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友西来】
咕噜咕噜……
阿泰镇后山的一处竹林之中,有一座木质沧桑、雕刻细腻的木楼。那楼身上刻满莲花图案,线条柔和流畅,芙蕖摇曳,姿态宛然,若非其中有几块木板显而易见乃是补上的,此楼堪称木雕之中的精品杰作。
此时这精品杰作的大门口放着三块石头,石头中间堆满折断拍裂的木柴,弄了个临时的小灶。柴火上搁着个粗陶药罐,药罐里放了不少药,正在微火之上作响,似乎已经熬了有一会儿了。
石头之下仍生长着青草,可见这药灶刚刚做成,柴火也点燃不太久。粗陶的药罐十成新,依稀是刚刚买来,不见陈药的残渣反倒有种清新干净的光亮,药罐里头也不知熬的什么东西,山药不像山药、地瓜不像地瓜的,在罐里滚着。
熬药的人用青竹竹条和竹叶编了张软床,就吊在两颗粗壮的青竹中间,脸上盖着本书睡得正香。
药罐里微微翻滚的药汤,飘散的苦药香气,随柴火晃动的暖意,以及竹林中飒然而过的微风……
林中宁静,随那苦药不知何故飘散出一股安详的气氛,让人四肢舒畅。
一条黄毛土狗眯着眼睛躺倒在那三块石头的“药炉”旁,两耳朵半耷半立,看着像它也昏昏欲睡,但那微动的耳毛和那眼缝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珠子,显出它很警觉。
一只雪白的小蝴蝶悄悄地飞入林中,在“药炉”底下那撮青草上轻轻地翩跹。突地黄毛土狗的嘴巴动了一下,小蝴蝶不见了,它舔了舔舌头,仍旧眯着眼懒洋洋地躺在那里。
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觉,林中微风徐来,始终清凉,阳光渐渐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凉意。
“汪!汪汪汪!汪汪!”突然那只黄毛土狗翻身站起,对着竹床上的人一阵狂吠。
“嗯?哦……”只听啪嗒一声,那人脸上的书本跌了下来,他动弹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着头顶沙沙作响的青竹叶,过了一会儿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时辰到了?”
黄毛土狗扑到他竹床边缘,努力露出一个狗笑,奋力摇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从竹床上起来的人一身灰袍,袖角上做了补丁的地方也微微有了破损,但依然洗得很干净,晒得松软,不见什么褶皱,若非脸色白中透黄,若是他眉间多几分挺秀之气,这人勉强也算得上八分的翩翩佳公子。可惜此人浑身软骨,既昏且庸,连走路都有三分摸不着东南西北,显是睡得太多。
药罐里的药此时刚好熬到剩下一半,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省起,慢吞吞地回木楼去摸了一只碗出来,倒了小半碗药汤,慢吞吞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灰衣人看着趴在地上蹭背的那条大黄土狗,十分惋惜地道:“你若是还会洗碗,那就十全十美……”
地上那条狗听而不闻,越发兴高采烈地与地上的青草亲热地扭成一团。
灰衣人看着,忍不住微笑,手指略略一松,当啷一声那只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黄毛土狗一下子翻身而起,钻进灰衣人怀里,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手上直蹭。灰衣人蹲了下来,抚摸着黄毛土狗那硬挺的短毛,手指的动作略显僵硬,只听他喃喃地道:“你若是只母鸡,有时能给我下两个蛋,那就十……”那条狗头一转,一口咬在灰衣人手上,自咽喉发出极具恶意的咆哮。
灰衣人的话微微一顿,笑意却更开了些,揉了揉那狗头,从怀里摸出块馍馍,塞进它嘴里。黄毛土狗一溜烟叼着馍馍到一旁去吃,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这灰衣人自然便是在京城一剑倾城的李莲花,那黄狗自然便是喜欢蹄髈的“千年狐精”。方多病在京城欢天喜地地迎娶美貌公主,自是无暇理会他这一无功名二无官位的“狐朋狗友”,李莲花即便是要给驸马送礼都轮不到资格,此后要见驸马只怕大大地不易,于是他早早从京城归来,顺便带上了这只他看得很顺眼的“千年狐精”。
天色渐晚,竹林中一切颜色渐沉暮霭,仿若幻去。李莲花站在莲花楼前,望着萧萧竹林。
在他的眼中,有一团人头大小的黑影,他看向何处,那团黑影便飘到何处,微微皱眉揉了揉眼睛,这团鬼魅似的黑影影响了他的目力。李莲花望着眼前的竹林,暮色竹林一片阴暗,却静谧至极,唯余遥遥的虫鸣之声,最外围的一弯青竹尚能染到最后一缕阳光,显得分外地青绿鲜好。
以如今的眼睛,看书是不大成了,但还可以看山水。
李莲花以左手轻轻揉着右手的五指,自刘府那一剑之后,除了眼前这团挥不去的黑影之外,一向灵活的右手偶尔无力,有时连筷子都提不起来。
如今方是五月。
到了八月,不知又是如何。
“汪!汪汪汪汪!”叼着馍馍到一旁去吃的“千年狐精”突然狂吠起来,丢下馍馍蹿回李莲花面前,拦在他前面对着竹林中的什么东西发怒咆哮。
“嘘——别叫,是好人。”李莲花柔声道。“千年狐精”咆哮得小声了点,却依然虎视眈眈。
一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李莲花微微一怔,当真有些意外了,“是你。”
来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是我。”
“我尚未吃晚饭,你可要和我一起到镇里去吃阳春面?”李莲花正色道,“你吃过饭没有?”
