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爱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让我非常难过。
遗书
幸福就像脆弱的肥皂泡。——用这句话作为中学二年级男生的遗书的开头,会让人不舒服吗?
唯一挚爱的人离我而去的那天晚上,洗澡的时候,发现连香波瓶都是空的。人生就是这样。我只好往香波瓶子里接了够洗一次的水,用力摇晃,于是半透明的瓶子里充满了小泡沫。
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我。将空瓶中残存的幸福残骸稀释,使其被小泡沫充满。即使知道这是无数空洞构成的幻象,也比空无一物要好。
八月三十一号。今天我在学校里安装了一个炸弹。
遥控引爆装置的开关是手机的发送键。只要使装入炸弹里的手机振动就会引爆。那个手机是我为此特地新买的,只要知道号码,任何人的手机都可以引爆它,如果有人打错电话,炸弹就会在五秒之内,砰!
炸弹就装在体育馆舞台中央的讲台里面。
明天是第二学期的开学典礼,全校学生都会在体育馆集合。我会在那里接受表彰。因为我第一学期写的作文获得了全县最优秀奖,昨天班主任寺田打电话告诉我的,还告诉了我表彰时的具体程序。
我上台接受校长颁发的奖状之后,校长就走下讲台,我站在讲台前朗读自己的作文。但是,我不会做那种没意义的事。我会发表短短几句告别词,然后按下手机按键……
一切都会被炸得粉碎。那群没用的废物也都得跟我一起消失。
对这起前所未有的少年犯罪,电视台一定会喜出望外吧?媒体会大肆炒作吧?这样一来,我会被大家看作什么样的人呢?与其让人们把“内心的黑暗”这种陈腐言辞和庸俗的想象安在我身上,不如直接公开这个网页。可惜的是,因为我未成年,不能公开真实姓名。
问题是,对于犯罪者,人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是成长过程、埋藏于内心的疯狂,抑或是犯罪动机呢?好吧,我就围绕这些来写吧。
我知道杀人是犯罪。但我不能理解这为何是坏事。人只是地球上无数生物之一。如果为了得到某种利益,而必须消灭某个物体的话,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尽管我有不同看法,但学校给出了“生命”这个作文题目,我仍然可以比全县所有中学生写得都好。
我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里的一句话:“被选中的非凡人物为了新世界的成长,拥有僭越现行社会规范的权利。”对此论点,使用“生命的尊严”等词汇,用中学生的口吻主张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可以被容忍的杀人行为。半小时不到我就写完了五张稿纸。
我到底要说什么?我要说的就是,文章里所叙述的道德观等只不过是在学校教育中获得的学习成果而已。
有没有人本能地觉得杀人是恶呢?在这个信仰薄弱的国家里,大部分的人难道不是从一懂事就通过学校教育被灌输这种观念吗?正因为如此,才会认为残忍的犯罪者被判处死刑理所当然,尽管这里面会产生一些问题。
当然了,虽然极其罕见,也有人在通过学校教育,不顾自己的地位和名誉,主张即便是犯罪者,生命也是同样宝贵。到底接受怎样的教育,才能培养出那种感性呢?从出生开始,就每天晚上听大人给孩子讲述歌颂生命尊严的童话故事吗?(真的有这种东西吗?)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释然了。怪不得我没有这种感性。
因为我从来没听母亲给我讲过童话故事。她虽然陪我入睡,但每天晚上给我讲的都是电子工程学的内容。电流、电压、欧姆定律、基尔霍夫定律、戴维南定理、诺顿定理……母亲的梦想是成为发明家。“我想要制造出能够消除任何癌细胞的机器。”她的故事总是以这句话结束。
一个人的价值观或标准是由成长环境决定的。而判断他人的标准,我认为依据的是自己最初接触的人,一般来说,这个人应该是母亲。比方说对于A这个人,由严格的母亲养出来的人会觉得A很温和;但由温柔的母亲养出来的人就会觉得A很严格。至少我的价值标准是我的母亲。但是迄今为止,我还没碰到过比她更优秀的人。也就是说,在我周围,都是些死了也不足为惜的人。很遗憾,其中也包括我父亲。他就是个典型的开朗快活的乡下电器行老板。我虽然不那么讨厌他,但也不认为他有什么活着的价值。
不管多么聪明的人都有低潮的时候,或者尽管不是自己的错,也会有被别人牵连的背运时期。母亲就是在这种时候遇见父亲的。
