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两人离开司徒府,朝皇宫进发。融雪的长安街道污水流窜,车马过处泥泞激溅,伟大的都城长安就像高贵的淑女卸下华衣美服,在泥泞中打滚耍乐,一直保持的雅洁仪态荡然无存。
寇仲笑道:“我们以前不是想当大官吗?现在做官却做得这么倒霉,连代步的马儿也没有。我昨晚差点不能入睡,怕的是今早起来,身份被老石揭破,幸好看来不是那样子。”
徐子陵道:“石之轩该和婠大姐达致同一目标,婠婠既支持我们,石之轩无论如何不高兴也不会横加破坏。这叫尽往好的一面想,除此外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寇仲欣然道:“说得对!此乃听天由命的绝招,好听点是以不变应万变。不过此法可一不可再,我们总不能每晚都求神拜佛希望明天石之轩不去告发我们,在举事前定要解决石之轩这个难题。”
谈笑间来到皇城安上门,两人抛开诸般心事,入宫见程莫。
程莫见到两人,神色凝重地说道:“我要立即领你们去见韦公公,请不要问我,我真的不知韦公公为何要见你们,只能肯定不是皇上要打马球,因为场地积水尚未清理好。”
两人心知肚明应与伏骞有关,二话不说的随程莫到宫监堂见韦公公。韦公公正忙着指挥一众太监,三人苦候近半个时辰,方得他召见。
韦公公勉强挤出点笑容,说道:“恭喜你们哩!皇上对你们真的恩宠有加,指定你们作我大唐特使,随吐谷浑的伏骞王子回国代表皇上参与他们即将举行的马球节,事后伏骞王子会派人送你们回来。此事牵涉到我们和吐谷浑两国邦交,事关重大,若能没有错失,皇上定会重重嘉赏。”
两人心中暗赞伏骞,竟想出马球节这限时限日的借口,令李渊不得不立即放人。
寇仲装作色变道:“吐谷浑是什么地方?”
徐子陵亦道:“皇上不是要我们陪他与突厥和高丽人比赛吗?”
韦公公略加解释,显是没有兴趣和他们磨下去,吩咐程莫道:“他们明天得随伏骞王子启程,你带他们去见外事省的温彦博温大人,让外事省的人教导他们应有的礼仪,免丢上国衣冠的颜面。”
两人这回真的面面相觑,因没想过还有此附带的福分。
直至日没西山,两人始得从外事省脱身,拖着比激战连场更疲乏的躯体,回到司徒府。
侯希白出迎喜道:“成了!李渊正式发信,邀请你们到长安来共商大事。”
两人闻言放下心头大石,寇仲道:“入内堂说话。”
徐子陵止步道:“我想去见妃暄。”
侯希白喜道:“我也想见她,请恩准小弟陪你去……”
话尚未完,寇仲一把将他扯着走,笑道:“人约黄昏后,要识相点嘛!陵少!记得二更前回来,我们还要伺候云帅。”
徐子陵来到街上,走没十来步,忽然后面多出个人来,赫然是石之轩,心叫不妙。
石之轩赶过他时淡然自若道:“随我来!”
徐子陵心知肚明他占尽优势,正牵着他们的鼻子走,哪敢说不,追在他后方,朝城东南方穿街过巷的走着。
石之轩放缓脚步,让他赶到身旁,漫不经意地说道:“打开始我便晓得你们在骗我,破绽在你们绝非用这种手段去对付敌人之徒,兼且师妃暄恰于此时抵长安,显是为配合你们,我敢肯定你们早和李世民结成盟约,欲助他登上皇位,石某人有猜错吗?”
徐子陵心中再叹,这次石之轩来不是为找人闲聊,而是狠下决心置他于死,因而故意说出这番话,令徐子陵只剩下一个杀人灭口的选择,故而不会开溜。
徐子陵进入井中月的至境,整个人空灵通透,生出无所不知,又是一无所知的奇异感觉,晓得在石之轩的庞大压力下,自己的境界再作突破,微笑道:“邪王可知寇仲最想见识的,非是李世民的玄甲骑兵,而是称雄宇内的突厥狼军,那是他梦想遇上的一场战争,一场可决定中土命运的大战。塞外联军南侵之势已成,只差何时离弦而发,纵使所有人肯罢休,颉利必不肯罢休,此战不免。邪王可体谅我们目前的处境吗?”
石之轩讶道:“子陵竟开口向我求情?”
