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

大医·日出篇 马伯庸 22433 字 1个月前

难波大助痛苦地咬住嘴唇,用双手紧紧攀住竹梯的两侧。他仰起脖子,头顶的梯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漆黑深处,仿佛没有尽头。

若换作平时,他爬完这段路只要十几秒。可现在右膝盖只要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这是在两周之前受的伤,拖到现在还没得到治疗。

但难波大助并没有抱怨什么,比起许多人来说,他已算是非常幸运了。

两周之前,也就是公历一九二三年的九月一日,整个日本关东地区遭遇了一次极为惨烈的大地震。大地开裂、海啸咆哮,一瞬间便对东京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怕的是,地震发生在中午,很多家庭主妇正在用炭火做饭,翻倒的炉子导致了数百处火灾,大火沿着密集的木制房屋一路蔓延,整个城区都陷入火海。无数东京居民不是在地震中被砸死,就是被随后而至的大火吞噬。

这间朝日新闻社的通讯站位于赤羽桥附近的丘坡之上,是一座三层欧式小楼,得益于先进的水泥钢筋结构,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难波大助花去平时三倍的时间,才爬到了天台上,东京的灾后之景映入眼帘。

那个风华绝代的丰腴美人,如今却化为一具焦黑的尸骸蜷趴在地上。到处是灰黑色的断垣残壁,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无论是有着赤炼瓦屋顶的东京站,还是雄伟的丸之内大楼,都变得东倒西歪。至于浅草那一尊人人仰慕的十二层高塔凌云阁,被损毁了足足一半,凄惶如绝望者伸向天空的断指。

难波大助虽说不是东京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有些黯然。他喘息片刻,想起自己的职责,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和一张照片。

草纸上用钢笔潦草地写道:“今日中国红十字会救援队已抵东京港,总医院院长牛惠霖亲自带队,一行二十六人,携善款两万元,药品器具九十箱,即于麻布区高树町开设临时病院。西历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九月十四日,朝日新闻,东京。”

草纸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二十多名身穿咔叽短服、臂缠袖标的中国人正鱼贯从一条大船上走下来的画面,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手持一面醒目的红十字旗。

“原来中国人也向我国派遣了救援队呀……”

难波大助微微有些诧异。他的诧异,来自两处不解。一处是:就在几个月前,日本拒绝归还租约到期的大连、旅顺两地,导致中国掀起了强烈的反日运动。他们为什么会跑来救援?另一处不解是:那个贫弱混乱的国家,居然也有医生可以来支援日本?

他一边想着,一边仔细地把草纸和照片分别卷成一束纸卷,塞进两个小木筒里。

天台上有两排鸽子笼,笼子前依次写着东海道线、东北线、上越线等字样。大概是地震余波未了,笼子里的灰鸽子们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咕咕叫着。难波大助打开其中一个写着“大阪本部”的笼子,把木筒绑在两只鸽子的腿上,然后放飞出去。

看到鸽子在废墟上空盘旋几圈后,逐渐飞离,难波大助才算彻底放心。

这是朝日新闻社自明治时期便有的传统。他们豢养了一批军用飞鸽,可以向各地传递最新的新闻照片,这是电报和电话都无法比拟的优势。尤其在大地震之后,通信线路完全断绝,唯有这项古老的手段,能保证大阪本部获得最真实的消息。难波大助,正是坚守在东京的信鸽管理人之一。

他重新爬下竹梯,膝盖疼得更厉害了。眼下东京一片混乱,私立诊所还有公立病院都关闭了,连个游医都找不见。他开始担心,万一留下后遗症可就麻烦了。

难波大助捶了捶腿,忽然想到刚才那则新闻稿,心中不由得一动。不知道那些中国人医术如何,既然可以派到日本来,应该不会太差劲吧?他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赤羽桥和高树町同属于麻布区,距离不算太远。难波大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街道两侧的废墟里弥漫着焦煳味和腐臭味,后者大概是来自坍塌房屋底下的居民。已经两周了,还没人顾得上来为他们收尸,难波大助掩住口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很快他便看到前方在一座小学的体育馆外,门口挂起了醒目的“红十字临时病院”的竖幅。一些穿着和照片里一样的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他身穿黄色咔叽装,留着一字胡,手拿着一张东京地图,跟一个翻译交谈着。

