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窥堂奥

大唐双龙传 黄易 23939 字 1个月前

欧阳希夷前跨三步,把与跋锋寒间的距离缩短至两丈。他步伐间的气势,加上他雄伟如山的身材,凌厉的眼神,自然而然流露出令人莫可抗御的气度。跋锋寒嘴角仍挂着一丝笑意,负在身后的手曳起外袍下摆,分别握在刀把与剑柄处,使人不知他要用刀还是用剑,又或刀剑并用。欧阳希夷倏地立定,仰天长笑,登时整座巨厅都像簌簌地颤抖起来。

“锵!”跋锋寒右手把刀拔出少许,立即生出一股凌厉无匹的刀气,抗衡欧阳希夷的气势。气温忽若骤降了许多。寇仲和徐子陵却是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高手是以这样的形式交锋。

欧阳希夷脊骨一挺,整个人似忽然变得更高大,微俯往前。就在这一刹那,跋锋寒的刀脱鞘而出,化作一道长虹,主动出击。欧阳希夷亦于同一时间,掣剑出击。两股无形无声的剑气刀芒,在刀剑相触前,绞击在一起,接着传来毫无花假硬拼一下的激响震鸣。

跋锋寒倏地飘退,横刀而立。他仍是闲逸如常,脸带微笑,而以他毫不逊色于这威猛前辈高手的虎躯仍站得稳定硬朗,不会让人觉得他是被对方逼退。欧阳希夷雄立不动,只是上身微微往后一晃,脸上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在场宾客,无不动容。谁想得到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的跋锋寒,竟能硬架欧阳希夷的全力一剑。

跋锋寒在全场注目下,仰天长笑道:“好剑,想不到我跋锋寒甫抵中原,得遇高手,领教了!”话声才落,他竟再主动进击。

王世充和王通交换个眼色,不但看出对方心中的震骇,还看出对方心内生出的杀机。此子不除,说不定会是另一个毕玄。

欧阳希夷亦和他们生出同样心意,且比他们更清楚跋锋寒实是继毕玄后突厥最厉害的人物。这般年纪,但武功已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而凭他观人之术,知此子乃天生冷酷无情之辈,这种人若作起恶来,为祸最大。意到手动,欧阳希夷冷哼一声,一剑迎着对方由左侧画来的一刀劈去。这一剑看来平平无奇,实是欧阳希夷毕生功力所聚,达到化腐朽为神奇、大巧若拙的境界。即使“武尊”毕玄亲来,谅亦不敢等闲视之。欧阳希夷的“沉沙剑法”专讲气势,置诸于死地而后生,胜败决于数招之内。这刻动了杀机,出手又与刚才试探的一剑不同。

跋锋寒双目神光闪闪,脚下踏着奇异的步法,只在丈许的距离游走,使人感到他并非直线进击,而是不断改变角度方向,偏又好像只是直线疾进。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只是旁观已让人感到头痛,与他正面对敌者的感受如何更可想而知。

随跋锋寒来的白衣美女首次露出注意神色,全神注视交战中的两大高手。寇仲和徐子陵则是看得眉飞色舞,心领神会。暗忖原来步法竟可生出如此妙用。

欧阳希夷一声暴喝,闪电横移,竟在跋锋寒长刀当胸搠至前,不迎反避,来到对方左侧丈许处。谁都不明白一向以硬拼见称的他为何采取这种战略,只有高手如王通、王世充、单琬晶等才明白他是看不透对方的步法,不敢冒进,其令人震骇处确是不用说也可想而知。不过他这一避深含奥理,恰是闪到对方刀势最弱处,所以绝非落在下风。

跋锋寒喝了声“好”,竟猛地后退。气机相引下,欧阳希夷手中古剑化作惊涛骇浪般的剑影,大江倾泻地追击而去。跋锋寒像早预知后果如斯,冷静得像个无风无浪的深潭,俊伟的容颜静若止水,疾退寻丈后,又抢了回来,横刀封架。他的一退一进,潮水般自然,本身已具有浑然天成的味儿,令人生出难以言喻的奇异感觉。

