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起立!”
随着法警一声呼唤,整个审判厅里的人都齐唰唰地站起身来。身着镶蓝边黑袍、头戴镶蓝边文官帽的推事缓缓走到审判台前,把手里的文书重重一搁:
“上海地方审判厅乙号庭。今日审理的是,朱贵云诉徐家汇红会总医院方三响医师误诊致死案,原告与被告可都到了?”
被告席上站起一个年轻男子,浓眉大眼,唇上胡须呈一字形,直挺浓密:“本人方三响,已到。”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下。对面原告席上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色枯黄,两条袖子卷过小臂。他忐忑不安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本人朱贵云”,说完就要给推事磕头。推事哭笑不得:“都民国九年(一九二〇年)了,怎么还搞这一套——你所诉何事?”
朱贵云怯怯地看了方三响一眼,开口道:“小人家住广肇路、长安路路口,家里以制卖腐皮为业。三日之前,我老婆周氏忽然浑身发热,胸闷,当时帮内的兄弟杜阿……”他突然注意到推事眼神一眯,赶紧“呃”了一声,改口道:
“当时我一个朋友杜阿毛,推荐了红会总医院的方医生,说他常来闸北诊治,手段甚好。我便请他来家里看看。方医生来了以后,说我老婆得的是伤寒病,但在这里看不好,一定要我把老婆送去总医院医治。”
推事看向方三响:“被告,原告截止到目前,所诉属实?”方三响点了点头。推事又问:“你让周氏去总医院,理由是什么?”方三响道:“朱贵云夫妻一家就住在腐皮铺子内,前店后屋。店内日夜都要磨豆煮浆,空气极为浑浊,不利于休养。而且伤寒有传染性,总医院有专门设备与医护人员,周氏可以得到更好的隔离与治疗。”
“所以原告你同意了?”
朱贵云委屈道:“开始我是不允的,只让他在家里诊治,可方医生说若我老婆想得救治,非得去医院不可。我没办法,只好把老婆送过去。”
“那你为何不愿意送医院治疗?是担心他们漫天要价吗?”
“那倒没有,只收了两元挂号费和十五元住院费。”
“这个价格很便宜呀,你有什么好抱怨的?”推事奇道。朱贵云跺了跺脚:“哎呀,大人你不知道,他们给人瞧伤寒病,要拿一大块冰搁在额头上!还让护士用冰水给我老婆擦身子。冰的寒气侵入人身体里,不是雪上加霜吗?”
推事看向方三响:“你有特别的理由这样做吗?”方三响无奈道:“伤寒的症状之一是浑身发热,保证患者降温非常重要。以冰囊置于额头,以冰水洗涤全身,是欧洲乃至全球通用的降温方法。”
朱贵云大怒,几乎吼起来:“那我老婆怎么会在你们医院莫名暴毙的?”方三响道:“不是莫名暴毙,她是多次便血引发肠穿孔,并伴发腹膜炎而死。”
“别扯这些听不懂的鬼话,就是那劳什子冰囊害的!我老婆平时体虚得很,秋风都不经吹,那么冷的东西贴着,肯定更虚了。哦,对了!再加上你给她乱喂什么密洞……”
“是疋拉密洞。”
“对!就是这个!我听说它对肾和肝都不好的,我老婆先被寒气入体,又被喂了这种东西,怎么会不死!”
“疋拉密洞是用来退烧的,而且投放量只有半匙。”
“反正她在家里本来好好的,你一把她弄到医院就死了!就算与冰囊无关,也一定是你给的药不对!”
推事见原告情绪激动,赶紧用小木槌敲了敲桌面:“安静,安静!”然后困惑地问道:“疋拉密洞是什么?”
“就是Pyramidon,这种药是解热镇痛之用,和阿司匹林效用差不多。”
推事彻底茫然了,不得不把目光投向证人席。一般这种医疗纷争,法庭总会延请一位专业医师来做专业证人,各个医院义务轮替。今天轮值的这位顾问医师三十多岁,面如鹅卵,额头宽大,白白净净像个馒头,唯独双眼似睁非睁,似很疲惫。
推事问:“被告所说,您可有什么意见?”那医生慢条斯理道:“被告适才所叙药物效用与投放方式,并无讹误。用冰囊处置伤寒,乃是国际间通行的做法。因伤寒而致肠穿孔,亦属常见症状。”
“那个疋拉密洞……”
“如被告所说,这是一种镇痛解热的药物,主要适症于肺痨、肺炎与肠伤寒。它的作用比较缓慢,适用于身体软弱的病人。从他的描述里,我没听到有误诊或处置不当之迹象。”
“那会不会造成肾和肝的损害呢?”
