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松石岭

无家 雪夜冰河 16672 字 2个月前

置之死地而后生!

果然,突击连的车队冲出村口没多远,刚刚拐过村口的路标,就发现了鬼子的埋伏。柱子开的头车发现不妙的时候,日军已经从埋伏的地方冲了出来。当柱子看到约百米的前方有两辆日军坦克和一排军车,上百名荷枪实弹的鬼子正向这边瞄准时,立马就唬得腿肚子转筋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掉转方向,日军坦克炮火就准确地打在车头上,驾驶室里的他登时被炸成了碎片,车头烂成了蝈蝈笼。车顶上的李克中、六子和小白一看不妙就跳了车。小白的头撞在村口的石轳辘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李克中和六子也摔得爬不起来。老屌紧随其后,一看不妙,当即命令车队缩回村里。一辆车掉头的时候熄了火,被鬼子坦克的炮火击中,油箱炸了,车上的人反应慢了没来得及跳车,十多个战士在一团大火中飞上天空,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

大火挡住了鬼子的视线,车队终于退了回去。日军慢慢地围将上来,停在了距离村口五十米的地方。面前这支日军狙击部队可不是什么小分队,乍一看像是一支不满员的机械化营,这两辆坦克对这一百多弟兄而言,就是无法逾越的障碍。只一眨眼的工夫,就牺牲了十几个弟兄!硬冲是行不通的!

杨铁筠立刻决定:撤进村子里,再想办法!

老屌指挥着大家进入村房,把机枪布在村口一角,战士们纷纷拆墙头,挖墙角,以班为单位开始布防整个村子。杨铁筠和老屌从一堵墙上挖下几个泥砖,看到鬼子并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在驾机枪和迫击炮,整个村子的前方都有鬼子的车辆。原定的退路完全被截断了!

鬼子的坦克又开炮了,靠边的几间民房顷刻被炸塌。迫击炮也开始不慌不忙地落进村子,战士们惊得缩着脖子四处躲藏。鬼子显然是想先消耗一下我方的力量,然后再进攻。杨铁筠和老屌忙转移到一个祠堂里,传来通讯兵,接通集团军总部,杨铁筠亲自呼叫着:“……我是夜猫,呼叫狐狸,请接一号指挥官……”

“……夜猫讲话,我是狐狸,你的口令?”过了一会儿,通话器里传来了声音。

“猫头鹰!”

“夜猫你好,你们现在什么方位?”

“我们在晁石湖以西约20公里的地方,村庄不详,正被日军优势兵力围困!请求支援!”

过了一会儿,步话机里换了一个浑厚的声音:“夜猫,我是一号,你们的情况如何?”

“我们情况不妙,还没有接应部队的任何消息。但是大约两小时前,我方的一个步兵营在这里受到日军狙击,约200多名战士伤亡。”杨铁筠语气平静。

“夜猫,特务1营原已到达目的地,但是遭遇了日军部队,可能已经全军覆没,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支被日军狙击的部队!没有新的增援部队了,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一号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杨上尉,你们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校长已经知道,正拟嘉奖你们!可是几条战线上的日军都在进攻,各战区无法派出增援部队前往你处,建议你们向东南方向强行突围,前往晁石湖丘陵地区,伺机和大部队汇合!”

没有任何增援?几位顿时凉彻心底。日军只需以逸待劳就可以消灭这支既无弹药又无粮草的国军小分队,突击连此刻已经陷入绝境。杨铁筠摘下帽子,头上滑下大粒的汗珠,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已经刮掉鬼子胡的嘴唇紧闭着。老屌紧张地看着他,突然对这位文韬武略无一不精的青年军官产生了极大的敬意。这位担当如此重任的年方二十五岁的湖南青年,在如此危急的时候居然可以这般镇定!

“一号长官放心,我们会全力突围的!这次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副连长和战士们都功不可没。突围不成,我们也会战至最后一人,决不言降!”杨铁筠眼光静若止水。

“拜托副参谋长一件事。”杨铁筠突然说出一号的军职,这在平时是绝对禁止的。

“请讲,一定办到!”

“我的父母都在武汉,如果我战死殉国,请先不要告诉他们,到了抗战胜利的时候再说,请参谋长关照!”

“请放心,我亲自去处理!”