王通等再不能掩饰脸上惊骇的神情。打由跋锋寒入门开始,他们已察觉到此子的不凡处,但仍梦想不到他厉害至此。

“当当当!”在电光石火的迅疾光景中,两人交换了三招。刀光四射,剑气横空。剑芒刀势,笼罩着方圆三丈处,围观者都下意识地想尽量退离这令人惊心动魄的战场。跋锋寒忽地刀势收窄,只紧守一个窄少的空间,凭其奇异的步法,在欧阳希夷有如惊涛骇浪,大开大阖的剑影中,鬼魅般游移封格。乍看似是他落在下风,王通等却知道这实是对付欧阳希夷最高明的策略。

凡以硬攻为主的招数,最是耗损真气,假若跋锋寒能把目前的情况延长下去,到欧阳希夷力竭之时,将是跋锋寒反守为攻的一刻。当然,欧阳希夷积七十多年的功力,气脉悠长,可能跋锋寒未挨到那一刻早已一命呜呼,但看他现在的纵退自如,谁都不敢说一向能以两三式决胜负的欧阳希夷可在那一刻之前宰掉他。王通和王世充同时长身而起,却苦在不能插手。

欧阳希夷此时心无旁骛,“唰唰唰”一连三剑连续劈出,每一剑取的都是不同角度,力道忽轻忽重,任谁身当其锋,都会生出难以招架的感觉。偏是跋锋寒长刀疾运,一一化解,还刀势突然扩张,取回少许主动,其势并且保持下去。

寇仲和徐子陵偷眼向对面的单琬晶望去,见她美目异采涟涟,目不转睛地盯着威武如天神的跋锋寒,好像已把他们两人完全忘掉。尚明等则是一脸震骇,全神注视场上的恶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寇仲和徐子陵虽有点舍不得观战,但小命要紧,试探地往大门处硬挤过去。给他们挤开的人,都似毫无所觉,自动让开些许容隙好得继续观战。好不容易挤到最挤迫的大门处,箫音忽起。

两人好奇心大起,谁人会在此时还有闲情逸致吹箫呢?不由留神倾听。箫音奇妙之极,顿挫无常,每在刀剑交击的空间中若现若隐,而精彩处却在音节没有一定的调子,似是随手撷来的即兴之作,却令人难以置信地浑融在刀剑交鸣声中,音符与音符间的呼吸、乐句与乐句间的转折,透过箫音水乳浑融地交代出来,纵有间断,听者亦只会有延绵不休、死而后已的缠绵感觉。其火候造诣,确已臻登峰造极的箫道化境。随着箫音忽而高昂慷慨,忽而幽怨低回,高至无限,低转无穷,一时众人都听得痴了。

寇仲和徐子陵像着了魔般给箫音勾动内心的情绪,首次感受到音乐比言语更动人的魅力,竟忘了逃走。场中拼斗的两人杀意大消,虚击一招后,各自退开,肃立恭聆。白衣女冰冷的玉容第一次露出心神颤动的微妙表情,似有所思所感。

箫音由若断欲续化为纠缠不休,却转柔转细,虽充盈于静得不闻呼吸的大厅的每一寸空间中,偏有来自无限远方的缥缈难测。而使人心迷神醉的乐曲就若一缕天籁在某个神秘孤独的天地间踽踽独行,勾起每个人深藏的痛苦与欢乐,涌起不堪回首的伤情,可咏可叹。箫音再转,一种经极度内敛的热情透过明亮匀称的音符绽放开来,仿佛轻柔地细诉着每一个人心内的故事。箫音倏歇。大厅内没有人能说出话来。

王通此时早忘了跋锋寒,心中杀机全消,仰首悲吟,声调苍凉道:“罢了!罢了!得闻石小姐此曲,以后恐难再有佳音听得入耳,小姐箫艺不但尽得乃母真传,还青出于蓝,王通拜服。”

众人至此才知王通与石青璇有着深厚渊源。又见他提起石青璇母亲时双目隐泛泪光,猜到或曾有一段没有结果的苦恋。

欧阳希夷威稜四射的眼睛亦透出温柔之色,高声道:“青璇仙驾既临,何不进来一见,好让伯伯看你长得有多少像秀心。”

众人大讶,方知道难怪一直见不到这出名神秘的美女,原来她到此时始大驾光临,以绝世箫艺化解了一场恶斗。如此人物,谁能不为之倾醉。

跋锋寒朗声道:“若能得见小姐芳容,我跋锋寒死亦无憾。”

