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道德 伦理

碎片 湊佳苗 19402 字 2个月前

沉默只是因为我在拼命地忍着,把涌到嘴边的话和我的愤怒控制住,不让它们从我嘴里冲出去。

久等啦,由乃。这么称呼可以不?还是橘医生,或者久乃女士?

由乃就可以啊。这个叫法,最开始就是我用的吗?我完全没印象了呢,是吗?

我从小就发不好“久”的音,你的名字不是被我念成“菊乃”,就是被念成“牛乃”,总是把第一个字浑水摸鱼地瞎念一下,然后只念后边的“由乃”这两个音。后来,姐姐也觉得这样的叫法听起来感觉很亲热,她也这么喊你了。原来是我的原创啊。

百忙之中,对不住?我真的是挺忙的,你是挺添乱的。不过,那边靠里边的桌子空着呢,我们换到那边吧?

嗯,果然还是这边的好些。

那边阳光太刺眼?当然也有这个原因。不过,我不想让朋友,特别是学生家长看到我和由乃姐在一起。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会很麻烦的呀。我也不想让别人以为我们是熟人。我比较怵你这一点,从以前就这样。

你肯定觉得,没有人会讨厌你,只要你招呼,别人肯定会高兴地来见你,别人会以跟你认识而感到自豪,只有稍微能和你有所联系的人,在跟你毫无干系的人面前,一定会因为认识你而感到得意。

的确,是有这样的人,而且,还真不少。再者,肯定也有人在你面前会专门这么做。可是,能在心底里真正地为你高兴的人,肯定没有你想象的多。

别这样,一副悲剧女主角的表情,约我出来的可是你哟,这么宝贵的周日的午间时光。我姐也真是的,居然把我的手机号码随便就告诉你。你这个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居然还和乡下的同学保持着联系呢?

你遇见我姐了?难以置信!我没想到,她那样的体形还和以前的熟人见面,而且还是跟由乃姐。你有没有跟我姐说,说她像小猪一样啊?就像以前你喊我那样。

没想到由乃比以前正经多了嘛,或者说,你现在不敢那么说话了。我被曾经代表日本去参加选美的前世界小姐——现在的美容外科医生橘久乃称作肥猪,要是这件事传到网上,会发生什么呢?一定会上热搜啦。

我虽然不是什么像由乃这样的名人,可我作为一名中学教师,我会注意避免不小心失言的。

在我的班上有个男生,在上午第四节课的课堂上吃便当。这个孩子是网球部的,长得也挺可爱的,活泼开朗,是班上的人气王,就叫他A君吧。他把课本和练习册打开立在课桌上,把自己挡起来。不过,我从讲台上还是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就冲着他稍微提醒了一下。

吃相别那么难看啊,我说。

我说完,那孩子笑着挠了挠头说“被老师发现了啊”,然后收拾起便当盒。旁边的同学们也哄笑起来,有人说“肯定被发现了呀,我们都闻到了呢”。这样,在一片和谐的气氛中收了场。

然而,下学后,我被那个孩子的班主任和年级主任叫了去,你猜他们跟我说什么?

——听说你在上课的时候,当着所有学生的面,说A君“难看”。

他们说,午休时A君去找他们投诉,满脸悲痛的表情,还说那孩子哭哭啼啼的。

刚开始我还觉得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我想起了课上那件事。于是我解释说,是因为他在课上偷偷摸摸吃便当,所以让他注意别吃相那么难看。然而,我错了。

你也知道,现在的孩子不管是“吃相那么难看”也好,还是“难看”也好,总之对“难看”这个词就是反应过度。所以只要是学生投诉,说因为这个“受到伤害”,那么,就算他是在上课时间吃便当,你也必须要道歉。

居然会有这么愚蠢的决定?

