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二)

大医·日出篇 马伯庸 34610 字 1个月前

对于方三响决定去习志野战俘营的举动,孙希和姚英子倒是毫不意外。

他向来是个行动派,辛亥革命时连军舰都敢登,更别说多年仇人近在咫尺。孙希宽慰王兆澄道:“你不用太担心老方,日本人比较守规矩,不会对红会人员怎么样。”

他和姚英子这段时间在临时病院接触了很多日本人,印象颇好。绝大部分日本伤员都彬彬有礼,服从调遣,素质颇高。他们打的地铺旁边,还堆着许多附近居民送来祈福的千纸鹤,把一群小护士感动得眼泪哗哗地流。

王兆澄见他们俩不甚紧张,面色凝重:“你们两位对日本人还不够了解,他们极度重视面子。这样的劳工虐杀事件,即使是下面的人擅自独走,日本政府也会第一时间设法掩盖,而一旦下手掩盖,方医生就危险了……”

两人一听,这才真正认真起来。姚英子连声问:“怎么帮?”王兆澄道:“我们如果要帮到方医生,一定要有人在战俘营外接应,而且要让对方明确知道,我们随时可以把事情曝光,让他们无从遮掩,这样他们才会投鼠忌器。”

说完之后,王兆澄恨恨地一捶墙面:“如果张代办以官方身份去交涉,将是最好的威慑,可他实在是……指望不上。”

姚英子和孙希没有半分犹豫,决定立刻赶往习志野。正巧此时张元节的参观也暂告一段落,正陪着几位宪兵寒暄。牛惠霖不爱交际,转身回到诊疗区继续工作。

他们找到牛院长,坦白地说了所有的情况。牛惠霖面无表情地听完,开口道:“这件事,不在红会救援队的职责之内,我们能做的就只是如实向官方反映。判断由他们来做。”

姚英子和孙希一阵泄气,这不就是明摆着拒绝了嘛。这时牛惠霖抬腕看了看手表:“方三响只请了一天假,时间快到了。你们快想个办法叫他回来。”

姚英子正要争辩,却被孙希一把拉住,赔笑着道:“牛院长,明白啦!”然后把她推出了诊疗区。姚英子瞪着眼睛说:“你干吗?”孙希压低声音:“哎呀,英子,你还没听出来吗?牛院长让咱们去把方三响找回来,不就是默许咱们去习志野吗?”

“啊?哎!”姚英子这才反应过来。她关心则乱,竟没听出其中暗示。孙希说:“以牛院长的立场,怎么可能会直接答应?你得听弦外之音哪。他不是还说,要如实向官方反映?什么叫如实?不就是说,如果咱们有了过硬的证据,他会力挺到底,出面跟日本官方交涉吗?”

“真的吗?你什么时候成了牛院长肚子里的蛔虫了?”姚英子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孙希嘿嘿一笑,催促说:“咱们换好衣服早点出发,到习志野还挺远呢。”

孙希换了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而姚英子这次来没带什么衣服,只好找赤十字社的人借了一身海老茶色的袴裙,外配振袖与一双小牛皮鞋。据说这是时下女学生流行的校服。她一穿出来,等候在外的孙希双眉一抬,一瞬间呆在了原地。

“好看吗?”姚英子有点扭捏地抬起一侧的衣袖,“总觉得有点碍手碍脚的。”

“英子,你简直就是海伦再世呀。”孙希忙不迭地拍着大腿赞美道。

姚英子白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王兆澄走过来,见到孙希这一身装束,啧啧称赞,说:“孙医生,你带着这样的派头走出去,寻常日本人见了都要鞠躬的。”孙希奇道:“上海那边,惯洋派头是时尚,怎么日本也这样?”王兆澄道:“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很,连吃饭、穿衣都尽量模仿西洋。倘若你会讲英文或德文,就更不得了了,警察都不会太为难你。”

两人商量前往习志野的具体办法。姚英子懒得操心这些,便先离开体育馆,去外面等他们。

体育馆的门前有一片开阔操场,旁边是一小块种满了波斯菊的花圃,大概是学生们课外种的。如今正当花期,紫色与粉色的小花纷杂怒放,地震毁灭了大半个东京,却对这一小片脆弱的花田毫无办法。

不知为何,姚英子觉得这废墟一角的小苗圃比那些大园林还好看。她索性蹲下身来,近距离欣赏。正在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这不是姚小姐吗?”

