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

大医·破晓篇 马伯庸 34624 字 1个月前

孙希正在用冰块敷脸上的一块瘀青。

一个小时之前,他的突然坦白让所有人都陷入混乱。

医院董事们蒙的是,偷账册的居然是前途大好的孙希,而且还是得自冯煦的授意,这就复杂了。苏推官蒙的是,明明审的是勾结乱党,现在怎么牵扯到朝中大员?史蒂文森蒙的是,他原指望抓出方三响去查查青帮,怎么又节外生枝冒出一个孙希?至于姚英子,在两人面前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只有方三响做出了最为直接的反应。

衙役一松手,方三响便毫不犹豫地冲到孙希面前,结结实实对着他的面颊捣了一拳。孙希没敢躲,整个人生受了这一拳,被砸得一个趔趄。方三响还要追打,却被曹主任和严之榭合力抱住。

所幸这时沈敦和及时出现,先哄走了莫名其妙的苏推官和史蒂文森,然后召集所有董事开会,让孙希去院长办公室等候。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孙希在昏暗中慢慢用冰块蹭着脸颊,感觉又是轻松,又是有些隐隐的刺痛。他知道由于这次坦白,恐怕自己在红会的生涯算是彻底结束了,友情也是。

忽然门被推开,沈敦和走进来:“咦,你怎么不开灯?”随即拉动灯绳,屋子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孙希略显畏怯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疲惫的面孔。沈会董的眼下挂出两个醒目的浅灰眼袋,鱼尾胡有些凌乱枯槁——很显然,这段时间的内外交困,让这位会董实在心力交瘁。

孙希突然有些惭愧,这可真不是一个坦白的好时机。

这时沈敦和温言开口:“冯公还是太见外了。他自己看入眼的子弟,写一封荐信过来,难道我会不重用吗?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沈会董,我……”

沈敦和抬起手掌,向下压了压:“冯公亦是红会官员,你把账册交给他,并未违反任何条例,董事们不会因为这个来惩罚你。你可以放心。”

这话让孙希压力更大:“可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们,辜负了您和施大人对我的信任。”沈敦和笑道:“嗯,施子英是真气得够呛……不过你的来历,我从一开始就约略知道。”

“啊?”

“你一个北洋医学堂的高才生,既不去军中供职,也不自开诊所,偏要来名不见经传的红会总医院。我受宠若惊之余,自然也想探究一下为什么。”

孙希拍了拍脑袋,连叫愚蠢。其实上次张竹君也指出履历上的破绽,她都能看出来,沈敦和没理由不知道。沈敦和继续道:“可当时红会医院草创,急需人才。你主动来投,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我又怎么会拒之门外——你可还记得你入院的第一天吗?”

孙希点点头,那也是他跟方三响、姚英子相识的第一天,三人合力救下重伤的刘福山,完成了第一台手术。

“从那件事我便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医生的苗子。事实证明,这两年你在总医院的表现相当突出,峨利生医生每次与我见面,总夸奖你是他的接班人。冯公和在初兄送来这么出色的人才,我又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沈敦和语气越是诚恳,孙希越是羞愧。他哑着声音,把账册事件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连冯煦留给他的荐信和对联都拿出来了,搁在桌上。沈敦和拿起来扫了一眼,拊掌叹道:“你既然买了去伦敦的船票,为何又去而复返?”

“我是打算一走了之呀,可老方莫名其妙代我背起黑锅,我要是不坦白,除了对不住他,还要牵连好多人的性命,就算到了伦敦也一样身有屎,良心过不去。”

“嗯?好多人的性命?”沈敦和微微一讶,身子不由前倾。

孙希犹豫了一下,把方三响养活沟窝村幸存者的事也讲了出来,复又恳求道:“沈会董,您知道就好了,老方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事可别公开呀。”

沈敦和轻轻捋了几回鱼尾须,大为感慨:“怪不得三响这孩子身兼数职,我本以为是曹主任有意为难他,原来……一诺千金,守誓不移,真是个有担当的义士呀,难得,难得!”他连敲了三下桌子,显然对此事十分激赏。

“所以说老方不可能是间谍,他那个人直肠直肚,第一天就得露馅——和我不一样。”孙希说到后来,声音沮丧起来。

沈敦和笑了笑,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把手里的烟斗塞好烟草:“你知道峨利生医生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Thomas拥有优秀医生的一切素质,但只有两个缺点:顺从无从抵御的压力,回避无法解决的问题。”

孙希不得不承认,教授的评价和其手里的刀一样犀利而准确。自己的入职和自己的逃离,恰好是这两句话的完美诠释。这时沈敦和转回身来,双目灼灼:

“你还没发现吗?你这一次去而复返,已在无形中克服了那两个缺点,未来可期呀!”