“副参谋长再见了!”杨铁筠斩钉截铁地说。

“愿上帝保佑你们!党国和人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副参谋长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悲伤。

杨铁筠放下通话器,低头沉思片刻,戴上军帽,对老屌说:“老屌,销毁电台和密码本,告诉大家准备突围!”

“是!”老屌此时也热血上涌,既然要死,也要再和鬼子干一仗,好过被炮弹炸死在村子里。

“不过,我想先和鬼子谈一谈。”杨铁筠突然说道,战士们都吓了一跳。

“和鬼子谈?和鬼子能谈什么?”老屌眼睛瞪成了牛眼。

“如果硬冲,看鬼子的兵力和布防,我们必将全军覆没。这大白天的,我们没有一点机会!”

杨铁筠眯着眼睛分析道。老屌等人想了想没有回答,等着杨铁筠说下去。

“咱们还有他们十几个俘虏,我以指挥官的身份去和鬼子谈条件,我们归还俘虏,他们放咱们过去,目的是跟鬼子争取一些时间,如果能拖延到天黑,我们就可能趁乱突围一部分出去。鬼子为了俘虏,也为了避免自己伤亡,或许能答应一些……”

“不行!就算咱们能出去,你也走不脱,让鬼子俘虏你么?”老屌急切地打断了杨铁筠的话。

“你们突围后,我将以死殉国,决不苟且!”杨铁筠抬头看着几个属下,目光坚定。

“杨连长,我觉得你的办法不好。鬼子人多势众,就这些俘虏,还不见得会接受你的条件,我们在他们后方,放走了我们对他们威胁太大,估计是与虎谋皮。他们要是把你抓了去,我们还少了指挥。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哪能拖得了这么长时间?再说了,哪能让你一个人以死殉国啊?你让弟兄们怎么办?要死大家一块死!冲出几个算几个!”

胡劲一边流汗一边喊道,老屌等人纷纷点头赞同。杨铁筠见众人反对,咬牙说道:“这是命令!我意已决,由老屌指挥大家,我即刻前去谈判!”

“不行,杨连长,这样太危险,要去也是我去,我的日语也可以和鬼子谈,我带一个俘虏走。你是指挥官,不能轻易赴险。”

“别说了,执行我的命令!”杨铁筠斩钉截铁地说。

胡劲看了老屌和李参谋一眼,正色说道:

“我是前敌侦察组长,也是2排长,有责任在这个时候当马前卒,副连长,李参谋,请拦住杨连长。”

说罢,胡劲戴上帽子竟转身离去,杨铁筠急了。

“你给我回来!”杨铁筠说罢就要去掏枪。老屌早看在眼里,忙一个箭步上去卸了,死死按住了他的胳膊。胡劲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啪的一个立正,朗声说道:“杨连长,老副连长,带弟兄们突围吧!准备好,看我的手势。胡劲去了!”

杨铁筠还要喊叫挣扎,无奈被强壮的老屌抓了个结实,丝毫动弹不得,急得满头大汗。老屌看着胡劲远去,心里一疼,对着几个排长喊道:“老刘!让剩下的六辆汽车准备好,俘虏一车一个树着,一看见胡劲的手势,就开足马力前冲,两辆为一组,并排着向日军薄弱的防守环节冲……”

李参谋补充道:

“……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并争取撞击日军防守的车辆,绕开坦克镇守的大路,从路基上冲过去。冲不过去就和鬼子近战,尽量削弱鬼子坦克和炮火的威胁,边打边跑,到达晁石湖后立刻进山。”

“我打头阵!把油桶装到我的车上。”

一向说话不多的老刘主动请缨,将帽子一甩就上了车。

“我和六子上老刘的车。这次他妈的和鬼子拼了!”刚才摔断了一只胳膊的李克中咬牙切齿道。

直到看见胡劲押着一个俘虏出了村子,杨铁筠才平静下来,但仍恼怒地瞪了老屌一眼。日军见对方手里有自己人,就停止了炮火轰击,可就这么一会儿,已经夺去七八个战士的生命了,战士们纷纷要求和鬼子决一死战。

“弟兄们都上车,上刺刀,除非万不得已不要下车!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不管付出什么样的牺牲,也一定要冲过去!我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非常出色,任何一个活着过去的弟兄别忘了把我们的光荣事迹告诉给他人,党国和人民一定会为我们骄傲的!我们的家人一定会为我们骄傲的!男人大丈夫,热血报国,正当其时!我们那么漂亮地炸了机场,还干掉了那么多鬼子,还日你妈的有什么遗憾?大家一起冲过去!老屌你在第三排,我在你前面!”

