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名刻刀石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0326 字 1个月前

寇仲随在宋玉致身后,来到河旁一方大石处,宋玉致背着他止步道:“你来做什么?”

寇仲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柔声道:“当然是为了我的宋三小姐,我是专程来道歉赔罪的。”

宋玉致摇头叹道:“寇仲怎会是如此拖泥带水,纠缠不清的人?当日在洛阳大家说好一刀两断,便是一刀两断,以后各不相干。小心玉致会看不起你哩!”

寇仲苦笑道:“玉致切勿误会,我这次绝不是央你重修旧好!”

宋玉致嗤之以鼻道:“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谁曾和你好过,有什么旧好可以修的?”

寇仲现出本性,笑道:“那次在荥阳沈落雁的宅外小巷中,我们不是好过吗?”

宋玉致气得杏眼圆睁,大怒道:“你试试再说一遍!”

寇仲想起在扬州做小混混的日子,若有人叫你多说一遍,而你真的再说一遍,就是大战的开始,忙摇手道:“致致息怒,请恕我胡言乱语,言归正传,我只是想来见你一面,再无其他痴心妄想。”

宋玉致美目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没有说话,似在观察他说话的诚意。

寇仲对她是愈看愈爱,轻轻道:“致致消瘦了!”

宋玉致不悦道:“与你寇少帅无关,坦白点说出来吧!为何要不辞劳苦地赶到岭南来?”

寇仲叹道:“坐下再说好吗?在这能洗尽尘俗的桃源胜地中,难道我们仍不可好好地聊一会吗?就算你不当我是……总可以当是个相识一场的朋友吧!”

宋玉致呆瞪他半晌后,点头道:“好吧!”径自在岸沿坐下,一对小蛮靴在水流上轻柔地摇晃。

寇仲小心翼翼和她并肩而坐,隔着尺许的“遥距”,自言自语地说道:“坦白说,我本从没打算到岭南来,皆因清楚致致没有转弯的性情。可是不知如何,在中秋月满当头的一刻,忽然心中涌起一个强烈的愿望,是趁兵败身死前,见致致一面,向你说出心底里的真话。”

他的语气中透出一种毫无掩饰的真诚,宋玉致听得芳心颤动,黛眉轻蹙道:“不要骗我,你寇少帅新近大展神威,先后挫败宇文化及和李子通,夺得彭城、梁都、东海等二十多个城池,更破去曹应龙、萧铣和朱粲三方的联军,竟开口闭口一副随时落败身亡的样子,是否在博取人家的同情呢?”

寇仲缓缓道:“我现在的些微成就,似若天上的彩虹般,虽是美丽夺目,但既不实在,更是转眼即消。李小子已收得关中,又有以慈航静斋为首的白道武林全力支持,人心归向,我落败只是早晚间事,不来见致致一面,我寇仲会死不瞑目。”

宋玉致闭上美目,一字一字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退出争天下的旋涡,像你的好兄弟徐子陵般傲啸山林,岂非亦可不负平生吗?”

寇仲摇头叹道:“若我可这样,早就金盆洗手了。大丈夫马革裹尸,死也要死得像点样子,要我向李小子俯首认输,是绝不可能的,就算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也要和他李家周旋到底。”

宋玉致沉吟片晌,螓首低垂地轻轻道:“既是如此,你来找人家干嘛?”

寇仲剧震失声道:“致致!”

宋玉致长身而起,俯首看他,眼中射出复杂浓烈的情绪,柔声道:“假如争天下和玉致两者之间,只能选择其一,寇少帅会怎样决定?”

寇仲颓然苦笑,说道:“致致该知我是泥足深陷,致致怎忍心逼我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

宋玉致露出个鲜花盛开般灿烂却凄艳的笑容,平静地道:“残忍的是你而非我。玉致避返南方,正是要把你忘记,为何你仍要来见什么最后的一面呢?这是何苦来哉?”

