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

大医·破晓篇 马伯庸 27332 字 1个月前

孙希深吸一口气,紧紧握住柳叶刀。

手术台上躺着的,是一位老年男性,身体用白棉布遮住上下,只露出肥嘟嘟的肚腩。台旁的病历簿显示,这是一位曾罹患急性阑尾炎穿孔的患者,术后持续发烧。峨利生医生判断他的腹腔内出现了脓肿。

这种膈下脓肿引流术,对技巧要求颇高。所以峨利生医生决定由孙希来主刀,他和其他几位医士作为助手旁观。

孙希微微摆了一下头,强迫自己盯紧病患的右侧肋缘。那里事先画了一条黑线,像是腹腔多了一张嘴,挑衅似的冲着自己微笑。他轻叹一声,握紧柳叶刀,沿着线轻轻切下去。

刀刃运动得精准而巧妙,依次剥开皮肤、腹壁肌层及腹横筋膜。孙希在切口处轻轻触摸,没费多大力气,便触及那个深藏在腹腔间隙中的炎性包块。

这块脓肿有核桃大小,隐隐有波感,但不明显,用注射器穿刺,果然抽出了脓液。助手迅速用盐水冲洗了一下切口,孙希趁机换了一把窄刃刀,沿穿刺位置切开一个小口子。随后他先用纱布简单压迫了一下周边,备好两条引流管和油纱布,然后手腕一翻,打算用刀刃探入脓腔反挑。

就在这时,一直没作声的峨利生医生却突然开口:“停手!你在做什么?”孙希的手臂一僵,看向自己的老师:“呃,我正在分离脓腔壁。”

“为什么要分离?”

“因为脓腔里有多层纤维分隔壁,不处理掉这些,脓液无法彻底流尽。”孙希对答如流。峨利生医生喜欢在手术中随时发问,他早习惯了。

可教授的一双灰蓝眼眸依旧严厉:“你忘了吗?用锐器去做分离,很容易伤到附近的肠管组织,然后还会发生什么?”

“呃……如果脓液进入腹腔,会造成弥漫性腹膜炎。”

“那么正确的做法是什么?”

“钝……钝性分离。”

“钝性分离应该使用什么器具?”

孙希“当啷”一声把窄刃刀扔在旁边盘子里,伸出修长的食指探入切口,像剥蒜一样把脓腔里的纤维壁搅开。而峨利生医生显然没打算放过他,继续质问:

“你的引流条只隔开了切口中央,却没考虑到两侧的情况。这可能会导致什么后果?”

孙希手指不停,口中回答:“呃,如果两侧切口提前愈合,引流口会被挤压收紧,到时候脓液无法排干净。”

“你的医学知识只是一字不漏地背诵书本,完全不会在手术中应用吗?”

“对不起……”

周围的人大气都不敢喘,静看着严师训斥徒弟。所幸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孙希没再犯什么错误,顺顺当当做完了整台手术。

缝合完伤口最后一针后,他匆匆推开割症室的弹簧门,一屁股坐在外面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捏着沁满汗水的手术帽,怔怔望着旁边的木制楼梯。

这个楼梯通往红会总医院的二楼总办室,孙希今天之所以魂不守舍,正是因为一场肇始于他的小小风暴,正在楼上酝酿。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像切掉盲肠一样,把过去一年的经历从人生中切割掉。

今天是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七日,距离那一次上海鼠疫风波已整整一年。孙希因为在那次防疫中立下殊功,被施则敬临时调去了红会总务,终于有机会实现他前来红会的真正目的。

孙希本来颇为犹豫,可冯煦频频催促,他只好利用职务之便,花了数月时间抄录出一份红会善款账册,寄去北京。账册寄出之后,如泥牛入海一般,北京红会全无动静。孙希松了一口气,主动申请调回红会总医院,并强迫自己忘掉这件事。

不料就在今天,冯煦突然抵达上海,径直来造访红会总医院,如今正跟沈敦和在二楼开会。

孙希做贼心虚,明白冯公的这次突兀登门一定跟自己抄录的红会账册有关,只怕是来兴师问罪查账的。所以从一大早上开始,他便心神不宁,以这种状态还能顺利完成一台手术,已经算是奇迹了。

他正在呆愣,忽然眼前出现一个人影。孙希颓丧地抬起头,发现居然是峨利生医生。他已换好了常服,手里还托着一个中式瓷碟,上面是一块涂着果酱的三明治,轻轻递过来。

这是割症医师的加餐福利,食堂位于建筑的另外一端,得自己去拿。峨利生医生这是特意去给自己取的?孙希愣了愣,惶恐地接过瓷碟,脑海中浮起疑问:“一啖砂糖一啖屎,难道是因为自己刚挨过骂,他特意来安抚一下?这可不像教授的作风啊?”

