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仰慕的人

碎片 湊佳苗 18582 字 2个月前

无论是谁都没有权利对别人的外表或是健康指手画脚,不是吗?

久乃,真是你来了。

这是啥,小礼物吗?泡芙呀,不用,不用。我把它放在玄关,你走的时候别忘了拿走啊。

还要冷藏?真是麻烦,你可千万别忘了。

我不喜欢泡芙吗?不,特别喜欢,尤其是“白玫瑰堂”的泡芙。这家的泡芙里边的蛋黄酱的黄色跟别家的不同。鸡蛋能做出这么浓的口感,真是让人感动。不过,我真的不要。

因为,我应该没有权利得到久乃送的这么好吃的点心。

你别盯着照片一个劲儿地看呀,找地方坐呀,去那个黄坐垫那里坐吧。要是太窄,你就把那边的杂志随便摞一摞,自己找地儿啊。我也没必要因为久乃要光临,就专门收拾,对吧?因为是你有事要来找我。

应该约在别的地方见面?那是久乃你的想法吧。即使是被周围人发现了你是橘久乃,也没什么不好,既不会被人皱眉头,也不会被别人窃窃私语。你只会为自己考虑,这可一点都没变呢。

你是问就开十秒钟窗子可以吗?按照以前的流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这么说了?看起来,这里慢慢地要变成小学的教室了吧。你请便。我有日子没做饭了,虽然屋里有些乱,但是生活垃圾我都扔出去了,我不觉得屋里有什么气味的。

或者,是空气本身变得污浊了?你是不是想尽量不把我呼出的空气吸进去啊?担心会被我的肥胖菌感染?不是这样啊。

因为,我,现在,应该比久乃的体重还要轻。

人的身体是多么不可思议。想变瘦的时候,无论我多努力地忍着不吃甜食,就算我每次都把吃的食物吐出来,我的体重都没有减少一克,反而有时体重还会上升。可现在,体重无关紧要了,我却瘦了下来,差不多有一个人的重量消失了。

不,并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剜去了。

皮肤还是松松垮垮的,和褪下来的空壳一般。

我要沏点红茶,久乃也一起喝吗?苹果味的伯爵红茶,我女儿……是有羽最喜欢的口味。

你也想喝?那就请让我来为您沏一次茶吧。虽然我想我没那样的权利,但如果女王陛下希望的话。好了,你坐着吧。

久乃,你在满世界打听有羽的事情吧。

我怎么会知道?你和我都是小镇生,小镇长的,这里不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嘛。就算我闭门不出,这些闲话、坏话还是会传到我耳朵里。其实呀,就在几天前,堀口君和希惠老师刚来过,说是想给有羽上炷香。堀口君,可不是弦多,是他儿子星夜。

真是有趣,这两个人都没有认出我来,把我当成了我的哪个亲戚。希惠老师还对着我问,八重子最近情况怎么样啊?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有多久了,几天,几个月,或者更久,有几年了吧,我都没笑过了。因为我过去就喜欢希惠,倒不是因为她胖胖的,和我是同类,而是因为她很努力地照顾别人,这一点特别像我短大时的一个朋友。

在我上茶的时候,堀口君好像才注意到,一时间张口结舌。真是个温和的孩子。

不说这些了,久乃,你没觉得我变了吗?面对着你,我这么能说。要是以前,我就算传一个话,也会面红耳赤,大汗淋漓,连句整话都说不利落。

过去我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性格,是没法儿改变的。我就是暗黑的横网八重子。

我以为,肥胖也是因为自己的体质如此,是没法儿改变的。我就是横纲级的横网八重子。

交不到朋友也没关系,不能穿漂亮衣服也没关系。受到关注的时刻就只有在量体的时候。

但是,没有什么是无法改变的。只不过是我还没有遇到告诉我不是这样的那个人而已。只不过是我们镇子上没有这样的一个人而已。因此,我非常感谢我的父母,虽然没有让我去到东京那样的大城市,但是他们让我去了神户,那里聚集了比小镇多得多的人。