标准的京腔,姚英子却像是被蛇咬中似的,猛然一哆嗦。她僵硬地转动脖颈,双眸里映出一张她生平最痛恨的面孔。

“那子夏!”她简直不敢相信。

对面的男子披着一件蓝黑色的棋盘格和服,唇下仁丹胡,头上压着一顶皱巴巴的扁帽,和日本人并无二致。但那可恶而令人生厌的五官,还有残缺的一边耳朵,却一下子把姚英子扯回到汉口那段噩梦中去。

那子夏似乎毫无自觉,手持拐杖,悠然地走到她身旁,也蹲了下来:“我看到中国红会来访,就在想你会不会来,没想到他乡真的能遇到故知呀。”

“谁和你是故知!”姚英子“腾”地站起身来,向旁边站开一步。

自从辛亥战事结束之后,她就再没听到过那子夏的消息,一直以为他会留在京城,没想到居然会在东京遇到。

那子夏双手按住拐杖,看向花圃里的波斯菊:“当年我年少轻狂,对姚小姐多有冒犯,也实是罪有应得。这些年来我羁旅他国,漂泊海外,偶尔想起荒唐之事,仍是夜不成寐呀。”

比起十二年前张狂轻佻的性格,现在的那子夏性格似乎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姚英子定睛看过去,他虽相貌未改,容颜却苍老了太多,眉眼间尽是褶皱,这些年恐怕过得比较坎坷。

那子夏看穿了她的疑惑,顾自说起自己的经历来。

那年那子夏在革命党的坟头发疯,被易乃谦的宪兵扑倒带走,很快被开革出北洋军。他返回京城以后投靠了宗社党,哪知清帝迅速逊位,宗社党树倒猢狲散。他遂东渡日本,搭上了闲院宫载仁亲王这条线,成为他的中国问题顾问。

“明天要来视察红会临时病院的大人物,正是载仁亲王,他是日本赤十字社的名誉总裁。我今天是替他来打个前站,没想到能偶遇故人,真是太高兴啦。”

“载仁亲王?和载沣、载泽什么关系?”

那子夏放声大笑:“两码事,两码事。别看都带个‘载’字,人家可是日本皇室成员。而且这位载仁亲王还是陆军大将,积军功上来的,是皇室在军中的核心人物,哪是咱们那些闲散宗室可比?”

姚英子心中突然一动,不由得冒出一个危险念头。

倘若能让载仁亲王这样的有力人物介入一下,军方的难题岂不是迎刃而解?唯一可虑的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非得借助那子夏不可……

这时那子夏道:“重洋之外,见到故人是缘分。姚小姐若是不计前嫌,给我个赔罪的机会?”她迟疑片刻,徐徐开口道:“我回去一下,你稍等片刻。”那子夏笑道:“姚小姐没有扭头就走,已是天大的面子。我随时恭候。”

姚英子跑回体育馆,正撞见孙希和王兆澄要出门。她对两人说道:“你们两个先去吧,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处理。”孙希有些纳闷:“什么事比去救老方还重要?”姚英子一推他:“哎呀,让你去你就先去,我总有我的道理。”

她有意不告诉孙希那子夏的事。当初峨利生教授就是为了护坟才活活累死,孙希和那子夏是有仇的。这种事自己周旋就好,可不要把他卷进来。

孙希有些莫名其妙,可姚英子说得坚决,他没有一次能拗过她,只好和王兆澄匆匆上了路。姚英子随手拿起一条丝绸束带,把头发稍微扎起,微微镇定一下心神,重新朝那一片波斯菊田走去。

