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求道者

告白 湊佳苗 26314 字 2个月前

我虽然不喜欢垫底,但也不会因为没当上第一而沮丧的。

我眼前是白色的墙壁。背后也是白色的墙壁。左边和右边都是白色的墙壁。上面和下面也都是白色的墙壁。

我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待在这个四周都是白色的小房间里的呢?不管我看哪里,墙壁上都在循环播放某次事件的影像。

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呢?啊啊,又从头开始播放了……

一个鼻尖通红、无精打采地走路的中学生。——最初的那一天

我缩着身子走在冷风中,穿着短袖短裤跑步的网球社的家伙们一个个从我身边超了过去。为了上补习班,要冲刺到车站去的这些家伙,一个接一个超越了我。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只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却不知为什么觉得有种罪恶感,我更加佝偻着背,不去看任何人,只盯着自己的鞋尖,逐渐加快脚步。尽管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

真够背的。上了中学以后我真是背到家了。新年过后就更加倒霉了。你问因为什么事?是人际关系,特别是老师。社团的教练、补习班的老师、班主任,不知为什么都跟我过不去。因为这个,我觉得最近连班上同学都开始瞧不起我了。

跟我一起吃便当的,是热衷电车和H-Game[1]的宅男二人组。我在班上第一次受处罚后,跟我说话的只有这两个人,有什么法子。照这么说,此二人应该对我很友好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他们除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之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不过是我跟他们说话,他们才搭理我的。但这样也比自己一个人待着好。当然了,我还是觉得跟他们俩凑在一起,在班上的女生面前特别难为情。

我不想去学校。可是因为这种理由不想上学,实在没办法跟妈妈说出口。要是这样说的话,妈妈一定会失望的。即便我现在的状况,距离妈妈的期望也差得很远呢。妈妈对我的期望,是让我成为出人头地的人,就像她的弟弟功治舅舅那样。

虽然我这么没出息,但妈妈总是很骄傲地对亲戚和邻居夸我“善良”。“善良”到底是什么呢?要是参加了什么义工活动那就另当别论,可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让妈妈觉得我很“善良”的事。妈妈是因为我没什么特别可以夸奖的地方,所以只能用“善良”这个词语来自欺欺人的。这样的话,不如不要夸奖的好。理由是,我虽然不喜欢垫底,但也不会因为没当上第一而沮丧的。

从我一懂事,就是在妈妈的称赞中长大的,因此我一直认为自己头脑聪明,体育也比别人强。我们这里虽是乡下,小学的学生人数却不算少。到了三年级的时候,我渐渐发现,那些只是妈妈的期望而已,真实的我,无论多努力,最多是中上的程度。

即便如此,妈妈还是把我在小学期间得到的唯一一张奖状放进镜框里挂在客厅,凡是有人来家里,都会夸奖一通。那是三年级的时候参加书法比赛得到的三等奖。我记得是用平假名[2]写的“选举”一词。那时候的班主任称赞说:“很朴实的字嘛。”

上了中学之后,妈妈倒是不这样夸耀了,却动不动就说“善良”“善良”的。更讨厌的是,妈妈隔三岔五地写信给学校。这是我在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发现的。

班主任森口老师在班会的时间公布了总成绩前三名的同学。那三个人一看就很会学习的样子。我一面拍手一面觉得他们好厉害,并没有感到难过,因为我本来就不如他们。住在附近的美月是第二名,吃晚饭的时候我告诉了妈妈,可是妈妈好像不以为意,只说了句:“哟,是吗。”其实,她并不是无所谓。

几天后,我偶然在客厅的垃圾桶里看见了一封信的草稿。

“现在已是重视发挥个性的时代了,居然还有逆潮流而动,在所有同学面前表扬成绩好的学生的教师,对此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立刻明白这是妈妈抱怨森口老师的信。我马上拿着信纸到厨房去跟妈妈理论。

“妈妈,不要写这种信给学校好不好。这不是让人觉得是我自己学习不好,却怪罪别人吗?”

