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仲感到石桌、桌上的香炉,从炉内袅袅升起的沉香烟,至乎整座石亭,就在傅采林出剑的一刻全消失掉。它们当然不会真的消失,皆因他的精神感觉全集中到傅采林的弈剑上,不以目视,只以神遇,故变成其他一切再不存在。最微妙是他竟然循傅采林剑势的移动,“间接地”把两人间客观真实的事物,于他与天地结合后的心内重新“描绘”出来,重得回石桌、香炉和石亭。他终于进入精妙如神的入微境界,这一切并非侥幸得来,天下间,他寇仲是唯一与三大宗师全动过手的人,可以说是给逼出来的。
井中月在鞘内拔出一寸,发出龙吟虎啸般的刀鸣清音,似若来自十八层地狱的魔咒,又若九天云外传来的天籁,刀体泛起的黄芒,则如今夜没有露面的明月忽然从其内升上虚空。弈剑泛起青湛湛的异芒,画过超乎人间美态,具乎天地至理的动人线条,绕过香炉,又贴着炉侧往他击至,炉内升起的沉香烟像铁遇磁石般被吸引,改成水流般窜往弈剑的锋尖,刹那间聚凝而成一球烟雾,剑锋化为一点青光,似若云霞缭绕里的不灭星光,流星般往他双目间的位置奔来。此点星光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只要他道心稍有空隙破绽,必为其镇压魂魄,被其所乘,美至极点,可怕至极点。他终于面对着天下无双的弈剑之术,剑法至此,确臻达登峰造极的化境。
傅采林的弈剑术是感性的,其精微处在于他把全心全灵的感觉与剑结合,外在的感觉是虚,心灵的感觉是实。如不明白傅采林的境界,寇仲根本没有坐在这里与他刀剑对弈的资格。“呛!”井中月出鞘,刀锋画出一个完美的小圆圈,充满着秘不可测却合乎天地理数的意味,一股螺旋劲在圆圈内开天辟地的诞生。星点消去,沉香烟球仍似缓实快的往他飘来,但恰好被螺旋劲破散。寇仲虎躯剧震,上身摇晃。倏地桌子上方现出漫空星点,每一点都似乎在向他攻来,又每一点都像永恒不动,有如天上的星空,在变化周移中自具恒常不变的味道,寇仲立知自己落在下风。
他刚才横刀前方,攻守兼备,天人合一,即使以傅采林之能,亦难寻其空隙破绽,更难发挥以人弈剑,以剑弈敌的仙法,故借助沉香烟气,来一招投石问路,寇仲虽化解得漂亮,但已从无迹变为有迹,被傅采林以剑法牵制。寇仲再掌握不到傅采林的弈剑,忙收摄心神,达到井中月的至境,视眼前点点剑锋凝起的精光如无物,心知止而神欲行,刀鞘横扫。刀鞘到处,精光应而消去,香炉重新出现眼前,沉香烟仍从炉内轻逸的飘起。寇仲在气机感应下,刀鞘回收,井中月往炉底挑去,如给他挑中,炉子夹着香烬烟火往傅采林洒去,以傅采林之能,也说不定会名副其实的给闹个灰头土脸。傅采林唇角溢出一丝笑意,弈剑一摆,似攻似守,可是隔桌的寇仲却清楚感到在他挑中香炉的一刻,对方的剑必可后发先至的命中他的手腕,那种感觉怎样也没法以常理去解释。寇仲心叫不妙,始知对方先前的一招实为弈剑术式的不攻,旨在诱使他主动攻击,而现在已为傅采林的宝剑所弈,不但从主动变成被动,连感觉也为其所制,若不能扳回劣势,数招内即要落败身亡。
侯希白颓然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包括出城秘道在内,四条秘道全被降下的巨石封闭,整座宝库被密封起来,没有任何出路。石桌的机括失去效用,连本来用作装载邪帝舍利的地穴也不能复原关闭。跋锋寒试着可否再掀起桌子,又试图把桌子往下按,可惜都没有出现奇迹。
徐子陵安坐不动,忽然微笑道:“我和寇仲曾身陷库内陷阱,寇仲说鲁大师在机关书内写下为不损天德,须在绝处予人一线生机,所以必有破解之法,只是我们仍未找到而已!”
