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杀出南阳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8909 字 2个月前

祝玉妍近十多年来,从未像这一刻般满蓄杀机,她刚才可说施尽浑身解数,却只能令徐子陵受了点毫不足道的轻微内伤。而最令她心寒的是对方根本不怕她的“天魔幻相”,使她天魔大法的威力大打折扣。此时她舍去生擒对方的念头,决意全力毙敌,免去将来徐子陵变成另一个宁道奇的后患。

徐子陵若晓得祝玉妍心内的想法,当可非常自豪,但此刻他脑筋转动的只是如何保命逃生,好在日后取回这令他悲愤痛心的血债。面对祝玉妍惊天动地、威力无俦的全力一击,他绝不可退缩,否则会是兵败如山倒之局,直至被杀。

祝玉妍的天魔大法制造出来的“力场”,比之婠婠又多了数十年千锤百炼,达至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魔功和经验在其中。在一般情况下,纵使以徐子陵目前的突破和功力,对祝玉妍的掌劲仍是借无可借,卸无可卸。幸好他因曾有过受婠婠把天魔劲送入体内以对付尤鸟倦的体验,故比寇仲更深悉天魔功法的虚实微妙,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急存亡之际,只好拼命一试。

他仰首上望,双目神光大盛,手捏施无畏印,被寒劲入侵得差些凝结的血液顿时开始流通,血管同时收窄,使血液奔行加速,全身真气周游不息,适才乏力的感觉顿即消去,体内气劲澎湃,再变化出正反两股力道,往左微移三尺,一拳击出。

祝玉妍此刻杀机更盛。

本被她天魔劲压得斗志全消的年轻对手,忽然全身衣袂拂扬,变成另一个人似的站得稳如泰山,而她更不明白的是对方击来的一拳竟没有丝毫劲道,偏又有种玄奥莫测的感觉。

蓦地对方往横移开,自己无坚不摧的天魔劲场像忽然失去重心和目标似的,晃晃荡荡,使催劲的她反而难过至极点,但这时变招已来不及,双掌惟有原式不变,改向下推。以祝玉妍经验的丰富,眼力的高明,仍要自认对徐子陵看不通,摸不透。

“轰!”臂伸至尽,离祝玉妍从天击来的玉掌只有五尺的距离时,徐子陵体内正反两股真气变为绞旋而依相反方向旋动的一股气柱,像暴发的洪流般,脱拳而出,迎上祝玉妍全力的一击。

气劲交击。祝玉妍闷哼一声,被震得斜飞开去。徐子陵则再口喷鲜血,踉跄打转地掉下瓦坡,着地前,探足一点,箭矢般投往远方。祝玉妍足尖一点屋脊,又回飞追来。

徐子陵望着前方二十丈许火光熊熊、冒起大量浓烟的一组房舍投去。能否在仍有的一段距离前逃过祝玉妍的追截,将是生和死的分别。一记硬拼下,祝玉妍和他在绝无转圜余地中,同告受伤,分别只在轻重之异。能令这魔门大宗师受伤,他实可堪告慰。

适才他先以施无畏印凝起的护体真气,借正反移力把将他笼罩得动弹不得的天魔劲场卸开,再发拳攻击,利用他新近领悟回来宝瓶印式的发劲方法,令祝玉妍摸不清他的手法,不但硬挡她全力一击,还成功地借去她少许真气,更凭这注生力军的真气,在堕地前大幅舒缓了经脉的伤势,致能有余力逃窜。

尚差五丈便可进入浓烟密布的火场,而祝玉妍仍在十丈以外,在这有利的形势中,忽然人影一闪,一位清秀俊雅、动作潇洒的中年文士,竟拦在前方,手横铜箫哈哈笑道:“徐兄弟可好?辟守玄恭候多时。”

徐子陵只看对方动作的迅快轻松,气度丰姿,立即断定此人魔功之高,尤在边不负之上,自知必无可避,猛咬牙龈,以最刚猛的大金刚轮印,运聚所余无几的真气,丝毫不缓地直击敌手。辟守玄摇头叹道:“这叫飞蛾扑火,不自量力。”

铜箫一摆,在空中画出反映背后火光的芒光,呼啸声随之大作,彷似鬼哭神号。

就在徐子陵对攻出的一拳已失信心,自叹小命不保的一刻,守玄背后的浓烟火光中异响突起,接着一团滚动的枪影,像龙卷风般往辟守玄卷去。

形势登时完全逆转过来,轮到“云雨双修”辟守玄腹背受敌。

以辟守玄之能,亦知难以抵挡两大年轻高手的前后夹击,尤其后面攻来的伏鹰枪事起突然,他因只顾前方以致背部空门大露,在措手不及下只能先求自保,虽明知只要挡得徐子陵一招,祝玉妍可及时赶上,仍要心中嗟叹地往横闪开,还要有多远避多远。