此时他声誉倍增,没有人敢怪他口出狂言。

一下轻柔的叹息,来自屋檐处,只听一缕甜美清柔得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喻的女声传入大厅道:“相见争如不见,青璇奉娘遗命,特来为两位世伯吹奏一曲,此事既了,青璇去也。”

厅内各人立时哄然,纷纷出言挽留。人影一闪,跋锋寒和那白衣美女同时消失不见。厅内仍是混乱之极。寇仲和徐子陵清醒过来,忙拔脚溜出门外去,落荒逃走。

寇仲和徐子陵可说已成为逃亡的专家,趁混乱之际,迅速逃离王府,并不远去,只躲到附近另一家大宅院落的一间柴房里,相互大叫侥幸。两人舒适地躺在一堆禾草上,均觉王府之行不虚。

寇仲叹道:“虽然给恶公主发觉了我们仍然健在人间,但能睹风湿寒和欧阳老头的比武,又听到江湖奇女的箫艺,怎都值得。”

徐子陵羡慕道:“风湿寒比我们大不上几年,不过手底真硬,何时我们能像他那样呢?”

寇仲冷哼道:“这家伙看来好人有限,而且似乎很擅长勾引女人,给他目光瞟过的女人都要失魂落魄,看来你的公主也给他勾了魂魄呢!”

徐子陵哂道:“什么你的我的?鬼才会欢喜那种目中无人的女人,管她是什么臭屁公主?”

寇仲坐起来,竖起拇指赞道:“有种!我似乎也忘记了我的秀宁妹子呢!”

徐子陵摇头晃脑道:“原来对阵要讲气势,气势究竟是怎样营造出来的呢?那绝不是发恶发狠就成的,谈笑间用兵,始是上乘之道。”

寇仲思索片晌,正容道:“那该是精神加上内劲合起来的效果。真个高下立判,一点不能勉强。”又道:“你猜风湿寒能否追上石青璇?若给他勾引了,我们岂非没有机会?”

徐子陵皱眉道:“你省点精神不要痴心妄想好吗?李秀宁的教训还不够重吗?”

寇仲尴尬地躺回禾草堆上,闭起眼吁一口长气,颓然道:“好吧!明早我们立即启程到荥阳找素素姐,什么都不再想。”

徐子陵突然道:“你说凭我们的轻功,能否越过城墙?”

寇仲一震道:“你怕那官儿认出我们吗?”

徐子陵道:“像我们这种超卓的人材,实在太易认出来。换了你是他,会怎么办?”

寇仲色变道:“他自然知会宇文化骨。”

徐子陵道:“若如此我们早走远了,最怕就是他立即自己动手拿人,只看他的眼神和听他喝令那低手陈当家退下的口气,便知他可能比我们要多两下子。所以我现在怕的是他而非臭屁公主。”

寇仲道:“怎么办好?”

徐子陵苦笑道:“我正要你想办法,亏你还有脸来问我。”

寇仲惟有大动脑筋,接着一拍额头道:“只要我们足不出柴房地在这里躲上三天,夜深人静才去偷吃偷喝,等所有人以为我们已逃远了之后,施施然动身,你说这妙计够不够妙?”

徐子陵奋然道:“好!让我们潜修三天,把这些日子得来的经验和所见所闻融会贯通,倘获大成,那就不用每回都给人杀得落荒而逃。”

寇仲道:“解决了这道难题,尚有另一道难题,就是安顿了素素姐后,我们究竟是拿账簿返扬州向皇帝老子告宇文化骨的御状,还是到东都去碰和氏璧的运气,抑或去京师把杨公宝藏发掘出来?”

徐子陵道:“你又怎么想?”

寇仲道:“我是尊重你才问你嘛?”

