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王的仪仗从白云山徐徐开出,朝着番禺城逶迤而去。
赵眜坐在马车之上,脸色比来时亮了几分,眼圈也没之前那么黑了。他甚至有兴致拿起一枚柑橘,剥给邻座的庄助吃。庄助优雅地把橘瓣儿捏在手里,不往口中送,保持着尴尬的微笑。
昨晚那一釜睡菜壶枣粥效果惊人,南越王喝完之后,一夜酣眠,次日起身神采奕奕,一扫之前的颓靡。群臣纷纷祝贺,说先王有灵,庇佑子孙,于是赵眜当场赦免了甘蔗冲撞仪仗的罪过,还打算指派她入宫做帮厨。
这一次两位丞相难得意见相同,异口同声地劝谏大王不可。
甘叶毕竟是害死赵佗的元凶,把一个罪婢之女留在王宫烹煮膳食,怎么说都不太吉利。赵眜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但吩咐甘蔗要定期送睡菜壶枣粥入宫。
安排完这些琐碎的人事之后,赵眜叫来汉使一同上车,结伴返回番禺。不过上车的只有正使庄助,副使唐蒙则被安排在后面一辆牛车上。
唐蒙乐得清净,他斜靠着牛车旁边,心思随着身体一起晃晃荡荡。
昨天甘蔗希望他帮母亲恢复清白,听着一桩小事,可仔细一想,会发现难度极大。甘叶的罪名是噎死赵佗,想还她清白,就得搞明白南越王真正的死因。想搞明白真正的死因,就得去刺探人家三年前的宫闱秘史。你一个汉家使者四处打听南越宫中之事?万一被人发现,到时候动静可大了。
唐蒙对于枸酱固然充满好奇,可分得出轻重。他在南越的本职工作都尽力在偷懒,更别说主动去招惹这么大的麻烦。只是甘蔗看着实在可怜,唐蒙不忍当面拒绝,说等回到番禺城,再给你答复。
他当天晚上,就找到庄助,一五一十做了汇报。唐蒙本以为上司一定会大骂荒唐,然后他就有理由回绝甘蔗。万万没想到的是,庄助非但没反对,反而大力赞同。他的理由很简单:如果真能从武王之死里挖出什么隐情,汉使将在南越局势上占据主动。
“唐副使,这段时间你辛苦一下,除了绘制舆图,也多花点心思帮帮那个甘蔗。”庄助笑眯眯地拍了拍唐蒙的肩膀,勉励道:“别嫌它是一桩小事。有时候,些许微风便可以改变千石巨船的航向。”
“我没嫌它是小事,我是嫌它不够小!”
唐蒙在心中哀鸣着,面色僵硬地拱了供手,内心后悔到噬脐。他本想躲事,千算万算,却给自己招惹来额外的工作。不过这须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被那个该死的枸酱迷住了双眼。
一想到枸酱,唐蒙的嘴里不由自主又分泌出津液。有一说一,那东西确实充满诱惑,令人念念不忘。无论烹嘉鱼还是睡菜壶枣粥,只要它加入之后,滋味都会变得富有层次,下次试试去配炖禽鸟或熬脂膏,说不定还能发现更多妙用……
“咕咕”
他腹内发出几声蛙鸣,这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思绪,揉揉肚子,把注意力放到前方的大路上。
车队花了小半天时间,从白云山赶回番禺城。这一次,把守城门的橙水没有多做阻挠,乖乖地把中门大开,迎进了南越王和两位汉使。只是他看向庄助与唐蒙的视线,格外不舒服,仿佛一条注视着猎物进入攻击范围的毒蛇。
番禺城的布局,和中原城市并没有太大区别——毕竟是出自秦军之手——同样是四方外郭,内置若干里坊。但和长安相比,番禺的里坊颇有一些独特之处。
一是绿植遍地,低矮的坊墙上爬满了各色藤萝,好似罩上一层绿帷。坊墙内侧矗立着许多株枝叶繁茂的大树,它们越过墙头,在半空中蓬开树冠、伸展枝桠,巍巍如天子伞盖——与其说坊间遍植林木,毋宁说是在林间搭起几座里坊。
二是番禺的坊墙并非完全封闭,在墙体之间开出很多小口,被一座座临时搭建的遮阴小棚所填充。这些小棚里大多是吃食摊子,有的是生剖瓜果胥余,有的是烧烤石蜜,还有的把一口大鼎摆在缺口,里面咕嘟咕嘟翻腾着各种杂碎。路过的人直接从鼎里捞一碗出来,就地蹲在街边吸溜吸溜。
唐蒙靠在牛车上,左右张望,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一样。他早在番禺港内就知道,岭南人爱吃,可进了城才知道还是低估了。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前方路边出现一个瘦小的垂发之民,应该是番禺城民。此人赤裸上身,头缠布巾,正冲这边兴奋地叫喊。
唐蒙还以为这是岭南土著淳朴的欢迎,正要微笑回应,不防那人手里扔出一个黑物,飞过一条弧线正中脑门。他“哎呀”一声,顿时被砸得眼冒金星,差点从车上栽倒下去。再一抬头,那城民跑得无影无踪。
唐蒙暗叫晦气,忽然发现砸中自己的是个古怪东西,大如木瓜,皮色青黄,不是寻常的浑圆或长条形状,而是五条宽棱合并在一块。他把它捡起来,大小正好合掌一握,指甲抠进去,便有汁水溢出来。
他一瞬间不知道该先问问这是什么果子,还是先看看是谁砸过来的。
这一犹豫,很快有更多黑影从四面八方砸过来。他一边狼狈闪避,一边不忘分辨里面有橄榄、桃核、胥余壳碎片,还有一根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头,其他的就顾不上认了,只知道砸起来很疼。
直到黄同从后头驱马赶过来大声呵斥,这次意外的袭击才告结束。唐蒙把歪掉的头巾重新扶正,抬眼看到两侧坊墙上面有许多人影。随着视线扫过去,这些城民纷纷低伏,却有阴阳怪气的喊声从两侧的坊墙内抛过来:
“北狗滚回可!”
