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俞心岚

白鸟坠入密林 贝客邦 8084 字 2个月前

2003年12月9日,幼贞在岭阳镇医院产下一名男婴。隔天上午,梁皓第二次见到俞心岚,这时距离婚礼已经过去了七个月。

“阿哥。”

俞心岚这样叫他,梁皓愣了一下,他本打算保持婚宴上的称呼,叫她姐。

那天在幼贞家的酒桌上,谈论最多的无疑是关于新郎的话题:家里在千桂市,自己开公司的,比幼贞大三岁……诸如此类。俞心岚也在听,于是她知道梁皓长她两岁,便记在心里,准备下次见面叫他阿哥。梁皓的脑中迅速走过这样一番逻辑。

梁皓母亲要从陪护椅上站起来,给俞心岚让位。她昨晚一宿没睡着,脸像纸一样白。敏芳连忙阻止她,对说俞心岚说,你床沿上挤一挤好了。

幼贞侧躺在病床上,咬着牙闷声说,别,别过来,痛。她是剖腹产,说话声大一点就疼得直冒汗。

俞心岚走到婴儿床边,摁下被头看孩子,跟着孩子做一样的表情,嘴唇不由自主地扁下去,然后嘿嘿地笑出声来。

“是儿子吗?怪了,儿子怎么长得像爸爸?”

敏芳问俞心岚,什么时候回来的。俞心岚说昨天。敏芳说,你也忙,不用特意赶回来,上海的单位,请假要扣很多工资的呀。俞心岚摆了摆手说,哪有的事。

她穿白色高领毛衣,线眼很大,感觉在室外难以御寒。她是一个人来的。俞庆荣夫妻俩昨晚来过了。如果她不是很晚才赶到,就是特意跟父母错开时间。

“出了这么多汗,要喝水吗?”

俞心岚往杯子里倒了些热水,喂到幼贞嘴边。杯子里有吸管,幼贞嘬了一小口,苦着脸说,心岚姐,你就别回上海了,在这里陪我。

“尽说胡话!”敏芳小声呵斥。

孩子醒了,第一声像咳嗽,然后哇哇大哭。梁皓抱起来送到幼贞胸口,孩子含住乳头,暂时没了声响。

母亲起身朝柜子走,要去冲奶粉。敏芳也走过来,想抢在前头。母亲身体一晃,敏芳刚好扶住,又把她搀回陪护椅上。

“阿皓,先送你妈回去吧,这样不行啊。”

俞心岚绕过病床,关切地问,要不要叫医生?

母亲闭着眼摆了摆手:“可能是贫血,没睡的缘故,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后面几天我来好了,你先顾好自己,现在谁倒下都麻烦。”敏芳说,“还有,你要教毛笔字,学生都等着呐。”

母亲没有说话,倚着墙的脑袋微微摇晃。

昨晚第一夜,梁皓和母亲留下来看护。幼贞的奶水不足,每次都要加奶粉才能喂饱儿子。但是如果全喂奶粉,母乳很快会彻底枯竭。因此每当儿子哭醒,情况就变得很复杂,既要把孩子抱给幼贞,又得马上冲奶粉,幼贞的睡姿如果不方便哺乳,得先帮她翻身。况且,孩子不是每次哭都是因为饿,要换尿布,要抱起来哄着,没有半小时放不下来。幼贞不愿插尿管,对着便盆尿不出,扶她上洗手间是一段漫长的路。如果只有一个人陪夜,几乎没有睡眠时间,几天下来身体非垮不可。

“你还要去长英那儿,你那个心脏,哪有力气管我!”幼贞搂着孩子突然喊道,“给他们家烧菜拖地洗衣服,你还嫌不够。你身体那么好,你干脆也去上班好了!”

“你干什么,那么大声干嘛?”梁皓听到自己脑袋里铮铮响,好像金属撞击后的余音。

长英是幼贞的哥哥。敏芳今早送好孙子上学才来的。

“我那儿媳妇,在银行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不然……我问问她看。”敏芳像是对梁皓的母亲说,又像是对自己的女儿说。

“她?你指望她?”幼贞忍着疼痛冷笑,每一声都像是从小腹的伤口里挤出来的。

产房里沉默下来,隔壁床一家也寂静无声,帘子拉上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表情。

孩子哭了。

“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梁皓从柜子里拿出奶瓶。

“还有我。”俞心岚看看幼贞,又看看梁皓,做了个不易察觉的鬼脸。

梁皓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幼贞让她留下来,是半开玩笑的。可是有这句话在前,刚才的一幕仿佛是演戏给她看一样。

“不是的,你别……”梁皓直摇头,他说不明白,“这不是一两天的事,你还要回上海。”

“我不回上海了,不回去了……”俞心岚眼眸低垂,仿佛在和远方告别,“我辞职了。”

敏芳站了起来。

“真的呀,我在回来的路上才知道幼贞生了,不是特地赶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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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皓把母亲送到大巴站。临走,母亲塞给梁皓五百元。

“拿去给幼贞吧。”

在产房待了一天,眼见来探望的俞家亲戚都给钱了,母亲很意外,她只买了东西。身为婆婆,要不要掏钱给生产的儿媳,她有点吃不准。

梁皓说,奶粉尿不湿加衣服,凑一块儿也不少钱了。

“东西归东西。我不懂她们家的规矩,你就收着。”母亲跨上车,转身说,“我改天再来。”她在中排坐下,隔着窗向梁皓挥手。她的手掌像刚在水里泡过,浮肿松软,细密的掌纹看不见底。

梁皓回家睡了三个小时,睡不着了,匆匆洗完澡,又赶到医院。

幼贞的奶奶徐宝华和大伯俞承福来了。俞心岚兜着徐宝华的胳膊,两人坐在飘窗上说话。飘窗凉,徐宝华屁股下面垫了毯子,她脸有愠色,在说陪护的事。她说,我再小十岁,再小五岁好了,我来陪。俞心岚笑着说现在的管法不一样,她说能有什么不一样,再不一样,那三个小子怎么大起来的。

她见梁皓来了,并没有收声,只是朝他点点头说,阿皓你来了啊。

俞承福坐在轮椅上,是俞耀宗推着来的。他六十四了,还年轻时,妻子得乳腺癌去世,他咬着牙独自带大两个儿子。老了觉得寂寞,膝盖也磨没了,还有高血压。前些年续弦,找的是外地女人,结婚不到一个月就跑了。现在在两个儿子家轮流住,看儿媳的脸色过日子。他的身体比八十岁的老母亲差一大截。

梁皓不忍心收他的钱,推了几次。他气呼呼地把钱扔在床上,说不要是看不起他。徐宝华叹口气说,我们承福也是命苦,不给就不给吧,反正自己人,心意到了就行,阿皓这是孝顺你。俞承福拍着轮椅的扶手,一边咳嗽一边说,你烦点啥!不说话能死?你做了一世人反倒糊涂了,侄女生小孩不给钱,我满月酒还要不要去?

他的额头青筋暴突,眼圈涨红了。梁皓担心他随时可能中风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