我去道歉啦!那天放学后,A君在参加社团活动时,我被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带着去了网球场。被一老一少的两个男人夹在中间,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刑警带走的犯人一般。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这要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委屈地马上哭起来了。如今我也成长了吧。

A君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看了看四周,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让人厌恶的笑容,然后朝我们走过来。那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能有什么情况?并不是所有品行恶劣的家伙都是环境所迫的,他所处的环境好坏并不都跟他本人意志无关。这一类型的人,如果你多追问几句,他就会把家长、老师,或者自己不喜欢的同学树立成一个恶人形象,然后将一个芝麻大的小事放大一万倍,来表明错误不在自己。

那种故事有必要听吗?不过,要是因为这个,你就想去试图改变他极度扭曲的性格,那就大错特错了。无论是成人也好,孩子也罢,有时候,你越是关心,就越有可能把对方逼入绝境。可是,有人却以此为乐,并且还大有人在呢。

我应该利索点结束这个话题。

——你在上课时间吃便当,我说你吃相难看,实在是对不起啦!

我扯着嗓子道了歉,不只是网球场,连整个操场上都响着我的道歉声,就像电视里的综艺节目那样。

A君吗?他蒙了,茫然又不知所措的样子。大概,这和他计划的并不一样吧。估计他想着,我会一边哭着一边跟他道歉,然后他说“我听不到”,好让我重复说好多遍,他好看笑话吧。没想到,反而搞到让自己丢人现眼,脸上只得强挤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他说,如果老师您对此有所反省的话,那就这样吧。

该反省的是谁呀?

你说这真混账啊?可别这么说,由乃。“混账”这个词可不能说哟。因为你并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哪里竖着耳朵听着呢。

也许你本来是打算约我去一家远一点的咖啡馆吧,可是在汽车时代,在我们乡下,也还是有人认识你呀。或许你也想掩饰一下,可那条围巾也太扎眼了,还是摘掉吧。

我吗?我不系围巾。不然,看起来好像我在强装门面,赶来和自然系时尚美女由乃见面一样。我说你还是快放在包包里吧。

我可不需要由乃淘汰下来的围巾,我不要任何人淘汰下来的东西。这个世上,当妹妹的都是这个命吧。不管怎么说,当下这个世道呢,比起发生的事件本身或是受到的损失的大小,谁说错话谁就输了。

有亲人被杀,但如果受害人的家属说了一句“我要杀了那个犯人”,这个人就会成为世人攻击的对象。由乃你也一定知道的,好歹你也是新闻节目的评论员嘛。

就我而言,还曾经因为对方失言,搞得我也跟着受罚。

虽然我为自己的“吃相难看”的说法道了歉,可是那个A君……我得找个别的方法叫他。由乃选的这家咖啡馆,我下单时还得节省一点。你就找一家有包间的咖啡馆好了。

你一直想喝黑糖煎茶拿铁?这种饮品,就算我们乡下特稀罕,要是放在东京不是满大街都是呀。

啊,是吗?已经不时兴了呀。这样啊,幸好在这儿你还能喝到。反正我也不知道流行喝什么黑糖啦,煎茶啦,就随便要了一杯咖啡。刚才你要是给我推荐一下就好了。

另外再点一杯?不用了。

黑糖不会长胖?你想说什么?我可没在减肥,所以不需要减少甜食。咖啡里只加奶不放糖,只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喝法而已。

尝一口?不,不用了。下次来时再喝吧,黑糖煎茶拿铁的话题,就先说到这里吧。

接着刚才的话题。虽然我是为“吃相难看”的说法道了歉,可是在那个小孩看来,似乎成了他上课吃便当的理由。简直是,太混——我是说,这真是一个缺乏常识的可怜的小朋友啊。

这样的说法才不礼貌?那我可不知道。总而言之,这孩子又把便当盒打开了,而且,这次肆无忌惮地,堂而皇之地吃起来。所以呢,这一次我就斟酌着用词开了口。

——现在是上课时间,不是吃便当的时间。不过,如果现在不吃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健康的话,请带着便当去保健室就餐。