徐子陵没好气道:“你若问我,我当然会说给娘报仇最重要。”

寇仲不悦道:“在我来说不也是那么样吗?让我们先回江都好了。”

徐子陵笑道:“竟然发我脾气,好吧!算我误会了你好了。”

暗黑里,寇仲默然半晌,说道:“你是我的好兄弟,世上唯一的亲人,无论你怎样说我,我也不会发你脾气的。”

徐子陵道:“只是说说吧!不过我们想的东西似乎愈来愈有分别呢。”

寇仲又坐起来,抱头默想片刻,点头道:“你一向比我随遇而安,容易感到满足,我却爱胡思乱想。唉!人生在世,不好好干他一番事业,是多么没趣。”

徐子陵道:“我绝对同意你的话。坦白说只是对妞儿我的心似没你那么多,除非遇上能令我情不自禁的人儿,否则我不会轻易动情。但我若真的喜欢上她,便永不会改变,更不会三心两意。”

寇仲抱着膝头,把脸埋在两腿间沉吟道:“我是否很易爱上不同的女子呢?像李秀宁、恶公主,甚至美人儿师傅,至乎沈落雁那婆娘,我都觉得她们很不错,但又知自己不会只钟情于任何一个。我究竟是比你更多情,还是更无情?”

徐子陵好一会后,淡淡应道:“我想因为女人并非你最大的目标。自少我便觉得你仲少是天生做领袖的那种人,最爱出头做主,而我亦很欢喜你那样子。唉!入夜了!我要练功了。”

听着徐子陵均匀的吐纳声,寇仲脑海中不由重演跋锋寒和欧阳希夷剧战的每招每式,一时心神俱醉,完全觉察不到时光的流逝。体内真气随意念运行,臻至忘我忘情的道境。徐子陵从深沉的养息中醒过来,他仍是那样坐着。而屋外早天光了。

三天转眼即过,两人又有点不愿动身。这三天他们像回到了傅君婥的埋香之地,恢复浑浑茫茫的心境,不分昼夜地埋首练功,只在听到人声时先一步躲了起来。能目睹跋锋寒与欧阳希夷令人惊心动魄的一战,对他们的益处实在非同小可。以前他们练功因乏人指点,总像盲人骑瞎马,又似在没有箭靶的情况下胡乱放箭。这回他们却有了明显的指引和目标,明白精神、真气、战略三者必须合而为一,才能成为真正高手。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从《长生诀》学来的练气之道,本身已是专讲精、气、神的无上妙法。这刻给他们误打误撞下,竟无意中掌握了其中精髓,故虽只是区区三天光阴,却使他们在武道上得到裨益终生的突破。两人商量过后,决意多留七天。正是此一决定,使他们避过一场灾祸。

王世充当晚对他们起疑后,找来沈乃堂说话,知道他们曾和杜伏威在一起,猛然醒悟当面溜走了两个宝,忙发散人手,四出搜捕。同时通知正在附近的宇文阀另一号人物宇文仕及亲来主持。差点把东平郡翻转过来,最后认定两人已逃远。换了搜捕行动由杜伏威来主持,定会看破两人仍留在城里。宇文仕及哪想得到两人如此沉得住气,五天过后,将搜捕网撒往邻近的郡县,再不着意于东平。

到第六天早上,两人心念素素,又练得有点气闷,寇仲道:“娘不是说过练功最好在有意无意之间进行吗?这两天不知是否太刻意,反有点心浮气躁的感觉。”

徐子陵同意道:“我刚在思索这问题,娘说过练内功至紧要是调节火候,寒热适中,我们这么埋头埋脑地苦练,看来是过火了,好该暂时放缓下来。”

寇仲道:“不如立即启程往荥阳吧!真怕素素姐已出事。”

徐子陵道:“不能这样出城的,说不定那官儿已下了搜捕我们的命令,莫忘了沈乃堂是知我们底细的人。”

寇仲冷哼道:“在朝廷眼中,沈老头不也是与反贼梁师都勾结的人吗?只是别人不知道吧!”稍顿又道:“现在天气日渐寒冷,我们也应添置点御寒衣物,顺便买些绳索铁钩一类东西,到晚上攀墙出城,万无一失。”

主意既定,两人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柴房,展开他们下一步的行动。当晚无惊无险地越城离去,有若脱笼小鸟,认准荥阳的方向,在荒野中狂奔一晚。天明时,已是身疲力竭。

坐下来时,寇仲笑道:“我们真笨,竟忘了自己身家丰厚,待会我们就近买两匹马儿代步,岂非可免了跋涉旅途之苦。”

徐子陵笑道:“乘马不如坐船,索性买艘小渔舟,你我还可轮番操舟和睡觉练功,岂不快哉。”