刹那间徐子陵和突利会合一起,徐子陵乘势一把扯着突利臂膀,拉得他和自己斜掠而起,投入浓烟深处。

祝玉妍赶到时,已迟了一步。

寇仲策马急驰,望着火头浓烟腾奔天上,染红了城南天际的天魁道场发狂般奔去,心中充盈杀机。所有通往道场的大街小巷均被该是与季亦农有关的武装大汉封锁,严禁其他人接近或赶去救火。此时寇仲的井中月沾满鲜血,硬闯七、八个关口,直赶到这里来。就在这时,浑身火星炭屑、狼狈不堪的徐子陵和突利从灾场钻出来,扑上墙头。站在墙头的徐子陵往他瞧来时突然脚步踉跄,差点掉下墙头,幸得突利一把抓着,拔身而起,再往寇仲投去。

两道人影同时出现在三十丈许外墙头处,迅若幽灵地往他们追来,寇仲认出其中一个是“阴后”祝玉妍,心叫乖乖不得了,接过落在马背的徐子陵和突利,立即勒转马头,转入长街,各人提气轻身,大幅削减马儿的负担,三人一骑,仓皇逃命去也。

奔出二十多丈,十多名大汉持矛挥枪从两旁扑出,箭矢更骤雨般从屋顶两边射下来。突利大喝一声,洒出漫天枪影,形成一个保护网,挡得劲箭抛飞堕地。徐子陵左右开弓,以拳劲掌风,震得扑来的敌人东倒西歪,抛倒跌退。

寇仲大喝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井中月闪电般在马头前掣动,挡路者无一幸免的溅血倒下。

健马没片刻停留的闯关而出。他们已无暇去看祝玉妍和辟守玄是否仍追在背后,只知凡挡我者,格杀勿论,来到两条大街交叉处,三人浑身浴血,却闯过多关,杀掉对方近百人,战况之烈,非身在其中,实难以想象。

突利喝道:“转左!”

寇仲记起李元吉、康鞘利等人正在北门外湍江的码头上,转左将可直抵西门,忙策马左行。

突利叫道:“快一点!妖妇愈来愈近哩!”

寇仲和徐子陵别头后望,只见祝玉妍和辟守玄一先一后,追近至十余丈的距离,只要稍有延误,会立即给追上,心中唤娘,欲催马加速,岂知口吐白沫的马儿早达至脚速的极限,倏忽间祝玉妍又追近至八、九丈。

两旁的房舍像幻影般往两旁急速倒退,前方人影你追我逐,数百人正在拼命厮杀,呐喊连天,伏尸处处。最令三人安慰的是西门处城门大开,显是负责守城的南阳帮众,遇袭下见势色不对,开城逃命,否则马儿难以飞越城墙,这么稍一耽搁,必被敌人追上无疑。

寇仲策马在交战双方的空隙中左穿右插,瞬那间进入深达六丈的门阙,马儿忽然前蹄失足,把三人倾倒滚地。三人滚出门外,来到吊桥边缘处,再弹起来,奔过吊桥,落荒逃去。祝玉妍和辟守玄追至桥头,终于力竭,停下来眼睁睁瞧着他们没在城外黑暗深处。

三人在城外一个山头颓然坐下,遥望南阳,仍隐见冲天而起的烟火。

寇仲苦笑道:“这次真是一败涂地,能执回小命是邀天之幸。”

双膝跪地的徐子陵,木无表情地沉声道:“他们怎样了?”

正急促喘气的突利艰苦答道:“该逃出来吧!我半强迫的劝得应羽、吕旡瑕等十多人护着吕重从秘道离开,才回头找你。”

寇仲忽然起立,一对虎目狠狠盯着南阳城上方火光,说道:“所有旧恨新仇,终有一日我们要与祝玉妍清算。”

突利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还要到冠军去吗?”

寇仲征询徐子陵的意见道:“陵少怎么说?”