来人脸现苦笑,“没有。”
“那正好……”
来人摇了摇头,“我不饿。”他缓缓地道,“我来……是听说……少师剑在你这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一时竟忘了自己把那剑收到何处去了,冥思苦想了一阵,终于恍然,“那柄剑在衣柜顶上。”眼见来人诧异之色,他本想说因为方多病给它整了个底座,横剑供在上面,找遍整个吉祥纹莲花楼也找不到如此大的一个柜子能收这柄长剑,只得把它搁在衣柜顶上。但显然这种解释来人半点也不爱听,只得对他胡乱一笑。
“我……我可以看它一眼吗?”来人低声道,容色枯槁,声音甚是凄然。
李莲花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他走进屋里,搬来张凳子垫脚,自衣柜顶上拿下那柄剑来,眼见来人惨淡之色,他终是忍不住又道:“那个……那个李相夷已经死了很久了,你不必……”
铮的一声脆响!
李莲花的声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一捧碎血飞洒出去,溅上了吉祥纹莲花楼那些精细圆滑的刻纹,血随纹下,血莲乍现。
一柄剑自李莲花胸口拔出,当啷一声被人扔在地上——来人竟是夺过少师剑,拔鞘而出,一剑当胸而入,随即挫腕拔出!“千年狐精”的狂吠之声顿时惊天动地,李莲花往后软倒,来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将他半挂在自己身上,趁着夜色飘然而去。
“汪汪汪汪汪汪……”“千年狐精”狂奔跟去,无奈来人轻功了得,数个起落已将土狗遥遥抛在身后,只余那点点鲜血湮没在暗淡夜色之中,丝毫显不出红来。
星辉起,月明如玉。
随着二人一狗的渐渐远去,竹叶沙沙,一切依旧是如此宁静、沁凉。
数日之后。
清晨。
晨曦之光映照在阿泰镇后山半壁山崖上,山崖顶上便是那片青竹林。因为山势陡峭,故而距离阿泰镇虽然很近,却是人迹罕至。
今日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了个青衣黑面的书生,这书生骑着一头山羊,颠着颠着就上了山崖,也不知怎的他没从山羊背上掉下来。
山羊上了山顶,书生嗅着那满山吹来的竹香,很是惬意地摇晃了几下脑袋,随后霹雳雷霆般地一声大吼:“骗子!我来也!”
满山萧然,空余回音。
黑面书生抓了抓头皮,这倒是奇怪也哉,李莲花虽然是温吞,倒是从来没有被他吓得躲起来不敢见人过。运足气再吼一声:“骗子?李莲花?”
汪汪汪——汪汪汪汪——竹林中突然蹿出一条狗来,吓了黑面书生一跳。定睛一看,只是一条浑身黄毛的土狗,不由得道:“莫非骗子承蒙我佛指点,竟入了畜生道,变成了一条狗……”
那条土狗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裤管往里便扯。
好大的力气。
这黑面书生自然而然便是“皓首穷经”施文绝了,他听说方多病娶了公主当老婆,料想自此以后绝迹江湖,安心地当他的驸马,特地前来看一眼李莲花空虚无聊的表情,却不料李莲花竟然躲了起来。
汪汪汪——地上的土狗扯着他的裤管发疯,施文绝心中微微一凛,竹林的微风中飘来的除了缥缈的竹香,还夹杂着少许异味。
血腥味!