寇仲摇头道:“你当我们是游山玩水吗?现在去的地方是瓦岗军的贼巢,若你是官兵,肯让人随便进出吗?还是陆路稳妥一点。给你提醒,就让我们买辆马车如何?依然可轮流驱车休息,既省时又省力,你跟着我是没错的。”

笑骂声中,两人驰往附近最大的城镇,购买了辆由两匹健马拖曳的简陋马车,继续行程。两人还是初次拥有这么贵重有用的交通工具,对两匹马儿宠爱有加,把较白的一匹唤作白儿,灰色的一匹叫作灰儿。四天后,他们到了翟让起义的瓦岗城,不过这时此城已再落入朝廷兵马手内。两人甫入城便感到气氛紧张,不但城防加强,街道上更不时遇上一队队不知开往何处的军队。

找到客栈落脚后,寇仲特意打赏店伙记,千叮万嘱要善待马儿,顺便向他探听形势。在客栈附设的饭馆用饭时,低声道:“原来李密本要攻打东都洛阳,不知如何泄漏秘密,现在改为攻打兴洛仓。而镇守东都的越王杨侗则派出刘长恭阻截,还有镇守荥阳西虎牢的裴仁基,则准备拖李密的后腿,看来李密的形势并非那么乐观。”

徐子陵奇道:“瓦岗军的大龙头不是素素姐的主子翟让吗?为何你开口闭口只是李密什么的?”

寇仲耸肩道:“伙计就是如此说,可能翟让因被那怪人打伤而要闭关修炼,又或者……唉!希望他不是给李密宰了吧!”

说到这里,两人心焦如焚,恨不得可插翼飞到荥阳去。

寇仲苦笑道:“我刚才向伙计探问过荥阳的路途,伙计力劝我不要去那里,还说过了阳武便乱成一团,随时会遇上危险。他说遇上瓦岗军反没有问题,最怕是遇上官家开小差的逃兵又或败军,那比遇上虎狼还惨。”

徐子陵想起那支杀人放火的败军,叹了一口气。

寇仲忽又兴奋起来,低声道:“现在天下愈来愈乱。听说金城府一个本是当校卫叫薛举的人,起兵造反,竟自称西秦霸王,想学秦始皇般一统天下,现在攻陷天水,并以之为都。我看这个薛举也不是什么了得人物,换了是我,怎会笨得急于称帝,摆明看不起其他义军,变成众矢之的。”

徐子陵道:“天水在哪里?”

寇仲得意洋洋道:“天水在秦岭之外,京师之西,难怪你不知道。”接着分析道:“若非瓦岗军拖住京师和东都的大军,恐怕薛举仍不敢造反。另外还有个叫李轨的家伙在武威起兵,自封为大凉王。短短几个月多了两支义军,看来隋室气数已尽。”又道:“照我看正如李大哥所说,除了窦建德、李密、王薄和我们的老爹外,其他人恐怕难有多大作为。”

徐子陵笑道:“你忘了李小子吗?”

寇仲老脸一红道:“坦白说,我确不想记住李小子。”

此时管马厩的人气急败坏地来到两人台前,惶然道:“两位少爷,不好了,有人要抢你们的马儿。”

寇仲和徐子陵同时色变。

两人赶到客栈院落的马厩,白儿灰儿和另十多匹马给十多名官兵硬牵出来,正准备离去。寇仲和徐子陵扑了过去,拦住去路,大声喝止。官兵们显是想不到有人敢这么斗胆,齐声叱喝,其中两人还抽出佩刀。

寇仲凑到徐子陵耳旁道:“你抢马,我应付人,看老子的气势!”

刀光一闪,当先一名官兵的大刀照颈劈至,完全不管会否弄出人命来。寇仲双目精芒亮起,脸容变得无比冷酷,似足跋锋寒,觑准来势,右手闪电探出,竟一把捏住了刀把,底下则闪电飞出一脚。官兵惨叫声中,应脚飞出丈余,撞在后来另一官兵身上,两人登时滚作一团,狼狈不堪。其他官兵都看呆了眼,始知遇上高手。寇仲和徐子陵却是面面相觑,想不到寇仲的脚竟是如此厉害。

寇仲把刀抛上半空,落下来时抓着刀把,学跋锋寒般横刀而立,以睥睨当世的气概冷然道:“尔等身为官兵,竟公然强抢民马,是否活得不耐烦?”