这是难波大助第一次接触中国人,他认出对方正是照片里的举旗者。那高壮汉子转头瞥了他一眼,难波大助竟平白涌起一阵恐惧,那眼神锐利而凶狠,仿佛看到什么仇人一般。

所幸翻译及时凑过来解围。这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身穿日式学生装,头顶露出一层青森森的头皮,一看就还是个在校学生。

翻译自称是留日中华劳动同胞共济会的干事,叫王兆澄,安徽天长县人,在东京帝国大学读农科,现在负责为中国红会救援队充当翻译。难波不认识他,但听过这个组织。新闻里报道过,好像是一个专门保护在日华工权益的机构。

难波大助说出自己的腿伤,王兆澄转译给那个高壮汉子。那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条浅蓝色的布巾,给他系在胳膊上,然后让开一条路,冰冷的眼神却始终没变。翻译解释说,这是用来标识不同情况的病人,便于及时诊治。难波大助巴不得早点从那汉子的眼光下逃离,赶紧走进体育馆内。

馆内宽敞的场地,已被划分成诊疗区、准备区、休养区等七八个区块,中间用白帘子隔开,充斥着一股石炭酸和酒精的味道。其中休养区的地面,是用各处搜集来的颜色不一的榻榻米拼成的。每隔半米,就摆着一床棉质白被褥和一套打点滴用的支架。

这个临时病院今天刚刚开设,已经容留了附近街区送来的几十个病人,效率高得惊人。这些病人大多是骨损伤、软组织挫裂和伤口感染患者,没有什么重伤员。难波大助再一琢磨,随即释然。距离地震已过去了两周,那些重伤者要么已得到救治,要么已挨不住死掉了。

他走到诊疗区,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帅气男医生。男医生正在同时为两位伤员处理伤势,手法纯熟,难波大助尽管不懂医术,也知道他的手段实在不凡。

男医生处理完那两个人,然后转过身来。他迅速检查了一下难波大助的右腿膝盖,通过旁边的翻译说:“难波先生的伤情是半月板发生了严重破裂,受伤后又进行了很剧烈的活动。很遗憾,这是没办法自我痊愈的。”

“为什么?”难波大助惊讶地喊道,“骨头难道不是打了夹板,就可以自己长好的吗?”

“就一般情况而言是这样的,但半月板的位置没有血液供应。好在不会危及生命,只是要尽量避免干重活。先去做一个加压的包扎吧,我再开几片止痛药给你。”

男医生给他写了一份处方,让他去后面的包扎区处理。难波大助沮丧地起身,穿过迷宫一样的白帘,却忽然怔住了。他错走到了女性专用区,看到一个女医生正在抢救一个躺在榻榻米上的孕妇。

那孕妇大概是临产发生了血崩,身下的垫子已被血弄污了一大片。女医生一边镇定地向护士发出各种中文指示,一边俯下身子去抢救,全然不顾身上沾满血渍。看到这一幕的难波大助厌恶地皱皱眉头,产妇的血可是最污秽的东西,他想要转身尽快离开。

可就在这时,他注意到,那个孕妇身下垫着的是一件屠夫用的皮衣,黑黢黢的,泛起积年油光,应该是孕妇自己带来的。

“秽多?”难波大助吃惊。

“秽多”是江户时代的贱民,社会地位极为低下。虽然明治之后,这一贱籍称呼改称为“被差别部落民”,但社会上对于这一类国民仍是极度鄙夷。他们找不到好工作,就只能从事屠宰、皮革、殡葬、收捡垃圾等行业。

像这种部落民孕妇,在东京几乎不可能有医生会接待,只能在家里自生自灭。难波大助没想到,这个中国女医生居然会做到这地步。

他呆在原地,怔怔望去,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响彻体育馆上空,他才回过神来。极污秽的生产之血,极低贱的秽多之身,却迸发出有如礼赞生命的第一声啼哭。这一幕极具矛盾性、冲击力的景象,让年仅二十四岁的难波大助陷入呆滞。