“这款药早在光绪二十三年(一八九七年)便在欧洲上市,据我所知,还没有临床证实对肾、肝有影响,但确实有几例显示病人的白细胞会变少。”
“那么原告所猜测的,冰囊致使寒气入体,是否有可能?”
“闻所未闻。”医生断然道。
朱贵云一听急了,指着那医生大骂:“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们俩根本就是一伙的!欺负我们这些穷苦人!”推事面孔一板:“这是仁济医院的副院长牛惠霖,和红会总医院不搭界,你乱讲话是要负责任的!”
朱贵云呆了呆,又跳起来嚷道:“是药三分毒,也许我老婆就是因为他投的这个药,那个什么白细胞才会减少的!然后就死了!老婆呀!你死得好惨哪!”
他说着说着,声嘶力竭地哭起来,台下的人议论纷纷,大为同情。他们并不明白医学原理,但一个病人活着进了医院,吃了药,然后死了,这事实不是很清楚嘛。
推事见庭内喧闹不已,只好挥动小槌宣布:“此案暂时休庭,俟本庭调查分明,再做宣判。”
方三响面无表情地离开被告席,一个长发姑娘在旁听席扬手招呼道:“三响,这里坐。”方三响“哦”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她旁边。
这姑娘正是林天晴,她指了指法庭侧面:“孙希就在下一号,不知他准备好没有。”方三响皱了皱眉头,双手交叠在膝前。
没过多久,方三响忽然听到“咚”的一声,一个人影毫不客气地坐在自己另外一侧。林天晴听到声音,探头打了个招呼:“姚小姐,你来啦?”
姚英子应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正累得气喘吁吁,只好抬了抬手算作回应。她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有气质,齐耳短发被一个蓝发箍勒住,干练洒脱,简直就是一个小张竹君。等她喘匀了气息,才低声道:“讲习所的事情太多了,刚才你审得怎么样?”
方三响道:“该说的都说了。”姚英子知道他笨嘴拙舌,索性把他拽起来交换位置,然后与林天晴嘀嘀咕咕。
这边推事喝了几口茶,拿起卷宗一看,眉头微皱,对牛惠霖道:“牛院长,下一桩还是医疗纠纷案子,还得多劳烦你一场。”又看了眼卷宗开头:“嘿,又是他们红会总医院的医生,有意思。”
牛惠霖脸上浮起一丝异色,他拧开钢笔,在面前的本子上写了几行字。推事本来还很好奇他写了什么,凑过去一看,立刻放弃了——典型的医生笔迹。
休庭时间转瞬而过。推事宣布再次开庭。孙希懒洋洋地站在被告席上,他个头已经蹿到了一米八——或者用他自己的表达方式,五英尺十一英寸——戴着金边眼镜,一身笔挺的藏蓝色西装,激起旁听席女性们的一阵小声议论。
原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工,个头不高,瘦得好似个豆芽菜,手里还拄着一根木拐。她自称叫沈贤淑,是福祥牙刷厂的一个工人。她的工作是对刷毛进行修剪,需要长年累月久坐在工作台前,因此她的腰腿一直有问题,到今年五月,情况变得更严重了。
“我老公搀我去了红会总医院外科,接诊的正是这位孙希骨科医师。他给我动了手术,结果把我的大腿骨都给掰断了,然后又错接成了弯曲形状,半身没法转动。我入院前还能坐着干活,谁想到出院时候比入院时更严重。如今工作也丢了,我家里几个孩子,都靠我一个人糊口,这可怎么活呀……”沈贤淑说到伤心处,不由得掩面哭泣起来。
推事见她哭得可怜,只好低低地喝止了一声,径直看向孙希:“被告,原告所叙,是否属实?”
孙希一推眼镜:“首先,我是外科大夫,不是骨科医生,这两者还是有区别的。其次……”他看向原告:“你在说谎。你在入院之前,肢体就已经弯曲得很厉害了,可不是我接坏的。”沈贤淑急道:“你可不要污人清白,明明我那时还好,老公搀我去的医院,他可以做证!”