此刻远在习志野的方三响,可不知两个伙伴的异动。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这座灰黑色的战俘营里。

这是一座明治时代的木质建筑,它由五座狭长的木造尖顶平屋组成,呈放射形分布,每一栋的入口都在中央警卫室交会。警卫室有五个观察孔,可以不用开门就看到五条走廊的动静。方三响一踏进来,就感觉到一阵森然的冷意。

方三响从来没打算潜入战俘营,他直接找到战俘营的负责人垣内八洲夫中尉,宣称自己是中国红会救援队的医生,希望能为华人劳工检查卫生状况。至于难波大助和金性伍,则是以助手和翻译身份跟随。

他知道,红会身份,是在这里唯一能保住自己的护身符——虽说不知道能保多久。

垣内八洲夫中尉有着日本人里少有的高个头,整个人像一把笔直的刺刀,两只眼睛像被缝成一条细线,让人始终难以捉摸他的情绪。垣内中尉确认了方三响的身份之后,态度很和气地解释:“现在余震还很频繁,劳工寮容易发生危险,军方受到江木社长的拜托,出于好意才把他们安置在这里。阁下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去跟社长谈好啦。”

然后垣内中尉亲自带着方三响等人,来到了位于中央警卫室旁的探视室。

这是战俘营的犯人与家属会面的地方,屋子里很局促,只有一张长条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小铁炉。方三响坐下之后没多久,一个唇边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老者出现在门口。

老者须发皆白,一身鼠灰色的西装,头戴圆礼帽。他进门先鞠了一躬,声音洪亮:“鄙人是江木建筑会社的社长江木精夫,请多指教。”

方三响没有吭声,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故人。他感觉周围的环境变了,自己霎时回到了十九年前的那个炎热的正午。

据说记忆是五感叠加出来的,他似乎闻到了老青山的冷冽山风,听到了灰大眼的呀呀叫声,看到披着倭皮子的沟窝村乡亲们在附近晃动,就连后脑勺似乎都感到了一丝疼痛,那是被父亲方大成拍了一巴掌,紧接着,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对话再次上演。

“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直到此时,方三响才发觉,自己对那一刻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深刻到所有的信息——无论是声音、气味、景象,还是微妙的体感——都原封不动地留存了下来。如果他愿意停留在那一刻,他可以追究到每一处细节。

炽热的火焰,无可抑制地在方三响的眼中凝结,他整个人如灵魂出窍,动弹不得。

江木等了一阵,见对方毫无反应,觉得有些纳闷。他试探着递过一张名片去,却发现这个中国人似乎怪怪的。江木看了一眼旁边的垣内中尉,后者摇摇头,表示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江木精夫根本没认出来,眼前这位红会医生就是当年沟窝村里的那个倔强男孩。对江木来说,那只是漫长的服役生涯中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许他早就淡忘了。

难波大助悄悄抬起腿,碰了椅背一下,方三响这才回到现实里。他知道此刻还有几百条人命等着拯救,还不是与仇人对质的时候,勉强控制好情绪,开口道:“听说您会说中文?”

江木精夫立刻改换了中文,字正腔圆道:“鄙人常年在中国做劳务生意,学得一点点,不算什么。”

“您都去过中国什么地方?”

“北京、奉天、济南……哈哈,那可多了去了。”

“关东您去过吗?”

江木一拍大腿,换了一口东北腔:“哎呀妈呀,那我可太熟了,关东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界,半个老家——怎么,方医生也是关东人?”