孙希一阵苦笑,自己难道还有什么未来吗?沈敦和看出他的心思,正色道:“孙希,你若想去伦敦,我个人可以为你补一张船票。但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

这个请求着实出乎孙希的意料:“我一个偷账册的贼……”

沈敦和不以为然地拍拍他肩膀:“那些账册并无不可示人之处,就算给冯公看了,也无妨。”孙希闻言,心中微微有了腹诽:那您干吗不给他看?让我枉做了两年间谍……

话未出口,沈敦和已经走回到窗边,远眺夜色:“目下只怕有倾天之变,此时正该同舟共济,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医院多一个医生,我们便能多救一人。”语气中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紧迫,以及愤懑。

孙希猜测沈会董说的“倾天之变”是指武昌叛乱,心中颇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沈氏一贯的夸大其词。一场叛乱而已,红会何必如临大敌?

不料这念头刚起,便被沈敦和觉察到了:“你对时局,似乎有些看法?”孙希想都没想,立刻回答:“啊,不,不,没有。我对政治并不关心。”沈敦和笑了笑:“我猜,你没读懂冯公给你的那副对联吧?”

孙希怔了一下,他国学底子很一般,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沈敦和展开那幅小字,用浓重的宁波腔先念了一遍:“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啧啧赞道:“好字,好字。”一番鉴赏之后,他方对孙希道:“你可听过徐锡麟这个名字?”

孙希虽不关心政治,这个名字还是听过的。徐锡麟是个乱党,四年之前,他在安庆公然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是震惊中外的大案子。而且徐锡麟被处死之后,居然被挖出心肝,烹酒炒菜。当时孙希在北洋医学堂,还跟同学热议了一阵这野蛮的处刑方式。

沈敦和道:“你可知道,接替恩铭担任安徽巡抚的,正是冯公。”“啊?”孙希吓了一跳。

“其实早在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朝廷就废除了凌迟之刑。冯公接任之后,本打算对徐锡麟从宽处置。可两江总督端方坚决要求严惩,两人因此大起矛盾。可惜官大一级,最后还是端方亲自下令,让恩铭的亲兵虐杀了徐锡麟。”

事隔多年,孙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冯梦华目睹徐锡麟的惨状之后,大为痛惜,在安庆大观亭为他题写了一副挽联,就是你手里这一副了。”不待孙希发问,沈敦和自行解释起来,“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未来必有倾天之变,你已有坚定主义,从容慷慨赴死,我却百感交集、茫然无措;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你在天有灵,还望能谅解我的愚忠和无奈。”

孙希完全呆住了,这副对联竟蕴含着这么一层意思。他可没想到,冯煦居然对时局抱有这么个悲观矛盾的心思。

“正因为这副挽联犯了忌讳,端方大怒,借故撤掉了他的巡抚职务。要不然,冯公哪有余暇帮盛、吕二位大人奔走红会事务?你也不会到总医院来了。”

四年前的一桩案子,居然牵连到自己的命运,孙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之感。

“我与冯公没有私怨,皆是公争。他愿意守成,我愿意开拓,都是个人选择而已。李中堂说过,‘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如冯公,如我,如你们,全都身处旋涡之中,每个人都得主动或被动地做出选择,没人能置身事外。”

“北边总说我沈某人争权夺利,把持红会不放。其实若朝廷得力,我交权出去又如何?若朝廷不得力,我拢在手里又有何用?红会谁来做主,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关键在于能否发挥出功用,真正造福民众。”

沈敦和点到为止,顾自擎着烟斗,狠狠嘬了一口。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从烟斗缭绕而起,让他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

孙希沉默片刻,终于把字幅折好,扭捏道:“峨利生医生明年合同期满,就要回丹麦了。我想拿到他的推荐信,再去伦敦。”这算是委婉表态愿意暂留下来,沈敦和大为高兴,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低声道:“对了,我这里有一桩机密事情,正好用得上你。”

他也不待孙希反应,顾自低声讲起来。孙希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道:“我刚刚出卖了你们,这种机密大事讲给我听合适吗?”