母亲是归国子女,在日本顶尖的大学读电子工程博士。她在研究的最后阶段遇到了很大的困难。而且,还在同一时期遭遇了车祸。
她去外县市的国立大学参加学会活动,回东京的时候,因夜行大巴的司机打瞌睡,巴士翻落到山崖下,死伤人数十多人,非常严重。父亲搭乘同一班巴士去参加学生时代朋友的结婚典礼,他把撞到头失去意识的母亲从车上拖出来,送上了最先到达现场的救护车。
因此机缘,二人相恋结婚,生下了我。不,也可能顺序相反。母亲没有完成研究课题,只修完了课程,无从施展多年所学,便来到了这个乡镇。
这段时期,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她的康复时期。
母亲常常在日渐萧条的商店街电器行的一角,用简单易懂的方法把她拥有的知识教给我一点儿。有时打开小闹钟的后盖,有时拆卸大电视,“研究没有尽头”,母亲总是这样对我说。
“阿修是个特别聪明的孩子。妈妈无法完成的梦想就指望阿修了。”
一面这么说,一面用连小学低年级生都能理解的语言反反复复地给孩子讲解她无法完成的研究。母亲或许获得了灵感,她瞒着父亲写了一篇论文,寄给了美国的学会。那一年我九岁。
没过多久,原先大学研究室的教授来劝说母亲回大学继续学习。我在隔壁房间偷听到了,有人高度评价母亲的优秀才能令我十分高兴,甚至忘却了母亲可能离开自己的不安。
但是母亲拒绝了。她说自己还是单身的话,随时都可以回去,但现在无法抛下孩子。
由于我的存在,母亲拒绝了教授,这使我备受打击。是我扯了母亲的后腿。我何止是个没有存在价值的人,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被否定了一样。
正所谓断肠之思,我想,当时的母亲大概是出于这种心情拒绝了教授的邀请吧。母亲将强压的憋屈直接朝我发泄起来。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这么说,开始每天打我。饭菜没吃完,考试丢了点儿分,关门声音太大……随便因为什么理由,都会挨打。她不能允许的恐怕只是我在她眼前这个事实吧。
每次被打,我都会感觉身体里的空洞在扩大。
但是我没有告诉父亲。我并不讨厌父亲,但他凡事依赖母亲,自己什么都不过问,于是我就越来越瞧不起他了。
当然,我即便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脚瘀青,也没有恨过母亲。因为每次她情绪失控打了我,当天晚上,一定会到我房间来,温柔地抚摩着假装睡着的我的头,一边哭着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又怎么可能恨她呢?
母亲一离开房间,我就把脸埋在枕头里啜泣。我唯一爱的人因为我的存在而痛苦,让我非常难过。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想到死。
要是我死了,母亲就能充分发挥她的才能,完成多年以来的梦想。我在脑子里演练所有能想到的自杀方法。冲到在高速公路上奔驰的卡车前面去。从小学的屋顶上跳下来。把刀刺进心脏。不管哪种死法都丑恶不堪。想起前年冬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安详去世的奶奶,真想生场大病死掉。
就在我绞尽脑汁思索怎么去死的时候,父母离婚了。那年我十岁。因为父亲发现了母亲虐待我的事。好像是商店街的邻居告诉他的。母亲没有做任何辩解,决定办完离婚手续就离开家。尽管我知道母亲不会带我走,还是撕心裂肺般伤心地哭个不停,身体已经完全变成了空洞。
决定离婚后,母亲就不再打我了。相反,一有空闲,她就爱怜地抚摩我的脸和额头。做的都是我喜欢吃的菜。包心菜肉卷、奶汁焗烤、蛋包饭……心灵手巧的母亲做的菜比任何餐厅做的都好吃。
离别的前一天,我们母子俩最后一次一起出了门。母亲问我想去哪里,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来。因为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后来就去了郊区国道旁新建的购物中心。
母亲在那里给我买了几十本书和最新的游戏机。游戏机多半是为了让我排遣寂寞而买的,游戏软件让我选自己喜欢的。但是书全部是她选的。
“这些书,你现在看可能还有点儿难,等上了中学以后再看吧。全都是对妈妈的人生有着重大影响的书。阿修身上流着妈妈的血,也一定会被感动的。”