方三响的右手抓紧了裤线,一股急流在胸口咆哮起来。他要用上全部意志,才能让自己不吼出“我是沟窝村人”这句话。

他的脖颈动脉绽起,憋了好久才开口道:“我们说回正题吧。”

“好,好。”江木虽觉诧异,却没多想。

“我们接到华工共济会会长王希天的消息,这里聚集了大量华籍劳工。红会很担心会有时疫风险,所以派我过来帮忙。”

江木精夫狐疑地看向垣内中尉,后者点点头:“中国红会确实派来了救援队,报纸上已经报道过了。”江木这才放下心来:“难为方医生这么远跑来。请你放心,劳工是敝社的重要资产,我怎么会忽视卫生问题呢?只是因为这次地震影响实在太大,我只好拜托军队里的朋友,暂时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请问王希天先生也在这里吗?”

这次是垣内中尉开口回答:“王先生确实跟着劳工们一起过来了,大概军方出动造成了误会,让他有所顾虑吧?他视察完战俘营以后,就放心地返回东京了。”

这个解释很合理,可方三响却总觉得古怪。他提出一个要求:“我可以去战俘营内看看吗?”

江木精夫和垣内中尉低声商量了几句,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垣内中尉走到中央警卫室,从墙上取下一大盘钥匙,从中间取下一枚,交给江木。

“这里有五座长屋,其中一到三号分配给了朝鲜劳工,四号则是华工安置区。”江木精夫絮叨着,用钥匙打开其中一扇沉重的包铁木门。方三响、垣内中尉、难波和金性伍紧随着鱼贯而入。

走廊内的卫兵伸手要搜身,方三响坦然亮出自己的随身挎包。这是红会统一缝制的布包,里面放着简单的急救药品、消毒液与工具。垣内中尉一摆手:“这都是医疗用品,不必检查了。”

在木门后面,是一条狭长的通道,宽约三米,两侧均是一间间方形囚室。囚室面向过道的墙壁分成两部分:下方是厚实的深色木板,上面抠出一个观察孔和一个送食孔;上方的木板则刷着白漆,留出了宽阔的通气格栅。长屋的吊顶是一个向上收拢的三角构造,三角的斜边两侧都开有透光的玻璃窗。

以卫生的眼光来看,方三响承认这个设计无可挑剔。建造者充分考虑到了通风、采光和清洁,可以说是建筑典范。外侧屋脚还撒着一堆堆石灰,这都是良好的卫生措施。中国很多农村的富贵人家,都未必有这座监狱的环境健康。

但此时这里的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可疑的酸臭味。方三响眉头一皱,觉得这味道似曾闻过。

两侧的囚室里都有人,他们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都纷纷凑到通气格栅附近,窃窃私语。方三响能听出来,他们讲的是温州话,可惜却听不懂说的什么。他转头皱眉道:“江木先生,这些只是临时避难的劳工,怎么能像犯人一样把他们囚禁起来?”

江木精夫解释道:“这些劳工欠缺纪律性。为了防止他们乱跑造成误会,也是不得已的管制措施。现在是地震非常时期,还请多多理解。”

方三响沉着脸,随手拉开一个观察孔,向里面看去。这里囚室的面积大概是四叠半,里面居然塞了八个人,或躺或卧,精神无不萎靡,面带菜色。囚室的角落搁着一具马桶,隐隐有一股氨臭从里面传出来。

这是积聚大量尿液的特征,氨气的刺激性很强,方三响只是趴在观察孔一阵,便觉得双眼刺痛。难怪在囚室里的几个人都闭着眼睛,这样就可以减轻痛苦。

方三响有些愤怒:“马桶怎么不定时倾倒?这会造成极大的卫生隐患。”江木冷笑道:“方医生,我刚才说了,现在是地震时期,人手根本不够。军方愿意借出战俘营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不要再给别人添麻烦。”

难波的脚步突然停住了,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方三响意识到,他似乎发觉了什么。可还没等仔细琢磨,忽然前方的走廊里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

呼喊是用的温州话,方三响听不明白,但声音中的急切却是无须翻译的。方三响三步并作两步,一口气跑到走廊深处的一处囚室,拉开观察孔,看到一个脸色黝黑的年轻劳工。

年轻人一见有人来了,便哇哇地向着孔外乱喊起来。方三响大声道:“我是中国红会的医生,请你说慢一点。”也许是被熟悉的语调触动,年轻人情绪稍微缓和了一点,退后几步,让开视野。方三响看到一个瘦削的汉子躺在地上,似乎奄奄一息。年轻人指了一下那汉子,然后拼命叩头,喊着:“救救他,救救他!”