沈敦和哈哈笑道:“当年李靖犯法将被问斩。唐高祖说了一句‘使功不如使过’,叫他戴罪立功。此后李靖奋力杀敌,成了一代名将。今日我也对你‘使过’一次,也算追蹑前贤。”

孙希还想多问几句,可沈敦和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孙希见他不停捏掐鼻梁,确实是疲惫至极,只好乖乖离开。

门口曹主任早等在旁边,一见他出来,立刻谄媚地迎了上去——孙希居然是冯煦的人,曹主任这样灵敏的风向标,自然要释放一些善意。可惜孙希毫无心情,随口敷衍了几句,便把视线投到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孙希没想到姚英子在等自己,又赶紧看了看,确认姚永庚不在左近,这才松了口气。他正酝酿着怎么开口,姚英子已主动走过来,满面严霜。

“那天在我家喝咖啡,一说起内奸的事,你就开始讲英文。我那时就该注意到,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哎,英子,你听我解释……”

姚英子冷笑:“不知道孙先生能不能教我,英文的叛徒怎么说?无耻又怎么说?”孙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苦笑连连,伸手去扯她胳膊。姚英子手一甩,怒叱道:“别碰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我等到现在,就为了当面告诉你这一句!”

她不待孙希再说什么,甩头噔噔跑下楼去。他一脸苦笑地站在原地,追都不敢追过去,心里一阵叹息。红会总医院的职位能留住,可与他们两个人的情谊,怕是就此终结。

姚英子不知孙希此时的苦楚,知道了也毫不关心。她离开总医院后,也不叫黄包车,只管闷头步行,仿佛不如此便难以发泄心中郁闷。

先是张校长与沈伯伯的公开对抗,接着是方三响被捕,最后又冒出一个孙希的背叛。层出不穷的烦心事,简直让英子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自己前几天还在家里用心给那浑蛋煮南洋咖啡,她便忍不住一阵气苦,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

“猪头三、烂污泥……”

她恨恨地念叨着,皮鞋嗒嗒地踏在硬实的沥青路上。这么闷着头走了十来分钟,姚英子忽然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栋U字形三层小楼。这楼的样式颇怪,上面是中式歇山屋顶加蝴蝶瓦,墙身却是欧式的圆拱外廊,外面还设了一排漂亮的木制护栏。

“思颜堂?”

姚英子认出了所在,这乃是圣约翰大学里的一栋建筑。圣约翰大学距离徐家汇路并不算远,校园向来不设门禁。姚英子在总医院时,时常会跑来这里散步。刚才她心情激荡,便下意识地沿着平时最熟悉的路线走,就这么一口气走进了校园。

思颜堂的东侧是一个大会堂,西侧则是学生宿舍和图书馆。此时天色已晚,但一楼图书馆依旧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看到这淳淳学风,姚英子烦躁的心情稍有缓和。她索性停下脚步,打算安静地待一会儿,不料视线刚刚延伸过去,便骤然一僵。

只见图书馆门口的铜铭牌前,此刻正立着一个修长的背影。

这背影的轮廓,在姚英子的脑海里曾被无数次地勾勒过。此时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姚英子鼻子里似乎飘进了一丝碘酊味道,忍不住脱口喊道:“颜……颜医生?”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时隔七年之久,那张面孔上除了多了几丝风霜之外,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淡雅温和。姚英子浑身微微颤动着,胸口起伏剧烈,不得不用右手按住。

“小姐,你是在叫我吗?”颜福庆有些诧异,他显然已不记得七年前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了。

姚英子张了张口,声带似乎麻痹了。她幻想过许多次两人重逢的情景,可唯独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场合。颜福庆又问了一次,姚英子还是不知所措,唯独憋了一路的泪水再也无法收拢,就这么委屈地流了出来。

颜福庆吓了一跳,赶紧掏出一块大白手帕递过去,连声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姚英子想起七年前两人第一次对话他也是这么一句,也有这么一块手帕,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她努力把嗓子清了清,正要开口说出身份,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爸爸!你在这里呢!”