官兵为他气势所慑,竟没有人敢再出手。

一个头目模样的壮汉踏前一步,怒喝道:“我们奉了将军之命,征集马匹,小子你竟敢违旨抗命,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滚开?”

寇仲本身是钦犯,哪会把这种欺压良民的皇法看在眼内,兼之出手得胜,正在兴头上,也踏前两步,到离那个头目只有丈许远近,整个人的精神集中到刀锋上去,同时催发体内真气。一股凛冽的刀气,立时由刀锋透出,最奇怪的是整把刀竟亮了起来。十多名官兵同时色变,兵头首当其冲,竟硬被刀气冲退两步。寇仲想不到自己竟真能有此功力,心中一喜,立时打回原形,刀气消去。兵头还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又欺他们年轻,招呼一声,十多人扑上来,举刀往两人招呼过去。寇仲怕徐子陵没有兵器会吃亏,大喝一声,抢前画出一道半圆形的刀芒,敌刀遇上这芒圈,六柄竟有四柄脱手甩出,另两个腕力较强的,亦因虎口震痛退了开去。徐子陵这时抢到灰儿白儿旁,把牵马的两名官兵打得变作倒地葫芦,顺手夺了一把佩刀。

寇仲佩刀闪电劈出,登时又有一人中刀倒地,大快笑道:“明年今日就是你这些贼兵的忌辰,遇到我们算你们倒霉。”

众官兵听到他要杀人,未受伤的立时作鸟兽散,受伤的只好连爬带滚走了。

寇仲抚刀叹道:“官兵如此胆小如鼠,只懂欺压平民,难怪这么多人被迫造反。”

徐子陵牵马过来,苦笑道:“若我们再不溜走,敌人班兵回来,明年今日真的是我们的忌辰。”

寇仲和徐子陵手挥长刀,策马硬闯城门。守城门的士兵显然尚未接到消息,措手不及下,给他们冲倒五、六个人,欲追赶时,两人早绝尘而去。他们自是心怀大快,虽对舍下的车厢衣物有点心痛,但吐气扬眉的感觉却暂时盖过一切。驰了二十多里路,已是黄昏时分,两人在路旁山野露宿。寇仲打了只山鸡回来,徐子陵早采集足够柴枝,生火烧烤。两人嗅着香气,生出心满意足的感觉。

寇仲关心地瞥了正在左近山坡悠闲吃草的马儿,叹道:“想不到我们两个穷光蛋,终于拥有两头乖马儿,我都说终会有出头的日子哩。”

徐子陵道:“你这家伙总是有头威却没有后劲,开始时一派高手风范,只凭刀气迫得那兵头仓皇后退,接着后劲不继,像你这种高手真丢人。”

寇仲陪笑道:“下回不会这样的,可知心法最是重要。作战时要绝对冷静,像井中之月,任何情绪波动,会使高手变成低手。”

徐子陵道:“说来容易做来难,例如若你见到我被人伤了,还能将精气神保持在那种井中月境界吗?”

寇仲自问办不到,苦恼道:“跋锋寒那小子看来天生便是这种人。我们却是感情丰富,究竟有什么方法可锻炼出这种铁石般的心志?”

徐子陵皱眉想了一会,沉声道:“看来只能在生死决战时去追寻领会,若一天未达到这境界,我们仍未可自夸高手。”

寇仲兴奋道:“但我们已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在柴房苦练了几天,我体内的真气已比以前像样多了,只……咦!”

两人同时生出警兆,朝马儿望去,一见下立时睚眦欲裂,拔刀跳起来。只见一个雄伟如山,散发披肩,身穿黄衣的巨汉,两手似若无力地分别拍在灰儿和白儿马头上,可怜两人的爱骑立时响起可怕的骨折声,一声不响地倾颓倒毙地上,翻滚滑落坡脚去。

寇仲发出惊天动地的悲叫,正要扑过去拼命,徐子陵暴喝道:“水中月!”

寇仲虎躯剧震,猛然刹止。那人足不沾地地飘下山坡,到了两人寻丈许外,傲然立定。此人脸如铜铸,浓眉大眼,额上正中处生了个肉瘤,像一只有角的怪物,狰狞可怖。他的手脚比一般人粗大,予人力大无穷的感觉。

他一对巨目内厉芒闪动,狠狠的打量两人,最后目光落到两人遥指着他的刀锋,冷哼道:“凭你们也配和我宇文无敌动手吗?”