正自疑惑,峨利生医生缓缓坐到孙希旁边,微仰起脖子,视线落在走廊对面的窗外。那是一扇半落地式的罗马窗,十月的沪上秋光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给教授的俊朗面孔罩上一层和煦的金黄色光晕,沉静得如同一位圣徒。

他不说话,孙希也不敢言声,只觉得有些古怪。

“你有心事。”峨利生医生忽然开口。

不是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孙希顿时有些慌乱,他这个老师虽然不爱交际,看人却犀利得很。他只好含含糊糊,说大概身体哪里不舒服。

“作为医生,你对身体状况的描述太模糊了。”峨利生医生在医学话题上向来容不得含糊其词。孙希犹豫片刻,只得无奈地坦白道:“其实,是因为个人遇到点事,心思有些乱。”

“你恋爱了?”

孙希吓得连忙摆手:“不是啦,不是,是我家里长辈的事情。您知道,中国老人都是很固执的。”

他这也不算骗人,确实是长辈之间的困扰。

峨利生医生的神情略有释然,这是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他晒了一会儿太阳,似乎想起什么往事,徐徐开口道:“说到老人的固执,其实欧洲与中国也差不多。我之所以会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一位老人的固执。”

峨利生医生平时除了医学上的事,极少谈及个人,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开口闲聊起来。孙希连忙抖擞精神,精准地垫了一句话过去:“为什么?”

“如果你有机会去哥本哈根的话,会在王宫广场前看到一座大教堂,它的名字叫作弗里德里克教堂,也叫大理石教堂,因为它用的大部分材料,都是产自北欧的大理石。”峨利生医生说着家乡风景,语调不自觉地柔和起来,“这座教堂是为了纪念奥尔登堡皇族统治丹麦而修建的,从一七四九年开始修,一直到一八九四年方才落成。”

“一百四十五年?好家伙。”

“那年,我恰好十八岁,正在哥本哈根大学的医药学院就读,我的老师是著名的外科专家奥斯特教授。在弗里德里克教堂落成仪式的前夜,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教堂侧面的脚手架不知为何,突然发生了倾坍,恰好将前往参观的老师压在下面。”

“当时我就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不幸中的万幸是,奥斯特教授只是右腿被卡在脚手架和圆柱之间的缝隙里,人并没事。不过要把他救出来,非得把整片脚手架和圆柱挪走不可。可这涉及另外一个难题:大理石教堂的圆顶是由十二根圆柱支撑起来的,要挪走脚手架,就得搬开圆柱,这牵涉到一系列力学结构的改造。”

“奥斯特教授拒绝了这个方案,他说丹麦的信徒们盼望这座教堂盼了一百四十五年,他宁可死在这里,也不可以影响教堂的落成。‘上帝已经给我安排好了位置,就让我成为如彼得的磐石吧,让教会建在我之上。’”——我至今仍记得老师蜷在地上,如此说道。

“老人固执得很,无论如何劝说,他都拒绝配合,可我们又绝不能见死不救。奥斯特教授本人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现场进行截肢手术。但他被卡住的位置很麻烦,空间狭小,不容另一个人操作。最后我们只能接受这样一个方案:由奥斯特教授自己来做高位截肢手术。”

“怎……怎么可能?”孙希听到这里,大吃一惊。

他作为专业外科医生,深知此举何等凶险。且不说止血、消毒、防止感染等一系列技术问题,一八九四年的主流麻醉药物还是乙醚,无法实现局部麻醉。换句话说,奥斯特必须在完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右腿生生锯断。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峨利生医生,说到这里,眼睑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们准备了一应手术器具,我还弄了一点口服古柯碱,希望教授中途不会因剧痛而晕厥。在教堂开放的当天清晨,伴随着穹顶下唱诗班的咏唱,教授饮下一杯勃兰地,拿起线锯开始对自己施行截肢术。我全程陪伴着他,给他传递各种工具。我从来没看过一个人那么痛苦,也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如此专注。他的动作无懈可击,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影响到那双手的稳定。术中所有的细节,教授居然一个都没有遗漏。啊,我仿佛看到他戴着荆棘冠冕,痛苦而从容。”

孙希咽了一口唾沫,光是想象那个画面,都会让他胃部痉挛。

“上帝眷顾那些勇敢的人。老师奇迹般地完成了手术,顺利得救。此后他又活了十二年。至于那条右腿,现在也许还在教堂底下,诉说着那一天的神迹。从那时起,医药学院的每一届学生,都会被老师带去大理石教堂,参观那一场神迹般的手术的现场。”

峨利生医生站起身来,扶了扶镜框:“你是我的学生,今天我把这一课给你补上。要知道,医者是在上帝的领域工作,掌控的是人的生死。所以一个合格的外科医生,不只要学习技艺,还要磨炼出钢铁般的意志。无论地动山摇还是内心恐惧,都不能干扰医生对患者的判断与处置。”

孙希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峨利生医生又郑重道:“我以后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才成。”

孙希闻言一愣:“怎么?您要离开总医院?”

