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里有一条宁波路,毗邻宝昌路。路面平阔,一色沥青碎石铺就,两侧皆修有暗沟,上覆洋铁盖子。路边一排排小洋楼鳞次栉比,或是英吉利乡村风的尖顶花园,或是希腊拱券式的小楼,或是杂糅了拜占庭与文艺复兴风的法式折中主义塔楼。
即使在欧洲,也很少见到如此之多的建筑风格集中在一块。
若换作平时,孙希必然兴致勃勃地在宁波路上走一走,聊解对英伦的相思之苦。可如今他心神不宁地搅动着身前的咖啡,不时透过一扇帕拉第奥式大窗朝外看去。他即将要见的这个人,可是要打起十分精神来应付的。
上午十一点整,咖啡厅里的座钟准时敲响。仿佛算准了时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装女子踏着钟声走进屋子,左右看了看,径直朝孙希走来。
孙希赶忙起身,却不防撞到桌边,让咖啡杯里的棕汤洒出来一点。他狼狈地掏出手帕,胡乱擦了擦,这才重新坐下。又想到什么,他猛然站起来,替对方拉开椅子。
说来也怪,孙希平日见了谁都不怵,可一跟她眼光对上,却似老鼠见了猫一样——此人正是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的校长张竹君。
张竹君在对面坐定,先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辫子呢?”孙希从怀里露出一截辫梢,甩了甩:“租界里不查这玩意儿,我就给收起来了。”
“在哪里都不应该戴这种猪尾巴。”张竹君甚至不屑把声音压低。
“我小时候在海外长大,辫子一直没留起来,索性弄个假的敷衍一下。”
随即孙希自报了一番履历。张竹君听说他也是广东人,还是番禺同乡,态度和缓了些,不过她嫌孙希的粤语南洋味太重,两人最后还是改回了官话。
有身着蓝色制服的仆欧递过菜单,张竹君抬抬下巴:“我对咖啡没有研究,你让他点。”孙希咬咬牙,点了杯最贵的维也纳奶油咖啡,笑着说:“这里只有西饮,下次找个茶庄,我伺候您用几杯乌龙茶。”
“寒暄到此为止。说吧,一个红会总医院的高才生,来找我做什么?”张竹君双手抄在胸前,语带嘲讽,显然在来之前也做了一些调查。
“呃,实在是有件私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议。”
张竹君道:“你卖相这么好,直接去找姚永庚说不就行了?”
孙希一怔:“我找姚永庚做什么?”旋即醒悟过来,这里面恐怕误会大了,连忙摆手道:“不,不,我要说的事,和英子没关系。”他赶紧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掩饰尴尬。
张竹君唇角微微翘起:“既然不是为了英子,那就是冲着沈敦和来的喽?”
孙希“扑哧”一声,差点把咖啡呛进气管里。这位张校长未免也太厉害了吧?两人见面才说几句话,她就觉察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了?
张竹君道:“北洋医学堂的学生,一毕业便被分配到各镇新军做医官去了,前途无量。唯独你舍弃大好仕途,跑来这寂寂无闻的红会总医院做实习生。这样的履历都看不出猫腻,当我盲吗?”
张竹君到底是做医生出身的,孙希的履历中只露出一点破绽,便被她看得通通透透。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孙希也决定不再绕圈子。他压低嗓子,把冯煦的任务讲了一遍,然后道:
“实在惭愧。那晚您和英子讲话的地方,就在我房间的窗台下。我听到张校长您说了一句:沈敦和办慈善名头很大,可内里的龌龊,很少有人知道——所以这次是想请教,您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握有什么实据?”
张竹君眉头微挑。她猜到这个小伙子与北边的大清红十字会有关,却没料到是冯煦直接安排的间谍。她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突然反问:
“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会蹚这趟浑水?公义?私仇?”
在那两道刺刀般目光的注视下,孙希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摊开双手苦笑道:“不是因为什么大义,也没有什么私仇。只不过张大人掐着我的生活费,冯大人又允诺我可以公派出国,所以我一个学医的,才被迫成了间谍!可不是情愿的。”
张竹君盯着他,突然笑了:“你知道医生最讨厌哪种病人吗?”