寇仲得徐子陵提醒,更明白这是生死关头,逐渐冷静下来,沉声道:“配或不配,动手见个真章便清楚分明。”

徐子陵则以平静得连寇仲亦惊奇的语气淡淡说道:“究竟是否你的爹娘恬不知耻,竟给你改了个这么吹牛皮的名字呢?”

宇文无敌眼中掠过狂怒的神色,伸手往后一抹,把背上的长矛取到手中,登时生出一股凛厉的杀气,直冲过来。就在此刻,两人晋入水中月的精神境界,同时催发刀气,凭联手之力,堪堪抵着这可怕的对手。宇文无敌掠过讶色,长矛一摆,脚下就势抢前三步,矛势展开,幻作千百矛影,长江大河般朝两人攻去。寇仲和徐子陵已把体内奇异的真气运行到极致,感官以倍数的增强,清楚地感到对方矛影几全是虚招,只有攻向徐子陵咽喉的一矛,方是实招。

寇仲狂喝一声,容色却是静若止水,猛往前冲,运刀劈出,直取宇文无敌左肩,真气透刀而去,发出破开空气的尖啸,声势惊人至极。徐子陵亦是心境玲珑剔透,比之平时练功还要澄明清晰,完全把握到敌矛的来势和速度,没有半点遗漏,当下沉腰坐马,一刀劈去。对方闪电横移,不但避过了寇仲一刀,还改变了长矛的角度和速度,转取他的右胁。徐子陵原式不变,略微改变角度,“锵”地一声劈在对方矛尖上。劲气交击。徐子陵闷哼一声,给对方长矛传来有若千重浪涌的劲力震得整个人抛跌开去。

宇文无敌亦不好受,刀锋传来的真劲怪异无比,似有若无,又是灼热如火,遇上自己的真气,却化作了游丝般的细线,箭矢地射入经脉里,勉强化去,已不由往后退开小半步。他乃宇文阀中的高手,除阀主宇文伤不论外,论武功仅次于宇文化及,宇文成都和宇文仕及三人,岂知全力出手,不但杀不了徐子陵,还给他逼退半步,此事若传出去,立要威名尽丧,不由杀机大起。他自接到手下报告寇徐两人在瓦岗城现身后,自恃武功高强,孤身一人追来,抱定主意先下手杀死其中一人,再向另一个逼出账簿下落来。原来那晚登船偷账簿者,正是宇文成都,他吃了大亏回来,不敢说出真相,只说账簿先一步被两人偷了,累得宇文无敌心存轻视,到此刻才醒觉两人大不简单。

寇仲直觉知道徐子陵死不了,但更知道若不能缠着宇文无敌,那徐子陵就死定了。哪敢犹豫,使出“血战十式”最凌厉的一式“君临天下”,人刀化而为一,撞入宇文无敌掣起的另一圈矛影里。徐子陵凌空飞跌的当儿,已知机地运行体内灼热的真气,到跌实地上,弹簧般跳起来,见两丈外寇仲被宇文无敌的矛影困在其中,不住发出刀矛交击的鸣响,忙朝两人冲去。

宇文无敌却是叫苦连天,吃了暗亏。原来他捉错用神,接寇仲的第一刀时以为他亦和徐子陵走同一路子,遂以硬碰硬,运起十成阳劲,去应付他以为同是偏热的阳劲。岂知矛刀绞击时,一股奇寒无比的阴气,由寇仲刀锋传入。阴阳天性相克,宇文无敌猝不及防下,立时伤了几道经脉,最后虽勉强化去,功力已打了个折扣,兼之寇仲刀刀以命搏命,一时竟摆脱不了他。此时徐子陵又安然无恙地杀来。宇文无敌信心顿失,因他本以为徐子陵不死亦伤,哪知对方竟像个没事人似的,怎不令他骇然欲绝。但他毕竟乃一流高手,心神丝毫不乱,狂喝一声,矛势扩大,把徐子陵也卷了进去。更施展浑身解数,务要杀死两人,能否取得账簿已属次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