妈妈听了很温柔地说:

“哎呀,小直,说什么呢,什么怪罪啊?妈妈的意思并不是排名次不对,只是反对公布考试的名次而已。只有考得好的学生才特别吗?只有学习好才是优秀的人吗?不应该是这样吧?老师给善良的学生排名次了吗?给认真扫除的学生排名次了吗?并且在大家面前公布他们的名字了吗?妈妈想说的是这个问题。”

简直太钻牛角尖了,让人受不了。虽然妈妈像煞有介事地讲大道理,可如果我的成绩好的话,妈妈才不会写这种信呢。她只是觉得失望。

从那时起,每当妈妈夸我怎么怎么“善良”,我就觉得自己好悲惨。悲惨、悲惨、悲惨……

身后响起了清脆的铃声,我停下脚步,同班女同学骑着自行车从后面快速超过了我。不久前她还会跟我打招呼说:“直君,拜拜。”我继续往前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假装看短信,分明没感冒却夸张地吸鼻子。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后背,一看是同班的渡边。

“喂,下村,今天有空吗?我刚弄到一个很刺激的片子,你想不想看啊?”

我吓了一跳。自从二月换座位,他成了我的同桌后,我俩几乎没说过话。我们不是来自同一所小学,也没一起做过值日生什么的。

而且,我对渡边有些发怵。因为我和他的脑子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他不去上补习班,各科考试也几乎满分,暑假的时候,参加全国中学科技展还得了奖。我发怵的还不止这些。

渡边一般都是独来独往。早上和课间休息基本都在看很深奥的书,下课后也不参加任何社团活动,立刻离开学校。虽然和我近来的情况有些相似,但决定性的不同在于,他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卑。

他并不是没有朋友,而是自己不愿意合群。就好像是“不屑于和笨蛋交往”。他这样子让我发怵。不知怎的,他总会让我想起功治舅舅。

不过,渡边在班上的男生眼里是被高看一头的。甚至有那种拍他马屁、讨好他的蠢货。这并不是因为他功课好。大家不会对学习好的人那么恭敬。是因为他可以成功地把成人片的马赛克部分除去百分之九十。据说能看得非常清楚。

听到这种传言,我也很想看一看,可是跟他连话都搭不上,怎么可能冷不丁对他说“借给我成人片看看”呢?

出乎意料,渡边却主动跟我搭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问我呢?”

是想耍我吧。说不定班上的其他浑小子正躲在哪里偷看我出丑呢。我这么想着,仔细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在看我们。

“下村,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了,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觉得你看着总是那么轻松,这一点我挺羡慕的。”

渡边说着,有点儿腼腆似的歪嘴一笑。尽管表情如此做作,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

他竟然还说什么羡慕我?我羡慕渡边还差不多,怎么也想不到他会羡慕我。

“为什么?”

“大家都觉得我特别用功吧。好像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用功似的,真是丢面子。”

“是吗?我可没这么想啊……”

“不,我真是失败啊。相比之下,你第一学期轻松地观察大家,第二学期成绩就突然提高了一大截。”

“哪儿有多少提高啊,比你差远了。”

“但是,你还没使出全力吧。很帅呀。”

很帅?我吗?我有生以来,还从来没有被男生、女生,包括妈妈在内这样赞美过,不禁心里怦怦直跳,脸上发烧。

虽然我的成绩从暑假去上补习班后才有了点儿进步,但是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惹补习班的老师生气,还因此受了处罚,反正不管我怎么努力,中上的成绩就到头了,所以,上个月我就不去了。

然而听渡边这样一夸,我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还有进步的空间。可能只有他看穿了连我自己都没觉察到的能力吧。

我想跟渡边成为好朋友。我真心这么想的。

我来河边一栋旧平房里的渡边的“研究室”,已经是第二次了。这回我带来了妈妈烤的胡萝卜饼干。

最新款的大屏幕电视正播放的,是变成生化武器的僵尸们在夜晚的都市中成群结队徘徊的画面。

渡边对于除去成人片的马赛克虽然有兴趣,但好像对内容并不感兴趣,看样子他生理上还抱有嫌恶感。他也曾经给我放过一次,可是想象中的下流的色情画面,却突然出现了拳击台,裸体的金发美女们扭打着摔起跤来,恶心得令人作呕,我实在看不下去。

所以,这回我打算看一般的片子了。我去车站前的影片出租店租来了外国科幻恐怖片。在我家,妈妈不许我看枪战片。真不知有这么带劲啊。英姿飒爽的女主角抱着机枪,朝着僵尸军团突突突地扫射,简直酷毙了。

“真给力啊,我也想打枪。”

我不由得叫起好来。不知他听到没有,我一看渡边,正好和他对视了。

“你有没有想教训的家伙?”渡边说。

“教训?”我反问。

渡边说“看完再说吧”,就把头转向了屏幕,继续看电影。他的意思是,如果我是电影的主角的话想要教训谁吗?我也把视线转回了画面。本来已经被机枪打倒的僵尸们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这场面要是发生在现实的话就太恐怖了。

最终正面角色并没能击败僵尸大军,结局要看续集Ⅱ。

“要是街上到处是僵尸可怎么办?”