“得了性病的?”
“错,是那种不诚实的病人。明明有求于医生,却还要千方百计隐瞒症状,自作聪明,真是不知所谓。我行医这么久,医术不敢夸口,但辨认真伪的眼力还是有的。”张竹君一边说着,一边打量,“你这孩子浮夸了点,倒也算诚实。刚才你若有半点迟疑与伪饰,我起身就走。”
孙希一阵后怕。刚才若自己摆出大义凛然的姿态,只怕这件事已经办砸了……跟这位张校长谈话,真是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真不知道姚英子是怎么在她的学校里熬过来的。
这时咖啡已经送到,张竹君拿起敞口小壶,把乳白色的奶油倾入杯中,让黑棕色的液体迅速变浅,一股香甜袅袅生出。她随意啜了一口:“礼尚往来。我也回答一下你好了。我不喜欢沈敦和,既是出于大义,也是出于私仇。”
“六年前日俄战争,沈敦和在上海筹办万国红十字会,呼吁各地捐款救援。当时我还在广东行医,看到这个倡议,深为触动,便募集了两万两捐款,动员数十名医生,以广东医界代表的身份北上。谁知抵达上海之后,沈敦和把银子收了,却不许我们广东救援队继续北上,说东北战乱频仍,形势复杂,不宜猝进,权且观望以策万全。”
“他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可内心的想法休想瞒住我。我自行医以来,这样的男子眼神实在见过太多,无非是不信任女人为医,觉得她们前往战地救援只是徒增累赘。呵呵,那两万两银子,都是广东女界所捐,他倒不嫌脂粉味重呢。”
“我争取了很久,未得允可,一怒之下干脆自己雇船带队北上。可惜刚到辽东,战事已经结束,我只好返回上海。沈敦和看不起女子行医,我偏要做出些名堂来,打肿他的面皮。不过若做这个事业,在广东是不行的,上海无论意识还是风气,都领全国之先,所以我便留了下来,创办了这所上海女子中西医学院。”
“所以……您怀疑沈敦和侵吞了那两万两银子?”
“他也许花在了正确的地方,也许没有,我不知道。但万国红十字会从来没有公示过账目明细。不止那两万两,我有理由相信整个募捐款项都存在问题。”
这倒是和冯煦的说法对上了……孙希心想。他急忙道:“那您手里有证据吗?”
张竹君摇摇头:“没有。这六年以来,我一直要求款项公示,可沈敦和百般推托,从来不把账册拿出来。偏偏这个人又很会折腾,又是关东善后,又是旧金山救援,又是建总医院,又是在报端发表各种宣扬红会理念的文章。大家被他的手段搞得眼花缭乱,我呼吁过很多次要清查账目,可惜应者寥寥。”
孙希一阵失望,这些信息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帮助。看来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冯煦背靠朝廷,都拿沈敦和没办法,遑论一个女医学校的校长?
张竹君敏锐地觉察到对方的情绪变化,轻轻眯起眼睛:“我虽接触不到账册,可六年时间,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他的隐秘手段。”
“嗯?”孙希精神一振。
张竹君从仆欧那里要来一支笔,在自己的名片背后唰唰地写了一个名字:“你只要记住这个人就行了。他叫施则敬,是沈敦和的心腹,也是红会的会董之一。一应善款支给记账之事,由他掌管。你只要能接近他,那便有机会拿到账册。”
孙希诚惶诚恐地接过名片,放进口袋。虽说调查总算有方向了,可他一点也不感到轻松,心头反而愈加沉重。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还是医学更简单一点?”
“Surely it is……(当然)”孙希一遇到无法回避的麻烦事,就会下意识用英文来遮掩。
“我告诉你,在中国,从来没有什么单纯的医学问题。”张竹君从椅子边站起身,把杯中咖啡一饮而尽,“时间还早,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的口气很平淡,可完全没留出商量的余地。孙希虽觉纳闷,也不好深问,便连忙结了账,拿起大衣,殷勤地给张竹君把大门推开。
两人出了咖啡厅,在宁波路上向东漫步而行。此时夏意已盛,阳光如新鲜奶油一般流泻下来,无论是房屋还是绿植均浮起一层黏稠的光泽,惬意如欧洲风情。张竹君一路上欣赏着各色洋房,似乎兴味颇足。
“你可知道这一带为何全是各式洋房?”张竹君忽然问。
“法国人喜欢浪漫?”
