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净院之战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4521 字 1个月前

寇仲人虽在筏上默默摇橹,心神却超越木筏和伊水、即将来临的宋缺与宁道奇的决战、甚至超越地域的局限。塞内塞外所有山川地理形势、风土人情、民族与民族间、国与国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概了然于胸。他遍游天下,经历大小战争、守城攻城、逃亡追击,这许多累积起来的宝贵经验,配合宋缺多番循循善诱,使他像打开灵窍般通明透彻地掌握到敌我双方的虚实强弱,有如他的井中月般,能透视敌人的诸般玄虚真如。从没有一刻他更知己知彼,统一天下的全盘战略浮现脑际。他清楚晓得当他重回彭梁之时,他会抛开一切,包括个人的喜乐困扰乃至宋缺的生死,领导少帅军踏上统一天下的大道。他为的不是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是天下百姓的和平幸福,他们受够了!好该结束长期分裂战乱的苦难。

三人围炉火而坐,继续享受烤狼肉宴,雪粉不住从破开的大门随风卷入,吹得炉火明灭不定,如此风雪寒夜,别有一番令人难忘的滋味。

可达志有感而发地说道:“巴蜀现在成为很多人理想的避难所,少帅能保命离开洛阳返回彭梁,又得宋缺出兵助阵,势力大增,南方早晚是他的天下。只要不是无知之徒,当知他和长安的斗争,将为自大隋覆灭以来最激烈和牵连最广的。除巴蜀外,中原恐怕没多少地方能避过战火。”

徐子陵很想问他你们突厥人是否准备大举南侵,终没有说出口。

可达志续道:“现在形势对少帅非常有利,李世民虽成功消灭窦建德,又击垮王世充取得洛阳,可是因被你们突围逃走,刘黑闼更在范愿、曹湛、高雅贤支持下再起兵反唐,他又被李建成和众妃向李渊分进谗言,说他眷念与你们的旧情,决心不足,令李渊大为震怒,三度传诏逼他回长安述职解释,听说他如今正在回长安的路上。若我是李世民,索性率军回攻长安,以泄心头怨恨。你不仁我不义,父子兄弟又如何?”

徐子陵心中暗叹,李渊这叫自毁长城,若李世民被魔门害死,突厥大军立即发动大规模的入侵战,李唐之势危矣。不禁问道:“刘黑闼情况如何?”

可达志露出不屑神色,说道:“李世民不在,领兵伐刘的责任落在李元吉身上,李神通副之。在我离开长安前,听到的消息是李元吉和李神通与幽州总管李艺合兵,会师五万余人,迎刘黑闼军于饶阳,虽未知胜负,可是刘黑闼名震山东,且最善雪战,故并不看好屡战屡败的李元吉。”

徐子陵一呆道:“刘黑闼的势力竟扩展得迅速至此?”

可达志道:“李元吉当众处死窦建德乃最大失着,只李渊视如不见,此事令山东百姓极度愤慨,窦建德旧部更是万众一心的要为主子复仇,血债血偿。刘黑闼的战略兵法也确是非常出色,先据漳南,再破隃县,李唐的魏州刺史权威和贝州刺史戴元祥均被刘黑闼斩杀。这势如破竹的节节胜利,令归附者日众,已投降唐室的徐圆朗拘禁唐使盛彦师后,率兵响应刘黑闼,被封为大行台元帅。若刘黑闼能撑至少帅军北上,长安将难逃覆亡的厄运,纵有李世民又如何?”顿了顿又道:“据传刘黑闼和你们关系密切,是否确有其事?”

徐子陵正大感头痛,刘黑闼的兴起,使天下的纷乱更多添变量,暗叹一声,点头道:“确是事实,但将来大家的关系如何发展,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可达志目光落到阴显鹤身上,微笑道:“想不到阴兄会与子陵一道走,阴兄仍像龙泉时般不爱说话。”

阴显鹤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略示友善,仍没有说话。

可达志转向徐子陵道:“子陵不是要到长安去吧?”

徐子陵无奈答道:“正是要到长安去办点私事,与寇仲的大业没有关系,可兄对我有什么忠告?”