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一头扑到颜福庆的怀里,姚英子不由得一怔。只见颜福庆把小女孩抱起来,亲切地摸了摸头。小女孩扭头看了看姚英子,一脸疑惑:“爸爸,这个姐姐怎么哭了?”

颜福庆道:“也许是哪里不舒服,我们要不要听姐姐自己说?”小女孩大为兴奋,转头对姚英子大声道:“姐姐,你不用慌,我爸爸是很厉害的医生,一看就会好!”

姚英子捏着手帕一角,心中五味杂陈。她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颜雅清,今年八岁!”小女孩口齿很利落。

八岁呀……按虚岁算,恰好就是颜医生救我那一年生的,原来那时他已经结婚了。姚英子咬了咬嘴唇,是了,以颜医生的岁数,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好惊讶的?道理虽如此,她心中那莫名的失落感却挥之不去。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呀?”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姚英子正欲开口回答,一个细节却在脑海里炸开:那一年,颜医生救完自己,便立刻去了南非。也就是说,这孩子刚出生或即将出生,他便毅然远赴海外,去援助华工,这得有多大的决心哪!

相比之下,自己那点纠结的情绪,实在太可笑了。姚英子一念及此,小心思的怅然缓缓退去,另外一种倔强却逐渐凝实。

不成!如果这时跟颜医生这么相认,我们就只是救命恩人与被救者的关系。我要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就必须是以医生的身份才行——只要学医,我们迟早会相遇,这不正是当初我在码头发下的心愿吗?

姚英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展颜笑了:“姐姐没事,姐姐只是被风沙吹进眼睛了。”她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辫子,对颜福庆道:“我在毕业册影集里见到过您,所以忍不住叫出来了。”

颜福庆抬抬眉毛:“哦?原来圣约翰大学可以招收女学生了?”

“呃……”姚英子这才想起来圣约翰大学没有女科,赶紧改口道:“我表哥在这里,我是上海女医学校的。”

“哦,张竹君校长的学校哇。如今女性做医生太难,你很有勇气。”颜福庆赞赏道。这让姚英子又是自豪,又有点惭愧。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好奇:“为什么女性做医生太难哪?我以后能当吗?”姚英子笑眯眯道:“男子能做的,女子都可以做。等你长大了,来我的学校好不好?那里可全都是想当医生的女孩子哟。”小姑娘大为兴奋,揪着颜福庆的头发摇晃,说现在就要去。

颜福庆苦笑着抵挡了片刻,最后还是姚英子解了围:“之前看报纸,说您从耶鲁学成回国,现在哪家医院?”

“我如今在长沙的雅礼医院。这一次是回上海采购药物与设备来的——顺便回母校转一转。”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凭颜福庆的学历,租界内外哪家大医院不要抢破头?怎么跑到湖南去了?

颜福庆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上海固然是个好地方,可中国并不只有上海。我想要去各处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什么样的医学更适合中国。”

“疾病不都是一样的吗?难道医学还分国别?”姚英子更加不解。

颜福庆仰起头来,看向黯淡的天空:“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很多问题不是单纯的医学所能解决的。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我归国之后深切地感觉到,若要改变,不在一两个名医、一两所医院,而在整个体系的变革——所谓Public Health,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对这个名词颇为陌生,不过她也曾经历过淮北水灾与上海鼠疫,深知治疫之复杂,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如今中国在单科上,尚有几位杏林圣手;可公共卫生这一块,从上到下几乎没人明白。比如去年哈尔滨那场鼠疫,全赖伍连德教授一手挽回,才将一场大祸消弭。这是幸运的,但我们不能每次都依赖这种幸运,必须要建起一套健全的体系。什么叫体系?就是不依赖某个特定的人,任何人按照规矩,都能把事情做好。”

颜福庆一说起这个话题,便滔滔不绝。听完解释,姚英子脑中灵光一现:“我是学妇产科的,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上海周边的稳婆聚拢过来,搞一个短期班,培训一下基本的消毒常识——这是不是属于公共卫生的范畴?”

“不错,公共卫生的重点,不在治疗个别疑难杂症,而在普遍地提高保健意识。哪怕只是一个小改进,普及到整个社会层面,带来的效益也是惊人的。你能想到这一点,殊为难得。”颜福庆对这个想法大为赞赏,“那么,你这个培训进展到哪一步了?成效如何?”