我一边吃妈妈做的胡萝卜饼干,一边问渡边。他突然站起来,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了一个东西。是个黑色的小钱包。

“这个,就是防盗电人钱包吧?”

“是啊。其实这个钱包的能量升级版已经研制成功了,只是还没有试验过。下村,摸摸看吗?”

我夸张地摇头摆手。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这个东西就是为了教训坏人才做的,所以我觉得也应该拿坏人来做试验。”

渡边说着,把钱包放在了我面前。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普通通的拉链小钱包。

“用这个能教训人吗?”

“只要一碰到拉链的拉环就会触电的。所以应该会让人哇地大叫一声,跌坐到地上吧。你不想看看坏人被电到的狼狈样吗?”

“想看想看。你想要教训谁呀?”

“我正想问你呢,我这个人要求苛刻,所以看周围的人都是坏人……下村,还是你帮我选吧?”

“让我选?”

我的声音都变调了。实在太兴奋了。用渡边发明的工具来教训坏人。教训的目标由我来选。这不是很像电影里的那些主角吗?渡边是博士,我是助手。

我绞尽脑汁想起来。不是我的敌人,而是我们的敌人。这样的话,就只有老师了,那些总是自以为是的家伙。

“户仓行不行?”

“还行吧……可是我不想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立刻被他否决了。那就是班主任了。把自己的小孩儿看得比学生重要的家伙。

“那就森口吧。”

“不行——我已经拿她试验过一次了……没办法用同样的手法骗她两次吧。”

森口也被否决了。我实在想不出来了。渡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聊地摆弄起了桌上的工具。

他大概后悔跟我商量这事了吧。要是我下面推选的人再不合他的意,这次计划可能会泡汤的。不,渡边也可能另外去找别人,然后跟那人一起取笑我。

——那家伙果然没用。根本指望不上。

我绝不要落到那样可悲的地步。可悲……我想起了又冷又脏的冬天的游泳池。想起自己一个人打扫那里的悲惨。其实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我并不讨厌打扫,但是讨厌被人看见我被罚去打扫。所以发现有人来的时候,我都赶紧躲进更衣室里。谁知来的人却是……

对了。那个小孩儿怎么样?

“你看,森口的小孩儿怎么样?这不正是教训那个老师的好机会吗?谁让她把自己的小孩儿看得比学生重要呢。”

渡边摆弄工具的手停下了。

“这个主意好。我虽然没见到过,但听说她常常把小孩儿带到学校来。”

渡边显然很有兴趣。我在心中做出胜利的握拳手势。通过第一道关卡了。我为了让渡边觉得我特别有用,还把我在购物中心看到森口的女儿想买小棉兔挎包,但森口没买给她的事告诉了渡边。

“是这样啊。要是那么大的包包的话,威力还可以加大些呢。下村,你真厉害。找你果然找对了。多亏了你,肯定比我想象中更好玩了。”

“那咱们就快点儿去买吧。要是卖完了可就糟糕了!”

我们骑着自行车前往位于郊区国道旁的购物中心。

假日的特卖场人头攒动。离情人节还有四天。我快速穿过一群群妇女和女高中生,朝目标柜台赶去。

“就是这个。太好了,已经是最后一个了,所以我才着急啊。”

我一边拢着乱了的头发,一边把战利品小棉兔头形状的绒布小挎包指给渡边看。

“最后一个啊,运气真好。”渡边说。

说的一点儿不错,要是卖完了的话,我们的计划可就泡汤了。最后一个,连运气都在帮我们。

我俩拿自己的零用钱,各出一半买了小挎包,然后到二楼的汉堡店开作战会议。

“防盗电人钱包是怎么做出来的啊?”

我一面狼吞虎咽地吃汉堡一面问。

“很简单啦。比如这个是拉链的拉环吧,就像这样做成开关。”渡边一边摆着托盘上的薯条一边说明,我根本听不懂。

“我这样讲,你明白了吗?”