“五岭山高,摔死汝属!”
“侮辱先王贼,头立断!”
有些叱骂声能分辨出是中原音,有些纯粹是当地土话,听不懂,但语气肯定不是褒奖。唐蒙不太明白,他们明明是初次进城,何至于引起这么大的敌意。
黄同在坊墙根下来来回回巡了几圈,这才满脸尴尬地来到牛车旁,解释说大概是番禺城民们听信传闻,对尊使有所误会。“传闻?什么传闻?”唐蒙莫名其妙。黄同“咳”了一声,说南越武王在南越民众心目中声望甚高,他们想必是风闻奉牌仪式的风波,故而气愤。
他说得委婉,唐蒙旋即反应过来,看来这又是橙宇搞得鬼。奉牌仪式不是公开活动,知悉内情的就那么几个人,肯定是他第一时间把奉牌风波传回城中,而且添油加醋,变成一个“汉使欺凌先王”的故事。
普通百姓一听说汉使砸了先王的牌位,自然个个义愤填膺。他们可不懂“武王”、“武帝”之间的微妙差异,反正汉使最坏就对了,必须得夹道“欢迎”一下。怪不得进城时,橙水的眼神那么意味深长,敢情是等着看热闹呢。
“吕丞相……就任由他们这么搞?” 唐蒙把一截果皮从头顶撕下来,抱怨起来。
黄同苦笑道:“他们扔的只是瓜果皮骨,就算逮到,也不过几板子的事儿,反惹起更大的乱子。尊使多见谅。”
这大概是橙氏惯用的手法,不停在小处生事,一次又一次催动底层民众情绪,长年累月,潜移默化,慢慢营造出一种反汉反秦的氛围。只要沉浸在这氛围里,甭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唐蒙不由得暗暗感叹。橙氏这一手才是真正的“两全之法”。不停地挑事,闹成了,可以小小地占个便宜;闹不成,便借此煽起民众情绪,制造对立。对橙氏来说,怎么都是赚。两代之前,这些岭南土著还在茹毛饮血。在赵佗这么多年悉心调教之下,他们如今玩起心眼来可丝毫不逊中原。
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发生大规模袭击,但零零星星的窥探和敌意,却无处不在。最让唐蒙心惊的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跑到牛车旁,冲他吐出一口唾沫然后笑嘻嘻地跑掉。他的同伴们躲在远处的一处棚子下,轰然发出赞誉声。
一个黄口小儿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怪不得甘蔗对自己也是这样的态度。中原权威六十多年不至此间,只怕绝大部分南越百姓早忘了曾是大秦三郡子民。
但……这个局面是赵佗所乐见的吗?唐蒙心想。他看向前方的王驾,可以看到赵眜和庄助两个挺得笔直的背影,似乎谈得颇为投机,不知庄公子是否也注意到这些小臣的举动。
“哎,对了,这个是什么?” 唐蒙举起手里还那个五棱怪果子。黄同看了一眼道:“本地叫做五敛子。”
“为何叫这个名字?”
“南越这边称棱为敛,这果子有五条棱,所以叫做五敛。”
“好吃么?” 唐蒙最关心这个。
黄同看了唐蒙一眼:“好吃,就是有点酸,得蘸些蔗糖。不过这个都砸烂了……尊使你就别吃了吧?”
“谁说要吃这个了!” 唐蒙犹豫了一下,终究把这个烂掉的五敛子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