麻常生出希望,却苦恼道:“若解法不在此桌,该在哪里?”
跋锋寒点头道:“除非杨素欲把此库变成他密封的坟墓,否则全部封闭实不合情理。杨素请鲁妙子设计此库的原因,是要谋杨坚的天下,而非自掘坟墓。”
麻常道:“让我作个假设,如杨素从宝库发动兵变,接战失利,被迫逃回宝库,由于有追兵在后,不得不封闭宝库,那会是怎样一番情况?”
侯希白叹道:“当然像我们现在般,只要能出去,肯付出任何代价。”
跋锋寒拍腿道:“此正为封闭宝库的用意,如杨坚要杀杨素,杨素有两个选择,一是悄悄从秘道离开长安,以后隐姓埋名;一是发兵叛变,战若失利,咦!有些不妥当,伤兵残将能逃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哪有还击的力量?”
徐子陵道:“西寄园的井底秘道是宝库未开启前的唯一入口,入库后可开启城内和城外的三条秘道,让杨素的人可经由三条秘道从城内或城外进入,集中于宝库内,然后杨素关闭通道出口,待将士装配休整完成,再开启最后一条密道,此为破釜沉舟的策略,令手下将士为他拼死效命。”
跋锋寒精神大振道:“此条秘道必直指太极宫的心脏,是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侯希白苦笑道:“开启的机关在哪里呢?”
徐子陵目光落到本藏邪帝舍利的地洞处,其他三人不由自主循他目光瞧去。
侯希白首先弹起,扑到地洞旁,嚷道:“子陵快来主持大局。”
徐子陵移到地洞旁,单膝下跪,探手按往洞底,好半晌后大喜道:“果如所料!”运功按下去,扎扎声中机括发动,水流冲击的声音立时应手响起。跋锋寒等无不紧张至透不过气来,生死成败,将由此决定。
徐子陵刚站直身体,隆隆声由放置箭矢的库内传出。四人不约而同抢入该库内,一道石门出现于东壁壁间,露出一条黑沉沉的地道。
侯希白大喜狂呼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有救了!”
在决战的过程中,必须没有胜败之心,否则落于下乘。寇仲终深切体会到宋缺这番金石良言的含意。他正因希望能把傅采林逼离坐处,故生出胜败之心,被傅采林看破下着,犹如在对弈的过程中,对手瞧穿瞧透自己的棋路,就此后发制人,步步抢先,势将迫得他寇仲陷入死局,直至输掉整盘棋,输掉他的小命。更令他骇然的是傅采林弈剑发出的剑气,把他的井中月锁紧,如他保持原式不变,当刀锋挑中香炉时,弈剑刚好会刺中他手腕。他唯一应变之法,是准确捉摸依循现时情况傅采林弈剑的攻击点,设法逼傅采林跟他作剑刀相对的硬拼一招,借以挽回颓势。如他撤刀回收,由攻变守,傅采林将剑势暴涨,在气机牵引下逢隙必入的攻来,除非寇仲肯离椅远遁,否则在桌面这窄小的范围内,寇仲绝挨不了多久。而老天爷可怜,除徐子陵外,清楚弈剑术是怎么一回事的寇仲比任何人更心知肚明以此唯一解法去逼傅采林硬拼,恰好陷入被傅采林宝剑所弈的死胡同,完全落在傅采林算计中,不需丰富的想象力,也知傅采林不会错失此一良机,以弈剑之术主导桌上的决战,直至他落败。傅采林晓得寇仲的后着,寇仲却完全没法掌握对方的剑招变化。胜败之数不容有失,傅采林可非一般高手,而是宁道奇般的宗师级高手,他须寸土必争,否则必饮恨告终。
寇仲心念电转,哈哈一笑,井中月离手螺旋激射,刺往香炉。失去井中月,他还有井中月的剑鞘,而傅采林必须挑飞井中月,如让一点香灰溅到他身上,以他的身份地位,将难有面目继续比拼下去。
寇仲差点生出胜券在握的胜败之心,因为他自问已可预计到傅采林的下一步棋。幸好受过教训,心神反比任何时刻更澄明清彻,天地人三者浑然无彼我之分。左手刀鞘往前点出,右手收到胸前。
跋锋寒高举燃亮的火熠子,映照着广阔达十丈的地下室,徐子陵、侯希白、麻常三人立在他身后,在四人前方是一道达二十级往上延伸的长阶,右方是另一条秘道的深黑入口。
麻常道:“照距离约略计算,石阶上方的出口肯定在皇宫的范围内。”
侯希白皱眉道:“照石阶的宽度,出口至少一丈见方,若出口确在太极宫内,这么把盖子打开,不惊动宫内的禁卫才奇怪。”
徐子陵道:“这方面我并不担心,鲁大师的设计必然非常巧妙,不易被人看破。看!近顶处不是有个启门的把手吗?”