徐子陵笑容转涩,说道:“因为我感应到邪王心中的杀机。”
石之轩默然止步,前方有座小桥,渠水穿流其下,朝东南方曲江池方向流去,徐子陵这才醒觉身在晋阳里。桥下隐见小艇,愈令他感到石之轩杀他之心的坚决,眼前的事是他早有预谋的。石之轩要在曲江池隐蔽的林野区下手,免招来唐军干扰。
石之轩唇角溢出一丝笑意,柔声道:“寇仲欲想令颉利绝了入侵中土的野心,必须胜得漂漂亮亮的,与突厥狼军打一场原野大会战,而不是长安城一隅之地的攻防战,子陵明白吗?”
夜空黑云积聚,似在酝酿一场暴雨。石之轩的识见确是高人一等,更明白寇仲英雄了得的性格,知道最后的局面,只能是寇仲与颉利的公平对决,打一场全骑兵的生死大战。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正因明白此点,所以我们必须以最强大的阵容,一支包括大唐军、少帅军和宋家军精锐的雄师,去迎击塞外史无前例的庞大劲旅。”
石之轩哈哈一笑,说道:“子陵登艇后,我们尽有闲聊的时间。”
徐子陵知石之轩杀他之意仍是坚定不移,此战难免,心中却是丝毫不惧,因晓得那样只会坏事,而唯一保命之法,是自己必须保持于井中月最巅峰的状态下。
小艇从桥底缓缓开出,在暗黑的宽敞河渠顺流滑行。
石之轩神态悠闲,说道:“你们和伏骞有什么交易,为何他肯助你们脱身?以他的立场,最佳的情况莫如颉利因入侵中土致元气大伤,统叶护即乘势攻占颉利的土地,伏骞则趁统叶护无暇他顾的良机,兼并党项。”
徐子陵差点精神失守,石之轩因与婠婠联成一气,耳目恢复灵通,对他们更具威胁。正如寇仲所言,他们总不能每天求神拜佛希望石之轩高抬贵手不要破坏他们的大计,想到此点,他首次生出杀石之轩之心,假如他仍没法说服石之轩。石之轩操艇前进,深不可测的眼神目不斜视地盯着他,瞧他的反应。
徐子陵坦然道:“那并不算交易,只是互相帮忙。我们会为他把云帅逼离长安,此外的事由他自行处理。”
石之轩欣然道:“子陵今天诚实坦白,是否对石某人动了杀机?”
徐子陵思索道:“我想什么并不重要,那只是在压力下力谋自保的正常反应。我并不明白邪王,你老人家不是说过没有什么事情比青璇更重要吗?可是你的行为却不符合此点。”
石之轩仰望黑压压令人心情沉重的夜空,不答反问道:“子陵认为寇仲有多少成机会,能在平野的正面交锋下,击败在这类型战争中所向无敌的突厥狼军。这次可非像当日奔狼原之役,颉利是倾全力而来,而突利将会站在颉利的一方。”
徐子陵道:“我只可以说对寇仲是信心十足。此战将为寇仲最沉重艰巨的一战,也只有这个方法,可把狼军对中土百姓的伤害减至最少。”
石之轩目光回到他脸上,神光剧盛,沉声道:“即使有你们全力扶助,在李渊的禁卫军、李建成的长林军和突厥高手的支持下,李世民在长安根本没有反击的能力,你们为何舍易取难?不支持李世民拥洛阳自立,却要以身犯险到长安来?你们可知李渊、建成等邀你们到长安来,正因有置你们于死地之心,你们的所为实属不智。”
徐子陵听得又惊又喜,惊的是石之轩重新掌握形势,甚至晓得李渊邀他们到长安的机密,更关键是预知他们将接受邀请;喜的是婠婠并没有出卖他们,向眼前的盖世魔君透露杨公宝库的秘密,保住他们最重要的一着险棋。微笑道:“表面看确是如此,不过邪王该知唐朝内不乏支持李世民的人,加上塞外联军压境,他们该晓得什么是明确的选择。”
小艇缓缓注入曲江池,在轻波荡漾的水面滑行,远岸园林隐见,亭殿楼台,水岸曲折,令人想到曲江得名的由来。徐子陵非是初来此地,而是曾与胡小仙密会的处所。当时风光明媚,两岸花木繁茂,池面船桨交错,波光粼粼,水滨建筑倒映入池,虚实相生,如幻似真的海市蜃楼般的绮丽美景,对比起眼前此刻的杀机重重,不禁另有一番感触。
石之轩朝南岸林木密集处划去,叹道:“石某人之所以提议刺杀赵德言,一方面是测探你们的反应,更因是仍狠不下心肠向你们施辣手。我当年出道前,曾在历代祖师前立下重誓,定要振兴魔门,让我魔门君临天下,而现在或在可见的将来对我魔门最大的障碍非是佛道两家,非李世民之辈,而是你和寇仲两个从扬州突然冒起的小子。我虽不认为你们有反转长安的能耐,更肯定寇仲没法在平野战中创出击败突厥狼军的奇迹,却没有耐性等到那一刻,这是石某人最后一个选择的机会,究竟以师门为重还是个人的恩怨为重,而我必须在这两者间作出抉择。”
徐子陵从容道:“所以邪王经三思后,终于决定取我小命,对吗?”