她这么对我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加缪……看起来都没什么意思,不过这都无所谓。身上流着妈妈的血,有这句话就足够了。
记得最后的晚餐吃的是汉堡。虽然母亲说去个更好吃的餐厅吃,但要不是轻松热闹的地方,我就没法忍住眼泪。
买的东西委托了送货服务,我们是牵着手走回家的。灵活地使用螺丝刀的手、做出好吃的汉堡的手、用力扇我耳光的手,以及温柔地抚摩我的头的手。直到即将分别的那天之前,我才知道手能传达给我这么多的回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一边迈步,眼泪一边往外涌。我用另一只手拼命抹眼泪。只听妈妈说:
“阿修,妈妈已经承诺以后不能来看你,也不能给你打电话或者写信。但是妈妈会一直想念阿修的。虽然我们分开了,阿修也是妈妈唯一的孩子。阿修要是发生什么事,妈妈就是破坏约定也会赶来的。阿修也不要忘记妈妈啊……”
母亲也哭了。
“妈妈真的会来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停下脚步,紧紧抱住了我。这是变成了空洞的我的最后的幸福……
第二年,父亲再婚了。我十一岁。
再婚的女人是他的中学同学,长得虽说还不错,却笨得叫人受不了。跟电器行老板结婚,却连三号电池跟四号电池都分不出来。但是我并不讨厌这个女人。
因为她很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事就老老实实说不懂。客人要是问了什么自己不懂的问题,她不会糊弄人家,总是仔细记下来,问过父亲之后再给客人回电话。是个让人钦佩的笨人。所以我一直带着敬意叫她“美由纪阿姨”。当然,我从来没有做过肥皂剧里常见的欺侮继母、反抗继母之类的事。我帮她在网上拍到便宜的名牌包包,帮她拿东西,跟她一起出门买晚饭等,我觉得自己对她还是很不错的。
家长参观日她来学校,我也不觉得讨厌。虽然我没告诉她参观日的事,可她不知道从商店街的什么人那里听说了,我一回头,看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美由纪阿姨站在前排家长的中央。她用手机拍下了我在黑板上解开其他同学不会做的数学题,回去给父亲看,就连这些我心里也很高兴。
我们一家三口还一起去唱卡拉OK,打保龄球。我觉得自己好像也慢慢变笨了,不过当个笨蛋却感觉很愉快,我甚至觉得就这样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也没关系。
父亲再婚半年后,美由纪阿姨怀孕了。笨蛋跟笨蛋生下的小孩儿,笨蛋的概率就是百分之百,但是小孩儿和我有一半的血缘关系,所以我也很期待看到生下一个什么样的婴儿。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成为笨蛋家庭的一员了。其实这么想的只有我一个人。预产期的前一个月,订购婴儿床的时候美由纪阿姨对我说:
“我跟爸爸商量过了,在奶奶的房子里给修哉君布置一间读书屋。小孩子爱哭,会吵到你的。放心吧,电视、空调什么的都给你装好。怎么样,很棒吧?”
已经决定了的事,没有我插嘴的余地。
第二个星期,他们就用店里的小货车把我房间的东西都搬到祖母在河边的平房里去了。我腾出来的房间里,在阳光明亮的窗边放了一张崭新的婴儿床。
一个小泡泡,啪叽一声破灭了。
这个乡下小镇没什么名牌学校,对我来说,上离家最近的公立中学,考试是小菜一碟。学校的功课不管是哪科,我只要看一遍教科书,就知道在这个学校大致要学生学到哪种程度,于是我就掌握到这个阶段,不再努力多学习。
换句话说,我根本不需要这么一个专门看书的房间。但是他们既然给了我也没办法。为了有效地利用时间和空间,我提早一步开始看母亲买给我的书,本来是上中学以后才看的。
我不知道《罪与罚》《战争与和平》给了母亲怎样的影响。只是觉得我阅读时的感受,与流着同样的血的母亲相通吧。母亲的书果然选对了。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看书的时候,就像与天各一方的母亲同在一个时间一样。读书对孤独的我来说,可以说是小小的幸福时刻。
我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环顾这间作为电器行仓库用的房子。发现这里简直是一个宝库,各种工具一应俱全,废弃的家电也到处都是。我从中发现了一个闹钟。就是以前母亲拆开后盖给我看过的那个。