“错!那是因为十年之前,法租界公董局通过一项《房屋建造法案》,要求在这一片区域建造须经批准,不得修建中式房屋。经过十年发展,这里几乎把中国味道全数摒弃,俨然成了模范殖民区——”张竹君说到这里,用拐杖随手朝前一指,“只有一个例外。”
孙希顺着拐杖朝前望去,看到在一片欧式风情的小楼之间,赫然矗立着一栋歇山顶五楹大殿,翘檐重瓦,漆红廊庑,看起来格外突兀。在那大殿的进门处,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大匾,上书“四明公所”四字。
张竹君走到公所前面,仰头看了良久,忽然回首道:“你可知道,为何在这一片洋房之间,会有这么一栋中式建筑?”
孙希摇头,他这里来得并不多。张竹君负手徐道:“这座四明公所,乃是在沪的宁波同乡集资所建,殿后有二十多间义舍,哪位老乡身死不及回灵,就暂寄棺柩于此。只因此地被划拨给了法租界,公董局一直视这里为眼中钉,处心积虑想要拔除。同治十三年、光绪二十四年,法国人以棺椁不利卫生为由,先后两次要求筑路迁坟。宁波人奋起反抗,第一次死七人,第二次死十七人。法国领事不得已,只得同意保留此地。”
孙希张大了嘴巴,没想到这栋建筑背后,藏着这等血案,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张竹君道:“姚永庚是宁波人,所以英子对这件事知之甚详,特意给我讲过。广东有句话: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陆丰。我本以为海陆丰民风最为彪悍,没想到宁波人血性也这么足。”
“若不是宁波人那几十条性命,只怕公所早被夷平,换成了外国洋楼。洋人在中国各处跑马圈地,唯独在这个小会所碰了个壁。天下的道理,都被这个小小的公所说尽了:今日你退一尺,明日他们就敢进一丈,唯有团结抗争、不畏牺牲,才是自强之道。可惜啊,如今这个朝廷腐败、苟且,是怎么也不会明白的。”
孙希一听说起政治,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张竹君却没放过他:“孙希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这样的天下,不能持久。与其戴一条假辫子,不如把心里那根真正的剪掉。”
“完了,完了。这要让曹主任知道,非把我扭送官府不可。”孙希心中暗想,有点口干舌燥。张竹君没有逼迫,只是冷笑一声:“中国没有,也不应该有单纯的医者。这一点,你迟早会明白的。”
她信步走到公所里面,殿前有个香炉,上头积了厚厚一层香灰。张竹君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这才重新走出来,抬手叫了一辆黄包车。临走之前,她又探出头来:“今日你来找我,真的只是为了沈敦和的事?”