施文绝一脚踢开那土狗,自山羊背上跳下,往里就奔。
冲入竹林,李莲花那栋大名鼎鼎的莲花楼赫然在目,然而楼门大开,施文绝第一眼便看到——
蜿蜒一地的血。
已经干涸的斑驳的黑血,自楼中而出,自台阶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最终隐没入竹林的残枝败叶。
施文绝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血痕,“李……李莲花?”
楼中无人回应,四野风声回荡,萧萧作响。
“李莲花?”施文绝的声音开始发颤,“骗子?”
竹林之中,刚才威风凛凛扯他裤管的土狗站在风中,蓦地竟有了一股萧萧易水的寒意。施文绝倒抽一口凉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入楼中。
莲花楼厅堂中一片血迹。
墙上溅上一抹碎血,以施文绝来看,自是认得出那是剑刃穿过人体之后顺势挥出的血点。地上斑驳的血迹,那是有人受伤后鲜血狂喷而出的痕迹,流了这么多血,必然是受了很重的伤,也许……
施文绝的目光落在地上一柄剑上。
那柄剑在地上熠熠生辉,光润笔直的剑身上不留丝毫痕迹,纵然是跌落在血泊之中也不沾半点血水。
它的鞘在一旁。
地上尚有被沉重的剑身撞击的痕迹。
施文绝的手指一寸一分地接近这柄传说纷纭的剑,第一根手指触及的时候,那剑身的清寒是如此的令人心神颤动。它是一柄名剑,是一位大侠的剑,是锄强扶弱、力敌万军的剑,是沉入海底丝毫未改的剑……
剑。
是剑客之魂。
少师剑。
是李相夷之魂。
但这一地的血,这一地的血……施文绝握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难道它……莫非它……
竟然杀了李莲花?
是谁用这柄剑杀了李莲花?
是谁?
是谁……
施文绝心惊胆战,肝胆俱裂。
不过数日,百川院、四顾门、少林、峨眉、武当等江湖中帮派都已得到消息: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遭人暗算失踪,原因不详。
小青峰上,傅衡阳接到消息已有二日,他并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但也不算太慢。李莲花此人虽然是四顾门医师,却甚少留在四顾门中,近来四顾门与鱼龙牛马帮冲突频繁,此人也未曾现身,远离风波之外。经过龙王棺一事,傅衡阳已知此人聪明运气兼而有之,绝非寻常人物,此时却听说他遭人暗算失踪,生死不明,心头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能暗算得了李莲花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与此同时,百川院中。
施文绝正在喝茶。
他自然不是不爱喝茶,但此时再绝妙的茶喝进他嘴里都没有什么滋味。
他已在百川院中坐了三天。
纪汉佛就坐在他旁边,白江鹑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石水盘膝坐在屋角,也不知是在打坐,还是在领悟什么绝世武功。
屋内寂静无声,虽然坐着许多人,却都是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过了大半个时辰,施文绝终于喝完了他那一杯茶,咳嗽一声说了句话。
他说:“还没有消息?”
白江鹑轻功了得,走路无声无息,闻言不答。又在屋里转了三五个圈,才道:“没有。”
施文绝道:“偌大百川院,江湖中赫赫有名,人心所向,善恶所依,居然连个活人都找不到……”
白江鹑凉凉地道:“你怎知还是活人?阿泰镇那儿我看过了,就凭那一地鲜血只怕人就活不了,要是他被人剁碎了拿去喂狗,即便有三十个百川院也找不出个活人来。”
施文绝也不生气,倒了第二杯茶当烈酒一般猛灌,也不怕烫死。
“江鹑。”纪汉佛沉寂许久,缓缓开口,说的却不是李莲花的事,“今天早晨,角丽谯又派人破了第七牢。”
白江鹑那转圈转得越发快了,直看得人头昏眼花,过了一会儿,他道:“第七牢在云颠崖下……”
天下第七牢在云颠崖下,云颠崖位于纵横九岳最高峰纵云峰上。纵云峰最高处称为云颠崖,其下万丈深渊,第七牢就在那悬崖峭壁之上。这等地点,如无地图,不是熟知路径之人,绝不可能找到。
“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有人泄露了地图。
纪汉佛闭目而坐,白江鹑显是心烦意乱,石水抱着他的青雀鞭阴森森坐在一旁。这第七牢一破,莫说百川院,江湖皆知“佛彼白石”四人之中必然有人泄露地图,至于究竟是有意泄露,或是无意为之,那就只能任人评说了。一时间江湖中关于“佛彼白石”四人与角丽谯的艳史横流,那古往今来才子佳人生死情仇因爱生恨甚至于人妖相恋的许多故事四处流传,人人津津乐道,篇篇精彩绝伦。
“江鹑,”纪汉佛睁开眼睛,语气很平静,“叫彼丘过来。”
“老大——”白江鹑猛地转过身来,“我不信,我还是不信!虽然……虽然……我就是不信!”