可达志沉声道:“只有一句话,是长安不宜久留。”

徐子陵明白与他虽未至于正面冲突,终是敌对的立场,可达志肯说出这句话,非常难得。点头表示应允。

可达志道:“尚有一事,是高丽王正式向李渊投牒,说高丽第一高手‘弈剑大师’傅采林将代表高丽,到长安与李渊见面,顺道见识中原的武学,看来他是有意挑战宁道奇又或宋缺,以振高丽威名,若他真能获胜,比打赢一场硬仗更收震慑之效。”

徐子陵心叫不妙,傅采林远道而来,焉肯放过他和寇仲,问题在他们又绝不能让娘的师傅有损威名,令他们进退两难。

可达志双目射出异样神色,颓然道:“秀芳大家会随他一道回来。”

徐子陵道:“我刚见过烈瑕。”

可达志虎躯一震,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小子在何处?”

徐子陵道:“他想抢我身上的五采石,与许开山、辛娜娅和段玉成蒙着头脸偷袭我们,所以我和显鹤须连夜离开汉中,碰巧遇上你,冥冥中似真的有主宰,或者是宋金刚仍命未该绝。”

可达志一震道:“许开山真的是大尊?”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化了灰我也可把他认出来,何况只蒙着头脸。”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是否从美艳那妮子处夺得五采石,听说她挟石逃离塞外,幸好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采石终回到子陵手上。”

徐子陵道:“正是如此,我往客栈投宿,想不到正是美艳夫人落脚的地方。当时该有大明尊教的人在暗中监视,见我取石而去,遂通知许开山等人,致有后来偷袭之举。”

可达志道:“大明尊教在杨虚彦穿针引线下,得李渊首肯,可在长安建庙,岂知给石之轩痛下辣手杀得莎芳和其随员鸡犬不留,现在五采石又落入子陵手中,他们是走足霉运,不如我们到汉中凑凑热闹,烈瑕是我的,许开山是子陵的如何?”

阴显鹤沉声道:“许开山是我的。”

徐子陵点头道:“谁是谁的我们不用分得那么清楚,大明尊教暗中做尽伤天害理的事,只是狼盗的恶行已罪该万死,若让他们逃往波斯,还不知有多少人受害。唯一的难题是段玉成,他始终曾是我双龙帮的兄弟,我不忍看着他执迷不悟下去。”

可达志问道:“子陵有什么提议?”

徐子陵苦笑道:“这是个难以解开的死结,他们对五采石绝不肯罢休,早晚会追上来。唉!”

可达志不解道:“有时我很不明白你和寇仲,他不仁我不义,有什么好说的,你下不了手,我可为你代劳,此正是把大明尊教连根拔起的最佳时机。”

阴显鹤发言道:“错过了这机会,我们可能永远没法为被大明尊教害死的冤魂讨回公道。”

徐子陵颓然道:“好吧!但玉成尚未有彰显恶行,请各位放他一马。”

可达志道:“为免有漏网之鱼,我和阴兄在一旁监视,到时必可教他们大吃一惊,措手不及。”言罢与明显鹤从破窗离开。

剩下徐子陵一人独对炉火,心中感慨万千,人的纷争就是这么来的,人与人间的差异,形成思想和利益分歧,不同的宗教信仰,地域、种族、国家的纷争,分歧,造成了永无休止和各种形式的冲突,这些引起斗争的诸般因素,永远不会泯灭,只能各凭力量尽量协调和平衡。他多么希望能逃避这令人烦扰的一切,隐居在隔绝俗尘的人间净土,享受清风明月的宁静生活。可是此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自在成都重逢师妃暄后,他的心神没法安定下来,与伏蹇和阴显鹤的两席话,使他认识到中土即将来临的大灾祸,而解决的机会就在眼前,错过则再无另一个机会。为天下万民的幸福,为他对师妃暄的爱,他下定决心,务要排除万难,把眼前的局势扭转过来,即使他徒劳无功,总是曾尽力而为,既无愧于心,亦没有辜负师妃暄的期望。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若他仍不改采积极的态度,李世民有极大机会在李渊的默许下被李建成害死。若他对梁师都偷运火器的事懵然不知,当不会感到这方面的迫切性。李世民被迫弃下将士赶回长安,正好提供李建成、魔门诸系和突厥人千载一时除去此眼中钉的机会。李世民的大祸迫在眉睫,而他不可能袖手不管,尤其在他对天下局势有更深入的体会和认识后。