石之轩哑然失笑道:“确是如此!”
忽然石之轩变成凌空艇上,右脚尖往他前额点至,充满绝不留情的意味。
司徒府的内堂,寇仲、侯希白、雷九指、宋师道、任俊、查杰、彤彤围桌而坐,到各人清楚眼前形势后,寇仲道:“我和子陵、希白须于明天随伏骞的使节团离城,这里就交给宋二哥和雷大哥处理,继续进行钱庄事务。我们既不在,石之轩当不会干预你们。”
侯希白道:“石师若要揭发我们,当趁我们离开前发动。如到明天他尚未有异动,他揭发我们的机会相对减少,风险不大。”
宋师道分析道:“李渊的目标是小仲和小陵,只要你们肯应邀到长安来,他可袖手旁观坐看毕玄或傅采林对你们的诸多为难,其他均为次要。”
雷九指一呆道:“师道的意思是说李渊对结盟竟是不安好心,亦非借少帅的威望压制塞外狼军的野心。”
宋师道叹道:“实情该是如此,问题不在李渊,而是在能影响李渊的人里,大部分人均对小仲和小陵恨之入骨,不论我们是否肯应邀来长安,对建成一方仍是有利。来则令小仲小陵陷身危机四伏的险境,不来则可怪罪李世民,此正为建成同意此举的主因。”
寇仲欣然竖起指头逐个计算道:“建成、元吉、杨虚彦、尹祖文、宇文阀、独孤阀,尚有四个指头。以前我已不怕他们,何况今天。我要证明给他们看,历史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
雷九指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李渊不敢公然胡来,我们怕他的娘。”
寇仲沉吟道:“长安势将是连场剧战,不过最艰苦的战争肯定是面对塞外联军的大举南侵。我必须立即赶返梁都,尽起手上所掌握的力量,除少帅军外,尚有宋家军和老爹的江淮军,集结最精锐的战士,于情况紧急时,坐船经运河北上大河,逆流入关,结合李唐的力量,老老实实的和颉利打一场决定中土命运的硬仗。颉利既然最擅长是全骑兵的平原会战,小弟就在关中平原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以事实证明谁是无敌的统帅。”
宋师道愕然道:“你有把握吗?若输掉此仗,北方极可能重演当年五胡乱华的劣局。”
雷九指咋舌道:“当年颉利借出狼军,助宋金刚攻打太原,大唐军望风披靡,即使以李世民的军事才华,正面交锋仍屡吃大亏,被迫闭城苦守,改采断其粮道的策略,待宋金刚军粮尽,始反击成功。这次则不但颉利倾巢而来,且联结突利、室韦、回纥、契丹诸族,兵力达数十万之众,你最好三思而行。”
任俊、彤彤、侯希白无不点头同意两人的话,自颉利崛起塞外,突厥狼军的威势如日中天,谁不闻之色变。
寇仲露出充满信心的灿烂笑容,说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塞外诸族的作战方式,更了解他们的实力。若中土有人能击败塞外联军,那个人定是小弟。塞外诸族悍勇成风,我在塞外游历所遇者,由杜兴到马吉、拜紫亭到颉利,又如菩萨、古纳台兄弟之辈,又或与我称兄道弟的突利,无不是硬朗强横之辈,要这些人死去再犯我境之心,唯一的方法是诉诸武力,且要在公平情况下令他们败得口服心服。此仗等于高手决斗,刀法就是兵法。从答应小陵助李世民那一刻开始,此战一直萦绕心头,是我热切期待的最后一场大战,其他的均不放在我寇仲心上。”
侯希白道:“颉利会不会因你们与李渊的结盟,打消南下之意?”