温文尔雅的连长居然骂出了一句老屌常用的粗话,一番话慷慨激昂,战士们大受鼓舞,都抱定了必死之心,纷纷摩拳擦掌准备拼命。

“日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坦克么?”

老屌自言自语道。他把一挺轻机枪抱在怀里,腰上挂了十几个手榴弹,拎起一个俘虏来,几个耳光狠扇过去,打得鬼子登时肿了。忙活了一阵,突然一拍脑袋,从包里掏出了那把梳子,在地上沾了点水就梳起头来,狼牙狗啃般的头型竟梳出了沟壑来,标准的一个三七开。杨铁筠看在眼里,皱着眉头颇为不解。老屌嘿嘿一笑,仔细地把梳子放回包里,再从一位死去的战士头上摘下一顶军帽,帽檐朝后地反戴上,将壶里的酒一饮而尽。

在望远镜里老屌看到,胡劲推着俘虏走到了鬼子面前,后面顶着一把手枪,正和鬼子说着话,几个鬼子充满疑惑地看着他,不时问他几句。胡劲一边说一边做势要开枪枪毙俘虏,几个鬼子头好像在商量着,其中一个一摆手,冲着胡劲点了点头,胡劲就把俘虏推了过去,把枪也扔了。几个鬼子上来绑了他,胡劲回头大喊道:“车队出来,过去五里地释放俘虏,鬼子答应拿我换他们……”

胡劲话音未落,那个日军军官竟一刀砍翻了那个俘虏。胡劲刚回过头来,两个鬼子的刺刀就刺穿了他的前胸。

杨铁筠顿时血往上涌,几乎要攥碎手中的望远镜。

“弟兄们,冲啊!”杨铁筠大吼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老屌一把扔掉军帽,抱起了机枪。

车队发疯般冲出村口。鬼子坦克开了炮,炮弹在夺命狂奔的打头汽车旁边爆炸,掀掉了一个车门,可老刘并没减速,仍然疯狂往前开。杨铁筠和老屌的车紧随其后,车顶上的机枪手凶狠地对着鬼子几辆汽车扫射。枪弹打在车壳上乒乓作响,打头的车顷刻之间成了马蜂窝,轮胎都被打烂了,车顶上的李克中和六子都成了血葫芦,兀自拼命开枪。老刘在大吼声中被一颗子弹打中了头,脑浆溅得满驾驶室都是,但他已经把身体牢牢捆在了方向盘上,脚也早将一块石头压在油门上,汽车还在开足了马力向前冲。一颗炮弹正中车头,整个车头连同几个战士的身体都被炸得零零碎碎了。高速行驶的烂车因巨大的惯性撞在了一辆坦克上,车上的汽油点燃了一辆鬼子坦克,鬼子们纷纷闪避,坦克也开始后撤,火焰和浓烟干扰了另一辆坦克和其他鬼子的射击视线。

老屌的胳膊被穿了个洞,血流如注,一阵阵熟悉的疼痛袭来,他竟然不再感到恐惧,向前看去,杨铁筠率领的两辆车风驰电掣一往无前,在车顶托着机枪向敌人扫射着。旁边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被炸碎,战士们血溅当场。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撞击,杨铁筠的汽车凶猛地撞在鬼子的卡车上,那卡车被撞得横飞出去,翻滚着砸死了几个忙不迭逃跑的鬼子。杨铁筠等人都从车顶甩了下来,打了两滚就一动不动了。

老屌的装甲车火力强大,赶忙用两挺机枪封住了想来堵口子的日军。老屌向各个方向扔出七八颗手榴弹,炸得鬼子一时不敢靠前。余下的突围车辆纷纷闯出了这个缺口,虽然不断有人从车上被打下来,可战士们居高临下的回击也令扑来的鬼子损失不小。鬼子的坦克转身很慢,也不敢在这个缺口扫射,生怕打到缺口对面的自己人。

“冲过去!别停下!”