跋锋寒同意道:“子陵的看法不会差到哪里去,但左方那条秘道通往何处呢?”
侯希白擦亮火熠,笑道:“我也好奇得要命,待我去寻幽探胜吧!”
麻常欣然道:“我陪公子去探路如何?”
跋锋寒道:“小心点,不要触动任何机关,我们弄清楚这可能关系到明天成败的出口后,再来会你们。”侯希白和麻常兴高采烈地去了。
徐子陵和跋锋寒拾级而上,直至尽处,后者轻敲出口的石板,咋舌道:“至少有一尺厚,杨公宝库确是名不虚传,不但鬼斧神工,更是玄机处处。”
徐子陵握上机括的铜制把手,深吸一口气道:“事实上我们正冒着极大的风险,鲁大师设计宝库是针对三十多年前的情况,太极宫又曾经多番改建,希白的担心不是全无根据的。”
跋锋寒叹道:“事情发展得太快,今夜至明天充满不测的变量,很多地方我们均无暇细想,如非寇仲发现林士宏现身城内,我们仍没想过尹府会是个能致命的陷阱险地。所以这个险不能不冒,只有借助这新发现的秘道,我们才有奇袭李渊的机会。”
徐子陵道:“我们确是粗心大意,唉!我忽然又想到另一个致败的破绽,唉!怎办好呢?”
跋锋寒感到整条背脊凉飕飕的,倒抽一口寒气,说道:“我在听着!”
徐子陵苦笑道:“就是黄河帮与我们的关系。”
跋锋寒摇头道:“我仍未明白。”
徐子陵道:“当日泄漏风声,我匆匆赶往洛阳见李世民,岂知黄河帮的老大陶光祖刚与香贵约好豪赌一场,仓促下寇仲只好说动雷大哥代我应战,把上林苑赢回来。香玉山是晓得我们和雷大哥关系的人,这几天黄河帮在长安活动频繁,以香玉山的狡猾多智,不起疑才怪。只要他们抓着一个黄河帮的头目,凭尹祖文的七针制神,定可把我们三千精锐秘密潜入长安的事拷问出来。”
跋锋寒色变道:“难怪李渊忽然变卦,一心干掉我们。”
徐子陵道:“幸好我们的三千劲旅入长安是这两天的事,对方尚未准备就绪,更怕打草惊蛇,给我们溜掉,所以仍没动手,若我们不能扭转这局面,明天之战绝不乐观。”
跋锋寒的目光落到徐子陵握着的手把上,沉声道:“所以这个险更是非冒不可,拉动机括吧!”