“快打开囚室!”

方三响回头喝道。江木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眼垣内中尉,垣内中尉满不在乎地抬了抬手指,表示无异议。

这里的囚室并没有单独门锁,只在门外加装了一根可左右移动的铁闩。难波大助上前,把铁闩抬起,方三响推开囚门闯进去。

囚室里的酸臭味道极重,只见那个瘦削汉子面容枯槁,颧骨高耸,像虾米一样弓在榻榻米上,手指干瘪得如同鸡爪。在他嘴边和臀部附近的榻榻米,已经被浑浊的液体彻底洇透。酸臭味的源头正是那里。

“瘪螺痧?”

方三响大惊。这症状太明显了,喷射状呕吐和频繁腹泻,根本都不需要近身检查,毫无疑问是霍乱,在江南地区也称之为瘪螺痧。从榻榻米被污染的情况来看,这个汉子吐泻出来的已经是米泔水,情况不容乐观。

霍乱的传染性很强,囚室如此狭窄,一旦暴发,整个战俘营都要被波及。这人发病已经持续了一阵,不知为何管理方却置若罔闻。方三响顾不得质疑,回头急切地道:“请你们立刻准备一些煮沸的清水,还有盐和糖。”

方三响这几年专心于时疫治理,处理过不止一次霍乱疫情。对付霍乱弧菌目前没有特效药,但只要持续补充体液,大部分人都能自愈。可惜柯师太福医生发明的那款自动输液器没带来,不然用在这个场合最为合适。

垣内中尉掏出手帕来,厌恶地掩住口鼻:“我听说霍乱分成轻、重两型。轻者可以无药自愈。这囚室里有八个人,方医生,你能否确认一下情况?”

不用他提醒,方三响也会如此做。他踏进囚室,环顾四周。看到在榻榻米上散落着一堆黑乎乎的碎渣,满溢的便桶旁边摆着一个破旧的铁盆,盆里只剩一点点水质极差的饮用水。如此恶劣的环境,饮食与粪便混杂,且没有任何清洁手段,霍乱到现在还没暴发,简直是奇迹。

除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男子之外,其他七个劳工状况也很堪忧。难波大助说那些碎渣叫干大根,其实就是腌制的萝卜干,是日本穷人在灾年才会吃的劣食。这些劳工被关在战俘营之后,恐怕只有干大根和劣质水供应,难怪如此萎靡。

方三响强压怒意,俯身去挨个给他们检查。难波大助和金性伍也过来帮忙,方三响警告他们,绝对禁止把手放入口中,因为霍乱可以通过污染食物和水来传染。

他们三个低头忙碌了一阵,忽然听到“咔嗒”一声,急忙抬头,却发现囚室的门从外面关上了。三人同时扑向门口,却发现铁闩重新插了回去,怎么推都推不动。

观察孔唰的一下被拉开,露出垣内中尉那一双眯缝眼:“方医生,你慢慢诊治,不着急。”方三响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非法囚禁红会人员吗?”垣内中尉慢条斯理道:“《日内瓦公约》规定,红会人员只有在从事合法的救援活动时,才会享有不受侵犯的权利。”

“大量华工在这里受到虐待,我当然是合法救援!”