A君恼羞成怒。因为词汇量贫乏,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话,于是开始大发脾气。

他先是用特别大的声音“哈?”了一声,像是想要把我喝住一般。对他的咆哮,我一点都没有害怕。他又连着吼了两遍“哈?”,见我一点都没有退缩,接下来他开始恐吓威胁。

——你,根本没有反省呀!是不是想让我把你说我“难看”的事情放到网上?那样的话,你就别想当老师了。

我沉默了一段时间。倒不是找不到话回敬他,当时,“你太混账了”已经涌到我嘴边了。沉默只是因为我在拼命地忍着,把涌到嘴边的话和我的愤怒控制住,不让它们从我嘴里冲出去。

由乃遇到这样的时刻,会怎么做?你不是说经常在心中默念数数嘛。我姐的办法有点特别,她说每当这样的时候,她耳边就会响起舒伯特的《魔王》[1]。据说她只是在初中的音乐课上听过一次而已,可是每当这样的时刻,她耳边就会响起嗒嗒嗒、嗒嗒嗒的三连音前奏。

对,对,就是“爸爸啊,爸爸啊”那一段。哎,由乃也会唱?对呀,你们是同学嘛。我也觉得好像听过,却又没什么印象。你们年级上课听的时候,音量肯定开得特别大吧。反正,我姐说,只要是在脑海里把那个曲子从头到尾过一遍的话,大部分的事情就都能忍过去了,或者说,她就能够稳妥地处理好那样的场面。那么,由乃呢?

想不到什么?耳边也不会响起《魔王》的乐曲。也是啊,像被欺负、被说坏话这类的事情,在由乃的人生中也基本上没遇到过吧。即使有,你当场就怼回去了,要是情况继续恶化,你只要拧着眉头,熟练地流下眼泪,一边再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周围人就全都变成你的战友了。

凭什么这么说?当初你说我是小猪,被别人提醒时,不就是这样嘛。

当初对不住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种跨越时空的道歉。又不是你当时的歉意在经过了什么星球之后,时至今日才抵达我这里。只不过因为你是被我斥责了,而且又有求于我,你才不痛不痒地给我道歉吧。

不需要,不需要!那样的道歉,我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我的忍耐方法吗?你的话题转换得真够快的,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由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由乃还真让人有些怀念呢。嗯,能见到你真好。人啊,哪儿能那么容易改变呢。这不正好证明了这一点吗。

我会在心里默念那首宫泽贤治的诗《不畏风雨》。大致上,和我姐是一个类型吧。

对了,我教的是国语[2]。不过,在我当老师之前,每当我静不下心来时,我就会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背诵《不畏风雨》。也许是高中时被要求背得滚瓜烂熟的缘故吧。

由乃没背过吗?

上课时学过,但没有背诵啊。那么,这就是老师的个人兴趣问题了。我上课时,有一段时间也要求学生背诵《徒然草》的序文。然而,学生和家长们纷纷来抱怨,说什么背诵太痛苦啦,什么强加于人啦,什么学生有权利不接受这样的要求啦,于是便匆匆停掉了。

人类在短时间里将大量的信息存储进大脑的最佳时期就是在十几岁这一段,可要是优哉游哉地长大之后,有朝一日,谁能来帮助你呢?

我当老师有十六年了,总以为已经一年年地慢慢习惯了这个职业,但我发现并没有。其实,我觉得跟学生越来越没话可说了。跟其他老师说起此事,他们告诉我,随着师生年龄差距越来越大,这样的变化是必然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吗?

你们的顾客,应该叫患者吧?患者当中也有十来岁的孩子吧?你有这种感觉吗?噢,毕竟是整形医院,中学生并没有几个吧。

你也有同感,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看起来是为了获得个性而来?这一点我知道。

他们担心自己不合群,担心自己太突出被攻击,表面上迎合声音大的、多数人的意见,但其实内心里要求自我,希望得到针对自己的赞扬与认可。

希望获得表扬,想从人群中脱颖而出,这也许和我们小时候没什么两样。可是,我们那会儿,大多数的人会拼命地展现出自己的个性。

早晨一个人在学校操场上奔跑,课间沉醉于阅读自己喜欢的作家的书,还特别擅长模仿老师。要么自己组个乐队,在文化节或是外出郊游的大巴车上给大家唱歌,要么在文具盒或是垫板上,贴上喜欢的偶像或体育明星的贴纸。

像由乃这样,明明是小学生,因为担心戴帽子会破坏自己的发型,所以总是把黄色安全帽挂在脖子上。这做法多有个性啊!