“叫彼丘过来。”纪汉佛声音低沉,无喜无怒。
“肥鹅。”石水阴沉沉地道,“十二年前你也不信。”
白江鹑张口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恶狠狠地道:“我不信一个人十二年前背叛过一次,十二年后还能再来一次。”
“难道不是因为他背叛过一次,所以才能理所当然地再背叛一次?”石水阴森森地道,“当年我要杀人,说要饶了他的可不是我。”
“行行行,你们爱窝里反我不介意,被劫牢的事我没兴趣,我只想知道阿泰镇后山的血案你们管不管?李莲花不见了,你们根本不在乎是不是?不在乎早说,我马上就走。”施文绝也阴森森地道,“至于你们中间谁是角丽谯的内奸,时日一久,自然要露出狐狸尾巴。百川院好大名声,标榜江湖正义,到时候你们统统自裁以谢罪江湖吧!”他站起身来挥挥衣袖便要走。
“且慢!”纪汉佛说话掷地有声,“李楼主的事,百川院绝不会坐视不理。”他一字一字地道,“能暗算李楼主的人,世上没有几个,并不难找。”
“并不难找?并不难找?”施文绝冷笑,“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三天了,三天时间你连一根头发也没有给找出来,还好意思自吹自擂?三天工夫,就算是被扔去喂狗,也早就被啃得尸骨无存了!”
“江鹑,”纪汉佛站起身来,低沉地道:“我们到蓼园去。”
蓼园便是云彼丘所住的小院子,不过数丈方圆,非常狭小,其中两间小屋,屋中都堆满了书。白江鹑一听纪汉佛要亲自找上门去,已知老大动了真怒,此事再无转圜——他认定了便是云彼丘,这世上其他人再说也是无用——当下噤若寒蝉,一群人跟着纪汉佛往蓼园走去。
蓼园之中一向寂静,地上杂乱地生长着许多药草,那都是清源山天然所生,偏在云彼丘房外生长旺盛。那些药草依季节花开花落,云彼丘从不修剪,也不让别人修剪,野草生得颓废,颜色暗淡,便如主人一样。
众人踩进蓼园,园中树木甚多,扑面一阵清凉之气,虫鸣之声响亮,地方虽小,却是僻静。虫鸣之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有人咳嗽之声,那一声又一声无力的咳嗽,仿若那咳嗽的人一时三刻便要死了一般。
施文绝首先忍耐不住,“云彼丘好大名气,原来是个痨子。”
纪汉佛一言不发,那咳嗽之声他就当作没听见一般,大步走到屋前,也不见他作势,但见两扇大门蓦地打开,其中书卷之气扑面而来。施文绝便看见屋里到处都是书,少说也有千册之多,东一堆,西一摞,看着乱七八糟,却竟是摆着阵势。只是这阵势摆开来,屋里便没了落脚之地,既没有桌子,也放不下椅子,除了乱七八糟的书堆,只剩一张简陋的木床。
那咳嗽得仿佛便要死了一般的人正伏在床上不住地咳,即使纪汉佛破门而入,他也没太大反应,“咳咳……咳咳咳……”咳得虽然急促,却越来越是有气无力,渐渐地根本连气都喘不过来一般。
纪汉佛眉头一皱,伸指点了那人背后七处穴道。
七处穴道一点,体内便有暖流带动真气运转,那人缓了口气,终于有力气爬了起来,倚在床上看着闯入房中的一群人。
这人鬓上花白,容颜憔悴,却依稀可见当年俊美仪容,正是当年名震江湖的“美诸葛”云彼丘。
“你怎么了?”白江鹑终是比较心软,云彼丘当年重伤之后一直不好,但他武功底子深厚,倒也从来没见咳成这样。门外一名童子怯生生地道:“三……三院主……四院主他……他好几天不肯吃东西了,药也不喝,一直……一直就关在房里。”
纪汉佛森然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彼丘又咳了几声,静静地看着屋里大家一双双的鞋子,他连纪汉佛都不看,“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是从我屋里不见的。”
纪汉佛道:“当年那份地图我们各持一块,它究竟是如何一起到了你房里的?”