我想修理一下那个装上电池也不走的闹钟,打开后盖一看,才发现只不过是接触不良。在修理闹钟的时候,我突发奇想,于是第一号发明——反转时钟就诞生了。就是长针、短针和秒针都反着转,能够让人产生时光倒流错觉的时钟。我让时钟的所有指针都指到零点,从这个时刻开始,我把这个学习房间叫作“研究室”了。
对于我苦心制作的反转时钟,周围人的反应十分冷淡。所谓周围人就是要我帮他们消除成人片马赛克的那帮笨蛋同学。他们盯着闹钟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指针在反转。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了他们,可反应也就是“啊,真的呀”或是“嘿,挺好玩的”。却没有一个人问是怎么做出来的。对笨蛋来说,只有眼睛能看到的,跟自己有直接关系的东西,绝对不会去了解其内部是怎么回事。难怪会这么笨。真没劲。
我拿给父亲看了后,他只问了句:“坏了吧?”他现在心思都扑在那个刚出生的长得跟他一样的笨蛋儿子身上。
这是个得不到任何人赞赏的可悲的发明。对了,给母亲看的话,她会怎么说呢?只有她会称赞我。我一旦这么想,就再也无法压抑了。
我该怎样做才能让她看到呢?她的住址或电话号码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上班的大学。于是我设立了自己的网页,就是“天才博士研究所”。要是在那里公开自己的发明创造的话,说不定哪天母亲会看到并留言呢。我抱着这样淡淡的期待,在大学网站的留言栏里写下了自己的网址与留言。
在这里能够看到超喜欢电子工程学的天才小学生有趣的小发明。请一定来看看。
可是,左等右等也没有像母亲的人来留言。来留言的全是同班的笨蛋。由于他们连消除成人片马赛克的事也写上了,结果招惹来一群变态的关注。还不到三个月,网页就成了笨蛋云集之所。我想赶走他们,让来这儿的家伙们后悔,就贴了河边的野狗尸体照片。没想到笨蛋们更高兴了,甚至连精神不大正常的家伙都来光顾了。纵然这样,我也没有关闭网页,因为我不想切断这唯一的一缕希望。
进入中学后我仍然继续这个爱好。一年级的班主任是教理科的女老师。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跟学生的关系过分亲密,让我对她稍有好感。这对我而言是很难得的,以至我想让她看看我的发明。
我立刻把刚完成的自信作品“电人钱包”拿给她看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呢?尽管我充满了期待,得到的却是大妈的歇斯底里大发作。
“你为什么做这种危险的东西?你想用它干什么?用它杀死小动物吗?”
大概有笨蛋把网页的死狗照片的事告诉她了吧。班主任竟然把这当真,简直比那些人还笨。我对她只有两个字——“失望”。
没想到不久,幸运的机会出现了,就是“全国中学生科技展”。贴在教室后面的简章里,有全国大会评审员的名字和身份。六名评审中有科幻作家和著名的演艺人出身的市长,但吸引我注意的是另一个人物。濑口喜和,名字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头衔。他是K大学理工学部电子工程学的教授。那所大学可能是妈妈任职的大学。
要是我的发明得了奖,引起了这位教授的注意,说不定会传到妈妈耳朵里呢。妈妈听到我的名字会不会吃惊呢?儿子用她教的知识得了奖,她会为我高兴吧,并且会给我写一句祝贺获奖的留言吧。
我全力以赴。我本来做事就非常专注,但如此一门心思地投入一件事还是第一次。我首先添加了解除功能,以提升钱包的级别。我还考虑到中学生水平的比赛相对于作品本身的优劣,或许会更重视报告的水准,因此在表达方式上下了功夫。叫作“电人钱包”的话,不过是个恶作剧的玩意儿罢了。这样是不行的。对了,还是叫作防盗钱包吧。图解和说明要力求确切,但是动机或是契机要像中学生的口气。手写应该比打字更好吧。最终完成的报告,以中学一年级学生的水平算得上很完美了。
但是,我碰到了一点儿困难。报名需要指导者签章,当我请班主任签章时,她面露难色。我想她可能还在介意网页上的东西,真让人无语。不过,我据理力争:“我是为了张扬正气才做这个东西的。老师却认为这是危险的东西。到底谁对谁错,还是让专家来判断好了。”她只好盖了章。
结果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暑假的时候,“防盗钱包”参加了在名古屋科学博物馆举行的全国大赛,获得了相当于第三名的特别奖。虽然没得到第一名有点儿遗憾,但我没想到得第三名我也这么高兴。每个得奖者都会按座位顺序得到一位评审员的评语,给我评语的就是那个濑口教授。而且,他竟然就是当年来把母亲带回大学的人。