“是的,合同即将到期,明年年初我会返回丹麦。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可以通过我的考试,成为一名合格的医生。”

说到这里,峨利生拍了拍学生的肩膀:“好了,你去休息一下。忘记情绪,记住失误,接下来我们还有更多的人要拯救。”

峨利生的话就像一只宽大的熨斗,轻轻熨平了孙希起伏的情绪。他望着老师离开的背影,内心突然生出一股冲动,把领口扯得松了一些,迈步朝二楼走去。

人的决心,往往就在一瞬间凝结而成。孙希打算走到冯煦和沈敦和面前,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并承受因此引发的一切后果。不这么做,他将永远生活在不安之中,永远没办法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登上二楼之后,孙希调整了一下呼吸,却忽然发现曹主任正矮着身子,撅起圆屁股,把耳朵贴在会议室的门前偷听。

曹主任看到孙希,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连忙直起身子,轻咳两声,然后伸手“嘘”了一声,示意别惊动会议室内的人。

就在这时,冯煦那铜钟般的吼声传了出来:“说来说去,沈仲礼你是不答应喽?”沈敦和的语气依旧谦和,只是柔里带刚:“此事诸多困难,前已备述,非在下一人所能定夺。”

“当此非常之时,你敷衍塞责,只怕是包藏祸心!”

“敦和这几年在红会尽力办事,所做无不发自公心,所忠无不出于义理,自问并无失当之处。”

“你敢公然抗旨?”

“此乱命也,当年粤不奉诏,如今在下亦难奉诏!”

两位大员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僵,吵得几乎撕破脸皮。“这都是那一本账册闹出来的呀……”孙希心中愧疚无以复加,正要推门进去,却被曹主任一把拽住。

“屋里厢正开会呢,你来做啥?快走开!”

“唉,我做了一件大大的错事,得当面坦白。”

曹主任不禁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手赶人:“冯大人和沈会董两位大人说的是大事,哪儿顾得上你?”

孙希抓了抓头发:“正因为这件大事跟我有关,所以我才来坦白。”曹主任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点着孙希微微发颤。孙希正要开口,曹主任已迅捷地倒退三步,像是见到什么病菌:“你……你也加入乱党了?”

“嗯?什么乱党?”

“武昌的乱党啊!你不是说跟你有关吗?”

孙希这才发现误会大了,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欸,等等,他们争论的大事,原来是这个?”

曹主任一点头,犹然狐疑道:“你真没加入乱党?辫子呢?”孙希赶紧从后脑勺揪起一条小辫子的尾梢,曹主任这才稍稍放心:“七天之前,武昌那边闹叛乱,你晓得吗?”

“当然听说了。”

这件事轰动全国,沪上的报纸天天在说,哪怕是孙希这种对政治毫无兴趣的,对这件事也略知一二:革命党伙同武昌一部新军在十月十日发起一场规模颇大的叛乱,至今尚未平息。

曹主任气哼哼道:“这些乱党看着掼浪头,其实不过是些纸糊的灯笼壳子。朝廷已经调遣了北洋大军前往会剿,听说还请出了袁世凯做湖广总督,那可是个狠角色。”

“那跟咱们红会总医院有什么关系?”

“哦哟,你想,乱党再不济,总归还是有几条枪的。战场上枪炮无眼,两边必有死伤。咱们红会理应派人去武昌支援一下官军。”

“等等,官军?”孙希大为惊异,“红会宗旨不应该是不问立场,一体救护吗?怎么只支援官军?”