徐子陵暗运一口气,提聚功力,缓缓拉动铜把。“扎扎”机括发动的声音立时响起,接着石盖往一边移开,露出美丽的星夜,石与石间更发出“吱吱”摩擦的吵耳声,把地道的宁静破坏无遗。两人给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出口既在空旷没遮没掩之处,声音远传,不惊动附近的禁卫才怪。他们尚未有机会说话,只是头皮发麻之际,叱喝和兵刀风声从出口外四面八方传来,徐子陵和跋锋寒能想到的是“完蛋大吉”四个字。
傅采林唇角溢出另一丝笑意,就在脱手而出的井中月射上香炉的一刻,他手上青芒闪动,弈剑同时点中香炉,没有半分误差。井中月碰触香炉,却没有发出应有的劲响,香炉更文风不动。寇仲哪想得到傅采林有此应变奇招,竟凭其绝世功力,以隔山打牛的方法,化去井中月的螺旋劲,心叫不妙时,井中月以同样速度,向寇仲倒撞过来。
弈剑破掉寇仲的怪招后,画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先往寇仲左侧弯出,再弯回来,但进击的位置乃寇仲左方的空处,照道理不能对寇仲造成任何威胁,寇仲却是有苦自己知,只有他身在局内,始感受到弈剑的玄虚。由于他坐在石凳上,要避过反撞回来的井中月,唯有侧身躲闪,可是弈剑生出强大的吸摄力,且随着剑势弯来不住增强,加重压力,带得他左手前挑的刀鞘不但失去准头,且是如铁遇磁地被弈剑牵引得往左扯去,使他不得不全力应付,那就再无余力闪躲自己的宝贝井中月。如此剑法,确是骇人听闻。
在这决定成败,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关头,寇仲左手生变为死,右手死变为生,突然左手紧握本是贯满真劲的刀鞘竟似鸟脱囚笼般骤感一松,再不受弈剑牵引,证明寇仲猜想得没错,傅采林是以力引力,以剑气牵引他的鞘劲。“波”的一声,井中月被他握回手中,扭身扫劈,刀鞘同时回收。傅采林露出讶异神色,弈剑像在空中狂草疾书般画出无数深具某种难言美态的线条,瞧得寇仲眼花缭乱,无从入手,不知该选劈何处,倏忽间对方又把制动权操诸手上。寇仲的刀再劈不下去,左手刀鞘挑出,护身真气化为气墙,隔桌逼去,只要掀翻香炉,也算小有所成,最理想当然是香炉应劲往傅采林撞去。井中月反手搁到肩膊,动作行云流水,生出连绵不断的持续感觉。两人交战直至此刻,井中月和弈剑仍未有半记碰击,但其中的凶险变化,却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傅采林一阵长笑,弈剑在桌面炉子上方画出一个圆圈,其中心恰是寇仲挑击之处,寇仲的气墙如水遇干棉地被吸啜得一滴不剩,不能形成任何威胁,这一招更使不下去。以人弈剑,以剑弈敌,傅采林仍是着着领先,牵着寇仲的鼻子,若如此发展下去,到寇仲技穷之时,肯定命绝于此。寇仲却是夷然不惧,哈哈一笑,洒脱地把刀鞘往后抛掉,右手井中月使出绝招方圆,先劈后刺,笔直射向傅采林无形却有实的剑圈。
一个人头出现地道上方,在下面陷入绝望渊底的徐子陵、跋锋寒与俯首探视者两方打个照面,六目交投,同感愕然。
那人目瞪口呆,艰难地说道:“老天爷!你们怎会忽然变个地洞钻出来?”
徐子陵和跋锋寒你眼望我眼,倏地笑得弯下腰去,先后坐倒石阶处,呛出失而复得的喜泪。
探头者正是程咬金,只听他大喝一声道:“儿郎们退回自己的岗位,这里没有你们的事。”又向两人道:“是否要我把你们两个小子揪出来才肯说话,有什么好笑的?”就那么在洞口处坐下去。
跋锋寒勉强止笑,喘着气道:“我明白了!当年杨素是与杨广同流合污,意图谋反,因太子是杨勇而非杨广,所以杨广住的是掖庭宫,在杨广的地头弄个出口当然不是难事。”
徐子陵按着笑至疼痛的肚皮,仰首问程咬金道:“待秦王来小弟再作解释,包你老哥满意,我们还要去查看另一出口,记着勿要让任何闲杂人等看到这个洞口。”
跋锋寒道:“这是掖庭宫哪一个角落?”