云彼丘回答得很干脆,“今年元宵,百川院上下喝酒大醉那日,我偷的。”
纪汉佛脸上喜怒不形于色,“哦?”
云彼丘又咳了一声,“还有……阿泰镇吉祥纹莲花楼里……李莲花……”
此言一出,屋里众人的脸色情不自禁都变了——“佛彼白石”中有人与角丽谯勾结,此事大家疑心已久,云彼丘自认其事,众人并不奇怪,倒是他居然说到了李莲花身上,却让人吃惊不已。施文绝失声道:“李莲花?”
“李莲花是我杀的。”云彼丘淡淡地道。
施文绝张口结舌,骇然看着他。纪汉佛如此沉稳也几乎沉不住气,沉声喝道:“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尸体呢?”
“我与他无冤无仇,”云彼丘轻轻地道,“我也不知为何要杀他,或许我早已疯了。”他说这话,神色居然很镇静,倒是半点不像发疯的样子。
“尸体呢?”纪汉佛终是沉不住气,厉声喝道,“尸体呢?”
“尸体?”云彼丘笑了笑,“我将他的尸体……送给了角丽谯。”他喃喃地道,“你不知道角丽谯一直都很想要他的尸体吗?李莲花的尸体,是送角丽谯最好的礼物。”
铮的一声,石水拔剑而出,他善用长鞭,那柄剑挂在腰上很久,一直不曾出鞘。上一次出鞘,便是十二年前一剑要杀云彼丘,事隔十二年,此剑再次出鞘,居然还是要杀云彼丘。
眼见石水拔剑,云彼丘闭目待死,倒是神色越发镇定,平静异常。
“且慢。”
就在石水一剑将出的时候,白江鹑突然道:“这事或许另有隐情,我始终不信彼丘做得出这种事,我相信这十二年他是真心悔悟,何况他泄露一百八十八牢的地图,杀害李莲花等等,对他自己毫无好处……”
“肥鹅,他对角丽谯一往情深,那妖女的好处,就是他的好处。”石水阴恻恻地道,“为了那妖女,他背叛门主抛弃兄弟,死都不怕,区区一张地图和一条人命算得上什么?”
白江鹑连连摇头,“不对!不对!这事有可疑,老大。”他对纪汉佛瞪了一眼,“能否饶他十日不死?反正彼丘病成这样,让他逃也逃不了多远。地图泄露乃是大事,如果百川院内还有其他内奸,彼丘只是代人受过,一旦一剑杀了他,岂非灭了口?”
纪汉佛颔首,淡淡地看着云彼丘。“嗯。”他缓缓地道,语气沉稳凝重,“这件事一日不水落石出,你便一日死不了,百川院不是滥杀之地,你也非枉死之人。”
云彼丘怔怔地听着,那原本清醒的眼神渐渐显得迷惑,突然又咳了起来。
“老大。”石水杀气腾腾,却很听纪汉佛的话,纪汉佛既然说不杀,他还剑入鞘,突然道:“他受了伤。”
纪汉佛伸出手掌,按在云彼丘顶心百会穴,真气一探,微现诧异之色。白江鹑挥袖扇着风,一旁看着。施文绝却很好奇,“他受了伤?”
“三经紊乱,九穴不通。”纪汉佛略有惊讶,“好重的内伤。”
屋中几人面面相觑,云彼丘多年来自闭门中,几乎足不出户,却是何时、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
打伤他的人是谁?
纪汉佛凝视着云彼丘,这是他多年的兄弟,也是他多年的仇人。
这张憔悴的面孔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在隐瞒什么?
为谁隐瞒?
云彼丘坐在床上只是咳嗽和喘息,众目睽睽,他闭上眼睛只作不见,仿佛此时此刻,即使石水剑下留人,他也根本不存继续活下去的指望和期盼。
【二、负长剑】
“喂……你说他会不会死?”
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地上钉着四条铁柱,一张精钢所制的床,铁柱之上铐着玄铁锁链,一直拖到钢床上,另一端铐住床上那人的四肢。四根铁柱上铸有精铁所制的灯笼,其中燃有灯油,四盏明灯将床上那人映照得纤毫毕现。
两个十二三岁的童子正在给床上的人换药。这人已经来了四五天了,一直没醒,帮主让他用最好的药,那价值千金的药接二连三地用下去,人是没死,伤口也没恶化,但也不见得就活得过来。
毕竟是穿胸的伤啊,一剑断了肋骨又穿了肺脏,换了谁不去半条命?