寇仲挨往椅背,摇头道:“你有这个想法,是因为不明白颉利是怎样的性格,更不明白塞外民族无惧任何人好勇斗狠的特性,最关键是塞外诸族对我汉族人深刻的仇恨。我们和李渊联手,只会激发他们的凶性,加上有赵德言之徒在旁推波助澜,又清楚李唐内部的分裂内乱,颉利不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否则他大汗的宝座势坐不稳。”
宋师道担心道:“我非是对你没有信心,更相信战略才智你是在颉利之上,不过战争可非二人对决,塞外诸族人人均在马背上长大,骑射技能实非我汉人能及,以己之短对敌之长,纵使你谋略盖世,仍难有回天之力,何不仍采李世民闭城坚守,坚壁清野的策略。”
寇仲哈哈笑道:“此策这次可能不再灵光,因为对方有擅于攻城的赵德言,我在龙泉时曾亲睹金狼军攻城的准备工夫。突厥人最善以战养战,更令人惧怕是他们打的是消耗战,若让他把长安重重围困,然后分兵蚕食关中各处城乡,纵使守得住长安,后果仍是不堪想象。我既肯助李世民登上帝座,当然希望以后天下太平。而这只能由一场史无先例最轰烈的大战决定,再没有另一个办法。”
宋师道等听他不但言之成理,且曾经深思熟虑而来的分析,纵使担心得要命,也没有话说。
寇仲向雷九指欣然道:“将来的事将来算,今晚待弄妥云帅的事后,我们到风雅阁闹到天明,就当是我们太行双杰被贬谪蛮荒的饯别宴如何?当然由我们的福荣爷亲自主持。陵少的夜会佳人不知情况进展如何呢?”
徐子陵的精神一直保持在井中月的至境,置生死于度外,圆满灵通,无有罣碍。较以往与石之轩任何一次交锋均截然有异的是他不但要保命,更要抛开所有个人的因素,为大局击杀石之轩,破他天下无双的不死印法。
“砰!”徐子陵不再理会是用哪一种印法封挡对方在幻魔身法配合下突如其来,令人防不胜防的进击,体内真气出乎天然的凝至某一神妙状态,点出完全针对石之轩攻势的一指。劲气交击,徐子陵卸去对方一半力道,再借另一半真劲,离开船尾,斜掠往右岸外的池面。以石之轩的深沉,仍要面露讶色。要知他此看来简单直接的一脚,其中隐含吸扯的暗劲,硬要逼徐子陵狠拼一招,以伤他五脏六腑,大幅削弱他的战力,岂知徐子陵回击的一指,先把他吸扯的劲道泻至两旁,再正面迎击他随之而来的后劲,竟全身而退,用劲之妙,大出他意料之外。
石之轩冷哼道:“好!”腾空而起,迅疾凌厉的跃到徐子陵头顶上,双脚合拢的朝徐子陵头顶直踩下去。徐子陵感到全身被石之轩的气劲锁紧,若他一意逃走,只要顺势降沉到湖水里去,逃命的可能性可大幅增加,可是眼前形势却绝不容许他作此选择,从容一笑,气贯全身,再以他为中心的向四方爆发,顿感全身一轻,连忙逆换真气,以毫厘之差在名副其实的大祸临头前,逸离石之轩的气罩,掠往池岸。石之轩长笑道:“子陵又有长进,确是难得。”就借徐子陵破他气锁的劲道,如一片随风飘舞的落叶般,如影附形的朝徐子陵追来,不让处于下风的徐子陵有任何喘息或扳平的机会。
徐子陵感受不到来自身后的任何压力,可是他超人的灵锐感觉清晰无误的告诉他,自石之轩在艇上突然出手开始,石之轩的精神无形有实的把他锁紧,像蛛丝般把他和石之轩缠缚起来,透过此无形蛛丝,石之轩可感应到他一切神通变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正为不死印奇功的核心和精粹。由于本身的进步和突破,徐子陵已从真气接触而知敌的层面,提升至能了解石之轩精神知敌的入微境界。通过此玄之又玄的连系和反应,他也能反过来掌握这可怕的对手的心灵变化。
狂风骤起,有如风暴般从四面八方袭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劲气只能由石之轩从后方处发动袭来,偏是他的感觉确是如此。不死印法是一种幻术,惑敌、愚敌至乎最终的制敌、克敌。受愚弄是他低层面接触的感官,却非是他晶莹通透的心灵。他首次无误地掌握到入侵的真气如何令他生出幻觉,同时知道该如何反击。足点岸沿,徐子陵再度腾升,急速旋转,双手幻化出以千百计无一相同的手印,精神与每一个手印结合,浑成一体,变化万千。这突然变化使彼此的无形联系中断,顿使石之轩再无法紧跟他的精神变化。徐子陵喝出真言“临!”同时迎面一拳击出。石之轩双目精芒剧盛,两手抱拱前推,凌空迎上徐子陵全力的一拳。“砰!”石之轩应拳一个倒翻,落在徐子陵后方,乍看是毫无花假的硬拼,事实上徐子陵连施七个变化,才勉强挡住石之轩尽力而为的一击。