女医生把孩子交给旁边的护士,走开几步,一把扯下沾满汗水的消毒帽,恰好与难波大助四目相对。在那一瞬间,难波的胸口如同被电车狠狠撞击了一下。她,她好漂亮啊!即使是和柳原白莲、九条武子这样的大正美人相比,也丝毫不逊色。而且比起日本传统美人的柳眼细眉,那一对杏眼更显得英气十足,生动极了。

女医生此时也发现了难波大助的存在,伸手朝旁边一指,示意他尽快离开这里。难波大助口干舌燥地走出去,整个人完全处于恍惚状态。他甚至不记得接下来护士是怎么给他包扎好膝盖,又是怎么开的药,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那一幕奇妙的生产景象,与女医生的容貌,在他脑海中神奇地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难波大助在体育馆内休息了一阵,刻意去打探了一下,得知这支中国救援队是从上海出发的。门口那个眼神凶恶的汉子叫方三响,负责担架队和勤务;给自己看病的眼镜医生叫孙希,是个了不起的外科专家;而那个为部落民孕妇接生的女医生,则是叫姚英子,他们都来自红会总医院。

而这里的最高长官,就是那个有着一张鹅蛋形白净面孔的牛惠霖院长。

到了夜里,整个临时病院的气氛稍微放松了些,电气灯恢复了供电,算是一个好消息。劳累了一天的医护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稍事休息。

难波大助注意到,姚英子和方、孙两个人关系最好,其他两个人神态比较轻松,而那个叫方三响的却始终沉着脸,好似一个身处敌国的间谍。

他鼓起勇气走过去,恭敬地鞠了一躬,大声道:“诸君今天辛苦了,我是朝日新闻社的难波大助,虽然是个没用的人,但希望可以留在这里帮忙。”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显然没听懂。幸亏这时王兆澄从旁边赶过来:“这里是慈善救援病院。大家都是志愿者,是没有酬劳的。即使如此,您也要来吗?”

难波大助心中一团热气膨胀开来。这些陌生的外国人可以对一个秽多如此尽心,应该是可以信赖的吧?他上前一步,慷慨道:“我……我是个社会主义者,是幸德秋水和大杉荣的拥趸。我看到贵方不远千里来到日本,对病人不分贵贱同等治疗的做法,十分钦佩,希望也可以在这里实践自己的理念。”

王兆澄眉头一挑,显然被这个回答惊得不轻。他回过身去,对三位医生如实翻译了一遍。

“社会主义”这个词,他们几个并不陌生,这在中国国内也算是一个热门话题,是苏维埃俄国那边传过来的。方三响率先开口:“他说的这些人,都是谁?”

王兆澄解释道:“大杉荣是一个左翼社会活动家,在年轻人中很有人气。”

“那幸德秋水呢?”孙希敏锐地追问。

王兆澄压低声音用中文道:“幸德秋水是个比较激进的社会主义者,主张要用直接的斗争实现革命。十三年前,日本当局指控他图谋刺杀天皇,抓起来处死了,号称‘大逆事件’——难波桑如果崇拜幸德秋水的话,那可要小心考察才好。”

他解释完之后,三人都陷入犹豫。难波大助以为他们怀疑自己的诚意,急切道:“我不是伪装的,我一直在四谷读预科学校,就住在鲛河桥旁边,一直都在参与劳工运动和马克思主义小组的讨论会。”

鲛河桥是东京比较著名的贫民窟之一,那里有大量简陋的细民长屋,簇拥着被差别部落民、日雇劳工和乞丐集团。三个人听到这里,不敢自专,急忙把牛惠霖院长请来。

牛惠霖刚刚做完一台手术,手里拎着一把沾满骨屑的线锯就过来了。他脸上永远是一副淡然神色,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能惊扰到自己。

红十字会总医院之前的历任院长,都是外聘洋人担任。沈敦和去世之后,红会内部有呼声认为中国医院该由中国人来管理。常议会千挑万选,最终选中了人望与资历都堪称沪上翘楚的牛惠霖。他本人一直坚持为法庭做义务医疗顾问,主张每一位医师都要回馈社会,接到邀请后欣然从命,遂成为红十字会总医院第一任华人院长。