寇仲自责道:“是我不好,还以为这么做可讨致致的欢心,让致致留下一片美好的回忆,到此刻我才知道致致对我用情之深。”

宋玉致愕然道:“谁对你用情深哩?”

寇仲糊涂起来,抓头道:“致致若不爱我,为何要避情南方力求忘记我?”

宋玉致侧起俏脸用神思忖片晌,点头道:“我曾想过这个问题,最后得出个结论,你想听吗?”

寇仲叹道:“不用说出来小弟已可猜到不会是什么动听的话。罢了!说吧!哀莫大于心死。”

宋玉致大嗔道:“你这么善用策略,这一招是否叫扮作可怜虫呢?”

寇仲苦笑道:“情场如战场,总要有些战略部署才行,不过现在看却毫不奏效,够坦白吧?”

宋玉致曲膝重坐石上,忍俊不住娇笑道:“差点被你气死。”

寇仲打蛇随棍上道:“可以轻轻亲致致左右脸蛋各一下吗?”

宋玉致立时霞生玉颊,嗔怒道:“你当我宋玉致是什么人?”

寇仲慌忙岔开道:“致致尚未说出对我们爱恨交缠的关系的看法哩!”

宋玉致垂首把爱恨交缠低声念两遍,柔声道:“我的结论是之所以和你纠缠不清,有三分是怜才,三分是朋友,其余四分才牵涉到男女之情,但在这四分中却是恨多爱少,人家也说得够坦白吧?”

寇仲拍腿笑道:“只要有一分是男女之爱,我寇仲已欢欣若狂哩!”

宋玉致没好气道:“亏你说得出口。”

寇仲肃容道:“致致信也好,不信亦好,我这次专诚来访,真是情不自禁,渴想见致致一面。我们何不抛开一切,从头开始,无忧无虑地玩他娘……不是!只是相敬如宾的相处三天,然后我就要与陵少赶往关中寻宝,至于以后如何,只有尽人事听天命。”

宋玉致色变道:“李家正张开天罗地网在关中等你,你两人仍要去送死?”

寇仲大讶道:“还说恨多爱少?致致原来这么关心我。”

宋玉致俏脸微红,嗔道:“从没见过人的脸皮比你更厚,你和徐子陵是玉致的朋友,难道眼睁睁瞧着你们去死不哼半句?”

寇仲恢复本色,笑嘻嘻道:“李小子愈准备充足,严阵以待,关中之行愈是有趣。我寇仲从小是不甘寂寞的人,李小子肯陪我玩,我感激他才对。”

宋玉致美目深注地瞧他片刻后,垂首道:“难怪爹说你是天性桀骜不驯的人哩!”

寇仲愕然道:“你爹见过我吗?”

宋玉致淡淡地说道:“知不知道为何会在这里遇到人家吗?”

寇仲茫然摇头。

宋玉致缓缓道:“我是要找附近的俚僚兄弟帮忙,好及早将你截着,不让你到我家山城去。”

寇仲一头雾水,奇道:“我到你家的山城去会有什么问题?”

宋玉致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垂首道:“爹要杀你!”

寇仲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进入舱厅,七、八名旅客占了两张圆桌的其中之一在高谈阔论,闹哄哄一片。有人想和徐子陵打招呼,可是见他神态冷漠,那副疤脸尊容又令人觉他不是善男信女,忙把话吞回肚子去。徐子陵背着他们在另一张桌子坐下,面对窗子,听到众人说的都是有关做生意赚钱的事,哪有闲心聆听,心神转到韩泽南一家三口去。假设追兵在半途中追上他们,事情反易办得多,他可直接出手将追兵击退。如果抵酆郡后他们离船逃亡,他就很难帮忙,总不能长期暗蹑在他们身后,既不实际更不可行。唯一方法是在抵酆郡前和韩泽南开心见诚地好好交谈,看能否说服他。他绝非好管闲事的人,但小杰儿却令他想起小陵仲,怎可让无辜的小孩子任由恶人鱼肉。想到这里,暗骂自己愚蠢,要知道韩泽南的麻烦,明查不来自可暗探。

正要起身回房,忽然有人来到他身旁,豪气地把一罈酒放在桌上,笑道:“五湖四海皆兄弟,老哥有没有兴趣陪我喝杯水酒呢?”