当徐子陵转至面对石之轩落点的方向,翻腾的气血在刹那间平复下来,体内真气正反相生,骤然转势,就那么闪电前扑,右掌奇寒、左掌灼热,当双掌往石之轩背部按去之际,卷旋而成寒热交缠的螺旋劲气,以宝瓶印的方式,直撞石之轩。这是连石之轩的不死印也无法卸解、借用或转移,高度集中兼具两种极端特性的劲气,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乃徐子陵自出道以来的巅峰之作。直至此刻,他成功由完全的被动下风,抢回战斗的操控权,得来不易,岂敢错失。石之轩旋风般转过雄躯,两手拢合,一堵气墙在身前凝起,当螺旋寒热劲袭至,他两手变成合什状,眼观鼻、鼻观心,脸色现出娇艳的血红,神态却俨如入定高僧,情景诡异莫名至极点。
嘶嘶劲气摩擦激荡的尖音,像骤起的风暴,好半晌忽然止竭停顿。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徐子陵突感如受雷殛,不但劲气消失无踪,无以为继,难受得要命,更令他惊骇的是生出往对手仆跌过去、如陷深渊的可怕感觉。骇然下横错开去,心知肚明石之轩终祭出压箱底的本领,以外在的气墙,而非以体内的经脉,不但化解他惊天动地的一击,还消纳他部分真气,如若他立施反击,等于石之轩和他徐子陵联手合击自己。
刹那间徐子陵移近两丈,石之轩脸上艳红始尽,大鸟腾空地往他横掠而至,人未到,劲气早把他笼罩。徐子陵暗舒一口气,知道石之轩不但因化解他凌厉的一击而拼着受伤亦要全力出击,且因被他以印法截断精神联系,错估他螺旋寒热气劲的威力,未能因势进击,令他有翻身的机会。如石之轩此招能在十步内出手,他徐子陵必死无疑,此刻则仍有保命的机会,唯一的方法,是避免与他正面硬撼,否则那将是他徐子陵末日的来临。徐子陵灵台清明澄澈,不但敌我形势尽现心头,连四周的环境,至乎在林木中和泥土下挨过冰雪蠢蠢欲动各种准备勃发的生命,亦似能感悟于心,那种境界是他从未有过的。若依眼前情况发展,他肯定难逃出手硬拼石之轩的凄惨结局,徐非有能迷惑石之轩的奇招。
气贯经脉,徐子陵斜掠而起,似缓实快,往曲江池岸最接近的树林区投去,即使强如石之轩,也要对他这看似愚蠢的举动大惑不解,皆因石之轩的幻魔身法,将可在密林处发挥最大的效用,得尽地利。果然石之轩的速度立变,精神气劲虽仍把他锁固,却仍缓上一线,好待至入林后始追上他逼他硬拼过招,其中微妙处,唯有徐子陵冷暖自知。当离最接近的两株老树不到半丈的当儿,眼看下一刻徐子陵将穿过两树间的空隙入林,但来至离地仅逾半丈的高度,徐子陵本是直线的刺掠生出奇怪的变化,开始往池岸方向弯去。在气机牵引下,徐子陵已一丝无误地感到石之轩将他锁紧锁死的精气场正吃力地随他转移,且因随他不住弯离树林而减弱,显然石之轩因他这悟自云帅的奇异身法,大感突然,措手不及。
徐子陵生出与大自然浑成一体的动人感觉,没有生,没有死,生命只是偶然发生于宇宙间的一场小玩意。蓦地浑身轻松,他不用回头去看,超人的灵觉告诉他石之轩在迫于无奈下,改变身法方向,试图朝他未来的落点凭幻魔身法后发先至的杀来。石之轩终被迫变招,令他再度掌握主动权。这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石之轩身上的破绽空隙,终被他成功争取到,但机会一闪即逝,如他不能立即掌握利用,当石之轩再次把他锁紧,破绽反变成他的催命符,箇中玄奥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真气逆转。徐子陵仿若脱笼之鸟,凌虚逆转真气,正反相生,新力贯体,“嗖”的一声,反投往林木深处,到足踏实地,回身一拳击出。石之轩身法再次变化,穿林而来,虽是速度不减,已无复起初追来痛施杀手时的惊人气势,汇聚从徐子陵借来的真劲及本身魔功的一击由盛转衰,而徐子陵却是蓄势以待。石之轩双目神光剧盛,指撮成刀,迎面戳来,徐子陵的拳随着石之轩精微的手法不住变化。“砰!”徐子陵断线风筝的往林内抛掷,最后“砰”的一声结结实实背撞老树,煞止退势,喷出一口鲜血。石之轩则往后倒挫三步,脸上抹过另一阵血红,瞬又消去。