姚英子脸红,她只是刚有个想法,八字还没一撇。不过她转念一想,发现这其实是个机会,便大着胆子道:“我正在筹备,很多想法尚不成熟。您能不能留个通信地址?以后我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请教。”

颜福庆摸出一管钢笔,掏出一张淡绿色名片,在背后写了一行字。她接过名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那股碘酊味还在,闻起来很舒心。

“上海到长沙的邮路不太稳妥,你就送来思颜堂这里,会有专人统一送到我那里的。”颜医生解释说。姚英子奇道:“原来您在上海,就住在这里呀?”

颜福庆哈哈大笑,让开一个身位。姚英子看到,楼前那一面铜质铭牌上,写着“纪念颜永京先生”几个汉字和英文。

“我伯父是圣约翰大学的创始人之一,这栋楼就是为了纪念他而造的,是以叫思颜堂。我每次回上海都住这里,也是为了时时想念他老人家。”

这突如其来、不动声色的炫耀,让姚英子顿时不敢作声。原来人家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来头大到不得了。她心里直骂自己愚蠢,这思颜堂来过无数次,颜永京的铭牌也看了许多回,都是姓颜的,怎么就没往前多想一步?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颜福庆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姚英子捏着名片,晕乎乎地走出圣约翰大学,之前被孙希背叛的气恼,多少被这意外的重逢冲淡了一些。

一想到自己刚下的决心,她忽然不太想回家了。只有尽快成长起来,才能获得颜医生的认可呀,可要怎样才能尽快成长呢?姚英子冥思苦想走了一路,忽然想起来,张校长不是搞了一个赤十字会吗?她们马上就要奔赴战场救援了——

“我要跟赤十字会一起去武昌!”

这个念头一起,便无法遏制。正好可以离开上海一段时间,避免和孙希那个大烂人共享同一城的空气。姚英子精神不由一振,抬手喊住一辆黄包车。事不宜迟,她决定今晚就去找张校长报名,校长现在肯定还没睡。

姚英子吩咐车夫直接去南市上海医院。女子中西医学院成立时,校址是在新马路,后来迁入了南市上海医院,才改名叫上海女医学校。张校长为了方便管理,就住在学校附近的达西公寓。

不过她到了达西公寓,发现窗口灭着灯,跟门房一打听,才知道张校长一直没回来过。姚英子不甘心,又讨来访板细看。这访板乃是一块小黑板,倘若住客约了客人却临时外出,便会在板上留言说自己去哪里、几时方归,访客看了,可以决定等候或离开。

板子上果然有张校长的留言,却是一串密码,显然她只希望特定的几个人知道她的行踪。姚英子常代张竹君发电译电,对私人密码本很熟稔,很快便解出来:三泰码头丙号。

上海女医学校的校舍,就是用的三泰码头的积谷仓公地,距离不远。姚英子半点不迟疑,立刻奔赴那边。

她并不知道,从她离开红会总医院时起,便有双眼睛一直紧紧缀着,一直跟踪她到了三泰码头的大铁门前。看到姚英子闪身钻进去,史蒂文森从巷道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对牛眼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得意。

他今天好好的敲山震虎之计,被孙希的意外坦白破坏了,方三响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可史蒂文森仍不甘心,他离开红会总医院后,又仔细排查了一下张竹君与红会的关系,意外发现另外一个重叠的人物——姚英子。

姚英子的父亲是红会会董,她却是张竹君的得意门生,更重要的,她还和方三响关系匪浅。史蒂文森虽没什么证据,可天生猎犬的直觉告诉他,跟着这个女人必有收获。

他不太放心手下的三光码子,遂自己亲自守在门口,等姚英子出来便紧紧地尾随其后,果然钓到大鱼了——哪个正经人会大半夜跑来码头?必定有诈!

