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鹤南来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252 字 1个月前

徐子陵和侯希白以观光的心情在贯通南北城门的大街上漫步,惹得人人注目,俏姑娘们则媚眼频送。像大部分城池,行人女多男少,这是大数量男丁被征召入伍的必然后果。巴东郡由于并非位于前线,经济上虽举足轻重,可是老爹杜伏威为应付辅公祏和萧铣两大威胁,主力集中往历阳,凭长江水利之便应付任何来袭的敌人,支援沿江城镇。所以巴东没有派驻重兵,居民神态轻松,一片繁华昌盛的景况。

侯希白笑道:“幸好我们误打误撞来到你老爹的城池,假若这是一座唐室的城市,肯定昨晚已给杨虚彦率人生擒活捉,变成阶下之囚,想想也教人心寒,命运的荣枯只是如此一线之隔。”

徐子陵笑道:“坦白说,杨虚彦今仗输得很冤枉,胜利和失败像掷骰子般带点赌博的成分。”

侯希白欣然道:“但俗语有云成功绝非侥幸,若非有子陵神乎其技的精神大法,又点醒我这身在宝山不知宝的傻瓜,杨虚彦怎会败得如此胡里胡涂?”

徐子陵讶道:“想不到希白是这么谦虚的人。因为才子给人的印象,总是恃才傲物的,而希白恰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才子。”

侯希白哑然失笑道:“才子?就算是才子,对着你徐子陵这另一个才子谁敢不谦虚。我真的愈来愈佩服你,更喜欢你亲切的改唤我为希白,而非希白兄长希白兄短的,非常见外。寇仲在这方面和你不同,甫相识即可和任何人打得火热,子陵却是小心翼翼的与人保持一段距离。”

徐子陵苦笑道:“令希白这么满腹牢骚,是小弟罪过。请希白大人有大量,原谅则个。当时我是冲口而出,发乎自然,希白为保护我不惜牺牲性命,大家肝胆相照,才会这样流于自然。”

侯希白大笑,一把搭着徐子陵肩头,欣然道:“一切过去了,往前看才是聪明人该做的事。若子陵能恢复功力,说不定绑着半边手脚仍可玩弄杨虚彦于股掌之上。”

徐子陵摇头道:“你太乐观了!首先,若我和他交手,会失去旁观者清的优势。其次是杨虚彦会从这次惨痛的教训学乖,设法消除破绽,一旦他可达从心所欲的境界,他会是另一个你的石师。一天他未死,始终是我们的心腹大患。”

侯希白忽然低声道:“看!巴东城竟有如此气质绝佳的美女。”

徐子陵循他目光往对街投去,一位衣着朴素难掩其修美体型的美女正袅袅而行转入横街,只看到背影,看不到她的花容。

侯希白瞧着徐子陵讶道:“子陵的目光为何如此古怪,不是见色心动吧?那颇不像你。”

徐子陵沉声道:“我感到她的背影很眼熟,似在什么地方曾有这似曾相识的深刻印象。”

侯希白道:“我可保证她不是我所认识的任何美女,看女人我特别有一手,即使她易容乔装仍瞒不过我。”

徐子陵点头道:“她绝非我们的敌人,因为她给我的印像是很良性的。”

侯希白扯着他衣袖,笑道:“到啦!果然不负巴东第一楼的盛名,望淮楼只是门面就足以令人精神一振。”

徐子陵忽然虎躯剧震,似是醒觉起某事。

侯希白扯着徐子陵移往一旁,以免阻碍其他客人进出望淮楼的大门,问道:“子陵是否记起刚才那似曾相识的女子是谁?”

徐子陵摇头道:“不!我是想起另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当日我因祝玉妍的‘玉石俱焚’受创昏迷,翌晨醒来时妃暄却离我而去,此事像一根小刺留在我心头般令我老不舒服,心想她好该待我醒来恢复自保之力再告别不迟。到这一刻我始幡然而悟,那就是‘剑心通明’的境界,可是我要到受伤后无武功可恃,始真正明白什么叫‘剑心通明’,也凭此方能助希白击退杨虚彦。”

侯希白讶道:“原来子陵想到的是与眼前风马牛不相及的另一回事,不过却是引人入胜,石师一直不敢至慈航静斋挑战梵清惠,正因顾忌《慈航剑典》剑心通明的剑道至境。事实上子陵一直有通灵的潜质,只是没机会发挥吧!若子陵功力恢复旧观,这回受伤会是天大的好事和转机。”

徐子陵洒然笑道:“痊愈与否我并不放在心上。这所望淮楼确是不同凡响,只是四支直撑上三楼顶层的雕龙红木柱,使人叹为观止,我们登楼观淮如何?”