这种地方审判厅的民事快速厅,流程并不复杂,原告、被告均可自辩,证人亦可随时加入,与传统的官府审案方式颇似,算是中西合并。所以沈贤淑一说完,一个长着一口大烟牙的瘦弱汉子立刻站起来,走到证人席道:“正是我搀她去的,去的时候腿脚还算好。分明就是你医术不精,把骨头弄坏了。”
孙希一阵冷笑:“你把鞋子脱了看看。”沈贤淑尖叫一声,满脸羞惭,觉得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孙希却抢先一步对推事道:“大人,她入院之时,腿足已经溃烂腐臭,而且弯曲得非常严重,按足则首起,按首则足翘。这种症状,绝不是久坐导致的关节畸形,也不是掰断大腿骨的结果——如果您不信,可以当场验看。”
“验看不必了……这是什么病?”推事问。
孙希大声道:“医院已用梅氏反应法化验过,她这是梅毒性关节炎。”
一听这名字,旁听席一片哗然,大家看向沈贤淑的眼神都不对了。孙希道:“这种病无法通过外科解决,所以我只给她做了简单的骨体矫正。”
沈贤淑哭叫道:“可我的腿现在明明比入院时更严重了呀!这总不能是假的。”孙希耸耸肩:“梅毒性关节炎严重起来,骨质会变得极疏松,如果不良加防护,极容易变形——本来我建议你转内科治疗,谁知你却突然自行出院,自己弄坏了又来怪谁呢?”
沈贤淑扯着嗓子大喊:“你们医院不是有什么爱克斯光机吗?能照透骨头,怎么没给我们用?”孙希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那玩意儿多贵吗?它的灯胆和菲林都是从国外运来的,每周只能启用一次,想拍照?二十五块钱一次。我是替你们省钱好吗?”
推事低声询问牛惠霖道:“您是骨科方面的权威,觉得如何?”牛惠霖道:“梅毒性关节炎最关键是要先驱梅。换了我是孙医生,也会建议转内科。但是,孙医生,病人入院的时候,你没有给她做爱克斯光检查吗?”
孙希双手一摊:“梅毒性关节炎做爱克斯光没有意义,我直接让他们去做了梅氏检验。”牛惠霖皱眉道:“你在做梅氏检验之前,怎么判断病患是梅毒性关节炎?”
孙希愣了一下:“呃,她的双足下疳现象那么严重,肯定是呀。”牛惠霖却穷追不舍:“梅毒性关节炎也分成骨性、白肿和水肿几种情况。不用爱克斯射线做辅助判断,你如何知道关节有无骨质增生或骨萎缩的情形?”
他们两个人对话速度很快,只苦了推事和周围旁听的人,如听天书。推事跟牛惠霖低声交谈了很久,方才问道:“反正孙医生你在接诊时,检查确实没有齐全完备,就得出了结论对吧?”
面对别人,孙希还有对辩的勇气。可这位牛惠霖是上海最权威的骨科医师之一,他只能承认,他确实没要求过患者进行爱克斯光检查。
沈贤淑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立刻叫道:“对的!我们出得起这个钱,他不肯给我检查,所以才会掰坏了我的大腿骨!”牛惠霖打断了她的话:“孙医生的流程有问题,但判断本身并没错。你的腿脚症状,不可能是入院后手术造成的,只可能是梅毒性关节炎恶化导致的。”
这时沈贤淑又喊道:“为什么不是他给我开的药有问题?”推事一听,忙问详情。沈贤淑道:“我入院以后,他给我开了一种怪药,味道甘涩,吃完以后我头昏眼花,还肚子难受。”
推事问孙希,孙希坦然道:“我确认她得了梅毒性关节炎,便给她开了一剂药叫Salipyrinum……”
“请你说中文。”
“就是沙利比林,是治疗急性关节炎的镇痛药物,也可以退热。”
“它是对梅毒性关节炎有用吗?”
“没用。我只是打算临时控制一下,然后转内科驱梅,但病人中途自行离开。”
推事看看牛惠霖,牛惠霖点头,表示认可这个说法。但沈贤淑一口咬定,说吃了那东西以后,浑身不舒服,冒汗,一个劲地恶心,不是药开错了就是用的假药!