不知他俩现在是怎么看我呢?因为我,他们都有些神经衰弱了。

我当初去念了一所短期大学,学了一个培养营养师的专业。

噢,难怪啊——貌似认可的表情,大多数的人听到都是这样一副表情,就像久乃你现在的样子。

你们要么是在想,她很喜欢吃啊,很喜欢做饭吧,所以才这么胖吧。要么就是反过来,想找出我选择学营养学的理由。更有甚者,还有人肆意展开联想,认为我是由于暴饮暴食胖起来的,然后为了恢复正常的身体,才想要学习营养学。简而言之,我就是为了瘦才选择学营养学。

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全都是一派胡言。

我只是为了能让祖母吃到她喜欢的食物而已。

哎,久乃,你能相信吗?我在小时候,上幼儿园之前,都一直以为自己很可爱的。因为祖母每天都会和我这么说。然而,一上幼儿园,再没有人和我这么说。不仅如此,还被叫成胖子、肥猪什么的,总是被嘲笑。

到底是怎么了呢?我哭着问祖母,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告诉我说,老天把各不相同的眼光赐给每个人。因为不然的话,大家都会想要得到相同的东西,就会相互争夺不下。

我并没有能够马上接受祖母的说法,因为我周围的人们怎么看都是同样的眼光。我还曾经埋怨祖母说假话骗人。

对了,久乃,你还记得“伦敦屋”吗?就是商店街街口的那家店。

做炸面包的专卖店?当时已经有这样的说法了吗?我一直不知道那家店应该叫作什么店,就简单地叫“伦敦屋”了。

那里有俄式馅饼、炸咖喱面包、炸奶油面包、甜甜圈、有馅儿甜甜圈、麻花辫面包,原来是因为那家店里卖的都是炸制的面包吧。明明是俄式面包,却起个“伦敦屋”的名字,真是让人费解。

原来,我特别喜欢站在店门口,看着弓着背的老奶奶一个人在里面不停地包着馅儿,然后将包好馅儿的面包放进锅里炸。后来被妈妈撞见,对我大发脾气。她说,这样太不体面,不许我再在店门口张望。

久乃也喜欢那里的俄式馅饼吗?当时没有可比较的,我就认为俄式馅饼就是那个味,现在想来,还真是做得很好。

比东京的俄式餐厅做得还要好吃。不过已经吃不到了,那味道多少有些依靠回忆,但一点也不夸张。

我是很喜欢俄式馅饼的,不过我可没有权利跟你一样啊。

总之呢,“伦敦屋”的熟客大半都是为了俄式馅饼而去的,可我的祖母却并不是。她最喜欢的是甜甜圈,不是裹着巧克力的,也不是夹了奶油的,她喜欢的就是中间有个圈的、撒上糖的、最普通的甜甜圈。而且,还不是绵白糖,就是最普通的白砂糖。

祖母经常买来甜甜圈,叫上我,两人并排坐在缘廊上一起吃。祖母直接用手拿起甜甜圈,并不把它送到嘴边,而是拿来挡在眼前,把脸稍稍扬起,就像是看太阳那样望过去。

看到什么了呢?我一直很想知道,可是一个小孩子,心里觉得不该问,于是我就在一边默默地吃着甜甜圈,望着祖母。

为什么我觉得不能问呢?你的问题可真直接呀。你这种人,就算强行闯入了别人的世界,也丝毫不认为自己挺招人烦的吧,这样的问题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问得出来。就算是对方正在回想一个无法再见面的故人……

虽说如此,就算我沉默不语,如果一直盯着看的话,也等于是想让祖母告诉自己似的。这么说来,我也跟你一样啊。真是对不住,我这样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是今天,我可不愿为这个向你道歉。再说,是你来找我,我本不用摆清楚自己的位置。

有一次,祖母告诉我,她透过甜甜圈能看到她儿子,不是我父亲。那一次我才第一次知道父亲有一个小他十岁的弟弟。奶奶说他是在五岁那年的冬天,得肺炎死掉了。他很喜欢吃“伦敦屋”的甜甜圈,每年生日都期待着能得到跟自己年龄一样多的甜甜圈。