“渡边修哉同学,你真厉害。我都做不出这种东西。我还看了你写的报告,你应用了很多中学里学不到的知识吧。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啊,你母亲教的。有这么好的家庭环境,你很幸运啊。以后你也要继续努力,发明更多有趣的东西。”
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个认识母亲的,称呼我全名的教授身上了。请你对在一起工作的母亲提起今天的事吧。不说也没关系,只要把印有得奖者名字的小册子放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就行了。
后来我接受了当地报社记者的访问。由于我的报道刊登在了地方报纸上,母亲说不定看不到,但她要是知道我得奖了,或许会在网上查询,看到报道吧。我还这么期待着。
我接受访问那天,在我完全不熟悉的城市里发生了一起少年犯罪事件,即“露娜希事件”。一个中学一年级女生在家人的饭菜里下了各种毒,并将观察结果记录在博客上。那时我还有点儿感慨,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能想出如此有趣的花样的家伙啊……
暑假剩下的时间,我每天都在等待母亲的电话,却没有一点儿消息。母亲不知道我的手机号码。为了能及时接到母亲的电话,我不顾美由纪阿姨厌烦的神色,也不去“研究室”,一整天都待在家里。我不停地打开店里的电脑查看邮件,一有动静就去看信箱。
店里的电视里,一连多日都在炒作“露娜希事件”。露娜希的家庭环境、在学校的表现、学习成绩、社团活动、爱好、喜欢的书、喜欢的电影……只要一打开电视,就会看到海量的有关露娜希的信息,真让人受不了。
可我最关心的是,我参加科技展得奖的事母亲知道了吗?我甚至想象起了濑口教授跟母亲在大学食堂里喝咖啡的场面。
“前不久的科技展上,有个孩子的发明很有趣。好像是叫作渡边修哉……”
真是愚蠢。他们才不会聊这种事呢。一定在谈论“露娜希事件”吧。随着露娜希事件越炒越热闹,我只觉得身体中的泡泡在一个个破灭。我即便做了出色的事,上了报纸,母亲也没有注意到。要是……要是我也成为罪犯的话,母亲会不会赶来看我呢……
以上就是我的“成长过程”“埋藏于内心的疯狂”,以及“犯罪动机”。准确地说,是最初的“犯罪动机”。
犯罪有轻重之分。小偷小摸、盗窃、伤人……就算犯了个不大不小的罪,也不过是被警察和老师说教一通而已。而且这种程度的话,父亲和美由纪阿姨也会被一同告诫。这样的话就毫无意义。
我最讨厌的就是无意义的行动。既然要犯罪,就非得是震惊社会,让电视与平面媒体大肆报道的案子不可。要想达到那个程度,除了杀人,没有别的办法。拿出家里厨房的菜刀一边挥舞,一边满大街叫喊狂奔,刺死熟食店的老板娘如何?八成会被大肆报道,但这样的话,父亲和美由纪阿姨还是会被追究责任。
因为如果媒体报道我的人格形成是受到那两人的影响的话就没有意义了。要是不把他赶到学习房间去,当作一家人一样对待就好了。倘若父亲说出这种话,被报道出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的话,就太丢脸了。
我不希望是这样的。如果媒体不追究报道母亲的责任的话,她就不会赶来吧。必须让案子发生后,舆论的目光都集中在母亲身上才行。我和母亲有着共同的东西,那就是才能。也就是说,我犯下的罪行一定要与母亲遗传给我的才能相关才行。为了这个目的,就要使用我的发明了。
要新做一个吗?不用,不是有一个最合适的作品吗?就是“电人钱包”。颁奖的时候濑口教授问了:
“是学校老师教你的吗?”
我是这么回答的:“不是……是母亲教我的。”
发生杀人案的话,凶器自然也会成为关注的焦点。刀子或金属棒太无新意了。就连露娜希事件的氰化钾以及各种药物,也不过是从网上买的,或是从学校里偷出来的现成东西而已。总之,都是靠工具杀人的,与本人的才能无关。
凶器若是少年犯自己发明的东西的话,人们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而且一旦知道那还是“全国中学生科技展”这种以青少年为对象的健康的比赛上获奖的作品,媒体一定会大为震惊。可能会追究授奖的评审员们的责任。这样一来,濑口教授或许会说给少年启蒙的是母亲吧?
这种可能性即使很小,但因为开电器行而首先受到世人质疑的父亲也很可能为了转嫁责任而把母亲的事说出来。说到底,何必这样胡思乱想,我自己直接说出来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