宋玉致淡淡地说道:“之前爹曾离城外出十日,前天回来,返城后把智叔、鲁叔和我召到他的‘搁刀听雨堂’说话,指你会在三天内来山城。”

寇仲吁出一口凉气道:“原来是他老人家亲自出手杀崔纪秀,难怪像表演似的,爽脆利落。”

宋玉致愕然道:“你见过爹?”

寇仲解释一番后,问道:“我和你爹今日无冤,往日无仇,他为何和我过不去?他难道不知道若干掉我,他的宝贝女儿以后会不认他作爹吗?”

宋玉致两边晶莹如玉的粉颊各飞起一朵娇艳欲滴的红云,大嗔道:“爹若宰掉你这小子,人家不知多么感激他才真。”

寇仲故作谦卑模样地说道:“三小姐请开导寇小子,既然三小姐乐见寇小子被宰掉,为何又要来警告小子,着我逃命?”

宋玉致神情微怔,接着耳根红起来,垂下螓首,软弱地为自己解围道:“你是人家朋友嘛!”

寇仲缓缓探手,往她脸蛋抚去。

宋玉致娇躯颤抖,娇吟道:“寇仲啊!不……”

寇仲的大手抚上她娇羞热得教人魂销的脸蛋,指尖轻轻拂扫她圆润的耳珠,凑前情深如海地说道:“我们不要再自己骗自己而吃苦下去,好吗?”

宋玉致坚定的竖起一对纤指,按在寇仲欲吻她香唇的大嘴处,拦截着他乘胜追击的行动,声音却出奇的平静,低声道:“你不是说过只是来见玉致一面,又说过什么相敬如宾,究竟是否算数?”

寇仲感觉着她脸蛋吹弹得破的娇嫩玉肤,纤指按唇的动人滋味,入目是她娇羞不胜又强作冷静不动心的绝美姿容,嗅到是她如兰的香气,一时心神皆醉。

寇仲的手从她的脸蛋移往她秀长洁美的颈项,目光从她顾盼生妍的美眸移到长在颊边的迷人小酒窝,呼吸困难地叹道:“所以我才说不要再自己骗自己,我决定摆明车马,向未来岳父大人正式提亲。”

宋玉致大吃一惊,从梦里清醒过来般两指前推。

寇仲全无防备下往后便倒,两手张开地躺在地上,高声嚷道:“我快乐得要死哩!”

宋玉致俏脸通红地悻悻然站起来,低骂道:“再敢说半句轻薄话儿,我一剑杀了你这大胆无礼的小子。”

寇仲坐直虎躯,双目精芒闪闪,微笑道:“我们何时到山城去?”

宋玉致一震道:“人家不是跟你说笑的,爹把你的名字刻在磨剑堂内的磨刀石上,那代表你是他下一个对手。”

寇仲从地上弹起:“致致是他的宝贝女儿,却不及我这未来女婿更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意,他是想看看我对他女儿的诚意,更要秤秤我寇仲的斤两。”

宋玉致没空计较他以未来女婿自居,失声道:“你根本不明白爹这个人,凡给他刻名在磨刀石上的人,最终都会变成他刀下游魂,那可不是说笑的。唉!最多人家陪你三天,但三天后你必须有多远逃多远,以后不准再来。”

寇仲摇头叹道:“若我就那么落荒而逃,将永远失去得到致致的资格。知不知道为何我比致致更明白你爹呢?皆因我们是同一类的人。”

宋玉致大嗔道:“你又故态复萌。”

寇仲微笑道:“我是为超过三天之期而奋斗,致致该欣赏我的勇不畏死才是。拥有致致一分的爱后,我忽然恢复生机,充满信心去和李小子争一日的短长。生命从未曾如此美好,致致可否再提供一些奖励?”