心中警兆乍现。徐子陵收拾心情,淡喝道:“玉成你进来,听我说几句话,否则我就把五采石捏成碎粉。”

假若宋缺战败身亡,天下之争将决定在他寇仲和李世民的胜负上,而关键是谁能取得洛阳的控制权。江都的陷落是早晚间的事,李子通败亡,沈法兴当难自保,那时辅公祏只余待宰的份儿,长江的控河权将入他寇仲之手,萧铣势穷力蹇下,再难有任何作为。宋智在这情势下,更可专心一志牵制得林士宏不能动弹。他根本不用费神击垮萧铣或林士宏,只倚赖杜伏威,即可稳定南方,然后集结兵力,待春暖花开时,分数路北上,重演昔日李世民攻打洛阳王世充的策略,先蚕食洛阳外围城池,封锁水路,截断长安与洛阳的水陆路交通,孤立洛阳。

李世民善守,他寇仲善攻。经洛阳之战,他对这位战场上的劲敌已有透彻的了解。不论浅水原之战、柏壁之战,又或洛水之战、虎牢之战,李世民均以后发制人的战略,令他长保不败的威名。他从不打无把握之仗,善于营造机会,以逸待劳,待敌人师劳力竭,士气低落后一举击垮敌人。在与李世民的斗争上,他寇仲不断犯错,亦从中不断学习成长,到今夜此刻,他完全掌握李世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战略部署,乃至他以玄甲精兵冲阵破阵乱阵,两军未战先断敌人粮道和穷追猛打的实战手法。李世民错失在洛水斩杀自己的机会,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误。

大雪逐渐收减,四方景物清晰起来,就像寇仲此时的心境般,空旷无碍。从没有一刻,他更感到胜券稳操在自己手上。

段玉成出现在风雪交加的大门外,一手扯掉头罩,露出英俊但疲乏的面容,寒比冰雪的跨步入馆,直抵炉火另一边。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坐下!”

段玉成略一犹豫,始缓缓盘膝坐下,沉声道:“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徐子陵平静地说道:“我不晓得因何我对贵教的了解与玉成的看法分别可以这么大,对我来说你的大明尊教只是个打着宗教旗号,暗里坏事做尽的团体,亦不能代表波斯的正教。假设玉成能说服我狼盗与贵教没有丝毫关系,安乐惨案亦与许开山没有关系,我立即把五采石奉上。”

段玉成先露出怒意,听到一半,眉头皱起,摇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徐子陵忽然喝道:“没有人可以接近,否则我立即把五采石毁掉。”

目光仍不离段玉成,续道:“坦白告诉我,我徐子陵是否会说谎的人?”

段玉成发呆半晌,缓缓摇头道:“你不是爱说谎的人。”

徐子陵道:“那我就告诉你,杀洛水帮大龙头的绝无虚假是大明尊教的人,这是可查证的事,为何贵教的人要瞒着你?至于狼盗之首就是宫奇,你该认识宫奇,晓得他是你们的人。我徐子陵言尽于此,你若执迷不悟,就凭你的剑来取回五采石吧。”

段玉成双目射出凌厉神色,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没有说话。

徐子陵知他随时拔剑动手,叹道:“你该比任何人更清楚我不是随便诬蔑别人之徒,而我更非因害怕任何人须编造出这番话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要你的大尊确是许开山,就证实我说的不是谎言。他正是安乐惨案的主谋,此事你可向‘霸王’杜兴求证,杜兴与许开山

一向关系密切,情如手足,他的话会比我更为有力。”

段玉成微一错愕,杀气大减,显然是徐子陵说的话一矢中的。

徐子陵哈哈一笑,喝出去道:“大尊若你揭开罩头布而非是我认识的许开山,我立即把五采石无条件送给你。”

破风声起,许开山掠至门外,沉声道:“徐子陵竟恁多废话,玉成绝不会被你的谎言动摇。”又左右顾盼,说道:“你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

徐子陵目光仍紧盯段玉成不放,平静地说道:“为恶为善,在玉成一念之间。”

段玉成垂下目光,凝望炉火,轻轻道:“敢问大尊,狼盗是否我们的人?”