程咬金一头雾水的答道:“角落?老天啊!这是天策宫主殿前的大广场哩!”
没有过去,没有将来;没有开始,没有终结!寇仲的精神完全集中到眼前此刻,甚至忘掉自己为何坐在那里,人、刀、天、地结合为一个同时无限小和无限大的整体,胜败再不存于其中。刀再不是刀,而是天、地、人不可分解的部分,他感到从一个超离人刀的角度,一丝不漏地掌握着傅采林弈剑的变化。剑圈正难以觉察的逐渐扩大,剑气微妙地一圈一圈增加,当他的井中月刺中剑圈核心的一刻,他清楚晓得剑圈会由大化小,聚积至巅峰的剑气将以电光石火的高速聚拢,井中月仍无法触及弈剑之锋,击中的只是非己力可以抗拒的惊人剑气。自动手以来,他还是首次掌握到傅采林的招数。寇仲哈哈一笑,生变为死,本一往无回的刀势临阵变化,往后回收。
倏地剑光大盛,傅采林在气机牵引下,手上青芒暴涨,越过香炉横空而来,弈剑将一个一个由小至大的气环串套剑身,随着弈剑前推,如龙吐珠的把从小至大的气环往他送来,只要被任何一个气环击中,肯定他寇仲立即一命呜呼,什么不死印法也派不上用场,即使石之轩坐在他的位置,也不会出现另一种情况。此着又是出乎寇仲意料,令他知道自己仍未能完全看破傅采林惊天动地的弈剑法,不过他已从被动转为主动,因为傅采林千真万确地被他以此出人意表的一招,引得化守为攻,且是不得不攻。死化为生,在弹指的高速中,井中月又灌满真气,寇仲同时施展逆转真气的压箱底本领,井中月像有生命的灵物般弹往上空,再全力下劈。刀锋到处,气环纷纷破碎,变成向两旁翻滚开去的狂飙,井中月刀锋疾取弈剑尖锋。
眼看命中剑锋,弈剑忽然消失在香炉后,然后香炉在眼前扩大,直向寇仲手上的井中月撞来,竟是傅采林把剑回收,挑起重量超过五十斤的香炉,逼寇仲离座。寇仲保持下劈之势,但已改变角度,直劈成斜劈,劈在左方桌沿空处,在触桌前的寸许距离,井中月贴桌横扫,生出无形刀气,从炉底反击傅采林,如对方置之不理,延伸的刀气会划过对方的胸口,那跟被井中月扫中没有任何分别,即使傅采林的护体真气,也要抵挡不住。寇仲虽看不破傅采林的剑招变化,但傅采林也开始掌握不到他的刀法,原因在他寇仲成功进入宋缺所言的忘刀境界。
香炉改前撞为向上腾升,去掉这既是缓冲,又是胜败关键的障碍物,两人间豁然敞开,一切变得清楚明白。弈剑爆起千万光点,满布桌面,寇仲攻去的刀气立即消失无踪。可是寇仲再没有刀招被逼得无奈地半途而废的颓丧感觉,因为他已二度逼得傅采林变招。寇仲闭上双目,精确地计算出香炉升上的位置尽点,在触及亭顶前回落至桌上的时间,刀从意、意从刀,心意交融,无意无刀,井中月在桌上虚空画出一个完美的刀圆,积蓄至极限的螺旋劲气透刀送出,直击傅采林剑气最盛处,大海捞针的寻上虚虚实实中真正能致他于死的剑气。“砰!”寇仲全身剧震,往后一晃,差点掉到凳后,心中不惊反喜,晓得傅采林这战场上的先知先觉者,亦被自己此着由宋缺亲自指点下磨练出来的身意奇招,逼得无法不与自己硬拼,刀剑虽仍未有实质的接触,但与刀剑真正交击却没有丝毫分别,井中月的刀气已把弈剑锁紧。因他寇仲而甦醒,变成有灵性异物的井中月,终于感觉到弈剑的变化。