他从码头附近的一座货栈边角攀上高墙,再沿墙脊走到一处圆顶铁水塔下方,顺梯子攀到了水塔最高处。今夜恰逢晴天,一轮钩月挂在天边。从水塔位置俯瞰下去,整个三泰码头一览无余。

史蒂文森眯起牛眼,看到在最靠里侧的泊位上,正系着一条鼓轮。这是条客货两用的铁壳船,上面是两层客舱,下方是货舱,船头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瑞和。他不识中文,但他会素描,遂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这两个复杂的汉字当画一样摹上去。

此时瑞和号的侧舱正处于开启状态,与码头之间用一道栈桥相连,栈桥尽头是一辆马车。十几个黑影沉默地穿梭于马车与货舱之间,把一个又一个长条箱子运进瑞和号。箱子分量不轻,扛夫踩得栈桥嘎吱作响。

史蒂文森立刻认出了这辆马车,正是自己曾跟踪过的青帮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三四个人,个个长袍礼帽,其中一人的体态特征很明显,是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张竹君——因为姚英子一进码头,立刻跑去了她的面前。

两个人讲了什么话,史蒂文森听不真切,就算听到了也不懂,但从姿态上多少能猜出一些。张竹君对姚英子的到来很吃惊,甚至有点不高兴。很快姚英子激烈地做了一个什么表态,连说带比画,张竹君反倒犹豫不决,隔了许久才点头,被姚英子兴奋地一把抱住。

然后张竹君把姚英子带到其他人面前,姚英子与他们一一握手。只见其中一人摘下礼帽,俯身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看他的姿态和周围人的反应,应该是这里的领袖。

他再凝神观瞧,那是一张熟悉的尖削面孔,正是陈其美!

我没猜错!

史蒂文森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这里果然是同盟会的秘密基地!那些搬上船的长条箱子,只怕里面全是军火,看吃水,只怕运载量还不小呢。他们果然是要在上海搞暴动!

真是好计策!大家都一门心思提防着进入上海的船舶,谁也料不到,它们竟藏在一条宣布即将外航的船上。

他离开三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是蒙蒙亮。史蒂文森心情极为亢奋,丝毫不觉疲惫。他先赶到船舶公所,查阅到瑞和号属于商办瑞庆公司所有,专跑长江航路,提交的预定出发日期是十月二十四日,出发码头却是虹口的怡和码头。

这个变动,本身就十分可疑。史蒂文森认为,恐怕这不是什么出发日期,而是革命党搞暴动的日子。

他没有立刻回报巡捕房,总探长肯定又搬出那一套中立论调,太耽误事情了。史蒂文森决定还是故技重施,去找道台衙门,以华制华!

接待史蒂文森的,还是昨天那位苏推官。一见面,苏推官就抱怨史蒂文森调查不明,害得他枉做小人。史蒂文森深知这些中国官僚的秉性,随手送出一盒鸦片膏,对方见是最上等的公班土,立刻眉开眼笑。

对于史蒂文森在三泰码头的发现,苏推官有点犯难:“你有所不知,张竹君这人,目下不好深查。”

史蒂文森大为不解:“据我所知,张竹君的立场是同情乱党,你们道台衙门还不抓吗?”苏推官把他拽到一旁:“朝廷如今跟红会正在互别苗头,赤十字这么一闹,正好羞辱沈敦和的面皮。上头乐见其事,何必去管呢?”

史蒂文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羞辱一位同僚,你们竟容许一个反政府者在眼皮下自由活动?”苏推官解释道:“赤十字会的章程我看过,说的是救治南北两军,一视同仁,并无政治倾向,要查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史蒂文森忍不住吼道:“陈其美就在码头上,他们分明是要打着救援的旗号,去袭击江南造船厂。”苏推官哈哈大笑:“呃,阁下实在是……杞人忧天了,杞人忧天了。”

没等翻译把这句成语翻译过来,史蒂文森就气得一拍桌子:“你若不信,咱们现在带了防营,直接去三泰码头!”苏推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武昌怎么闹起来的?还不是新军里有乱党?刘道台才下过严令,各处防营要安守原地,怕上海重蹈覆辙。”

“那你跟我去亲眼看一下总可以吧?”