台下的人又议论起来,不是在感叹爱克斯光机之贵重,就是说那个什么比林药必然也是有毒的,你看上一个官司那方医生投给患者吃,不也死人了吗?大部分人,都明显偏向于沈贤淑那边,让坐在台下旁听的姚英子等人很不自在。
推事伸出手去揉了揉太阳穴。这种医疗官司实在是民事诉讼里最恼人的,全是各种专业术语,如何宣判,着实难以取舍。末了他一敲小木槌:“此事太过复杂,待本庭咨询专业顾问后,择日宣判。退庭。”
孙希离开被告席,走到方三响和姚英子面前,面色如常。而另外一边,沈贤淑失魂落魄地被她丈夫搀扶下去。
孙希和方三响办完了手续之后,和姚、林二人离开法庭。这座地方审判厅位于斜土路附近,外面连接一条宽阔的沥青马路,叫作“地方厅路”,道路两侧种满了梧桐树,车水马龙,颇为热闹。
林天晴愤愤不平道:“那个推事真是个糊涂蛋,偏袒得不要太明显哪。三响好心去闸北给他们看病,孙希好心帮他们省钱,尽心尽力,反被咬一口。”
姚英子叹道:“只要开门问诊,总少不了遇到一些这样的无赖病患。”林天晴有些担忧:“不知道推事最后会怎么判。”
“只怕我们会输。”一直没吭声的方三响忽然道。林天晴大惊:“不会吧?这两桩案子明明占着理呀?”方三响冷笑:“法庭最要考虑的不是道理,而是民意。从老百姓的角度看来,病人在家里还活着,送到医院就死了,这肯定是医生的错。至于诊疗细节,他们不懂,也不关心。先前有好几桩案子,不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判的?”
“在英国,这种医疗纠纷案子,都须交给医师公会来做判断。中国这边只请一位医师做随庭顾问,而且推事采纳与否,全凭心证。一个外行人,肯定会更倾向于民意。”孙希也是一肚子抱怨。
姚英子道:“南市前一阵就有类似案例。一个产婆接生时,发现胎儿脐带绕颈,连忙把孕妇紧急送到一处诊所。医生采用剖腹产,可惜赶上妊娠高血压,孕妇没救回来。结果孕妇家人指责医生开肠破肚,居心叵测,把他告上法庭。张校长去随庭做证,奈何孕妇家人在审判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要求惩办杀人凶手,最后推事到底还是判那医生赔偿。”
众人听了,都是一阵唏嘘。林天晴忧心忡忡:“那……这案子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大概是吊销医生执照吧?”方三响回答。
“老方你错了。”孙希截口道,“我刚才可是在旁听席看到几个小报记者,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所以最坏的结果,是上海的报纸上哄传,红会总医院一日之内两医生误诊受审,到时候连医院都要砸招牌。”
他们两个还算淡定,却让姚英子急得不得了。万一法庭真要吊销医生执照,他们的职业生涯就这么毁在两家小人之手,岂不冤枉?
可她已不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小姑娘,知道很多人盯着这案子,如果找自己爹疏通关系或贿赂法官,有理也变没理了。
他们这么讲着话,走进了审判厅西边一条南北向的小路,这里官方称为“地方厅西路”,不过当地人嫌绕嘴,都简称为“厅西路”。孙希眼睛最尖,忽然看到牛惠霖一个人站在路边,手里搭着一件薄西装,似乎正在等车。
他应该是结束了法庭轮值,正要返回仁济医院。
孙希和方三响赶紧走过去,向他道谢。牛惠霖端详两人一番,方才缓缓开口:“你们不必道谢,我没有偏袒任何人,我只是讲出医学上的客观事实而已。”
姚英子心直口快,抢着说道:“医师培养不易,您也不想让两个小人毁掉两个好医师吧?”
牛惠霖转过身来,他两条淡眉本来是趴下来的,这时却微微抬起:“按说官司未了,我不该评论此事。不过有些话,还是想跟两位讲一讲。”
孙希和方三响赶紧站直了身子,屏息凝气。
这位牛医生在上海医界可是赫赫有名,圣约翰大学毕业,剑桥深造,然后在伦敦各大医院都担任过外科主任医师,还参加过世界大战的救伤工作。一个华人在欧洲能做到这地步,绝对是凤毛麟角。对孙希来说,这简直是神祇一样的存在。
“那两桩官司,论道理是你们占理,论医德却大有可商榷之处。”牛惠霖讲话很慢,可一抛出来极有杀伤力。
两人都是一抖,面面相觑,方三响忍不住道:“您指的是哪方面?”牛惠霖道:“你在使用冰囊之前,是否跟她与她的家人做了沟通?”
“这是所有医院通行的做法,您在庭上不也这么说吗?”