这一次红会派救援队来日本,牛惠霖说地震造成的最多的伤害是各种骨折,他作为骨科专家责无旁贷,遂亲自带队上阵,带着总医院的精兵强将奔赴灾区。

听完王兆澄的汇报,牛惠霖沉吟片刻道:“你们要知道,这不只是中国红会,也是中国第一次向海外派出救援队,国际观瞻十分重要。尤其目下中日两国关系十分微妙,我们应当严守中立,以避免所有纷争为上。”

“您的意思是,不要难波先生加入喽?”王兆澄确认道。

“所有的政治派系,我们都不要接触。我们来日本只是为了救人。”

他讲这个话,是有原因的。红会这一次派队来救援日本,在国内不无争议。在地震之前,反日运动闹得如火如荼,有人质疑救援敌国有无必要。牛惠霖坚持认为,人道主义与政治应该分开,何况这一次也是彰显中国医生形象的机会,这才促成是行。

所以红会救援队在日本,一定得谨言慎行,尽量不要招惹麻烦。

再一次强调了“谨言慎行”四字之后,牛惠霖别有深意地看了方三响一眼,这才拎着线锯离去。姚英子和孙希对视一眼,都明白牛院长在暗示什么。

方三响这一生中最大的心结,就是当年觉然和尚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和全村百姓,为此他孜孜以求,一直在寻找这个日本间谍的下落。只可惜中日远隔重洋,调查迟迟没有进展。

这次总医院决定赴日救援,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第一个报了名。他算了一下,父亲在一九〇四年去世,那年觉然和尚四十岁上下,如今是一九二三年,仇人倘若还活着,也奔着六十去了,再拖下去,方三响害怕自己没有报仇的机会。

牛惠霖对这段前史知之甚详,故而有此一提醒。方三响攥了攥拳头,终究没吭声,只是肩膀在微微抖动。

姚英子感受到了这个频率,胸口微微有些刺痛。三年前陶管家去世,她感受到了失去至亲的痛苦,直到那时她才明白,方三响这十几年背负着多么沉重的心结。这一次难得来到日本,无论如何,她都希望他完成这个心愿。

那边厢王兆澄已经把院长的决定委婉地转告了难波大助。后者十分失望,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地朝病院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女子的喊声:“难波先生,请等一下。”这是一句中文,可难波鬼使神差居然听懂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发现那位女神一样耀眼的女医生,正对着自己讲话。

“你刚才说,你是在朝日新闻社任职的?”王兆澄替姚英子做翻译。

“是的,是的。”难波大助有些激动。

“如果我们想找一个人,拜托你会很为难吗?”

难波大助怔了一下,旋即大声道:“我会尽力的!”朝日新闻社的档案以齐全而著称,甚至比地方户籍所还丰富。虽然眼下兵荒马乱,但怎么能拒绝女神的请求?

姚英子得意地拽了方三响一下,向他表功。牛院长要求医生们谨守岗位,可没说不许他们雇人去查。这个人既然是新闻社的,消息必然比别人灵通。

方三响眼神闪动,从怀里掏出个破旧的荷包,从里面拿出十日元。王兆澄小声提醒道:“这个酬劳有些多了,可以买四十斤白米了。”

一向小气的方三响,这一次却一点不心疼,依旧递过去,钱里还夹着半张照片。

林天晴的哥哥林天白曾在日本留学,寄回过一张合影。合影里,位于林天白正上方的正是觉然和尚,只可惜照片被剪过,只残留着下颌部分。接下来的十多年里,林天晴和方三响一直尽力联系日本,可惜线索太过模糊,始终未有进展。

当然,这一层恩怨,不必对难波大助详说。方三响指着照片上缀有一大一小两颗黑痣的嘴唇说:“我希望找到这个人,年纪在六十到七十之间,曾经在陆军士官学校上过学,参加过日俄战争。”

难波大助没想到,对方手里的线索居然只有半张脸。但自己海口已经夸下,也只好硬着头皮接过照片。他临走前看了眼女神,一看到姚英子满怀期待的双眸,陡然又充满了力量。

目送难波大助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方三响忽然开口问:“日本的社会主义者,都是些什么主张?”王兆澄道:“这个很复杂,每个人的政治理念都不一样。不过大体来说,他们主张废除君主制、贵族院和秘密警察,实行十八岁以上全民普遍选举,八小时工作制,农村平均土地,而且反对干涉外国,林林总总很多。”