“这事能不能查,该不该查,值不值得查,我先请示上峰圆议一圆议,一有消息就通知阁下。”说完苏推官端起茶碗,悠悠吹了一口茶叶。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推门出去。苏推官掂着手里的公班土,侧头对同僚笑道:“原先传闻洋人走路腿不打弯,固然是个笑话,可洋人的脑筋不打弯是真的,真是拎勿清。乱党都是在租界活动,关咱们华界什么事?”同僚俱是大笑,纷纷拿着烟枪过来借土。

史蒂文森听不懂中文,可背后传来的讥笑声是无须翻译的。这位探长此时的内心就如同一台失控的蒸汽机,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一双凸眼几乎要被高压挤出眼眶。

“你们等着瞧!我会证明我是对的!”史蒂文森向空气挥动拳头,恶狠狠地喊道。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上海报纸可谓热闹非凡。

最多篇幅的报道,自然是武昌叛乱。自称湖北军政府的叛军与清军在汉口展开激战,胜负难分。其次便是红十字会的古怪态度——沈敦和依旧保持沉默,以致外界质疑如潮。更有小报神神秘秘地指出,红会总医院前日似有丑闻爆出,似与内部监守自盗有关。一时间,就连沈最坚定的支持者,都心生疑虑。

方三响坐在电车上,眼前一排排乘客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全都是长篇累牍的分析;耳边听到的,全是各种小道消息的议论。他心里烦躁得很,索性双手抱在胸前,朝窗边靠了靠。

孙希那个浑蛋挨了一拳之后,再没在医院出现过,有说他逃去海外,有说他被冯煦接回京城。无论哪种说法,都让方三响心浮气躁。可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气那家伙背叛了信任,还是气他不告而别。

他本来想去找姚英子说说,翠香说小姐好几天没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方三响平时有来往的就他们俩,一时间竟陷入无人可诉的状况,只好把自己淹没在无休止的工作中,疲惫欲死方才罢手。

铛铛铛!

车铃声惊醒了几乎睡着的方三响,他挣扎着从座位上起身,跳下电车。

这一站叫作工部局站,顾名思义,站点旁边即整个租界的心脏地带——工部局大楼。此时大楼外面聚了许多人,正陆陆续续走进楼里。其中大部分是穿着黑色或宝蓝色绸褂的商界华绅,也有一小部分西装革履的洋人,居然还有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更外围,还有二十几个捧着相机和笔记本的记者来回游走,镁粉燃烧声与呼喊声此起彼伏。

方三响一不留神,差点与一个日本人撞肩。对方连忙弯腰道歉,方三响生平最恼恨他们,把头一别,却在另外一侧见到熟人。

“方医生!”

农跃鳞捧着相机跑过来,很是兴奋。不待方三响开口,他先连珠炮般问道:“你们沈会董今天突然召集各界集会,还特意借了工部局的议事厅,到底搞什么名堂?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方三响挠了挠头:“我也是今早接到通知,从总医院赶过来参加的,不知道是做什么。”农跃鳞追问道:“是不是总医院的人都来了?”方三响道:“应该是的。反正峨利生医生、柯师太福医生、王培元医生,还有严之榭、宋雅……我的同学、同事差不多都来了。”

“也包括孙希吗?”

这个问题,让方三响当即沉下脸去,生硬地道:“这我不知道,没见到。”农跃鳞何等敏锐,立刻追问道:“坊间传闻他是为京城做间谍,窃取了红会账册,可有此事?”

方三响不会说谎,只好不吭声。

农跃鳞正色道:“莫怪我挖阴私。红会以劝募各界善款为经济,定期发布征信册乃是义务。沈会董突然召集大会,是不是因为账册将被曝光,才急忙出来澄清?”

方三响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发窘,不知如何才好。农跃鳞哈哈笑起来:“好啦好啦,方医生,你的答案全写在脸上了,一点都不懂掩饰。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记者的工作可就太简单了。”

说完农跃鳞扯着他的胳膊,一起往大楼里走去:“你跟孙希,这算是绝交了?”方三响步伐一滞,闷闷“嗯”了一声。

“咱们在淮北是共过患难的,作为朋友,我得劝一句,很多事情,不要急着下论断。”

方三响恨恨道:“他自己都承认了,还能有什么误会!”农跃鳞道:“我们做惯了新闻的都知道,有时候一件事情,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孙希是如此……”他顿了顿:“恐怕今天的沈会董也是如此。”

两人一边讲着话,一边走进位于大楼东侧的议事厅里。

这是一个半椭圆形的会场,叫作阿尔伯特厅,里面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厅里熙熙攘攘,其中既有沪上缙绅,也有许多同仁、仁济、公济、广慈等租界大医院的医生,加上记者、教士和一些租界官员,无论座位上还是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其中最为醒目者,乃是坐在第一排的英国按察使苏玛利,引发周围的各种揣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