曹主任无奈道:“你也知道的,大清红会归陆军部管,你一个陆军部的下属机构去救乱党,怎么都说不过去吧?两位大人就这么互相别起苗头来。”

没有沈敦和配合,冯煦调不动红会资源;没有冯煦的朝廷背书,沈敦和也不敢轻易赶往武昌救援。怪不得武昌战乱爆发那么久,一贯积极的红会却迟迟不见动静。

想到这里,孙希稍稍松了一口气。冯煦原来不是拿红会账目来兴师问罪,那自己的愧疚感总算减轻了一点。

“哎,你刚才说要坦白的错事是什么?可以先跟我说说。”曹主任好奇地凑近问道。

“呃,没啦,没啦,都是些小事……不提也罢。”孙希原本被峨利生医生激起的激情,在曹主任一张油光光的宽脸照耀下,几乎损失殆尽。

“你可不要给医院添麻烦。你们不晓得事理,大清国运正旺,又有袁督公这样擎天保驾的忠臣,几天就能把叛匪给剿灭了。”曹主任不放心地絮叨着。

“知道,知道。”

孙希嗯嗯答应着,朝着楼下走去。楼梯下到一半,身后会议室的门“砰”一声被推开,冯煦怒气冲冲地走出来,沈敦和在后头不急不慢地跟出。看两人神情,显然是后者占优。

冯煦手持拐杖往楼梯下走,孙希赶紧侧着身子站在一旁,让出一条路来。冯煦不动声色,径直下楼,只是两人身体交错时,那拐杖有意无意地敲了孙希小腿一下。

孙希心下明白,面上却不敢有所表示,只得垂下头来静立原地。后面的沈敦和快走几步,伸手搀住冯煦,生怕他摔下楼梯去。冯煦冷哼一声,胳膊一甩,似乎不愿领这个情,顾自快走几步。

这一块心病去掉,孙希稍稍恢复了状态,下午一口气做了三台小手术,直到五点方才罢手。门房送走最后一位病人之后,他斜靠在大门口的廊柱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

他一方面庆幸自己中午没有冲过去坦白,避免了枉做小人的尴尬;另一方面,也遗憾自己错过了坦白的最好时机。接下来何去何从,心下有些茫然。按道理他已完成了冯煦交予的任务,可以随时离开医院,可就这么突然离开,又有些舍不得。

孙希正在吞云吐雾,耳畔忽然传来一连串驴铃的响动。他眼睛一眯,知道是方三响驾着驴车回来了。今天是发薪日,这个吝啬鬼拿了钱肯定是第一时间去静安寺送香火了,对此他早已见怪不怪。

这一次驴铃声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等到孙希吹开眼前的烟雾,方三响已经径直把驴车顶到了大门前。

“快上车!”方三响的声音很是焦虑。孙希眉头微皱:“发生什么事了?”方三响道:“我们去找英子,路上细说!”孙希见他说得紧急,连忙蹍灭烟头,把医生袍脱下挂在旁边,迅速跳上驴车。

方三响扔给孙希一张报纸,然后挥动鞭子,催动驴车前行。

姚家宅邸在华格臬路上,从总医院过去约莫有六里路。好在沿途都是平整大路,驴车跑得飞快。孙希坐在车篷里,晃晃悠悠展报一看,惊得连呼吸都紊乱了。

这是一份今日出版的《民立报》,头版刊出一篇文章,署名作者赫然是张竹君。

在是文中,张竹君义正词严地质问道:武昌战事正炽,双方死伤枕藉,一贯标榜“博爱救兵”的红会为何按兵不动?该会每年吸纳善款巨万,如今却作壁上观,莫非是因为沈敦和会董忙着涂改账册,顾不得创会之初衷吗?如今善款其余几何?征信录何在?尤其红会医院账目,尚有土木、设备两个科目不清,涉款四十万两,难道不该有个交代?

她夹枪带棍,把沈敦和痛骂了一通之后,复又宣称,沈公无法取信于国人,她决定另外创办赤十字会,秉持公义与慈善前往武昌救援云云。张竹君还特别提到:“本人道主义,救护因战受伤之人,不论何方面人,视同一体。”——这近乎是在打沈敦和的脸了。

在这篇文章的末尾,还开列了一连串赤十字会董事的名单:伍廷芳、宋耀如、虞洽卿、李平书、王一亭、沈缦云……随便哪一个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闻人、巨商。

孙希读完新闻,脑子“嗡”的一声,张校长这算是……跟沈会董正式开战了?