“发生于本国的救援活动,必须有本国红会参与或谅解才行。美国红十字会想要在中国搞办事处,都被你们顶回去了。所以,你们中国红会如果想来习志野调查,没有日本赤十字社的背书,就是非法行为。”

方三响没料到,垣内中尉居然对红会法条如此熟悉。看来他们一踏进战俘营,便被垣内中尉识破了。接下来的事情,只不过是为骗他们进囚室演的戏罢了。

观察孔唰地重新关闭。方三响趴下身子,把耳朵努力贴在门下的送食孔上。他听到江木精夫的声音响起:“垣内中尉,万一再有人来查问的话……”垣内中尉道:“就说他们去找王希天好了,那个讨厌鬼还是有点用处的。”

得意而充满毒素的笑声,回荡在酸臭的长屋走廊中,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方三响听到走廊里彻底安静,这才转过身来。夕阳下的囚室光线变得十分昏暗,可他的双眼里却不见任何沮丧。他对难波和金性伍说:“和计划有一点偏差,我们还是尽快开始吧。”

“当啷当啷……”

孙希骑着自行车,在路上飞奔着。车座随着起伏的地面剧烈颠簸,他不得不虚抬起屁股,身体前倾。

此时他已经穿过南葛饰郡的九丁目,刚刚跨过中川河上一座叫逆井的小桥。而王兆澄还在逆井桥另外一侧,隔着好几百米。他今天赶的路有点多,在麻布区和南葛饰郡之间跑了好几个来回,体力不济。

孙希停下车子,倒蹬半圈,等王兆澄跟上来。趁这个间歇,他掏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刚要点火,忽然从路旁的断垣残壁中传出一声大喝。这大喝如晴天霹雳,吓得孙希手一哆嗦,火柴应声坠地。他懊恼地抓了抓头,还没顾上找出来源,就见无数人影从废墟里跳出来,手持长短武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事先王兆澄警告过,说附近有自警团,会袭击落单的中国人。孙希一见这阵势,赶紧推着车子向后退去。不料后轮猛地撞到什么东西,整台车子连人一起摔倒在地。

他躺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一抬头才发现原来是王兆澄从后头追上来,两台车子正好撞到一块。王兆澄赶紧停车,把孙希从地上扶起来。两人眼看跑不掉了,那些袭击者却从他们身旁呐喊着跑过去,直直冲向对面。而对面街口也有同样数量的人冲出来,两拨人剧烈地冲撞在一块,一时间打得昏天黑地,呼声四起。

孙希和王兆澄面面相觑,都觉得莫名其妙。可目下整个逆井桥东侧完全变成了肉搏战场,少说也有几百人舍生忘死地互殴,他们想离开也难,只好留在原地。

孙希战战兢兢地观望了一阵,多少看出些端倪。一拨人身穿学生装、和服与仿洋装,穿着皮鞋和布鞋;另外一拨人则多着短衫与脏兮兮的围裙,头上还缠有头巾,多着木屐。而且后一拨人的人群深处,还高高竖着一面黑旗,上面缀着两个交错的血红色荆冠。

王兆澄也注意到这面旗帜了:“这……这是全水呀。”

“什么全水?卖水的吗?”

王兆澄道:“日本社会从前有一个极为低贱的阶层,叫作秽多,也叫非人,现在叫被差别部落民,这你知道吧?”孙希点点头,红会的临时病院没少接待这样的难民,因为其他医院拒绝接纳。

“明治以后法律上取消了这一个阶层,但社会上仍旧对他们有诸多歧视。这些被差别部落民便成立了一个组织,叫作全国水平社,简称全水,宗旨是为所有的贱民争取平等权利。”

“那他们怎么跟自警团的人打起来了?”