傅采林雄躯轻颤,低喝道:“好刀法!”漫天光点消去,弈剑似若无中生有的现于眼前,依循着尽得天地至理的完美路线,从桌上由右侧弯击而来,剑气把寇仲完全笼罩。此时香炉刚升至力尽处,往桌面回落,可推知两人交锋的迅疾速度。
傅采林此招根本是挡无可挡,唯一化解之法,不是挥刀格挡,而是井中月笔直射出,来个同归于尽,迫傅采林还剑自保。寇仲完全不晓得为何忽然变成如此局面,只知弈剑术确为旷世绝技,其实里还虚,虚而化实,已超乎凡世的剑法。若他硬要格挡,或可保得一时,但千辛万苦夺回来的主动权将重回对方手上,而傅采林更不会再度把主动权交出来,不出三招,自己肯定败亡。想到这里,寇仲离座滚后,翻下亭阶,直至草坪再弹身起来。
香炉无声无息地落在桌心,沉香烟袅袅腾起。弈剑恢复先前横搁桌上的状态。傅采林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
寇仲随手抛掉井中月,垂手恭立道:“只要师公一句话,我寇仲立即自尽。”
傅采林平淡地说道:“你为何放弃唯一的机会,凭你的长生气,兼又年轻力壮,或可伤而不死。”
寇仲颓然道:“我怎能伤害娘最尊敬和爱慕的恩师呢?罢了!请师公发落。”
傅采林长身而起,手负后背,踱下亭子,往寇仲走来,经过他身侧,移到寇仲右后侧立定,仰望星空,长叹道:“君婥果然没有看错人,寇仲你更没有令傅某人失望,只有大仁大勇之辈,始能有你这种不顾自身的行为。希望中土真能如你所言,与我高丽永成和睦相处的友好之邦,你可以走啦!”
寇仲旋风般转身,大喜道:“谢过师公!”
傅采林转过身来,满脸泪渍,双目却闪动着神圣的光辉,柔声道:“师公毕生都在追寻美好的事物,但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心态去欣赏品味,此正是弈剑的精义,现在代君婥尽传于你。去吧!好好办你的事,生命是美好还是丑恶,全由你的本心去决定。”
寇仲想起傅君婥,百感交集,一言不发的下跪,重叩三个响头,找回井中月和刀鞘,默然去了。
李世民大喜道:“另一秘道竟会连接贯通尹府和皇宫的秘道,只以一道活门分隔,真教人意想不到。”
徐子陵、跋锋寒、侯希白、麻常四人分坐在较下的石阶处,程咬金则负责加强此地范围内的防卫。
麻常道:“难怪传言说得宝库等于得天下,就那时的杨素和杨广来说,宝库确可大增他们兵变成功的机会。后来他们不用此着,是因杨广另有方法害死杨勇和杨坚,登上宝座。”
他们说话的声音,在宽广的石阶及地室中回响震荡,分外使人感到时空的联系,遥想当年隋宫内你死我活的剧烈斗争。
侯希白皱眉道:“这么说,杨广理该晓得杨公宝库的秘密,以他的作风,怎会不起出宝库内的金银财帛以供他挥霍。”
李世民舒服地挨着上一级的石阶,微笑道:“杨素深谋远虑,怎会不防反复难靠的杨广一手,那昏君知道的只是连接掖庭宫和入宫秘道的地下通道,茫不知竟另有秘径通向庞大的地下宝库。”
跋锋寒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又可视为天助我也,我们该如何利用?”