侯希白哈哈笑道:“子陵请!”

徐子陵微笑道:“希白客气。”负手登楼。

望淮楼位于城北,设计独特,最下层等于别的建筑的二层楼,须步上一道十多级的木阶。整座楼以坚固的红木结构而成,稳重美观,又不失自然之美。木阶尽处是酒楼掌柜的柜,经柜台直入是摆上三十多张大圆桌的第一层楼,大半台子均坐满客人,看外表以往来的旅人行商占大部分,把热气腾升的点心香茗奉客的均由年轻女子担任,别具特色。往右转是登上第二层楼的木阶。

徐子陵目光到处,年轻的掌柜正为茶客结账,可能因徐子陵和侯希白气宇不凡,目光朝两人投来,与徐子陵打个照面。徐子陵一呆道:“竟然是韩兄!”那年轻掌柜立时躯体剧震,脸上血色褪尽,苍白有如死人。徐子陵登时后悔得想死,此人正是他从三峡乘船离开巴蜀在旅途上认识的韩泽南,他和娇妻小裳和爱儿小杰正逃避阴癸派“恶僧”法难和“艳尼”常真的追杀,当时他子陵仗义出手,击退法难和常真。而韩泽南与妻儿则像惊弓之鸟的仓皇离船远遁,使他没法弄清楚他们与阴癸派的关系。他后悔的是一时忘却自己是以“弓辰春”的面目与韩泽南相识,这么一声“韩兄”,等于揭破韩泽南避世藏身于此的身份,难怪韩泽南脸色变得这么难看,同时醒悟刚才见到的熟悉倩影,正是韩泽南的妻子小裳。

后面跟来的侯希白愕然道:“子陵遇见旧识吗?”

徐子陵忙乱失措地说道:“不,我认错人了!”扯着侯希白往登上二楼的梯阶走去。走到往上转角处,徐子陵颓然停下,叹道:“我要回去说个清楚,希白先到三楼找张空桌,如何?”

侯希白摇头道:“我责任重大,怎可离开你左右,一道去吧!”

两人回头步下阶梯,踏足下层时,韩泽南竟失去影踪,由别的人取代他的工作岗位。徐子陵心知不妙,他定因受惊过度,故立即返家偕妻儿远走高飞,以避大祸,自己确是罪过至极,忙道:“我们快追!”

两人急步下楼,刚好捕捉到韩泽南背影走进对面的横街去。

韩泽南心事重重地在无人的横巷低头疾走,蓦地眼前一花,多出了个人来,吓得他连退三步,面如土色。

拦路者是奉徐子陵先一步赶来的侯希白,一揖笑道:“韩兄请恕希白无礼,因我的朋友想与韩兄澄清刚才的误会,我们绝无恶意。”

韩泽南惊魂甫定,讶道:“阁下是否‘多情公子’侯希白?”

侯希白欣然道:“正是在下。想不到韩兄不谙武技,却晓得江湖上的事,我的朋友来了!”

韩泽南再露犹疑之色,别头往后瞧去,赫然见到戴上弓辰春面具的徐子陵正朝他走来,立即面容一宽,难以置信的喜叫道:“恩公!”

徐子陵揭下面具,来到韩泽南旁,歉然道:“是我的疏忽,累韩兄受惊,尊夫人和令郎好吗?”

韩泽南仍是目瞪口呆,为这突然变化失去方寸,好半晌恢复过来,呼出一口气道:“世间竟有如斯精巧的面具,贱内和小儿一切安好,恩公对我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仍未有机会面谢,每一想起内心难安。”

徐子陵拍拍他的肩头道:“一切尽在不言中,韩兄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我和希白回去吃早点,韩兄继续原本的工作,我们间再没有任何关系。”哈哈一笑,偕侯希白一道离开。

韩泽南在后方叫道:“请恩公赐告高姓大名。”

徐子陵道:“小弟徐子陵,韩兄放心,我们会绝口不提韩兄隐居于此的秘密。”

两人安坐靠窗的一张桌子,目光投往北墙外一望无际的林海荒原和在远方流过的淮水。侯希白叹道:“若妃暄剑心通明的境界,令她有预知将来的通灵神力,会令我生出不安的联想,希望她的仙法仍有局限,未能透视茫不可测的未来。”

徐子陵道:“我明白希白的忧虑,你是因此不看好寇仲。”

侯希白朝他瞧来,含笑道:“和子陵说话可省去很多工夫,我非是杞人忧天,问题是妃暄剑心通明达致何等境界?她挑选李世民作真命天子是否因预知事实如此?果真如此,则寇仲危矣。”

徐子陵神色凝重地说道:“她的预知能力显然并非一定灵光,至少她选我作山门护法,小弟便有负所托。”

侯希白讶道:“山门护法?”