徐子陵别转头来,朝那惊扰他思潮的不速之客瞧去,来人年纪在三十五、六间,个子高瘦,脸庞尖窄,只下颔留有一撮山羊须,看上去那张脸就像马和羊的混合体。走起路时似力图把本是弓背哈腰的体型弄得挺胸凸肚,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更活像个四处蒙混的江湖骗子。身上衣着光鲜,无论用料手工,均是贵价货,不过徐子陵却一眼看穿此君非像他表面的浮薄简单。他的眼神沉着而机敏,像不断在找寻别人的弱点似的,露在衣服外的皮肤泛起一种奇异的光泽,那是长期修炼内家真气的现象;两手修长整洁,纵使在夸张的动作中,仍予人有力和敏捷的感觉,其左手更缺尾指,像给人齐指斩掉的模样。

他毫不客气地坐在徐子陵身旁,又为徐子陵斟酒,自我介绍道:“小姓雷,人人唤我作雷九指,唤得我连爹娘改的本来名字都忘掉啦!老哥高姓大名?”

另一台的旅客停止说话,看热闹般留意徐子陵的反应,听他们的对答。

徐子陵淡然道:“谁人令你从十指变成九指呢?”

雷九指双目神光一闪,旋即又敛去,继续以夸张的手势和表情道:“那是为玩艺未精付出的代价。”又凑近过去压低声音道:“老哥有没有兴趣发一笔大财?”

徐子陵冷然道:“没兴趣!”

雷九指露出个看透一切的了解神色,挨回座椅,举杯道:“好汉子!雷九指敬老哥一杯!”

徐子陵暗忖不愧是出来混的,深懂见风转舵之道。下逐客令道:“雷兄如果来找本人只是说这些话,可以请便。”

雷九指哈哈笑道:“且容小弟再说两句。”又凑过来低声道:“老哥必以为我是个在江湖混饭吃的人,对吗?”

徐子陵皱眉道:“那你是什么人呢?”

雷九指肃容道:“我是个赌遍大江南北,精研各种赌术的人。”

徐子陵哑然失笑道:“那和江湖混混有何区别?”

雷九指放下酒杯,傲然道:“当然大有分别,且听小弟详细道来。”

徐子陵心叫上当,但悔之已晚。

另一台的人由于听不清楚他们的话,早恢复前况,继续谈天说地。

徐子陵叹道:“我对赌博全无兴趣,雷兄另找别人去说吧。”

雷九指笑道:“虽小道亦必有可观焉!老哥只因不了解,故不感兴趣。事实上赌博能流传千古,不但千门万类,且博大精深,只要懂其一二,可终生受用无穷。”

徐子陵哂道:“说到底还不是输或赢两个字吗?我若对发财没有兴趣,学来干嘛?兼且我和你素不相识,为何雷兄忽然要来便宜我?”

雷九指双目放光道:“老哥果然是明白人,这处人多耳杂,可否换另一个地方说话?”

徐子陵自他过来兜搭,一直摸不清他的门路,此时心中一动,问道:“昨晚起航前那批来截船的汉子,与雷兄有什么纠纷和梁子?”

雷九指愕然瞧他,现出个要重新估量他的神色,沉声道:“老哥确是高明,联想力更是非常丰富。我雷九指若仍左遮右瞒,老哥定会看不起小弟。没错!昨晚那帮人确是冲着我而来的,乃川南赌坊的人。”

徐子陵心中叫好,想不到无意中解决韩氏夫妇的难题,剩下的是如何让韩泽南晓得那批人不是他的仇家,只是一场误会。

长身而起道:“到我的房里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