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食南之徒 马伯庸 11085 字 1个月前

“阿嚏!”

唐蒙在马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唾沫星子如飞矢溅出好远。庄助嫌恶地一抖缰绳,催促坐骑超前一个身位,以避其锋芒。在前面带路的黄同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继续朝着白云山的方向走。

三天之前,唐蒙在珠水意外落水,这件事迅速传遍整个番禺港,每个人都添油加醋,衍生出了无数版本。比如“汉使看中酱仔美色,用强不成反被推下水”,比如“汉使贪吃肉酱,腹泻腿虚跌落甲板,屎尿齐污”,甚至还有更荒唐的,说“汉使乃是江中鼍龙所化,一闻到鱼酱味道,便现出原形嗷的一声跳回水中”。

庄助一度怀疑,是不是橙水在背后刻意推动流言。那个人讲话阴阳怪气,最擅长这种下作手段。无论是与不是,汉使的形象算是全毁了,沦为番禺港的笑谈。

至于唐蒙,他入水受了寒气,喷嚏不止,只能卧床安歇。熬到第三天,他强打精神,炖了一釜可以发汗解表的麻黄鱼头汤。可一口鲜汤还没尝上,吕嘉传来消息,说南越王即将启程前往白云山祭祀先王。唐蒙欲哭无泪,只好挥别鱼汤,被庄助拖着提前上路。

白云山距离番禺城不远,有一条秦式直道相联。道路两侧除了繁茂的植被,还有一片片散碎的水田,许多戴斗笠的农人在其中弯腰忙碌。扶犁的扶犁、插秧的插秧,除了他们驱赶的耕畜是一种头生盘角的灰牛之外,放眼望去景致与中原地区并无太大差异。

汉使一行沿着这条直道,不过一个时辰便抵达了位于白云山麓的武王墓祠。

赵佗去世之后,陵寝坐落在白云山中,但具体位置秘而不宣,另外在白云脚下修起一座墓祠,供后人设祭之用。大概是国力所限,这座墓祠比中原太庙要寒酸太多,不过是一座单檐悬山顶的殿宇,殿下无台,殿前无阙,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苍劲龙柏之间。墓祠上方挂着一块牌匾,上书“武王祠”三字。

两个时辰之后,南越王赵眜便会抵达这里。他们只要在墓祠门口耐心等着“偶遇”就成了。

眼下时辰还早,庄助背着手,背着手围着墓祠转了一圈,忽然指着祠顶那块木匾,大发感慨:“你们看看。周秦之世,本无此物,萧丞相修建未央宫时,才第一次在前殿题额,从此遂有悬匾之法。看来南越不止袭用秦制,汉风对其也影响至深——不愧是中原故郡,事事都要学北边。”

唐蒙正捧着半个胥余果壳,抠里面的果肉,闻言抬起头来:“说起汉风,庄大夫,你刚才注意到沿途看到的农田景象没……阿嚏!”庄助厌恶地站远了几步,讥讽道:“唐副使,你怎么净惦记着吃食?” 唐蒙摇摇头:“不是,不是。您看他们耕作的方式,有何特别之处?”

“岂不是中原处处都有的景象?”

唐蒙一拍果壳:“没错,正是中原的寻常景象,所以在这里才不寻常。我刚才路上看到沿途那些农民,没有在水田里直接撒种,而是插栽秧苗——这别稻移栽的法子,在中原推广不过十几年光景,南越就已经学会了。”

庄助神色微讶:“他们学得这么快?” 唐蒙掰着手指算了算:“当然快啦。别稻移栽,比撒种的产量能高出四成。如今已是七月底,他们还在抢种秧苗,说明一年可以种两季。好家伙,这南越国每年的水稻亩产,得冲着十二三石去了。”

唐蒙在番阳县丞任上呆了五年,对农稼之事甚是熟稔。不须多做解释,庄助已醒悟这意味着什么。

南越的气候得天独厚,又得了中原耕作技术,蓄积必然丰饶。国之大事,唯耕与战。南越国既有五岭天险凭恃,粮草也足堪支应,怪不得有些人会起异心。

“朝中总有些无知官僚,只为些许蝇头小利,竟把如此重要的农稼之术外传!” 庄助愤愤道。唐蒙的神情却很微妙,轻声喟叹:“也不好这么说,农稼毕竟是仁术。粮食多收几石,就能少饿死几个人呐。”

“养肥了山中猛虎,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庄助反唇相讥。

“田地就在外面摆着,就算朝廷禁绝外传,难道南越就学不到了么?” 唐蒙对这个话题,意外地固执,“左右禁不住,不如由官府出面主动传授,大张旗鼓,让南越百姓都知道吃饱肚子是谁的恩德,长此以往,人皆归心——庄大夫说让实利而守虚名,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么?”