那时家里虽然并不富裕,但是也不至于穷到每天连个甜甜圈都买不起的程度。要是知道他日子不久了,哪怕是每天五个,十个也行,把他一辈子能吃到的甜甜圈都买回来让他吃也好啊。

听着祖母落寞地讲述,我只能不停地吸溜着鼻子坐在一边。并不是因为那是祖母的儿子,是父亲的弟弟,而是想到一个和自己同样年纪的小孩子,在对甜甜圈的期盼中死去了,我觉得太可怜了。

但是,祖母接下来这样说道:

——不过呢,我也并不伤心。因为啊,我这样对着甜甜圈望过去,就能看到那孩子在那个世界里幸福生活的样子。他每天都在吃着香甜的甜甜圈。没事了,都已经是个大人了。

听祖母这样说着,我也透过甜甜圈望去,我看到祖母笑眯眯的脸庞。我想,甜甜圈的这个圆洞就好像魔镜一般,能让自己看到想看到的东西。在那之前,我以为那个圆洞只是用来穿在手指上的。

就这样,也许是因为时不时地吃甜甜圈的缘故,而且祖母的体形也相当肥胖,结果得了糖尿病。就在同一时期,“伦敦屋”的老奶奶也去世了,关了店。当时我还想这时间配合得刚刚好。

不过,“伦敦屋”的那位老奶奶可真是厉害,在去世的前两天还在炸俄式馅饼,说是活了九十六岁。不知是不是她跟家里人要求的,据说临终时是在披头士的音乐中离世的。这么说来,在店里的录音机里总是播放着披头士的歌曲呢,就用一台卡带录音机。

好了,这个暂且不说,我的祖母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了。也许是因为整体上饮食受到了限制,十分痛苦,症状好像也比较严重。可是我觉得,在精神方面,也许是因为吃不上甜甜圈才更加虚弱。

于是我从市面上买来甜甜圈给她,想着就算她不吃也罢,哪怕只是让她透过那个圆洞看上一眼。可不知是不是她觉得买来的甜甜圈不是“伦敦屋”的,反而变得更消沉了。

她说,买不到了吧,像“伦敦屋”那样简简单单的甜甜圈。所以我决定自己来做。我想着很简单,但事实上却压根儿做不好。外皮酥脆,里面松软,就算凉了也能保持口感。无论是市面上买到的甜甜圈,还是我备齐了所有上等的材料,从和面开始,一步一步自己做出来的甜甜圈,都没法儿重现那样的口感。

更何况,糖尿病患者是要控制卡路里摄入的,我都不知道该从何做起,该做些什么。

因此,我决定去学营养学。

开场真够长的。其实我只是想给你说说我在学校遇见的一个人而已。

你很感兴趣?究竟对什么感兴趣呢?是你也喜欢吃“伦敦屋”的俄式馅饼吧?

好吧,随便你。我在短大遇到的那个人叫作城山萌。我和她是一个专业的,是她先跟我说话的。那是在夏天到来之前吧,她对我说,我们一起回去吧。她很纤细,皮肤白白的,个子不高,眼睛大大的,长得可爱极了,像偶像明星一样。面对这样一个女生,我应该没可能好好地回复她的。

嗯,这个,那个……汗珠一下子从我脸上冒了出来。可是,她一点也没有露出不快的表情,说了一句:“真是很热啊。”说着,还用一只手使劲地在脸边扇着,尽管她脸上一滴汗都没出。她邀我一起去喝咖啡,说是那家的卡纳蕾很好吃。

我连卡纳蕾是什么都没问,不得要领地应了一声,就跟着她一起去了。会不会是碰上诈骗了呢?这样下去,该不会被强迫买英语口语教材吧?各种担心涌上心头。

慢慢地,我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连怎么去到店里的道路都记不起来了,也不记得是看了怎样的菜单,点了些什么。然而,我却记住了卡纳蕾的味道。微微有一丝苦,觉得也没那么好吃。然而,外皮咬起来脆脆的,里边吃起来松软软的口感,我想这不正好可以用到我想要做的甜甜圈上嘛。