“嘘……你说帮主要救这个人做什么啊?我来了三年,只看过帮主杀人,没看过帮主救人……”红衣童子是个女娃,悄悄地道,“这人生得挺俊,难道是……难道是……”她自家的脸绯红。
青衣童子是个男童,情窦未开,却是不懂,“是什么?”
红衣女童扭捏地道:“帮主的心上人。”
青衣童子哈哈一笑,神秘地指了指隔壁,“玉蝶,你错啦,帮主的心上人在那儿,那才是帮主的心上人。”
红衣的玉蝶奇道:“那里?我知道那里关着人关了好久啦,一点声音都没有,里面关着的是谁?”
青衣童子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帮主亲自送进去的,每天吃饭喝水都是帮主亲自伺候,肯定是帮主的意中人啦!”他指了指床上这个,“这个都四五天了,半死不活的,帮主连看都不看一眼,肯定不是。”
“但他像个好人……”红衣女童换完药,双手托腮看着床上的人,“你说帮主为什么不喜欢他呢?”
青衣童子翻了个白眼,“你烦不烦?弄好了就快走,想让帮主杀了你吗?”
红衣女童一个哆嗦,收拾了东西,两人悄悄从屋里出去,锁上了门。
钢床上躺着的人一身紫袍,那以海中异种贝壳之中的汁液染就的紫色灿若云霞,紫色缎面光泽细腻,显而易见不是这人原本的衣裳。那人睡了几日,或许是灵丹妙药吃得太多,脸色原本有些暗黄,此时气色却是颇好,他原本眉目文雅,双眼一闭又不能见那茫然之色,难怪红衣女童痴痴地说他生得挺俊。
两个童子出去之后,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微微张开嘴。肺脏重伤,喉头闷的全是血块,却是咳不出来。睁开眼睛之后眼前一片漆黑,过了良久才看到些许颜色,眼前那团飘浮的黑影在扭曲着形状,忽大忽小,烟似的飘动。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看着那团影子不住晃动,看不了多久眼睛便很酸涩了,还不如不看,唯一的好处是当那影子不再死死霸住他视觉的中心,当黑影扭曲着闪向边角的时候,他还可以看见东西。
四肢被锁,重伤濒死。
如果不是落在角大帮主手里,他大约早已被拖去喂狗,化为一堆白骨了。
角丽谯要救他,不是因为他是李莲花,而是因为他是李相夷。
李莲花是死是活无关紧要,而李相夷是死是活——那是足以撼动江湖局势的筹码。
他看着木色凝重的屋梁,可以想象角丽谯救活他以后,用他要挟四顾门和百川院,自此横行无忌,四顾门与百川院碍于李相夷偌大名声,只怕不得不屈从……而那该死而不死的李相夷也将获得千秋骂名。
李莲花闭了会儿眼睛,睁开眼睛时哑然失笑,若是当年……只怕早已自绝经脉,绝不让角丽谯有此辱人的机会。
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或许彼丘一剑刺来的时候,他便已杀了他。
他叹了口气,幸好不是当年。
或许是怕他早死,又或者根本不把他这点武功放在眼里,角丽谯并没有废他武功。李莲花“扬州慢”的心法尚在,只是他原本三焦经脉受损,这次被彼丘一剑伤及手太阴肺经,真气运转分外不顺。过了半晌,他终是把闷在咽喉的血块吐了出来,这一吐一发不可收拾,逼得他坐起身来,将肺里的瘀血吐了个干净。但见身上那件不知从何处来的紫袍上淋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黑红血迹,触目惊心,浴血满身一般。
既然角丽谯不想让他死,李莲花吐出瘀血,调息片刻,挥动手臂上的铁链敲击钢床,顿时只听当当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那两个小童耳听当当当当之声,吓了一大跳,急忙奔回房内,只见方才还昏迷不醒的人坐在床上,那身紫袍已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裸露着大半个身子,用手腕铐的铁镣当当当地敲着钢床。
红衣女童一迈入屋内,只见那人对她露出一个歉然却温和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抬起手指在空中虚画“茶”。她恍然这人肺脏受伤,中气不足,外加咽喉有损,说不得话,见他画出一个“茶”字,忙忙地奔去倒茶。青衣童子见他突然醒了过来,倒是稀奇,“你怎么把衣服扔了?这件紫袍是帮主赏你的,说是收了很多年的东西呢,怎么被你弄成这样了?”他奔到屋角捡起那件衣服,只见衣服上都是血迹,吓了一跳。
“脏了。”李莲花比画,“要新的。”
新的?青衣童子悻悻然,这半死不活的还挺挑剔,刚醒过来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新衣服。“没新的,帮主只给了这么一件,爱穿不穿随便你。”
李莲花比画,“冷。”
青衣童子指着床上的薄被,“有被子。”
李莲花坚持比画,“丑。”
青衣童子气结,差点伸出手也跟着他比画起来,幸好及时忍住,记起来自己还会说话,骂道:“关在牢里还有什么丑不丑的?你当你穿了衣服就俊俏得紧吗?”