“这些主张听上去都不错呀。”方三响面露赞同。

王兆澄苦笑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被当局所不容。比如他崇拜的那位大杉荣,就主张工人不要沉迷于政治空谈,要果断采取自主行动——这在政府耳朵里,形同暴动了。”

“所以可以信任他吗?”方三响问。

“怎么说呢?日本人的性格有点一根筋。无论是哪一种学说,支持者都普遍表现得很狂热,哪怕付出性命也不奇怪。如果他发现你是同志的话,做出那样的举动也不奇怪。”

“那么你呢?你对社会主义者怎么看?”

王兆澄摸了摸鼻子,坦然道:“大杉荣的《劳动运动》、河上肇的《贫乏物语》,还有幸德秋水的《社会主义精髄》,我都看过了。说起来,这些书,还是共济会的会长王希天借给我的,他还抄录了一首诗给我,我想那诗,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王兆澄大声朗诵起来:“人间的万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真愈觉娇妍。”

这诗浅白易懂,不似旧体诗那么晦涩,即使是方三响亦能体会到其中含义。这种苦苦追求答案的心境,很让他觉得有共鸣。

“这诗是王会长在东亚高等预备学校的一位好朋友写的,他也是个留日的中国学生。有一次他去京都岚山旅游,有感而发,写了这首诗。王会长很喜欢,抄录了好多张字条,见到人就会送。”

王兆澄有意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王会长是个大好人,他这几年一直在从事劳工救济。他经常说,要爱同胞,爱世人,才能追寻到内心的真理。我就是受他的感召,加入了共济会,正为旅日劳工解决困难——这次你们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方三响从王兆澄身上感受到了和萧钟英一样的气息。那是一种澎湃的、纯净的气息,和国内政坛那些蝇营狗苟的味道截然不同。他忍不住问道:“那位王希天会长如今在哪里?”王兆澄忽然神色一黯,正要说什么,恰好护士喊他,便先赶过去了。

王兆澄离开之后,方三响陷入了一阵沉思。他在国内也接触过不少关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读物,甚至还定期从曹主任那里免费拿《新青年》。这些论述比起当年的《猛回头》《革命军》更有条理,似乎更能解答自己当年在老青山下发出的疑问。

别说自己了,就连孙先生都认同这些理念,要不然今年他怎么会邀请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呢?方三响对于政治的这些事,比姚英子和孙希都热心,只是不大当着他们两个的面提起。

他正发着呆,后背猛然被人推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孙希和姚英子拎着食盒走过来,叫他来吃晚饭。

食盒是当地赤十字社送来的,里面只有几碗白米饭,上头盖满了福神酱菜和伍斯特酱汁。这是几年前从大阪流行开来的“酱烧饭”,便宜简单。

他们拿起筷子吃了几口,发现味道还真不错,酸辣的伍斯特酱配上香甜的米饭,很是解乏。孙希一边吃一边抱怨道:“唉,难得来一次东京,却赶上了这样的景象。本来我还想去银座逛一逛呢。”姚英子用筷子敲了敲盒边:“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灾难,你根本就不会来好伐?不要讲这样的话,会被人误会。”

“我和老方其实无所谓,你又何必跑过来吃这个苦?”孙希说。这几年来,姚英子除了专注于保育讲习所的事务,又和张竹君建起一个济良所,专为收留遭遗弃的妓女而用,按说是没时间跑到日本来的。

“我家里那些亲戚,真是越来越烦,我来日本还清净些。”姚英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她今年三十二岁,尚未婚配。在宁波当地人的口中,她从一个人人称羡的大小姐变成了一个不孝的怪胎。加上这几年来,姚家其他房的人已多次要求过继,连族内大会都开了几次。姚永庚本人倒是疼爱女儿,可也不免念叨几句。

孙希道:“实在不成,我跟你去登个记,堵住你家里亲戚的嘴,再抱养个孤儿过来。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姚英子白了他一眼:“婚姻大事哪能这么儿戏?我无所谓,可是要把你给耽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