徐子陵解释一遍,说道:“事实的发展,是我正朝她意旨相反的路上走着,且没回头或改变的可能性,与她的对立只会日渐尖锐。”

侯希白咀嚼他的话时,韩泽南现身梯阶处,朝他们一席走过来,两人虽不理解他不怕暴露身份的行动,礼貌上忙请他入座。

韩泽南露出坚决的神色,正容道:“小弟适才回家与贱内商量过,希望能借两位之力,为世除害。”

徐子陵想起阴癸派,微笑道:“韩兄不顾自身安全的义勇,令人佩服,不过阴癸派因派主身亡,内部纷争丛起,引致四分五裂,暂时不足为患,韩兄可安心在此安居乐业。”

韩泽南摇头道:“小弟说的为世除害,不是指阴癸派,而是指专事贩卖人口和经营赌业,干尽伤天害理勾当的香贵一族。”

两人同告动容,深感柳暗花明疑是无路处,竟然别有洞天。

韩泽南续道:“若恩公不是徐子陵,我和贱内绝不敢生出此意,因恩公和少帅均是香家最顾忌害怕的人。”

侯希白最痛恨视女性如货物的香家,大喜道:“韩兄怎晓得香家的事?”

韩泽南露出羞惭之色,难以故齿的低声道:“因为在小弟脱离香家之前,一直为香家管理所有往来账目。”

徐子陵和侯希白大喜过望,心想此番得来全不费工夫。韩泽南位于香家这么关键性的位置,可令他们掌握香家整盘勾当的虚实,再一举把香家瓦解。

徐子陵皱眉道:“为何当日来追杀韩兄的却是阴癸派的人?”

韩泽南叹道:“此事说来话长,贱内白小裳出身阴癸派,更是阴癸派指定与香家钱银上往来的人。圣门的两派六道,大多与香家关系密切,香家要他们在武力和政治上的支持,而圣门诸派则倚赖香家财力上的供养,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香家更是圣门的耳目,助圣门诸派收集各方情报。”稍顿后续道:“小裳就是在这情况下与小弟不时接触,日久生情,到小裳有了身孕,此乃阴癸派的大忌,我们只好立即逃亡,隐往巴蜀,遇了几年安乐的生活后,终被发现行踪,只得仓皇坐船逃亡,就在船上遇到恩公。”

侯希白道:“韩兄怎会为香家办事的?且是这么重要的职位?”

韩泽南详细的解释道:“小弟自少随先父为香家办事,先父病倒后,责任自然降到小弟肩上。名义上账目是由香贵之兄香富料理,但香富沉迷酒色,实际工作变成由我去处理,香富只间中过问。小弟也读过圣贤书,虽知是助纣为虐,但因慑于香家淫威,又怕牵连家人,只有听命行事。后来娘和爹先后辞世,又遇上对阴癸派早有异心的小裳,遂有逃亡之举。”

徐子陵道:“香贵的巢穴究竟在何处?”

韩泽南道:“在杨广于江都遇弒身亡,我曾随香贵数度迁徙,最后的总坛设于洛阳,不过在我和小裳逃往巴蜀前,香贵正计划到长安大展拳脚。”

侯希白沉吟道:“韩兄勿要怪在下查根究底,以阴癸派控制派内弟子之严,怎会让韩兄和嫂夫人有相好的机会?”

韩泽南坦然道:“小裳不但负责双方钱银上的往来,在那昏君遇弒前,还一直为香贵负责训练送入各处皇宫的侍女,这些侍女全是香家从各地不择手段搜罗回来的。”

徐子陵心中一动道:“我们可否和嫂夫人说几句话。”

韩泽南的家位于巴东城东北的里坊,属三进式普通房子,布置简朴,显因他们夫妻不敢张扬,故安于寻常百姓的生活。客气话过后,徐子陵问起白小裳当年训练宫女的情况,再说出阴小纪的事。

白小裳秀美的玉容露出思索回忆的神色,好半晌道:“妾身记起啦!她是个脾性倔强的女孩,双目充满仇恨,我们是严禁女孩用她们本来名字的,可是每次我们唤她新名字时,她都重申自己叫阴小纪。后来被香贵的妹子香花狠狠修理,才不敢说自己是阴小纪,从此亦不肯说话。”