许开山一震,大怒道:“玉成你怎可受他唆使,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徐子陵心中欣慰,段玉成终是本性善良的人,开始对许开山生出疑心。

辛娜娅在许开山身旁出现,尖叫道:“玉成!有什么事,待解决他再说。”

徐子陵微笑单刀直入道:“你敢否认上官龙是你们的人吗?”

辛娜娅滞了一滞,始道:“休要胡言乱语。”

轮到段玉成躯体一颤,在他生出疑惑的当儿,而他又非低智慧的人,加上他对辛娜娅的熟悉,自然听出辛娜娅言不由衷。

徐子陵不容许开山或辛娜娅再有说话的机会,长笑道:“请问烈兄是否在外面呢?为何不现身打个招呼,说两句话。”门外风声呼呼,没有任何回应。

可达志冷哼声起,喝道:“这小子趁机逃掉了!”

许开山和辛娜娅听得面面相觑,既因烈瑕溜之夭夭而震惊,更因可达志的出现而手足无措。

段玉成缓缓站起。徐子陵目光紧锁,完全猜不到段玉成究竟是迷途知返,还是仍要站在许开山一方。

可达志的声音又在许开山后方远处响起,说道:“是我不好,忍不住往烈小子藏身处摸去,给他生出警觉溜掉。”

徐子陵明白过来,烈瑕因发现可达志,晓得大势已去,又见段玉成动摇,为保命求生,且见大明尊教日没西山,不可能有任何作为,遂舍许开山而去。

徐子陵霍地立起,冷然道:“为敌为友,玉成给我说句话。”

馆内外三人目光全落到段玉成身上,等待他的答案。

段玉成倏地转身,笔直朝大门走过去。许开山双目闪过杀机,徐子陵从容不迫的踏前一步,暗捏不动根本印,精气神立即遥把许开山锁紧,若他有任何行动,在气机牵引下,他有把握在许开山伤段玉成前以雷霆万钧之势重创他。许开山生出感应,忙运功对抗。

段玉成目不斜视的直抵辛娜娅身前两尺近处,深深瞧进她一对美眸内,然后缓缓探手,揭开她的头罩,露出她的花容。辛娜娅俏脸苍白至没有半点血色,两片丰润的香唇轻轻抖颤,欲语还休。徐子陵心中暗叹,辛娜娅在多方面向段玉成隐瞒真相,欺骗他离间他,可是只看她现在对段玉成的情态,她对段玉成的爱是无可置疑的。正因害怕段玉成对她由爱转恨,她才会这么芳心大乱,六神无主,失去往常的冷静狠辣。烈瑕不义的行为,当然是令她失去常态的另一个因素。

段玉成轻轻地问道:“不要说谎!徐帮主说的话是否真的?”

辛娜娅双目涌出热泪,茫然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段玉成虎躯剧震,转过身来,朝徐子陵一揖到地,站直后道:“玉成错啦!无颜见少帅和其他好兄弟。”说罢就那么转身而去,在许开山和辛娜娅间穿过,以充满决心一去不返的稳定步子,往外迈步。在他即将消失在徐子陵视线外之际,辛娜娅一声悲呼,像许开山并不存在般,转身往段玉成追去。

可达志和阴显鹤幽灵般在许开山身后两丈许处的风雪中现身,截断他去路。徐子陵与许开山目光交击,冷然道:“弄至今天众叛亲离的田地,许兄有何感想?”