所以,以前的同学,即使关系不是特别好的,只要是一个班的,就会回忆起来班上谁喜欢谁,谁擅长什么,或者谁跑得快,谁脑袋瓜聪明。

可是,我却很难了解现在的小孩的特征,他们本人不愿意公开展现自我,学校或社会不认为竞争是好事,而且学生的排名也不可以公开。

就连唱歌也是,只能合唱,不要独唱。独唱,就不可以。

可是,却要求老师去发现每一个学生的个性,还要帮助他们发展个性。

学生不愿展现自我,不希望和别人做比较。可是,学校却还要让教师关注到他们的个性。

老师该怎么做呢?到头来,不只是学校,整个社会,都会变成一个无须个人表现,只看外在来评判人的价值的世界。

对,只看外表。是美女还是丑女?是英俊还是丑陋?是高还是矮?是胖还是瘦?

若只是外表长相就等于一个人的个性也就罢了,可是又说什么单眼皮的不讨人喜欢啦,丑女性格不好啦。当然也有反过来的说法,要通过一个人的长相来判断他的性格。

这样大家都去做双眼皮,久乃的美容医院之类的地方当然会生意兴隆啦。

因此,我特别赞同你的说法——他们看起来像是为了获得个性来做美容的。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就是你的意见让人——豁然开朗。没准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发自内心地赞同你的意见。

虽然我平时基本上没时间看傍晚时分的新闻节目,不过,深夜的讨论节目——如果主题是关于教育的,我都会录下来看的。那个节目的嘉宾,有一线教师,有教育评论家和前文部科学省的官员,还有著名的补习学校的金牌讲师、自由学校[3]的经营者,都是些教育界人士,可为什么由乃还会经常混迹其中呢?

是因为校规讨论的那一期你做嘉宾的反响很好?就是你说“要是孩子通过做双眼皮,就能积极地去学校上学的话,校规就不应该加以禁止”那一期吧,你还说“学校是否会禁止视力不好的学生去眼科看病呢”。

然后,这句话一结束马上就进广告了,广告结束后就开始讨论另一条校规了,是吧。所以看上去,由乃把最精彩的部分说完,节目就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了。你把“视力不好”的问题放到美容整形的场合,就是要解决“外表不好”的问题吧。可是,这两个放在一起类比合适吗?

视力不好,会影响到人的日常生活。外表不好,会影响什么呢?如果说,外表不好会对人际关系产生影响的话,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做出改善的,难道是外表不好的人吗?

的确,几十年、几百年来,道德教育都一直要求我们不要以外表来评判一个人。可是,价值观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如果说有什么改变了的话,那只是人们对美女和英俊的定义有所改变罢了。啊,现在不说“英俊”,用“帅哥”称呼?人们对俊男美女的称呼变化了。不过,对长相丑的定义,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吧。

社会不会改变。在人的一生中,学生时代是有限的,而就是这有限的学生时代,对于人格形成、人际关系的确立会带来巨大影响,所以,最好趁早做整形。

是这个意思吧?就算是这样,你认为想整形的人和视力不好的人是一回事吗?

不,你不用回答。如果你再拿出什么无障碍设施的话题,论点就又变了。由乃,你特别善于把话题转到自己擅长的领域。

每次你在节目上发表意见的时候,我都会坐在电视机前,就像刚才这样,对你的观点进行反驳。当然啦,我是不会在网络上写什么的。

当今的这个时代,一位新上任的老师,如果在推特上写了学生的坏话,被人发现,肯定就被辞掉了。

要是绝对不会被暴露出来,我会写什么?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