老屌大声命令着。他强忍着伤口的剧痛下了车,用尽全身力气把满身血污的杨铁筠抱上装甲车。余下的四辆车撞开鬼子摩托,以最快的速度飞驰而去。老屌的车断后。机枪手已经被打死,老屌一脚将尸体踹下了车,操起机枪向追兵猛扫。车才走了几十米,一颗迫击炮弹打在车的左侧,巨大的冲击波将司机和老屌一起掀下了车。他感到头部传来剧烈的疼痛,两耳轰鸣着,睁开满是血污的双眼,他看到轻装甲车几乎成了一堆废铁,司机二喜被拦腰炸成两段,满地肠血,上半身犹自向着机枪爬去。杨铁筠一动不动地躺着,一条腿已不知去向,鲜血正从断口处往外喷涌着。老屌挣扎着爬过去,用手堵住他腿上的伤口,摇了摇他的肩膀,杨铁筠面如死灰。

二喜趴在机枪上咽了气,后面的战士也都牺牲了,缺口中尸陈狼藉。老屌感到失了力气,怎么着也搬不动杨铁筠的身体,他只能躺在地上,用一只手拎过机枪,毫无准星儿地向逼来的鬼子扫射了。

鬼子越来越近!

“走不掉了……俺的娘啊!俺就这么完了?就这么完了?”

他用一只手拧开手榴弹的屁股,把拉环套在指头上,准备与敌同归于尽。两行眼泪星星点点落在了手榴弹上,他抬起眼来,看见夕阳如血,就要慢悠悠地下去了,他心里酸楚难挨,心灰意冷,这是为啥的呦?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体,发现腰上的那把军刀只剩下了一半,估计是一颗子弹刚好打在刀身上,麻子团长的刀居然替他挡了一颗要命的子弹。

鬼子突然慢了下来。老屌正自纳闷,一阵枪声从背后响起,猛然回头,见20多个战士正飞奔而来。他们冒着弹雨,抬起老屌和杨铁筠就往后跑去。弹雨中,很多人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撂倒。老屌被一个战士扛着,只见后面的战士一个个倒下了,有的刚挣扎着起来又被打倒。一颗炮弹砸在了二愣的头上,二愣仿佛变成了两个人,呼地一下子分成了两半。一颗子弹打在这个背自己的战士身上,他的背上豁然绽开一个桃子样大的窟窿,滚烫的鲜血喷了老屌一脸,战士立时扑倒死去,老屌差点被摔出去,还没喘口气就又被一个人扛起来接着狂奔,等到被扔上汽车时,来救他们的20多个战士就不剩几个了。

战士们全然不顾道路的颠簸,一气将油门踩到底,俘虏早就用刀抹了扔下车,死去的弟兄也被扔下以减轻载重。由于要躲避横在路上的尸体,鬼子放慢了速度,几个拐弯之后,路开始变窄,有战士往山坡上扔出几颗手雷,炸倒了几棵树,鬼子的车队终于被甩远了。

车开到湖边的时候,大家看到了高低起伏的一片山头,绿树葱葱,连绵不绝。战士们把三辆车横在路上点着了,然后扛着受伤的战友们奔向山沟,一步不停地往深山里钻去……

“一头猪,两只羊,泥胚的砖头搭新房;

三盏灯,四面墙,大红的盖头罩新娘;

五两酒,六角床,热乎的炕头(日)到天光;七十里,八十娘,半大的小子蹦麦长;

九月九,十月霜,说亲的媒婆(荏)来讨赏;地黄黄,天汪汪,俺们的日子(荏)是蜜酿……”

老屌仿佛回到了娘的襁褓之中,在娘的歌谣里昏昏欲睡,朦胧间他魁梧的爹来了,他远远喝道:“屌儿快醒来,奶早就被你嘬完了,还叼着你娘做甚?爹带你到地里逮蚂蚱去!”

“屌儿醒来,生死有命,来去无形,老汉给你捏过命数了,你还走不了哩……”老屌循声望去,袁白先生正在碾子边坐着,左手的烟锅烟雾弥漫,右手正慢慢捻着他花白的须……

老屌从昏迷中醒来,树枝正扫拂在他的脸上,阳光透过丛林照在身上,让他感到一阵舒适,可颠簸的疼痛很快让他清醒过来。一个虎背熊腰的战士背着他,像拉犁的牛一样喘着粗气,浓烈的汗酸味和火药味儿刺入老屌的鼻孔,让他一阵恶心,一口没憋住,就吐在了这人的脖子上。

“老哥醒啦!”战士高兴地喊起来,听声音是江西的黑牛。几个战士围过来,将他轻轻放下,有人递过来水壶,老屌喝了一口,滋润了一下火辣的喉咙,问道:“连长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