徐子陵笑道:“这方面世民兄比我们在行。”
李世民当仁不让,欣然道:“直至此刻,我首次感到一切尽在我掌握之内,我有个初步的构想,待寇仲回来后,再由他参详。”
徐子陵道:“由于世民兄对长安的认识,会比寇仲更有资格拟定新的计划,现在时间无多,世民兄请立即依照计划调兵遣将。”
李世民道:“因对方实力远在我们之上,我们唯一致胜的方法,是以集中对付分散,我专而敌分,攻其不备。原本的构想是由你们方面先攻尹府,控制入宫秘道,经由秘道对御书房发动奇袭,取得圣旨兵符,置宫城于掌握下,然后再在玄武门与长林军硬撼而决胜败。现在此计已成多余,更不须如此冒险。”稍顿后接下去道:“首先,我们要弄清楚入宫地道的情况。”
徐子陵沉吟道:“秘道是入宫的唯一捷径,也是魔门诸系联盟夺权的凭借,所以非到必要时,谁也不会进入秘道,以免打草惊蛇,变生不测。因为连尹祖文也不晓得令尊会不会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情况下,着人监视或巡逻地道。”
跋锋寒道:“建成和元吉是否晓得秘道的存在?”
李世民道:“我倾向相信他们会像我般懵然不知,尹祖文也犯不着告诉他们。”
徐子陵思索道:“对令尊来说,尹府的出口只能由内开启,所以他应该放心和不着意,魔门方面除石之轩外,恐怕只余婠婠有能力隔盖启动开关。”
麻常喜道:“若我们弄点手脚把开关锁死,敌人将无法进入地道,他们还以为是皇宫在这非常时期的特别措施。当我们要攻击尹府,除去那个障碍便成。”
李世民打量麻常,赞道:“好计!”跟着正容道:“我们计划分作三部分,第一步是控制宫城,第二步是奇袭尹府,第三步才是玄武门的决战。每一个行动我们均得集中全力,我和寇仲亲身参与,以最精锐的实力,把对方逐个击破。”
麻常道:“我的部下怎么办?照我看天明时敌人将对我们发动攻势。”
李世民道:“林士宏的人该被置于城外,使我们少去一个顾虑。而元吉也绝不会让父皇晓得他与林士宏秘密勾结,所以林士宏的手下没可能在城门开启前混进长安。”
侯希白道:“对付我们那支三千人部队的事,会不会交由刘弘基和殷开山负责?”
李世民摇头道:“黄河帮是源远流长的本地帮会,长安城驻军与它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什么异常调集,必引起黄河帮的警觉,所以父皇会调动宫内的禁卫军,故这方面不难应付,我们只须突然化整为零,分散于城内各处,待接得指令后再公然攻打尹府,内外配合下先击溃魔门的余孽,余下便是玄武门的战事。”
麻常点头道:“领命!”
李世民双目闪闪生辉,沉声道:“若果第一步的行动成功,取得军令龙符和虎符,我有信心可号令禁卫军,把派出皇宫对付我们的军队召回来。刘弘基得兵符后,殷开山只有俯首听命的份儿,我们可发动大军突袭城外林士宏的伏兵。”
跋锋寒赞叹道:“难怪我们在洛阳要吃上秦王你的大亏,秦王确是思考缜密,算无遗策。”
李世民尴尬道:“以前多有得罪,锋寒兄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跋锋寒笑道:“我现在哪有时间怪你,还恨不得明天提早来临。”
李世民道:“何用待到明天,寇仲回来后,我们立即入宫,先一步藏起来,所以人手是贵精不贵多,我方除世民外,再加上敬德和无忌便足够。你们方面是少帅、子陵、锋寒、希白,其他人仍藏在地道内,经召唤才出来镇压大局。”
跋锋寒伸个懒腰道:“只要寇仲能活着回来,明天的胜利将属于我们的。”
两名小婢提灯立在杏木桥头,尚秀芳穿上纯白色的高丽女服,倚栏立在桥上,在星夜的辉映下,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寇仲的心神全被她所吸引,却也有点意外,向对他欠身作福的俏婢还礼后,三步变为两步的来到尚秀芳娇躯旁,心底泛起难言的情绪,低唤道:“秀芳!”
