人工挖掘的水道相联。那水道两侧以条石嵌边,渠底铺有一层纯白色的鹅卵石。整条水道宛若一条轻柔的白练,蜿蜒曲折,缭绕于诸多殿阁之间。

“可惜他们只得其形,细节上还是不成。” 庄助随口指摘出一些细节上的疏漏。比如那两座石阙的摆放颇有参差,比如贵人步道与宫人便道居然不分开,比如丹陛的台阶边角不做磨圆……总之比起长乐、未央诸宫还差得远。

唐蒙没有搭腔,他正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条水道。水道每隔几十步就有一个向上的缓坡,上面摆着十几块黑褐色的石头。待凑近了才能看清,原来那竟是一群乌龟,正舒舒服服趴在岸边晒太阳,说不出地惬意。

“真是人不如龟呀。” 唐蒙扯起衣襟扇了扇风,羡慕地感叹,惹得庄助狠狠瞪了一眼。

牛车一直走到宫城深处的清凉殿,方才停住。两人被侍从引进殿内,发现地上没铺毯子,而是摆放了两块磨平的画石。这石头的纹理如画,平常摆在地窖里积蓄寒气,用时才搬过来。唐蒙跪坐于其上,只觉一股清凉之气缓缓从底下沁入身体,稍稍减轻了酷暑的煎熬,舒服得发出一声呻吟。

反倒是庄助,因为体质不易流汗的缘故,跪坐在画石之上反而很不舒服,只能尽力维持着仪态。

过不多时,赵眜也来到殿内。他身穿便袍,气色比起在白云山时好了一些,但眉宇间始终有恹恹之色。他身旁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没到加冠的年纪,左右两束头发垂成总角。

“这是我儿子赵婴齐,特来与汉使相见。”

赵眜主动介绍道。庄助一听这名字,先是一怔,随即露出笑意,开口道:“这名字好啊。高祖麾下有昭平侯夏侯婴、颍阴侯灌婴;孝文皇帝麾下有魏其侯窦婴,皆是响当当的人物。以婴为名,是有封侯之志。”

赵婴齐见庄大夫开口称赞自己名字,很是激动,拱手拜谢。唐蒙在一旁暗暗发笑,一位国王世子,却夸人家有封侯之志,庄大夫这个口头便宜可占大了。

赵眜拍拍赵婴齐的脑袋:“我儿和我一样,也喜读中原典籍。今天叫他来,是想请教一下诗三百的奥义。” 庄助颔首道:“《诗三百》的学问,如今在中原计有四家:鲁诗、齐诗、韩诗与毛诗,你想学哪一家?”

赵眜父子面面相觑,赵婴齐表示听老师的。庄助沉思片刻,大袖一摆:“其他三家不是注重训诂,就是阐发经义,不如就讲韩诗好了。这一脉乃是韩婴韩太傅所开创。韩太傅擅长以诗证史,眼界更宏阔一些。你听完了韩诗,对几百年来的中原史事也能顺便了解,对日后处理政事大有裨益。”

赵婴齐两眼放光,似乎很感兴趣,身子不由自主趋前。赵眜却拍拍他肩膀,对庄助道:“还是讲讲毛诗吧。这孩子资质鲁钝,能稍解《诗》中的字句训诂,已是难得。”

庄助眉头一竖:“世子日后是要做南越王的,难道不该多学学?” 赵眜焦黄的面孔,微微浮起一丝古怪的情绪:“只要他能如我一般遵从先王教诲,便足够了,又何必多学呢?”

庄助眼神一闪厉芒,似乎从中捕捉到什么。赵眜的神情不是自嘲,也不是讥讽,似是真心实意,而且还隐隐带着一种恐慌。他之前在武王祠就觉得不对劲了,吕嘉和橙宇斗得那么凶,赵眜身为上位者,却置若罔闻,这反应实在不太寻常。

现在又是如此。赵眜谈起别的话题,都和常人无异,唯独一提政事,便像个一只乌龟缩进壳里,就连自己儿子要学治国,都避之不及,这实在不像一个统治者的做派。

庄助双眼一眯,试探道:“可武王已然仙去,殿下您才是南越的王啊。” 赵眜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狠狠蛰了一下,嗫嚅道:“萧规曹随,萧规曹随而已。”

赵眜果然深受中原风化,连躲避话题都用本朝典故,而且还无比贴切。庄助笑了笑,放弃了与他讨论国政的想法,转而给赵婴齐开始讲起毛诗,心中大概猜出了原因。

赵眜和吕嘉是一样的,从出生到长大,一直就在赵佗的羽翼之下。羽翼可以遮蔽风雨,同样也会

束缚手脚。以致于他如今年逾五十,本质上却还是个怯于风雨的婴孩。赵佗猝然离世之后,这位国主不知所措,只得“萧规曹随”,蜷缩在熟悉的阴影里,不敢挪出半步。

可是殿下啊,时移世易,形势已与当年不同。当年赵佗凭借威名,尚可以压制诸方。如今土人秦人相斗、吕氏橙氏纷争、还有大汉、闽越诸国的微妙关系,这些在赵佗时代并不存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摆在赵眜面前。“萧规”没有答案,又如何“曹随”?赵眜只得本能地回避,怪不得常年焦虑失眠……

橙氏和吕氏斗得这么厉害,某种意义上也是强臣欺压弱主,无所忌惮。赵眜的懦弱是真心诚意,态度暧昧更是无可奈何。

当然,这对大汉王朝来说并非坏事。一个暗弱懦弱的南越国主,总好过一个刚强有主见的。只要解决橙氏,国主自然就会倒向亲汉一面。庄助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起毛诗精义来。

唐蒙在旁边百无聊赖,东张西望,看到仆从忽然端上四个小盘子,每人案前放下一个。盘子里搁着一堆细碎的小东西,像是什么东西的种子,青黄色外壳。赵眜和赵婴齐看都不看,很自然地把手伸过去,不时抓起一粒放入嘴里,咔吧咔吧咀嚼起来。

唐蒙有样学样,也学着抓起一粒在嘴里,觉得有点扎嘴,跟嚼带壳蒸麦饭差不多。赵婴齐侧过头来,关切道:“这叫千岁子,是千岁藤结的子,不能直接吃,要磕一下。” 说完他拿起一粒,一头放在牙齿之间,轻轻一磕,只听一声脆响,外壳分为两半,舌头灵巧地把子仁卷进口里,随即吐出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