许开山倏地仰天长笑,罩脸头布寸寸碎裂,露出真面目,竖起拇指道:“好!我承认今夜是彻底失败,不过你们想把我留下,仍是力有未逮,只要我一天不死,就有卷土重来的一天。”说到最后一句话,往前疾冲,一拳朝徐子陵照面轰来,带起的劲风挟着风雪卷入馆内,登时寒气剧盛,更添其凌厉霸道的威势。

徐子陵感到他的拳劲变成如有实质的气柱,直捣而来。此拳乃许开山为逃命的全力出手,乃其毕生功力所聚,看似简单直接,其中暗藏无数后着,尽显《御尽万法根源智经》的奇功异法。

以徐子陵之能,也不敢硬接,两手盘抱,发出一股真气凝起的圆环,套上对方拳劲锋锐之际,往左侧稍移半步,气环像无形的韧索把对方拳劲套紧,往右方卸带。许开山本意是逼徐子陵硬拼一招,又或往旁闪避,那他可冲破屋顶而出,突围而去,岂知徐子陵应付的招数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忙撤去气劲,抽身后退,正要腾身而起,徐子陵却原式不变的往他攻来,气环化为宝瓶气,袭胸而至,若他拔身而起,保证会被徐子陵轰个正着,纵能格挡,也会往正朝驿馆大门疾扑而至的可达志和阴显鹤抛掷过去。

许开山醒悟到徐子陵的真言手印大法已臻收发由心、随意变化的境界,却是悔之已晚,他终为宗师级的高手,不敢避开,双掌疾推,正面还击徐子陵高度集中的宝瓶气劲。徐子陵吐出真言,“临!”许开山雄躯一颤,“砰”的一声激响,气劲交锋,劲气横流,人却被震得“噗!噗!噗!”的往后连退三步。徐子陵只退一步,馆内劲流飙窜。可达志和阴显鹤一刀一剑同时杀至,两人知他魔功强横,稍有空隙,将被他突围而去,均是全力出手,毫不容情。徐子陵隔空一指点出,攻其胸口要害。许开山狂喝一声,周遭空气立即变成如墙如堵,且是铜墙铁壁,硬挨三大高手从三个不同角度攻至的凌厉招数。

不过即使换上是毕玄、宁道奇那级数的高手,亦要在这情况下吃大亏,何况是内伤未愈的许开山?激响连起,许开山的气墙寸寸粉碎,却成功化去徐子陵那一指,弹开可达志的刀,阴显鹤的剑。“锵!”退往门左侧的可达志还刀鞘内,双目神光大盛,罩紧许开山。阴显鹤横剑立在门的右侧,双目射出的悲愤神色似变得舒缓,逐渐消减。徐子陵则一瞬不瞬地与许开山对视。

许开山容色沉静,屹立如山。风雪不住从门窗卷入,狂烈肆虐,馆内的四个人却毫无动作,彷似时间静止不移。低吟声从许开山的口中响起,打破馆内的静默,只听他念念道:“初际未有天地,但殊明暗,暗既侵明、恣情驰逐。明来入暗,委质推移。圣教固然,即妄为真,孰敢闻命,求解脱缘。教化事毕,真妄归根,明既归于大明,暗亦归于积暗。二宗各复,两者交归。”念念罢哈哈一笑,反手一掌拍在额上,骨碎声应掌而生,接着往后倾颓,“砰”一声掉在地面,一代魔君,就此自尽弃世。

徐子陵、可达志和阴显鹤立在许开山埋身雪林内的坟地前,大雪仍下个不休,转眼间把坟墓掩盖在洁净的白雪底下,不露半丝痕迹。

可达志道:“若依我们的惯例,会把他曝尸荒野,让饿狼果腹。他生前做尽坏事,死后至少可做点有益野狼的事。”

阴显鹤沉声道:“我们走吧!”

三人转身离开,沿官道往长安方向迈步,踏雪缓行。

可达志道:“入城方面须我帮忙吗?现在长安的城门很紧张。”

徐子陵摇头道:“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最好不要让人晓得我们和你有任何关系,那对你有害无利。”

可达志默然片刻,叹道:“若可以的话,我想请子陵取消长安之行。”

徐子陵心头暗震,可达志肯定是对付李世民的主力,所以知悉整个刺杀李世民的计划,故而不愿他徐子陵留在长安。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和可达志对着干,不由心中难过,偏别无选择。可达志当然不会怀疑他在寇仲与李世民势不两立的情况下,仍生出助李世民之心,可他却不得不隐瞒自己真正的心意,这样对待可达志,令他感到很不舒服,说不出话来。

另一边的阴显鹤道:“子陵是为探问舍妹的消息,陪我到长安去。”