尚秀芳别转娇躯,嫣然一笑道:“秀芳早猜到少帅和傅大师有一个圆满的结局,没有事情是少帅办不到的。”
寇仲苦笑道:“刚好相反,全赖师公见怜,小弟勉强过关。”
尚秀芳喜滋滋道:“总之能过关便成,傅大师是有无上智慧的人,该明白你寇仲是个好人哩!”
寇仲正要说话,尚秀芳凑近他耳旁轻轻道:“明夜子时人家在这里等你,希望星辰仍像今晚般美丽。”一阵娇笑,挟带着香风从他身旁逸去。
寇仲别头瞧着她无限优雅动人的背影,在两婢手持灯笼光映照下,袅袅婷婷地消失在廊道弯角处,不禁怅然若失。唉!明天晚上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他仍有命来见她吗?
好一会他收拾心情,继续行程,尚未踏出凌烟阁的外大门,一名武将迎上来恭敬道:“副统萧让参见少帅。”说话时借身体的遮掩,从怀内掏出一方摺叠好的纸函,送到他手上。寇仲二话不说的接过,以迅快的手法纳入怀中藏好。
萧让低声道:“是常何统领着我交给少帅。”又提高声音道:“末将奉皇上的圣命,恭送少帅回掖庭宫。”
寇仲感觉着怀内的密函,心中大定,晓得常何作出站在他那方面的决定,更惊异常何在宫内的神通广大,笑道:“皇上真客气,副统请!”
萧让躬身道:“少帅请移大驾。”
寇仲再不谦让,昂首阔步的迈出院门,四名随来的玄甲精兵立即提灯前后照明引路。寇仲环目一扫,见不到李孝恭,把门的禁卫齐声致敬。豪情壮志涌上心头,寇仲暗下决心,明晚定要活着回来赴佳人之约,绝不可令她伤心失望。
子时五刻,掖庭宫,密议室。寇仲、徐子陵、李世民、跋锋寒、侯希白、尉迟敬德、长孙无忌、杜如晦、房玄龄、秦叔宝、段志玄、王玄恕等围桌而坐,商研大计。
寇仲放下已逐字逐句向众人读出来的常何密函后,总结道:“常何送来的消息,证明我们所料无误,建成、元吉定下于玄武门伏袭我们的全盘计划,不过却没有提及突厥人,可见建成于此事上仍瞒着常何。”
李世民道:“从常何那里我们大致上掌握了敌人的作战计划,使我们以得从容布置,我们明天不但要打三场漂亮的胜仗,更要尽量不扰及平民百姓,以免引起慌乱,所以事后的安顿,同样重要。”
杜如晦干咳一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常何与少帅交情深厚,本身是明白事理的人,可是常何一直是太子的人,更忠于皇上,人心难测,若他明则投诚我方,暗里仍为太子効忠,那么这封密函,便是个陷阱。”
房玄龄接着道:“如晦的话不无道理,因把密函交到少帅手上的人是萧让,更教人起疑。萧让一向属李孝恭的系统,虽与常何有交情,但这等背叛太子、背叛皇上的大事,常何理该不敢向他泄漏。”
李世民微笑道:“两位卿家不用担心萧让,他之所以有今天,全赖淮安王叔保荐于父皇,王叔更向我保证过他可以信任,不过我们确应有防人之心。”
段志玄道:“常何虽是今夜玄武门当值的指挥官,不过他之下尚有敬君弘和吕世衡两位副统领,全是对皇上忠心耿耿的人,事发时未必肯站在我们的一方。”
寇仲哈哈一笑道:“首先我敢保证常何不会有问题,当年我扮丑神医为张婕妤治病,与他一起领教过建成的卸责与无义,故今天他于此形势下仍忠于建成,就是大蠢蛋。何况即使他仍摇摆不定,只要兵符敕书驾到,也会知所选择。至于他手下将士更不足虑,兵符在握,谁敢不乖乖的听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