“就这一件还不够麻烦啊……”孙希嘀咕了一句,面上挂着勉强的笑容,“下次我弄点好乌龙茶,伺候您品品。”
张竹君什么都没说,扬手让车夫走了。
孙希目送她离开之后,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这位张校长虽是女流之辈,可实在太强势,在她面前只有俯首听命的份。
他小心地把名片收好,然后也叫了一辆黄包车,直奔公共租界而去。车子即将接近外白渡桥时,远远可以看到在苏州河南岸有一栋哥特式的高大教堂。
这教堂叫作联合礼拜堂,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口,毗邻英国驻沪总领事馆。距离教堂数米之外的花园里,是一家上海最好的汉弥登番菜馆,既能欣赏到黄浦江的繁忙兴旺,又可以看到苏州河的隽秀,是第一等的好去处。
孙希进到番菜馆之后,看到姚英子和方三响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西式方桌旁。他轻车熟路地把大衣交给印度仆欧,走过去落座。
姚英子不悦道:“你怎么晚这么久?今朝是难得的休息日,不要浪费。”孙希笑道:“我不是找红帮裁缝定做了西装吗?他们要补量一下尺寸。”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眼方三响。后者浑身不自在地坐在沙发椅上,动作拘束,连面前的刀叉都不敢触碰。孙希笑道:“老方你怕什么?今天我们好好打一下姚大夫的秋风,又不用你破费。”方三响摇摇头:“嘉勉状是给我们三个人的,吃饭费用自然是三人分担。”
他们前几日解决了祥园烟馆的赤痢,自治公所特意颁发了嘉勉状。虽然这只是个空头荣誉,但对他们三个实习医生来说,也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于是姚英子提议出来吃顿饭,庆祝一下。
孙希正想借故出来见张竹君,自然举双手赞同。方三响却有些犹豫,他向来俭省,出来吃洋菜是极奢靡的事。最后还是姚英子说“你还欠我一个救命的人情,你去了咱们两清”,他才勉强同意出席。
现在他突然提出要分担餐费,姚英子登时不满:“说好了我请,你充什么富贵阿公?”孙希也笑道:“其实我很好奇,老方你平时没日没夜地做工,按说攒下来的钱也不少了,难道今天要一次出清(用完)?”
方三响闻言,立刻变得窘迫起来。姚英子咄咄逼人:“你有钱,好呀,那都你出好了。”孙希见方三响额头隐隐渗出细汗,知道他当真了,赶紧打圆场:“你们别吵了,我有一个办法。今天这顿,一分为三,main course(主菜)让姚大夫出,dessert(饭后甜点)我来出,appetizer(前菜)就交给方大夫你啦!”
姚英子拍手笑道:“这个办法好!也算公平啦。”
方三响先前在同济上学时,是听德语授课。他的英语水平只限于知道一些基本的医学术语,日常用语却匮乏得惊人。他不知appetizer是开胃小菜,还以为孙希说的是三道大菜,心里算了算价格,咬牙应允了。
姚英子知道方三响没吃过西餐,径直把菜单拿过来,自作主张替他点了菜。方三响也不去管,专注于餐厅送的牛油面包。这东西是免费送的,香甜绵软,可以趁机多吃点。
孙希和姚英子暗笑他的吃相,又不敢公开表露。孙希拿起一个圆面包,慢条斯理地拿刀切开,往里涂牛油:“哎,对了,三响,刘福彪后来又找过你没有?”
“找过,我没见。”方三响淡然道,继续把面包往嘴里塞。
刘福彪那一伙人当天被送到总医院之后,在次日便脱离了危险,被青帮的徒子徒孙们接回家静养了。刘福彪派人携重金来了好几次医院,要感谢方三响,均被拒绝。
刘福彪没办法,只好让樊老三跪在医院门口,自扇了一天耳光,脸肿得简直没法看,引起了好多人围观。最后还是曹主任看不下去,好说歹说给劝走了。
“你小子脾气可真倔,青帮这么大人情,不趁机结交一下,反而一点面子都不卖。”孙希半是敬佩,半是埋怨。
“真要受了他的礼,以后便和青帮脱不开干系了。”方三响只是脾气耿直,却不傻。从那两个断手农夫的遭遇就知道,刘福彪那些人心狠手辣,走得太近迟早要出事情。
“哎呀,今天放假,你们不要说这些无聊事了。”姚英子一听这名字,就想起那间肮脏的厨房,做了个欲呕的表情,“不能说点别的?”
这时恰好仆欧过来,拿来一瓶红酒,给每个人浅浅地斟了小半杯。孙希端起酒杯转了转,一脸促狭:“好啊,聊点别的——英子,你方向定了没有?”
“哎呀,烦死了。张校长催,沈伯伯催,连你也在这里老三老四。”姚英子一提这个,就苦恼地捧住了脸,“我们还不如聊青帮呢。”
“要不来外科吧,我罩着你。”
“不要,我听人说外科就是做木匠和学绣花,麻烦得紧。”
“那产科或者妇幼?我认识的女医生几乎都是选这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