这时红衣女童已端了杯茶进来,李莲花昏迷多日,好不容易醒来,她兴奋得很。不料茶一端来,李莲花一抬手掀翻那杯茶,继续比画,“新衣服。”红衣女童目瞪口呆,青衣童子越发气结,“你——”
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比画,“衣……”那个“服”字还没比画出来,青衣童子暴怒——换了是别人他早就拳脚相加了,奈何眼前这个人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还是自己辛辛苦苦救回来的,忍了又忍,“玉蝶,去给他弄件衣服来。”
红衣女童玉蝶闻言又奔了出去,倒是高兴得很,“我再去给他倒杯茶。”青衣童子越发气苦,怒喝道:“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如此嚣张?若不是看在帮主对你好的分上,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李莲花将那薄被斯斯文文卷在身上,方才他吐出瘀血之时也很是小心,薄被甚是干净,并未染上血迹,见他将被子卷好,方才微笑着对青衣童子比画出一连串的字符。可惜青衣童子年纪甚小,记性既是不佳,悟性也是不高,瞪眼看他比画良久,也不知他在说些什么,瞠目以对。李莲花见他瞠目不知其所以然,微笑得越发愉快,越发对着他颇有耐心地比比画画,然则青衣童子牢牢盯着他那手指比画来比画去,便是浑然不解他在说些什么。
于是李莲花的心情越发愉快了。
玉蝶此时端了一杯新的热茶进来,手臂上搭了一件深黛色的长袍,这衣裳却是旧的。李莲花眼见此衣,满脸赞叹,对着那衣服又比画出许多字来。玉蝶满脸茫然,与青衣童子面面相觑,轻声问:“青术,他在说什么?”
青衣童子两眼望天,“鬼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人的脑子多半有些问题。”玉蝶将衣服递给李莲花,李莲花端过那杯热茶,终是喝了一口,对着玉蝶比画出两个字“多谢”。玉蝶嫣然一笑,小小年纪已颇有风情。李莲花肺脉受损,不敢立即咽下热茶,便含在口中。玉蝶递上一方巾帕,李莲花顺从地漱了漱口,第一口热茶吐在巾帕之中,但见全是血色。
漱口之后,玉蝶又送来稀粥。角丽谯既然一时不想要他死,李莲花便在这牢笼之内大摇大摆地养伤,要喝茶便喝茶,要吃肉便吃肉,仗着不能说话,一双手比画得两个孩童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差遣得水里来火里去,但凡李莲花想要的,无一不能没有。
如此折腾了十二三日后,李莲花的伤势终于好些,玉蝶和青术对他已然很熟,深知这位文雅温柔的公子哥很是可怕,对他的话颇有些不敢不从的味儿——莫说别的,只李莲花那招“半夜铁镣慢敲床”他们便难以消受,更不必说李莲花还有什么不必出声便能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的奇思妙想,委实让两个孩子难以招架。
这十二三日过后,角丽谯终是踏进了这间监牢。
角大帮主依然貌若天仙,纵使穿了身藕色衣裙,发上不见半点珠玉,那也是倾城之色。李莲花含笑看着她,这么多年来,踏遍大江南北、西域荒漠,当真从未见过有人比她更美,无论这张皮相之下究竟如何,看着美人总是件好事。
角丽谯一头乌丝松松绾了个斜髻,只用一根带子系着,那柔软的发丝宛若她微微一动便会松开,见了便让人想动手去帮她绾上一下。她穿着双软缎鞋子,走起路来没半点声息,打扮得就像个小丫头,丝毫看不出她已年过三十。只见她轻盈地走了进来,玉蝶和青术便退了下去,她一走进来便笑盈盈地看着李莲花。
李莲花微笑,突然开口道:“角大帮主驻颜有术,还是如此年轻貌美,犹如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已过了十二三日,他的喉咙早已好了,只是实心眼的玉蝶小姑娘和青术小娃儿若是听见,只怕又要气煞。
角丽谯半点不觉惊讶,嫣然一笑,“在刘可和家里,我那一刀如何?”