怪不得方三响会这么着急。他在上海鼠疫流行时被张竹君救过,与她关系匪浅,而英子更是她的学生。沈、张二人正式开战,他们俩夹在中间,最是尴尬不过。这次去姚家花园相聚,大概是想商量一下对策。

孙希实在想不通,张竹君怎么对红会账目知道得那么详细?难道说……不可能,自己抄出红会账簿之后,只寄给了京城的冯煦。冯煦是清廷大员,张竹君倾向革命,两人立场大相径庭。冯煦再糊涂,也不至于给乱党提供弹药。

沈会董也真是流年不利。

孙希把报纸搁回到膝盖上,胃里一阵难受,忍不住扶着篷边干呕起来。方三响回过头,问他是不是晕车了。孙希苦笑着摆摆手,只搪塞说中午手术没顾上吃饭。

不知是否受武昌乱局的影响,这一路上无论华界还是租界,巡捕与卫兵比平时都要密集。有一位医生曾将上海比喻为大清帝国的脸色。这个老大帝国身体一旦有什么不妥,上海必现表征。

沿街高高低低的房屋内外,电气路灯与煤气灯火交相辉映。这一片明暗起伏,非但不能刺破浓黑的夜,反倒增添了几许迷乱光晕。这样的夜景,让人油然生出一种不安,仿佛行在一条无从捉摸的雾路之上。

好在这一趟难挨的旅程很快到了终点,驴车走到华格臬路以后,陶管家已恭候多时,带着他们从一处侧门进入姚家花园。

这是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白色小洋楼,周围的园林布局却是苏州的细腻风格,远远一个穿碎花裙的九岁小女孩坐在轮椅里,在步道尽头笑嘻嘻地等候着。

从那两条畸形的小腿来看,应该是流落蚌埠的那个邢大丫头吧?她被英子接回上海之后,交给了花匠抚养。看来这一年她过得不错,气色红润了许多。

邢大丫头一见他们靠近,即拨转轮椅,引着两人进了一楼的客厅。出乎意料的是,厅里除了英子坐在沙发上,还有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眉眼与英子酷似。不用说,自然是沪上大亨姚永庚本人。

难道召集他们来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爹?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姚永庚常年在外,难得回家一趟,与他们两个人是第一次见。

方三响和孙希赶紧上前施晚辈礼,然后一起看向姚英子。她穿了件月白色斜襟小袄,右臂搭在沙发扶手上。过去一年里,她在学校里潜心研习妇产两科,气质越发隽永,眉宇间洗练出一股勃勃锐气,俨然又是一个小张竹君。

大概是有父亲在场,姚英子表现得像个大家闺秀,只是淡淡地吩咐仆人端来两杯热茶。姚永庚伸手示意二人坐下:“两位都是小女的好朋友,我便不多客套了。张校长在《民立报》上的声明,你们可读了?”

两人同时点头。姚永庚拿起一支烟斗,边往里塞烟丝边道:“我与沈仲礼是世交,还是红会名誉董事,而张校长是小女的恩师。出了这种事情,我姚家的立场实在有些尴尬,两位应该也是明白的。”

孙希赶紧点了一下头,还捅了方三响一下,后者不明就里,把背挺得笔直。姚英子忍不住埋怨道:“爹,他们俩是医生,不是你们商界人士,不要这么试探着讲话。还有,不要在家里抽烟。”

姚永庚悻悻地把烟斗搁下,冲两人无奈道:“我一年多少烟草生意,回到家里,反而不能抽了,真是没道理。”

原本凝重的气氛,多少变得轻松了点。姚永庚手里没了烟斗,只好端起茶杯:“沈仲礼和张竹君,这两个人虽说八字不合,可都是急公好义的正人君子。说沈会董贪污善款,我不信;可要说张校长凭空诬蔑,我也不信。”

两人互看了一眼,都觉得姚永庚的话有点矛盾。姚永庚笑了笑:“两个正人君子,却各执一词,这说明什么——”说到这里,他把茶杯重重往茶几上一搁,“说明必有小人挑拨离间!”

孙希的心脏差点停跳半拍。姚永庚的下一句,更让他一口气没缓过来,脸色都青了。

“这个小人,我以为就在红会里面!”

方三响疑道:“是谁?”姚永庚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这人一定是沈会董身边亲近的人,他窃取账册,涂抹窜改,然后去张校长面前搬弄是非,这才引得两人生了龃龉。一定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严厉地扫视对面这两个小年轻。方三响眉头紧锁,捏紧了拳头沉思,孙希却缩了一下脖子。姚英子嗔道:“爹,你怎么又犯老毛病啦?他们俩不是你的下属,别跟训话似的。”

姚永庚听到女儿责难,这才目光转柔:“是老夫失礼了。其实今天叫两位来,是有一桩不情之请,希望你们把这个小人揪出来。”

两人身子俱是一震。姚永庚道:“你们两位与小女是生死之交,人品最是信得过,又是红会总医院的成员。我想来想去,也只有拜托你们去调查最为稳妥。”

方三响举起手,想要发言。姚永庚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本来呢,让英子去问张校长最为便当。可张校长为人刚强,行事略有偏激。我担心英子弄巧成拙,反而误会更深。若能先在红会里揪住这个小人,再做解释,两人才好冰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