徐子陵仰首望天,说道:“我们最好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否则见到鹰儿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时候,将后悔莫及。而且像我们现在的情况,根本没有逃亡的本钱。”

突利一觉醒来,太阳已君临大地,在中天处射下暖洋洋的光线。徐子陵仍跌迦盘膝,闭目冥坐,却不见寇仲的踪影。他们身处的隐闭峡谷在南阳西北五十里外的山区内,丛林密布,浓荫掩蔽,正是藏身的好地点。峡底一道溪流蜿蜒而过,淙淙水声,份外令人感到山林的平和安逸,尤其在经历过昨夜的腥风血雨后。突利悄悄起立,三人中论伤势,以徐子陵最重,所以需更长调息时间。

抵达谷口时,寇仲正躲在一丛浓密的树荫下向天观望,当突利来到他身后,寇仲往天一指,说道:“看!”

突利循指示瞧去,一个黑点正在山区外十里许处的原野上飞翔,找寻目标。

寇仲问道:“谁的鹰?”

突利仔细观察,低声道:“该是康鞘利的鹞鹰,终追到来了!”

黑点又往远处移去,消没在一座小山之后。

寇仲叹道:“还是陵少心水清,若我们昨夜只知逃走,现在又会给人追得喘不过气来。”

突利在他旁单膝跪下,说道:“我们要重新决定逃走的路线,多了阴癸派这大敌,我们的处境更是不妙。”

寇仲道:“你的地理常识竟比我这汉人还好,真是讽刺,不如由你来设计逃亡路线吧!”

突利苦笑道:“你是否在讽刺我,因为小弟下工夫研究你们的山川地理,只有一个目的,不用说出来你也该知是什么。”

寇仲笑道:“自古以来,你们和你的匈奴祖先,不断入侵汉土,究竟是因仰慕我们中土的文化,还是想要我们的财帛子女土地?”

突利淡然道:“若用两句话来说,就是乘人之危或为人所乘,这才是入侵的动机,我不攻你,你便来侵我,有什么道理可言。”

寇仲沉吟道:“可是从历史看,总是你们寇边进侵的多,我们是为保卫国土而作反击吧!”

突利分析道:“这只是一种误解,由于战术、地理和社会的分异,你们在大多数时间只能处于被动的形势。坦白说,纯以武力论,你们汉人实在不是我们对手。真正令我们佩服的只有你们战国时的‘铁骑飞将’李牧,即使以汉武帝的强大,双方仍只是两败俱伤之局。”

寇仲大感面目无光,反驳道:“既是如此,为何你们的国界不能扩展越过阴山长城呢?可见我们或不擅攻,却是善守。”

突利心平气和地说道:“希望这番讨论不会损及我们兄弟间过命的交情。”

寇仲老脸微红道:“当然不会。只是气氛热烈了点,可汗请继续说下去。”

突利叹道:“说下去可能会更难听,少帅仍要听吗?”

寇仲苦笑道:“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行吗?”

突利探手搂上寇仲肩头,说道:“我是诚心把你当作兄弟,故坦言直说。若比较高下,我们是以勇力胜,你们却智计占优。一直以来,汉人对付我们最厉害的法宝,不外分化与和亲两大政策,武功只作后盾之用。只要能令我们出现分裂和内鬨,你们可隔岸观火,安享其成。若以武力论,早在南北朝分立时,我们已横扫漠北,建立起强大的可汗国。但你看看现在的情况,好好一个突厥汗国不但分裂为东西两国,颉利还要置我于死地。若大家同心合力,你们凭什么阻止我们北下。”

寇仲听得默然无语。突厥的分裂,确与隋室的离间政策有莫大关系,这是看准突厥权力分散的弱点。因为突厥的最高领袖大可汗下还有若干像突利这种小可汗,各有地盘,实际上无论治权和武力均是独立的,所谓“虽移徙无常而各有地分”。故“分居四面,内怀猜忌,外示和同,难以力征,易可离间”。只要向其中某汗拉拢示好,可制造众汗间的矛盾。隋室虽对这种勇武善战,来去如风,有广阔沙漠作藏身处的强大游牧民族用武无地,却是有计可施。

突利续道:“你们是以务农为主,人虽多我们千百倍,但调动军队却非是易事,往往只会引起民变。且防线又长,难以集中防守,远征吗?我们只要断你们粮道,你们便成缺粮劳师的孤军,哪能抵挡我们这些出身大漠的精骑突袭,只是天气的变幻和沙漠的酷热,你们注定是败亡之局。”

寇仲苦笑道:“事实如山,教我如何分辩。唉!可否告诉我,像你们现在存心使中土四分五裂,支持汉人打汉人的高明妙策,是否赵德言替你们想出来的?”

