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其实很简单。
我吃甜甜圈,就是为了让我和母亲能够看起来像是母女。
吉良有羽咨询吸脂手术时的录音
我现在的体重是138公斤。
我现在由于膝盖受了伤,所以不能参加剧烈运动。不过,即使可以运动,对我来说,也许并没什么效果。我从初一开始参加学校的舞蹈队,训练还是相当辛苦的,而且早上还自己加码练习。可是,从那时起,我就挺胖的。
不,我的胖是从小学时就开始了。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春天,从我和妈妈开始两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我跟着新妈妈来到一个新的地方,而且还是远离东京的特别乡下的地方。具体是哪里我就不说了,反正是给您说,您也不知道的地方。不过呢,我可不是压力肥什么的。可以说,对当时失去妈妈后,伤心地不愿再打开心扉的我来说,那里的生活就像是让我到一个空气清新的地方进行康复治疗一般。
你看,像是夏威夷之类的,生活在南方岛屿的人们不都是胖胖的嘛。但是,他们总是在欢笑。他们并不是天天吃着高级料理,就只是吃些芋头、香蕉,都是天然的食物,没有太复杂的加工,什么时候想吃、吃多少都自己决定。
我想,我的胖也许和这些人是一个类型吧。幸福肥?我们学校一个刚结婚的男老师突然胖起来时,曾被大家这么说过,不过我觉得也还是有些不同吧。
是一种更加自然的感觉,应该叫作自然肥?
上初中时,我曾经对南方岛屿生活的人们做过调查,做了一个自由研究。我注意到他们每天的生活并不只是吃饭睡觉,他们还要好好地工作,而且每天要走相当远的距离。男性的话,还会在傍晚时分到附近的空地上玩橄榄球。尽管如此,他们不是也很胖吗?我也是这个类型的。
我呀,并不是因为缺乏运动才变胖的。
健康的胖子?对的,正是。为什么我没立刻想到这个词呢,虽然经常有人这么说。
话说回来,为什么大家都认准了胖就不好呢?
初一时的班主任女老师,虽然人也胖,但无论做什么都很投入,是一个非常好的老师。可是,她却被一个学生欺负得意志消沉,我还替她打抱不平、出过气呢。
我对那个人说,做一个健康的胖子,不比当一个不健康的瘦干巴要帅一百倍嘛。
反驳吗?不会的。因为万一有什么情况,我还是很厉害的呢。一般来说,越是弱的人就越爱逞强。因此呢,那家伙并没有真诚地道歉,而是嘿嘿地一脸坏笑地强词夺理。
——真差劲呀,你这个没人气的老师,我这可是为了你才——被欺负的感觉很爽吧。
够混账的吧。这个世界,至少在日本,就是因为有太多这样的浑球,其他好好的孩子们才不得不去过分地关注自己的长相和体形。我要事先声明,对于“整蛊”这种行为本身,我并不反对,我很喜欢看这种搞笑节目。看到那些被恶搞的艺人,我也会乐出来。
所以接下来,我要问久乃医生您一个问题:您觉得搞笑节目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幽默?这可不行啊,久乃医生,您不是还参加教育的讨论节目吗?而且,作为一名美容外科医生,这些事情您也必须要知道吧。那些来找您做整容的人中,因为曾经由于自己的长相受到了不恰当的恶搞才来做整形的,貌似不在少数吧。难不成你认为他们集聚到这里仅仅是因为自己无法把丑和肥化作笑料吗?
所谓整蛊呢,如果被搞的一方没有任何好处的话,就不能叫整蛊。如果只是整人的一方觉得有趣、乐在其中的话,那就是欺凌。为了让自己开心,去践踏他人的尊严的行为,当然就是霸凌。可是,你要是这么指责他们的话,你猜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您认为他们不会真的发火?哎呀,久乃医生,您真的不了解啊。虽然能够想象,您肯定没有因为长相被别人恶搞过。要是您也没有因为这个搞过别人,我就放心了。不,不,您看起来没准像是那种天然就会恶搞别人的。嗯,我觉得这样更有可能。
“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对,就是这么说的。最差劲的就是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好像是自己被欺负了一般,一下子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明明是自己拿着别人开涮,羞辱别人,还觉得自己没什么做得不对。
这个社会上,净是这样的家伙。动不动就恶搞别人,就算不是恶搞,很多人嘴上也没个把门儿的。说话不过脑,说完还不负责任。
啊,刚才说的是什么来着?先不说这个,我口渴了,在您这里,我能喝自己带的饮料吗?