可达志释然道:“何不早些说明?让我疑神疑鬼。”

徐子陵更觉不安,又无话可说。

可达志微笑道:“子陵请为我问候少帅,告诉他直至此刻可达志仍视他为最好朋友。达志要先走一步,希望在长安不用和子陵碰头,因为不知到时大家是敌是友。请啦!”言罢头也不回地加速前掠,没入风雪里去。

在夕照轻柔的余光下,宋缺和寇仲来到登上净念禅院的山门前。大雪早于他们弃筏登陆前停止,银霜铺满原野,活像把天地连接起来,积雪压枝,树梢层层冰挂,地上积雪齐腰,换过一般人确是寸步维艰。寇仲环目四顾,茫茫林海雪原,极目无际冰层,在太阳的余晖下闪耀生光,变化无穷,素净洁美得令人屏息。宋缺从静坐醒转过来后,没说过半句话,神态闲适优雅。可是寇仲暗里仍怀疑他对梵清惠思念不休,不由为他非常担心。

宋缺负手经过上刻“净念禅院”的第一重山门,踏上长而陡峭延往山顶的石阶。“当!当!当!”悠扬的钟音,适于此时传下山来,似晓得宋缺大驾光临。寇仲随在宋缺身后,仰眺山顶雪林间隐现的佛塔和钟楼,想起当年与徐子陵和跋锋寒来盗取和氏璧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如在不久前发生,而事实上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翻,当时斗个你生我死,天下瞩目的王世充和李密均已作古。

第二重门出现眼前。宋缺悠然止步,念念出鑴刻门柱上的佛联道:“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经声佛号唤回苦海梦迷人。有意思有意思!不过既身陷苦海,方外人还不是局内人,谁能幸免?故众生皆苦。”寇仲心中剧震,宋缺若是有感而发,就是他仍未能从“苦海”脱身出来,为梵清惠黯然神伤,那么此战胜负,不言可知。他首次感到自己对梵清惠生出反感,那等于师妃暄要徐子陵去与人决战,可想象徐子陵心中的难受。

宋缺又再举步登阶,待寇仲赶到身旁,边走边微笑道:“我曾对佛道两家的思想下过一番苦功,前者的最高境界是涅槃;后者是白日飞升。佛家重心,立地成佛;道家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练虚合道,把自身视为渡过苦海的宝筏,被佛家不明其义者讥为守尸鬼,事实上道家的白日飞升与佛门的即身成佛似异实一。道家修道的过程心身并重,宁道奇虽是道家代表,实兼道佛两家之长,故其散手八扑讲求道意禅境,超越俗世一般武学。”

寇仲曾与宁道奇交手,点头同意道:“阀主字字枢机,我当年与他交锋,整个过程有如在一个迷梦中,偏处处遇上道意禅境,非常精采。”

宋缺来到禅院开阔的广场上,银装素裹的大殿矗立眼前,不见任何人迹,雪铺的地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个足印。止步油然道:“宁道奇的肉身对他至为重要,是他成仙成圣的唯一凭借,若他肉身被破,将重陷轮回转世的循环,一切从头开始,所以他此战必全力出手,不会有丝毫保留。少仲明白我的意思吗?”

寇仲苦笑道:“我明白!”

宋缺淡然自若道:“所以我们一旦动手交锋,必以一方死亡始能终结此战,且必须心无旁骛,务要置对方于死地。不过如此一意要杀死对方,实落武道下乘,必须无生无死,无胜败之念,始是道禅至境、刀道之致,箇中情况微妙异常,即使我或宁道奇,亦难预见真正的情况。”

寇仲愕然道:“这岂非矛盾非常?”

宋缺仰天笑道:“有何矛盾之处,你难道忘记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吗?若有生死胜败,心中有物,我不如立即下山,免致丢人现眼。”

寇仲剧震道:“我明白了!”

就在此刻,他清晰无误的感应到宋缺立地成佛地抛开一切,进入舍刀之外,再无他物的至境。

宋缺欣然道:“现在少帅尽得我天刀心法真传,我就说出你仍不及我的地方,得刀后尚要忘刀,那就是现在的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