“你我知道,但病人并不知道。向他们解释,也是治疗的一个重要环节。”
林天晴在旁边忍不住帮方三响道:“那些人愚昧得很,就算解释了,他们也听不进去呀。”牛惠霖不动声色:“什么时候医生看病,需要先检查病人的智识水平了?”
“我……”
“在病患入院前,你是否出于专业傲慢,觉得他们太愚昧了,没有多做解释,让他们只要听医生的就行了?”
方三响“呃”了一声,面露尴尬。孙希见方三响嘴笨,赶紧上前想解释一下。不料牛惠霖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的问题更严重。你当庭公开说出病人罹患梅毒性关节炎,有没有考虑到病人的处境?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如何感染的,但外界只会认为她行为不检点。她可能会被左邻右舍指指点点,孩子也许会被欺负,名声也会受损——这些悲剧,只要你走到推事面前小声讲出她的病情,就完全可以避免。”
孙希的脸色登时比方三响还尴尬。
“还有你那段关于爱克斯光机的高论,又是国外进口的灯胆,又是二十五元一次。你这么说,岂不是让旁人觉得你是嫌人家穷,不配接受检查?”
牛惠霖这一顿批评,如急风骤雨,说得孙希满头大汗,讪讪不能言,连带着方三响也垂头不语。
“这些话本不该我一个外人来讲:医生与患者之间,到底谁为主体。是你们用技术去尽力拯救病人,还是让病人来迎合你们的技术,请你们仔细想一想。”
牛惠霖的训斥,持续到车子开过来方止。他上了车,忽又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两人以为他还要教训几句,连忙立正。
牛惠霖远远看了眼审判厅,收回视线道:“你们这两桩案子,若依今天的局面判,多半是要输的。但那位姚小姐说得对,如此毁掉两位好医生,我亦觉扼腕,所以提醒一句,你们胜机尚存。”
两人面面相觑。牛惠霖作风公正,不会徇私,那么这胜机从何而来?
“你们仔细想一下。无论是朱贵云还是沈贤淑,对医学并无任何常识,但他们居然会选择从疋拉密洞、沙利比林两种药入手攻击,还颇为专业……”
“您的意思是,他们背后……有人唆使?”孙希反应最快。
牛惠霖道:“我只说我看到的,你们自己判断。今天是民国九年六月二十六日,推事会在七月五日做出判决,你们还有十天时间。”
孙希和方三响对视一眼,却只有无穷的迷惑。信息太少,根本无从着手。
“我亦是红十字会理事会的成员之一,记得代问沈会长好。”
牛惠霖丢下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汽车疾驰而去。剩下的四个人面面相觑,心头不约而同地联想到过去一年的种种古怪。
自从癸丑之役结束后,红会总医院一直活跃在各地战乱、灾害一线,广得赞誉。但到了民国八年(一九一九年),也就是去年,却遭遇了一桩大变故。
去年四月,徐世昌大总统突然发布一条命令,宣布免去沈敦和的副会长之职,原因语焉不详。
这条命令让上海舆论一片哗然。要知道,红会乃是沈敦和一手创办,他经营会务前后十五年,堪称红会核心的灵魂人物。此时突遭免职,又无正当理由,直接引发了红会内部的极大混乱。施则敬、王培元等核心骨干相继愤而辞职,基层会员也茫然不知所措。一直到沈敦和自己站出来安抚大众,并主动与继任者交接,局面才勉强稳住。
接下来的一年,红会总医院照常运转,可每个人都心存阴霾,仿佛被抽走了主心骨,大家都讳莫如深。如今经牛惠霖这么一提醒,他们几个人才惊觉,这两桩医疗纠纷,竟似……竟似是冲着沈敦和去的。
姚英子皱眉道:“这么说来,和沈会长有关的人,好像都或多或少出了事呢。曹主任去年因为医院账目有个小错,也被辞退。”
即使鲁钝如方三响,也从这巧合里品出一丝诡异。仿佛冥冥中有一股势力,在不动声色地给与沈敦和有关的人找麻烦。
可沈会长是沪上有名的谦谦君子、仁厚长者,谁会跟他结仇?张竹君算是一个私敌,但张校长光明磊落,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冯煦算是一个公敌,不过他本人早早在上海做了寓公,至于红会京沪之争,早已消弭。欧战期间,会长吕海寰还与沈敦和密切配合,于胶州战场联手救伤,一时传为佳话。
那么还有谁会这么痛恨沈敦和呢?
几个人商量了一轮,没什么结论,只达成一个共识:若要孙、方二人从两桩官司里脱身,势必要在十天之内找出这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