冰水吗?您不用费心,我自己带了可乐。不冰也没关系,因为我更喜欢可乐。
您是问我是不是一直在喝这个?其实也并不是这样……的确,给您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这是我的失败。一个来咨询吸脂的胖子还自带可乐,听起来好像是美剧中的情节。抱歉,我还是喝水吧。
我出了好多汗,您能把空调温度再调低一些吗?
啊啊,舒服啦。
我这种状态,还能算是健康的胖子吗?
现在有人说我不健康吗?我的内脏器官没什么毛病。要说肌肉和脂肪,脂肪也许是长了不少,可那又有什么问题吗?或者是说我膝盖不健康?要是日常走路,完全没问题。
不只是膝盖问题?关于我的情况,小萌姨是怎么和您说的呢?我只是让她帮助跟您预约的,她是不是自作主张,把我的情况跟您说了?
我妈妈死后,她就一直音信全无。然后突然跟我联系上了,见了面却又哭起来,说“你怎么变成这么可怕的模样了”。
可怕?她用这样的字眼难道不可怕吗?
是的,的确是有些不健康的因素。我,现在可是家里蹲的“茧居族”。高中我也不去上学,半途退学了。那么,就算不去上学,去打打工,和外面接触一下就没问题了吗?可是要是我那么做的话,我母亲就会被人指责为有毒家长了。
说她虐待孩子,说她对我的胖放任不管。
他说,只要我和母亲分开生活,母亲就不会再被指责。这像是一个做父亲的人说出来的话吗?我被那家伙说服,把母亲一个人留在乡下,自己回到东京。可是每天一见到我,他就跟我说让我遭这样的罪什么的,总在责怪我的母亲。我吃东西的时候,那家伙又说,有羽果然被洗脑了。他总是在一边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被洗脑的是你吧,我真想对那家伙说。
被谁洗脑?多管闲事的高中班主任。一个美国迷,让我们不要叫她老师,而要用她留学时候的名号称呼她,但其实本人又不是那种平易近人的类型。她就是一个干巴瘦的死脑筋。
大家都——不,是我,讨厌她。也许是吧。我在这之前的人生中,基本上没有讨厌过什么人的,我并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性格有多好。
无论是谁,都应该有优点,我想成为能发现别人优点的人。就算一个人被别人讨厌,他的优点难道不是更应该被别人看到吗?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说到那个老师的优点,我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不知是性格不合,还是频率不对,总之,她的言行我都没法儿接受。
放暑假时,班上有个同学把头发染成黄色,第二学期开学仪式前又染回黑色来学校。可是这个老师却说:“你,头发颜色黑得这么不自然,放假时染头发了吧。”像带犯人一般地把这个同学带到学生教导室。
“就算放假,你也还是本校的学生!”她吊着眼睛说道,大发雷霆。
明明自己还做了双眼皮。
就算对美容整形不感兴趣的人都会注意到,那眼睛太不自然了。
一道横线在眼睛和眉毛中间赫然穿过,这样的双眼皮我可没见过。要是眼皮松弛的人做一下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她那张脸上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还整成个双眼皮,太古怪了吧。
而且,那个老师还不只是严厉。
她整天摆出一副我跟你们不一样的态度,不只对学生,在其他老师面前也是那样。她总是说什么“我可是经历过常人难以承受的炼狱考验,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悲伤”。这可不是道听途说,是她本人这么说的,还是在上课的时候。
上课有人讲话,说句“保持安静”不就得了,可是,她啰啰唆唆的演说就开始了。
——对你们来说,也许说话比听上课内容还要重要。可对我来说,无论你们说的是什么,都像是乌鸦呱呱叫一样。说起来,你们生活在家长和社会的关爱中,能有多么深刻的烦恼呢?我上大学时,在美国留学那会儿,面临的惨境、承受的悲痛,那可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是,我自己从里面走出来了,静静地倾听着自己身体的声音,自己克服了困境走出来了。如果你们觉得自己的烦恼更严重的话,想上课时间说,那倒也无妨,不过你们得先说服我才行。
讲了一半,我开始模仿秀了,不过我认为我学得还是很像的。这些内容,她在办公室也应该总是挂在嘴边吧。所以大家听腻了,没人在意她说了什么。本来上课时间大家是很安静的,可她却自作多情,自我感觉良好,越发得意起来,感觉自己是个很有影响力的老师。
千万不要和那个老师有太多瓜葛。尽管我是这么想的,却也无济于事。我被她盯上了。
上课认真听讲,考试分数也不差,又没有违反校规,可我还是被她盯上了。
就只是因为我胖。
就因为这样一个原因,我成为学生教导会议的议题,你听说过有这样的吗?不错,我承认自打膝盖受伤之后,我的体重以历史最快速度上涨。在我而言,刚才我已经说过,我的体重和运动量之间完全没有关系。当然,停止了运动,相应体重肯定会有所增加。但总还不至于因为这个被喊到学生教导室去吧。
我又没干什么坏事。
(到了教导室后)我决定一直保持沉默。我有权沉默。我还以为可能她就是想发表演讲吧,那我就让她说到痛快为止。权当自己是祭品,听一天总也能结束吧。我想得还是挺乐观的。
可是,老师并没有发表什么演说。从一开始,她就想象着我有什么深刻的隐情,跟我说什么常人难以忍受啦,说什么希望我能慢慢地、一点点把实情讲出来啦。不知怎的,搞成很同情我的气氛。我想,是不是我看起来很可怜呢?