徐子陵手结法印,不但无视体内不轻的伤势,心灵的境界竟往上提升,那种抽离战场,同时又是对整个形势以更超然的角度了然于空的感觉,满盈心间。他生出对石之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玄异至极点的触感,那是师妃暄所说的“剑心通明”的至境。要击伤甚至击杀石之轩,这是破他不死印法唯一的机会,他至少有一半的把握,主动权全在他手上,可是他却没法出手。
石之轩也出奇地没有进击,卓立离他两丈许处默然良久,始沉声问道:“为何不出手?你可知错过这机会,今晚必死无疑?”
徐子陵深吸一口气,卓然站稳,双手垂下,苦笑道:“这于邪王是无关重要,邪王请继续赐教。”
石之轩目光灼灼的打量他,语气却是出奇的平静,似漫不经意地说道:“是否想到青璇?”
徐子陵道:“邪王不用理我脑袋内转什么念头,尽管下杀手吧!我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石之轩像听不到他的话般,厉喝道:“你是否因为青璇,放过还击并取得上风的机会?”徐子陵默然不语。
石之轩两手收到背后,仰首望天,双目射出莫以名状的悲哀,叹道:“毁去你等于毁去青璇,等于毁去我石之轩,这一切为的是什么?到此刻我才深信你能为青璇牺牲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在内。为何我石之轩却没法为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作出同样的牺牲?”
徐子陵再感觉不到他的杀机。
石之轩目光再往他投来,颓然道:“罢了罢了!子陵可以离开,云帅的事可交给我处理,只要我着安隆向尹祖文放出风声要杀云帅,包保他立即逃回塞外,我说得出来定能给子陵办到。”
暴雨骤降。春雨沥沥中,寇仲、徐子陵、侯希白三人沿黄河南岸疾掠,春还大地的动人原野,奔流往东的大河,令他们心胸旷阔。寇仲领头奔至岸沿高埠,极目两岸,猛晃一下大脑袋,长笑起来,状极欢畅。
侯希白和徐子陵分别来到他左右两旁,前者愕然道:“若非晓得你为人,还以为少帅你忽发酒疯。小弟昨夜的宿醉仍未醒,现在头重脚轻的,飘飘然地分不清楚此刻是现实还是梦境。”
徐子陵回想起众人昨夜在风雅阁饮酒狂欢,不醉不休的热闹情景,青青和喜儿显出青楼才女的本色,唱歌行酒令,不亦乐乎。恢复信心的雷九指更是放浪形骸,连一向腼的彤彤也胆敢调笑,这一切都令他回味无穷,大感人生须偶然放肆一下。
寇仲想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事,遥指对岸,以充满憧憬的语调道:“塞外联军将从太原入侵,穿州过省的直抵大河北岸的关中平原,而小弟则会率领联结中土南北最精锐的部队,枕军大河南岸严阵以待。这将是由唐代隋最决定性的一场大战,没有一方能负担得起失败的代价。更为我寇仲最后一场战争,一是战死沙场,一是收手归隐享天伦之乐。”
侯希白被他的信心和热切的渴望感染,哈哈笑道:“小弟虽不喜战争,这次却是义不容辞,只好舍命陪君子,看看威慑天下的突厥联军如何强悍无敌。”
大地烟雨蒙蒙,大河横断大地,河浪翻滚,一望无际的平野往四面八方延伸,无有尽极。
寇仲道:“子陵可知我返梁都后,最想做的是什么事?”
徐子陵微笑道:“脑袋是你的,教我如何猜度?”
寇仲欣然道:“你只是躲懒不肯去猜,否则以你的英明神武定可猜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