徐子陵听得又喜又惊,喜的是几经波折后终遇上认识阴小纪的人,得到她的消息;惊的是阴小纪脾性这么硬,大有可能被香家辣手对付。

白小裳看破徐子陵的心事,欣然道:“恩公不用担心,接着就发生江都事变,数百名被拘禁的小女孩趁宇文化及兵变的大混乱逃亡,香贵自顾不暇,遂没闲情去理会她们。”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怎想到当年和寇仲逃出江都时,逃难群众中有个阴小纪,当时兵荒马乱,一个脆弱的小女孩实是命运难测,而追寻阴小纪的线索至此完全断绝,人海茫茫中如何寻找?

韩泽南诚意地说道:“在对付人口贩子的事上,我们夫妇该怎么办?”

徐子陵收摄心神,说道:“我们会联络一位叫雷九指的人与韩兄碰头,他一直千方百计的想方法对付香家,他更会为韩兄安排一切,确保你们的安全,韩兄和嫂夫人可以放心,还有一事,请不要再唤我作恩公。”

侯希白笑道:“子陵正是这种施恩不望报的仁士义侠,联络雷老哥的事交由我负责,子陵可安心休息静养。”

韩泽南和白小裳露出疑惑神色。

徐子陵坦然道:“我被仇家所伤,故必须觅地疗治,待会儿即离此地去,韩兄和嫂夫人请如常生活,待雷大哥找上你们时,他自会有妥善的安排。”

寇仲在山寨主楼中军主帐内睡至日落西山,始给王玄恕唤醒,后者神色古怪地说道:“有位和玄恕年纪相若的小扒手,求见少帅。”

寇仲一头雾水的起床穿衣,沉吟道:“小扒手?老扒手我倒认识不少,子陵乃其中之一,小扒手则不识半个。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找我干啥?”

王玄恕侍候他穿上楚楚亲手为他缝制、饱经劫难的羊皮外袍,答道:“他自称是从襄阳日夜不停赶来的,有关系到少帅你存亡的要事禀告,并说只要向你说出是襄阳的小扒手,少帅当会记起他是谁。”

寇仲喃喃念两遍“襄阳小扒手”,摇头道:“没有印象!他在哪里?”

王玄恕道:“就在上面楼台,这个小扒手很古怪,不肯让我们搜他的身,跋大将军见他眉清目秀,不似坏人,故网开一面,但少帅请小心点。”

寇仲哑然失笑道:“若我这老扒手被小扒手算计成功,真是名副其实的老猫给耗子咬掉尾巴,阴沟里翻船。”

王玄恕沉声道:“他是从秘峡的南路入口穿峡而来的。”

寇仲剧震道:“什么?”

王玄恕重复一遍。寇仲脸色数变,摇头苦笑,走出帅房,极目所见的是睡满数以百计疲倦的手下,听到的是仿如大合奏的如雷鼾声。寇仲和王玄恕循东阶梯登上楼台,数十名工事兵在陈老谋指挥下于楼台上增建一座高达三丈的望楼,成为山寨最高点,巨木以绳索从地面吊上来。

四名飞云卫陪着一名年纪在十六、七岁间的少年在一角恭候寇仲,山寨内火把高燃,比外面的夕阳光辉还要耀眼。那小扒手瞥见寇仲,喜得跳起来张臂嚷道:“少帅!是我啊!”若非给两旁飞云卫抓着肩膊,定因过度兴奋往他奔来。

寇仲定神一看,勾起遗忘已久的回忆,长笑道:“我还以为是谁,原来真的是老朋友,放开他。”

飞云卫依言松手,少年直奔至寇仲身前,示威的嚷道:“都说少帅定记得我是谁的,当日我在襄阳有眼不识泰山,想扒少帅的钱袋,给少帅一把抓着,可是少帅不但没有狠揍我一顿,还送我一锭黄金,少帅不但是天下无敌的英雄,更是大仁大义的好汉,我从没有一天忘记少帅的大恩大德。”说到兴奋处,皙白清秀的俊脸升起两朵红云,边说边喘气,令人生出异样的感觉。

寇仲笑向王玄恕道:“这位小兄弟所说的字字属实。当年我陪商秀珣往竟陵,途经襄阳时在街上遇上这位小兄弟,接着更遇着老跋和曲傲的徒弟。”

王玄恕却是神色凝重,问道:“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怎晓得我们在此立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