别把我当傻瓜!你该不会是认为全世界就你最会观察吧。
我决定不再沉默,下决心要告诉她我很幸福。再怎么说,我又没有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呀,至少在那个时刻。我笑着回答她说:
——我母亲做的甜甜圈很好吃。
其实,这又不是骗人的,母亲做的甜甜圈有多好吃,同一所初中的同学大都知道,那可曾经是文化节上的人气商品呢。
只不过……我吃的量有点多。
您在问我是不是觉得有什么感到压力的事情吗?那家伙……我父亲回国这件事算是压力吧。之前他一个人去美国工作。对了,就算您听了小萌姨的介绍,这个事情我也得跟您从头说起。
算是关于我的家庭环境吧。
首先,我真正的母亲——我的妈妈,在我四岁时得癌症去世了。现在的母亲是我妈妈的妹妹小萌姨的朋友,她跟我妈妈关系也很好。其实呢,是我的母亲非常仰慕我的妈妈,因此对我特别好。小萌姨是这么说的,我自己也有很深的印象。
那时,妈妈从东京转到了离外婆家比较近的神户的一家医院住院。她一天天地消瘦下去。那个时候我就暂住在外婆家。外婆和小萌姨都跟我说妈妈会马上好起来,可是无论她们怎么说,我一看到妈妈的样子,就知道她们是在骗我。
我不太知道死是什么感觉。可是当我看到妈妈越来越瘦,身子越来越窄,我就担心她是不是会哪一天就消失不见了,越来越害怕。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担心得吃不下饭了。
有那么一天,我去病房看妈妈,闻到一股特别香的味道。甜甜的,就像是松饼上融化的黄油发出的香气。那香气,从病床旁边架子上放着的一个盒子里飘出来。放在平时,无论我是要吃什么东西,或是去玩的时候,都会事先征得妈妈的同意。但当时我就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径直伸手拿过盒子,打开盖子。
于是,我看到圆圆的、洒着砂糖的、中间空心的、像是面包一样的东西放在里面。我并不知道那是叫作甜甜圈的甜点,我所知道的甜甜圈就是在连锁店里卖的那种沾着巧克力酱的食品。
不过,叫什么无所谓。那中间的小孔仿佛在和我说,把我套在你的手指上吧。于是,我轻轻地挑起一个,“啊呜”一口咬下去,然后就惊讶得屏住了呼吸。
妈妈吃惊地望着我,外婆和小萌姨也同样惊讶地看着我。
我连忙道歉,说了句对不起,可是她们摆了摆头,像是在说没关系。妈妈跟我说,你可以全部吃掉,我才又接着吃起手中的甜甜圈来。征得同意后,我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把全部的甜甜圈都吃光了,甚至连手上沾着的砂糖都舔了个干干净净。
——这可是饱含着爱意的手制甜甜圈哟。
妈妈这么跟我说,我这才知道原来没有巧克力酱的这种也是叫作甜甜圈的。而且,其实这种才是更传统的甜甜圈,这好像是外婆或是小萌姨告诉我的吧。
那之后,妈妈就开始拜托我现在的母亲做甜甜圈,说要和我两个人一起吃。可是,我却从没看到妈妈吃过。
她只是把甜甜圈拿到眼前,像看望远镜一样透过甜甜圈望过去。我问妈妈在做什么,她透过甜甜圈上的小洞看着我,这么说:
——甜甜圈不只是点心,还可以用来变魔法。
接着她又说道:
——心里想着自己想看到的景象,透过小洞看过去。然后,把这个甜甜圈吃掉,洞洞里描绘出的景象就会变成现实。就是说,你的愿望就会实现。可是妈妈吃不了甜甜圈,所以,有羽,你能帮我吃掉吗?