“贱民和普通市民平时关系就很差,如今赶上地震,积累的矛盾就全暴露了吧?”王兆澄看向战场,又感慨道,“可这么大的阵仗,我还是第一次见,简直比我们安徽农村的宗族械斗还热闹。”

孙希注意到,自警团那边以青壮少年为主,而全水这边则是男女老少齐上阵,上到白发苍苍的七十岁老头,下到拖着鼻涕的小女孩,都毫不怯阵,手里抡起一切能抡的东西。他们平时备受社会欺凌,不得不养成了抱团的武德。

自警团那边则在装备上占了优势。除了寻常的竹枪、木刀、薙刀之外,战阵之中还有一个身披赤色大铠,脸覆面罩的武士。这位大概家里曾是江户某家的藩臣出身,有一套祖传的甲胄。

这个甲胄武士手持一把开刃长刀,在人群中叱喝劈砍,白光闪闪。不知是因为那一身铠甲太过耀眼,还是手里长刀太过锋锐,一时间竟无人擢其缨。武士杀得兴起,索性高擎长刀,嗷嗷叫着孤身向前猛冲,惊得部落民们如潮水一样纷纷退开。

他们这一退不要紧,把一个反应不及的小姑娘留在了原地。这姑娘十三四岁,她手里唯一的武器是一个拴着长线的铁秤砣,这东西飞甩砸人很好用,但完全没有格挡冷兵器的能力。

“不好!”孙希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那个武士已经杀红了眼,也不辨前方是谁,长刀朝小姑娘头顶狠狠劈去。没想到小姑娘很是凶悍,非但不避,反而甩起手里的秤砣,砸向他的面罩,武士感觉到一个不祥的影子扑面而来,下意识地要闪避,手中长刀去势微微偏了一分。

几乎是同一瞬间,武士刀直直斩进了少女的脖颈左侧,溅起一蓬血花,而铁秤砣也砸碎了面罩,两个人同时倒在地上。

战场霎时安静下来,两边的人都没料到,这场体格悬殊的对决结局竟如此惨烈,全都愣在原地。

全场只有一个身影在动。

孙希以极快的速度穿过人群,冲到两人面前,这是峨利生教授深植在他骨头里的医生本能。他俯身下去,迅速检查了一下。那个武士还好,铁秤砣的转速不够,只是砸折了鼻梁骨;而那个小姑娘的伤势,就不容乐观了。

她歪着头瘫倒在地,颀长的脖颈侧面是一处长约八厘米的刀口。那一把武士刀当真品相不凡,刀口下方的肌肉、筋膜和软骨悉数断裂,而且还有血性泡沫不断溢出——很明显,这是把气管砍开了一道口子,与外界相通漏气。

此刻女孩全身皮肤都呈现出紫绀湿冷的样态,胸口艰难地起伏,鲜血不断从伤口渗出来。孙希伸手扒开她的眼睛,眼眶已有微微的肿胀。

他心中一沉,这个状况相当不妙,必须立刻实施抢救,否则一条性命就没了。

这时部落民这边的人围拢过来,个个面色不善,不知这人要做什么。王兆澄也赶紧冲上去,用日语大声喊道:“他是红会医生,请你们退开一点,不要干扰抢救!”然后王兆澄把怀里的红十字小旗拿出来拼命晃动。

部落民人群中“轰”的一声,人们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在这种场合能遇到一位真正的医生,真是太幸运了。

这时对面自警队又跳出来几个人,对孙希喝道:“先给佐川大人抢救!他家可是旗本出身!”在他们看来,医生也是有钱人家,当然要先抢救正经人,一个贱民黄毛丫头的命急什么?

孙希听完翻译,冷冷道:“我是中国医生,不熟悉你们日本那一套规矩。我只按医学规矩做事,先救重伤员。”王兆澄有些迟疑,小声说:“要不先别强调中国?”孙希一瞪眼睛:“为什么不强调?这有什么可丢人的?”