“啊,嗯,原来是这样啊。真的挺简单的。”

我不想让渡边对我失望,这样敷衍着他,不过似乎多少明白了。

能跟他一起在这里吃汉堡,我特别高兴。我跟二姐虽然来过这家汉堡店很多次,但是跟同学来还是第一次。小学的时候很羡慕搭帮来的那些国中生和高中生。现在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而且跟周围那些聊八卦的学生比起来,我们二人谈论的层次高多了,还是秘密作战会议呢。

“我问你,那个小孩儿为什么老去游泳池啊?”

渡边一面吃薯条一面问。这回轮到我表现了。

“她去喂狗。栅栏那边的那户人家不是养了一只黑狗吗?”

“啊,就是那只大毛狗?”

“对。她经常去喂那只狗,拿出藏在衣服下面的面包喂那只狗。”

“咦,为什么她去喂狗呢?那家的人呢?”

“说起来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看见人了,可能是去旅行了吧?这个最好也确认一下。”

“怎么确认?”

“对了!咱们把球丢进去,然后假装去捡球,翻过栅栏到院子里去,你看怎么样?”

我脑子里不断地冒出一个个主意来。脑子反应这么快还是头一次。渡边负责发明,我负责作战。我已经不再是渡边的助手,而是他的伙伴了。

“这样的步骤,你看行不行?”我给渡边提出了下面的建议。

①先去踩点,以免节外生枝。

②跟渡边会合,在更衣室等小孩儿来。

③小孩儿来了以后,先由我跟她搭话(因为渡边的笑容不自然)。

④由渡边把绒布小挎包挂在她脖子上(就说是受她妈妈之托去买的)。

⑤然后,由我催促她打开看看。

“很不错啊。”

渡边满意地说。我想象着小孩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样子,简直太搞笑了。

“那个小孩儿会不会被吓哭啊?你说呢,渡边?”

渡边看着笑得收不住的我,也咧嘴一笑。

“不会哭。”

“真的?我想,绝对会哭的。对了,我们打个赌吧。输了的人下次在这里请吃汉堡套餐。好吗?”

“好啊。”

我们用可乐碰杯为约。

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偷偷进入游泳池的少年。——从开始之日起,一周后

从早上开始,不,这几天我一直都特别兴奋。上中学以来,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喜欢上学。

“准备好了吗?”

第二节课下课后,我偷偷问渡边。他回答:“没问题。”为了不泄露计划,我们在学校里,仍然像以前那样互不搭理。

上课时,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第五节的理科课上,每次和森口对视时,我就憋不住想笑。一天的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放学后我一个人去了游泳池,观察了四周的情况,确认没有人。这时,我很庆幸今天恰好没有挨罚的学生打扫卫生。

我与把鼻尖从栅栏里伸出来的黑狗四目相对了。今天好像那家也没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从书包里拿出在棒球社团的活动室里面捡的球,丢进院子里。我佯作“这下可糟了”,越过栅栏绕着那个房子走了一圈,然后到大门外去按门铃,等了一会儿没人开门,家里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很好,一切顺利。

我再度越过栅栏回到游泳池边。在这段时间里,那只黑狗虽然看见了我,也不知是老了,还是太笨,连一声也没有叫唤。

我给渡边发出了“作战①结束”的短信,不到五分钟他就来了。

“一切都OK!”

我对他竖起大拇指。

我们走进更衣室,躲在门背后。门本来就没上锁。于是作战②开始了。阴暗而满是尘埃的更衣室,就仿佛儿时玩耍过的秘密基地一般。那还是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也可以无所不能——只要跟渡边在一起。

我看向渡边。他好像在最后一次检查绒布小挎包。不管怎么看,都是个普通的小布包,渡边却能使它让人触电,太了不起了。

“哎,渡边,下次来我家玩吧。我妈妈说请你一定来,给咱们做蛋糕吃。看我交了个聪明的朋友,我妈妈好像很高兴。前不久她还写信给学校,抱怨说:‘怎么可以按照成绩来排名次!’可是我告诉她,最近跟渡边好了,她又说:‘啊,就是那个第一名的同学?’记得还真清楚,真是受不了。当然,我家里虽然比不了渡边的研究室,但是我妈妈做的蛋糕比外面卖的好吃。这样吧,今天完事后就去我家吃吧,太好了,叫我妈妈烤特别好吃的蛋糕。渡边你喜欢鲜奶油的还是巧克力的?”

渡边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我一看外面,一个小女孩从游泳池入口的缝隙钻了进来。

“渡边,就是那个小孩儿。”

我们轻轻地探出身子,窥视着森口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