我听起来,妈妈像是在问我,有羽能帮妈妈实现愿望吗?或许,妈妈是想用这种方法让我吃东西,但是,她也真的希望通过这样方式许愿吧。
妈妈从没有想象过自己在甜甜圈的洞洞里恢复健康的情景。每次吃之前我都会问她,你看到了什么?然后她就告诉我说,看到了有羽在运动会上跑了第一,看到了有羽在朋友们中间开心地笑着,或是看到了长大之后的有羽变得比妈妈还要漂亮……全部都是关于我的事情。
尽管如此,我还是把那些甜甜圈都吃掉了。因为,我无须透过甜甜圈上的小洞去想象,我最喜欢的妈妈的笑脸就在我眼前。
透过甜甜圈再次看到妈妈的身影,是她去世以后的事情了。
那之后,又过了四年,那个家伙和我现在的母亲结婚了。还没过半年时间,我就和母亲回到她出生的故乡,开始在那里生活。
那是一个特别乡下的地方,可以去玩的地方只有便利店。
那个家伙则一个人外派到美国工作去了。
一起去?他说公司有规定,如果家人一起前往,至少需要工作十年;如果是独自外派的,只要满五年就可以回来,所以他就决定一个人去了。我记得他跟母亲这样解释过。
母亲当时笑着说,正好自己英语不行,这样反而轻松了。可她心里真实的想法是怎样的呢,又不说给我听,她这个人啊。
其实她是怎么看我的,我也不知道。不过,只是这一年来,我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在此之前,我真的是被她当成宝贝一样来养育,这样的疑问根本就不可能产生。母亲不只会做甜甜圈,所有的菜肴都是得心应手,她做的每一样我都觉得特别好吃。只要是母亲做的,我从来就没有吃不了剩下的。
因为,这是我和妈妈最后的约定。
算了,虽然我并没有把如此错综复杂的事情告诉我那个班主任老师,不过我以为,她要是知道我是因为吃了充满爱心的甜甜圈才变胖的,她应该能够理解的。我既不是因为压力大导致暴饮暴食,也不是家里不给我做饭,让我天天只是吃快餐什么的,我之所以变这么胖,并不是出于这样不健康的理由。我认为我把这样的意思表达给她了。
然而,完全没有什么效果。老师的脑子已经硬邦邦地干成一块一块的了,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话,她还跟我说要和我家里人聊聊。总而言之,好像我不变瘦她就无法接受。
的确……回到刚才的话题,那时我吃甜甜圈的数量着实是增加了很多,因为真的发生了一件让我感到有压力的事情。
就是那家伙的回国。他的任期延长了四年,在那九年间,中间一次都没回来过,而且暑假什么的也从来没有邀请过母亲和我去那边玩。可他回来一见到我却跟我说什么,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对不起。
还说,把有羽交给那个女人,我真是太失败了。这个人渣。对那家伙来说,母亲只不过就是负责照顾我的保姆。
所以,我决定跟他斗一斗。不,是我的身体擅自进入了战斗状态。除非是母亲亲手做的,别的东西我一概不吃。这么一来该瘦了吧?结果恰恰相反。
母亲注意到我有些异常。她见我不再吃外面卖的点心、面包什么的,刚开始时好像以为我要减肥了,她还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男孩子了。
喜欢的男生的确是有的,可是他好像还挺喜欢这个胖胖的我,所以我从未想过要为了他而减肥。其实应该说,我从没想过要减肥。
在乡下的中学,虽然我是个转校生,但没有人因为我的体形而嘲笑我,大家对我都很好。我从没因为胖吃过亏。
不对,算是有一次吧。初中时的体育节上,我把跟我一起参加两人三足的男生搞受伤了。我们摔倒了,感觉我要把那个男生压扁了一般。可是,他笑着原谅了我。后来我对他的好感也戏剧性地暴涨,我喜欢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