我想拿到这个卡纳蕾的配方。如果是流行的点心,也许已经出版有专门的做法的书了。我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双大眼睛突然贴了过来。大概是小萌刚才就在和我说着什么,而我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我呢,自己有一副空气耳塞。当我感觉到可能会有像是胖子、肥猪,或是横纲之类的伤害自己的字眼飞来时,空气耳塞会自然地阻隔这些声音。这种能力不简单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虽然我并不愿这么说,但这或许要拜你们所赐呀。

又来了,你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好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一样。我的空气耳塞,跟你的这种表情,是同样的效果呀。好吧,就这样。说这些也是浪费时间。

小萌是这么说的:

——你都在哪儿买衣服呢?

我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我知道为什么我的空气耳塞又自动开启了。那天,我穿了一件粉色的纯色上衣,配了一条藏青色的喇叭裙。我差不多每天都穿成那样,自认为这样的穿搭是上大学时最不扎眼的穿法了。

可是,被小萌问起是在哪里买的,明摆着是在说这衣服不适合我嘛。

“会不会是因为她觉得很好看,也想去买同款才这样问我吗?”同样的问题,如果是向久乃问的话,也许是那个意思吧。

她问的是我,是这个体重80公斤的横纲级的横网八重子。久乃,你要想象着你当初最熟悉的八重子的形象,来听下面的内容。

“不是64公斤吗?”我可真的要生气了。那个数字,只是一个阶段性体重。即使对你们来说,已经是个相当大的数字了。

我告诉小萌,自己并没有固定在哪家店购买服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清楚地回答了小萌的问题。不过,她说这无关紧要,然后接着这样说道:

——我姐在东京做服装设计。等下次她回来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去见一下?我想她应该有很多适合八重酱的衣服呢。

果然还是在推销,强迫让我买价格不菲的衣服,接下来也许就该让我买宝石了。不过,她的话语中最让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些。

是八重酱。在此之前的人生中,还没有一个人这么叫我。大家都叫我横网,只有家里人才会喊我后面的名字,而且也是直接叫我“八重子”。就连祖母也是直接叫我八重子,不会在后面加上“酱”。

而且,小萌还跟我说,希望我直接喊她“阿萌”。称呼别人时不加尊称,在我来说还是头一回,更何况,还是用爱称。在电视剧或漫画中,这是很自然的场面,就算在班上也是理所当然的情景。不过,是对除我之外的人来说的。我真的可以这样做吗?我为了确认向她问道:

——我有这样的权利吗?

小萌,阿萌,刚开始一脸惊讶,然后就笑了起来。

——别搞了,什么有没有权利呀。你太认真了吧,八重酱。要这样的话,我是不是应该说,教官,我可以称呼您八重吗?

说着,阿萌向我敬了个礼。她的动作既可爱,又可笑。于是,我也回敬了一个,回答道:

——好的!批准!

我想,就算被强迫购买昂贵的钻石我都认了,如果能让我感觉到如此的幸福的话。

那个周末,我去了阿萌家里。阿萌住在父母家里,上学每天也是从父母家去的。看到她很随意地拿着名牌包包,我猜她家肯定很有钱,去了一看,果然如此,和久乃家差不多。

阿萌的母亲开了一间瑜珈教室,工作室是一个独立的平层,跟她家没有连在一起,稍微离开了一点点,我被带到了那里。去的时候阿萌的姐姐正好在从大纸箱里取出衣服,把它们挂在架子上。不过,因为是在阿萌家里见到的,所以我知道那是她姐,若是在别的地方见面的话,也许不会把两人联系在一起。猛一看,她们姐妹俩长得不怎么像,仔细一看,眉眼长相还是挺像的。

不同的是体形。姐姐个子特别高,比阿萌,比我高了有一头。

听说以前是排球队的,难怪那么高。而且好像还是奥运会选手呢,不知道是哪一年的。她很谦虚地说她只上场发过一次球,我想应该不只如此吧。

在我对面的是这么一位不简单的人物,我不由得全身紧张得硬邦邦的,都没能好好地打个招呼。面对这样的我,阿萌姐姐——千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