突利摇头道:“定此策者乃‘武尊’毕玄的亲弟暾欲谷,此人不但武功高明,且谋略过人,在我国地位仅次于毕玄,甚得颉利尊敬信任。”

寇仲叹道:“果然厉害,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离强而合弱。照这么看,说不定这次可汗被设计陷害,也是出于这个什么谷的献计,希望能收回所有小可汗的兵权,建立一个集权中央的国家,到连西突厥都被平复时,中土将有大灾难。”

突利一震道:“我倒没想得这么深入,但毕玄……唉!利害关头,确很难说。”

徐子陵此时来到两人身后,说道:“看!”

两人望往万里无云的晴空,鹰又朝他们的方向飞来。

寇仲道:“该到哪里去呢?”

徐子陵淡淡地说道:“入黑后我们重返南阳,到时见机行事如何?”

两人为之愕然。

城内虽行人较少,天魁道场尽成瓦砾残片,但南阳情况跟事变前分别不大。更如徐子陵所料,没有关卡截查来往人流,城门码头均保持开放。南阳的命脉在乎贸易,而贸易的基本条件必须保持南阳的开放和稳定,使本地和四方往来的商贾放心大做生意。昨夜季亦农在阴癸派倾巢而出的支持下,一举把敌对的南阳帮和天魁派两大势力,以雷霆万钧的姿态连根拔起,正是要把混乱减至最低。

可想象季亦农现在正忙个不亦乐乎,频向其他帮派领袖和大商家保证他们的利益,以确立自己的治权,接收南阳帮和天魁派辖下的业务。在这种时候回城,既可避过李元吉和云帅两方人马的追捕,又大出阴癸派意料外,由明转暗,可伺机反击或逃遁,至少争得喘一口气的时间。三人渡过护城河,在城西翻墙入城,以真面目找了间旅馆作落脚的地点,寇仲到饭堂向伙计打探消息,突利和徐子陵留在房中等候。

突利怀疑地说道:“我们是否会太张扬?”

盘膝坐在椅内的徐子陵道:“假若可汗是季亦农,是否会大张旗鼓的命人四处找我们呢?”

突利恍然道:“子陵的脑筋确比我灵活,季亦农当会极力掩抑,有点像襄阳钱独关的情况。假若他告诉手下或其他帮派,说要对付的人是名震天下的寇仲和徐子陵,所有人都会怀疑他有什么凭借?”

徐子陵微笑道:“阴癸派势将偃旗息鼓,惟恐别人知道他们的存在,所以我们暂时该是安全的,兼且谁料得到我们会留此险地。”

突利叹道:“可惜昨夜一战将是秘而不宣。否则子陵能与祝玉妍在正面交锋下全身而退一事,足可令子陵声价大增百倍。”

徐子陵淡然自若道:“虚名虚利,求来作什么。现在阴癸派的势力愈趋壮大,我们若不能趁这要紧关头对阴癸派展开反击,到米已成炊时,一切迟了。”

突利大讶道:“现在不是米要成炊吗?凭我们三个人的力量,能干出什么事来?”

徐子陵双目闪过浓重的杀机,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只要杀死季亦农,整个局势将可扭转过来。”

此时寇仲回来,坐在床沿处,说道:“南阳城表面看大致平静,其实人心惶惶,有人说南阳帮的杨镇会在两天内反攻,又有人说朱粲会乘虚而来。对季亦农,城民大多没什么好感。”

徐子陵道:“天魁道场被夷为平地,城民有什么反应?”

寇仲道:“他们均认为季亦农太过分,据说不但中立的荆山派和镇阳帮大为震怒,与季亦农同流合污的朝水帮、灰衣帮及湍江派都认为不该弄至如此地步。但碍于季亦农声威大振,故敢怒不敢言。季亦农此举,已激起公愤。唉!若非我们插手,祝玉妍该不会为利害所逼,蠢得采取如此激烈的手段。”

突利道:“现在我们应如何行事?”

徐子陵忽然打出“有人接近”的手势,寇仲则目射精光,盯着房门。

接着“咯!咯!”敲门声响,三人交换个眼色,均惊疑不定。

他们的敌人实在太多,敲门的可以是任何一方的人,而若行踪这么轻易被人掌握,当然大是不妙。

一把柔媚的声音在门外道:“人家可以进来吗?”

寇仲虽觉耳熟,一时却记不起这么诱人的一把嗓音是属于哪位女主人,沉声道:“请进!”

“咿呀”一声,没上闩的房门被推开来,现出一位婀娜多姿,身段惹火迷人的美女,外披耀眼的黄色披帛,头戴帷帽,下系红色的石榴裙,花枝招展,艳光四射。

寇仲啊一声地立起来,施礼道:“原来是海沙帮新任帮主‘美人鱼’游秋雁小姐芳驾光临,顿令篷室生辉,小弟幸何如之。小陵还不让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