他平时脾气温和,可一进入医生的角色,便变得十分强势。王兆澄如实翻译出来,自警队的人面色登时铁青,而部落民也纷纷面露尴尬。人群里响起嘀咕:“中国人哪,他们的医生真的可以吗?”“要不还是把虎爷爷请来吧?”“笨蛋!虎爷爷住得太远了,胡桃恐怕早死了。”

自警队把那个叫佐川的武士拖起来,一个青年从他手里取下武士刀,架在孙希的脖子上,恶狠狠地喝道:“这里是日本,中国人如果不遵守规矩,干脆滚回去好了!”孙希感觉脖子凉飕飕的,可手里却一刻不停地帮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止血。

王兆澄急红了眼,冲那些部落民喊道:“你们难道就看着这姑娘死吗?”那些部落民面面相觑。那青年额头绽起青筋,见孙希抵死不从,一咬牙,武士刀就要猛劈下去。

这时孙希回过头,用沾满血污的手捏住了刀刃,缓缓站起身来。他的身材颀长,一站直足足高出对方两个头,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青年,说出一长串伦敦腔的英文。

那青年一听对方说起英文,有点惶惑,双手登时不敢在刀上施力了。

孙希之前听王兆澄说过,日本人对西洋崇拜得不得了,就连说西洋文的人都会被高看一眼。如今一看,果然如是。

王兆澄不失时机地翻译给自警团:“我是谨奉《日内瓦公约》前来日本救援的红会医生,受到《万国公约》保护。对我的攻击,将会被视同对红会以及所有红会成员国的挑衅。”

其实自警团的人并不知道什么日内瓦,但这些话用英文讲出来,格外有气势。此消彼长,再加上部落民纷纷投来敌意的眼光,那青年只好收回长刀,和其他人一起拽着身披甲胄的“佐川大人”,灰溜溜地撤离了。

吓退了自警团,孙希转向部落民:“这附近有诊所没有?”

部落民们面面相觑,他们平时得了病很少有诊所愿意接待,地震之后,这附近的病院也几乎全数倒塌了。孙希又问:“那么有没有适合做手术的地方?”

他刚刚简单地为胡桃止了血,但她的伤势非常严重,必须立刻进行喉损伤的清创缝合,以及施行气管切开术,需要一个足够干净、安全的场地才可以。

一个人嚷道:“这附近有一个小松川神社!应该可以去的。”

孙希不容耽搁,当即决定前往那里。于是这一群部落民也不打架了,吆喝着用一张榻榻米抬着胡桃,赶到神社。路上王兆澄偷偷问孙希:“这会不会耽误咱们去习志野?”孙希回答说:“人命关天,不能置之不理,老方那边应该还能多撑一阵。”

小松川神社是一座很小的神社,就在几百米外,大概是有真神庇佑,它居然在地震中安然无恙。部落民们冲进神社,带头的全水干部去跟神官交涉。神官一见这阵势也不敢阻拦,当即清出一间社务所来当手术室。

在路上孙希大概了解了一下。这个叫胡桃的小姑娘也是个部落民,孤儿,平时在南葛饰一带走街串巷卖孙太郎虫。所谓“孙太郎虫”,就是把蛇蜻蜓的幼虫从河里捞出来晒干,每五个穿一串,据说可以治小孩的疳积病。铁秤砣正是她平时卖药的器具。

怪不得她干干瘦瘦的,连头发都有点发黄。这样的孤儿,平时恐怕要吃不少苦头。孙希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准备手术。

孙希随身带着简单的刀镊和一些常用麻醉药物,而部落民从事的行业多与皮革、屠宰相关,针线刀剪什么的都不缺。唯一麻烦的是,气管切开术需要用到套管,这样才能维持患者呼吸畅通。

别的好说,这个孙希实在没办法。他不敢再等下去,只好画了一张结构图,吩咐部落民去找类似的东西来。然后他拉起一道屏风,让王兆澄做助手,开始手术。

可怜王兆澄一个农学专业的学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要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吓得都快站不稳了。好在孙希经验丰富,他这几年来把外科手艺磨炼得炉火纯青,已不在峨利生教授之下,尤其是这种急救场合,一个人游刃有余,王兆澄给打打下手就好。

手术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孙希擦擦额头的汗水,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到套管。如果没有,病人就算救回来,痛苦也加倍。

“兆澄,套管有了没?”

“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