庄助没想到唐蒙会冒出这么一番议论,他想了想,一挥袖子:“总之你把这件事记下来,待回到长安,供天子参考。”

唐蒙知道,这是上司委婉地表示谈话结束。他抬头看看日光,笑嘻嘻道:“这里有些气闷,南越王还要两个时辰才到,我想去附近透透气。”庄助看了他一眼,默契地点点头:“你去吧,我这里有黄左将照顾,只是不要走太远。”

本来黄同想跟着唐蒙一起出去,被庄助这么一说,只好留下来。

唐蒙走出墓祠,随便选了条山路,朝着白云山的深处走去。未来倘若开战,这里必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庄助一早就吩咐他,设法勘测一下白云山势。对唐蒙来说,与其和上司在这里尴尬对望,还不如出去溜达一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偷懒,于是态度难得积极起来。

这座白云山不算大,目测宽不过八里,长也只有十几里。若论气势,远不能与巍峨五岭无法相比。但此山胜在山体跌宕,峰峦众多。唐蒙简单目测了一下,这附近至少有三十几座大小山峰,植被厚密浓郁,高低交错在一块,如同一团揉皱了的绿绒布。

唐蒙一边顺着山势闲逛,一边在随身携带的绢帛上勾画,说不出地惬意。约摸半个多时辰,前方出现一条潺潺而下的溪水。他正好走得乏了,大喜过望,飞奔到溪边,先美美喝了几大口清冽甘甜的溪水,突然嗅到一缕异味。

唐蒙如同一头警觉的肥野猫,脖子迅捷转向溪水上游,昂起下巴,鼻息翕动。他努力分辨了片刻,分辨出这是一种酸臭味,微微有些呛,但稍稍回味一下,能从这酸臭中品出一丝醇厚。

在幽静山林里,怎么会有这种层次丰富的味道?唐蒙起了好奇,把地图绢帛塞回袖子里,缘溪上溯,很快看到一处山间岩洞。

唐蒙仔细分辨了一下,确认味道是从那洞里传出来的,信步走了过去。甫一到洞口,他立刻感觉到一股清凉扑面而来,暑气为之一散,再定睛一看,只见洞里面摆满了大大小小三四十个陶罐。不用开盖,仅凭味道就能分辨出里面盛放着各种酱物与腌物,少说也有十几种品类——那股异味的根源即在这里。

一个老头从洞深处走出来,略带警惕。唐蒙递了一小块肉脯过去,老人家态度立刻变热情了。他应该是秦人出身,中原话很流利。两个人攀谈了几句,唐蒙才知道这里是个仓库。山洞比外面相对阴凉,门口又有溪水,很适合存放腌渍之物。

“番禺城的酱园,大多都在白云山周边,但只有我家品质最好。”老头见他穿着不凡,以为是哪个进山纳凉的贵人,便有意夸耀了一句,“武王生前,他老人家最喜欢吃我家的东西。”

“哦?你家是御用的……” 唐蒙意识到自己用词有误,连忙改口,“是王家专用的么?”老头得意道:“那倒不是,不过武王经常派人来我家采买,不信你尝尝。”

他殷勤地拿起一片贝壳,从罐子里舀出一点豆豉酱递给唐蒙。唐蒙尝了一口……好家伙,这小小一罐豆酱里装的盐,能活活齁死骑田岭前的全部汉军。

老头见唐蒙皱眉头,连忙解释道:“我父亲和武王是同乡,所以我们张记酱园的配方,是保留北方的原味。其他家的酱物味道太温吞了,吃起来没劲儿——这话可是武王亲自说的!”

唐蒙一想,也有道理。赵佗是恒山郡人,那边普遍嗜咸。一个人小时候养成的口味,无论后来走了多少地方,无论长到多大年纪,都很难改掉。

老头忽然又落寞起来:“可惜啊,现在嗜咸的人越来越少,如今的南越王不爱吃,我几个儿女也不爱吃,都爱吃石蜜饴蜜之类的甜物。这几十罐酱我坚持要做,可一直卖不出去,只能存在这里,唉……”

唐蒙宽慰了老人几句,忽又问道:“对了,你们张记酱园,做不做枸酱?” 他那天晚上对枸酱的印象最为深刻,那种稍现即逝的奇妙,至今念念不忘。

老头一怔:“枸酱?那玩意儿只有甘蔗手里才有。”唐蒙一头雾水:“甘蔗是谁?” 老头说是个小姑娘,描述了一番长相,唐蒙反应过来了:“哦,那个在番禺港的小酱仔?”

“对,就是她。整个番禺城,她家的枸酱是独一份,别处都弄不到。”

唐蒙脸上闪过一丝愧疚。那晚他被水手救上船之后,甘蔗已经不见了。听说她被狠狠鞭打了一顿,撵下船去,不知后面怎么样了。

“为什么你们不做枸酱?”

“不会做啊。” 张老头讲话倒是坦诚,“枸酱那东西怪得很,酱不像酱,酒不似酒,那味儿却能偏偏勾走人的魂儿,回香无穷。番禺城的大酱工们一起琢磨过,可连这酱到底是用什么原料熬制,都没搞清楚过,只能确认一件事——肯定不是用的枸杞,也不知谁起的这怪名,故意误导。”

唐蒙更加好奇:“所以,这是甘蔗那个小姑娘的独家秘方?” 老头摇摇头:“咳,这不可能。她一个孤儿,每天跑码头做酱仔,就算有秘方,又哪来的精力去熬蒸腌渍?”

“孤儿?”

老张头道:“这丫头啊,从小有母没父。她母亲本来是在宫里作厨子,后来犯了大错,投水自杀。她一个人每天从白云山进各种酱货,扛去码头贩卖。啧,真是苦,真是苦。”

唐蒙暗道怪不得那姑娘面黄肌瘦,原来竟还是个早年失怙、近年失恃的孤儿。

“所以她的枸酱,也是从别人手里弄来的?”

老头点头:“大概三年前吧,甘蔗开始卖这种叫枸酱的东西,尝过的人没有不喜欢的。可惜谁也不知她从哪里进的货,她也从不肯说。好在那玩意儿走货量很少,每两个月也就两小罐,大家可怜她,由着她卖个糊口钱。”

“那如今在哪里能找到她?” 唐蒙急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