“堪称惊世骇俗,连杨昀春都很佩服。”他是真心赞美。
她越发嫣然,“看来我这十年苦练武功,确有进步,倒是李门主大大地退步了。”
李莲花微微一笑,这句话他却不答。角丽谯叹息一声,他不说话,她却明白他为何不答——纵然角丽谯十年苦练,所修一刀惊世骇俗,那也不过堪堪与李莲花一剑打成平手。
只是李莲花,却不是李相夷,那句“李门主大大退步了”不知是讽刺了谁。角丽谯心眼灵活,明白过来也不生气,仍是言笑晏晏,“李门主当年何等威风,小女子怕得很,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能与李门主打成平手。”她明眸流转,将李莲花上上下下细看了一遍,又叹道:“不过李门主终归是李门主,小女子实在想象不出你是如何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这些年来,你吃了多少苦?”
“我吃了多少苦,喝了多少蜜,用了多少盐多少米之类……只怕角大帮主的探子数得比我清楚。”李莲花柔声道,“这些年来,你何尝不是受苦了?”角丽谯一怔,秀眉微蹙,凝神看着李莲花,李莲花眉目温和,并无讽刺之意。她这一生还从未听人说过“你何尝不是受苦了”这种话,倒是大为奇怪,“我?”
李莲花点头,角丽谯凝视着他,那娇俏动人的神色突地收了起来,改了口气,“我不杀你,料想你心里清楚是为了什么。”李莲花颔首,角丽谯看着他,也看着他四肢的铁镣,“这张床以精钢所制,铁链是千年玄铁。你是聪明人,我想你也该知道寻死不易,我会派人看着你。”李莲花微微一笑,答非所问,“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角丽谯眉头仍是蹙着,她素来爱笑,这般神色极是少见。
“你与刘可和合谋杀人,刘可和是为了刘家,你又是为了什么?”李莲花握住一节铁镣,轻轻往上一抛,数节铁镣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手接住,“你在宫中住了多少时日?清凉雨是你的手下,盗取少师对誓首?为了什么?逼宫?”
角丽谯缓缓地道:“不错。”她面罩寒霜,冷漠起来的样子当真皎若冰雪,“我想杀谁便杀谁,向来如此。”
李莲花又道:“你想做皇帝?”
角丽谯红唇抿着,居然一言不发。
李莲花笑了笑,十来天不曾说话,一下说了这许多他也有些累了,慢慢地道:“四顾门、百川院,什么肖紫衿、傅衡阳、纪汉佛、云彼丘等等,都不是你的对手,老至武当前辈黄七,少至少林寺第十八代的俊俏小和尚统统拜倒你石榴裙下,你想在江湖中如何兴风作浪便如何兴风作浪——你不是做不到,只是厌了——所以,想要做皇帝了?”
角丽谯秀眉越蹙越深,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目光灼灼看着他。李莲花本不想再说,见她如此眼色,却仿若等着他说个干净,于是换了口气,缓缓说了下去:“你到了皇宫,见了刘可和——或许你本想直接杀了皇帝,取而代之,但朝廷不是江湖,即便你将皇帝杀上十次,百官也不可能认你……所以你必须想个办法。”他温柔地看着角丽谯,“这个时候,皇上召鲁方等人入宫,你在刘可和身边,从他古怪的举动中发现——皇上其实不是太祖的血脉。偌大的秘密被你得知,你便知道你不必杀人,便可以做皇帝——”他望着角丽谯,“你可以拿这天大的机密做把柄,威胁当今皇上做你的傀儡。”
角丽谯淡淡地看着他,就如看着她自己,也如看着一个极其陌生的怪物。
李莲花又道:“你一直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做事之前必求周全,确保自己全无破绽——你手里有皇帝的把柄,也必要不可撼动的实力,他才可能屈从。皇上有‘御赐天龙’杨昀春,那绝非易与之辈,而你呢?”他微笑了,“你却把笛飞声弄丢了。”
角丽谯那严若寒霜的脸色至此方才真的变了,“你——”她目中乍然掠过一抹杀机,扬起手来,就待一掌拍落。
李莲花看着她的手掌,仿佛看得有趣得很,接着道:“若是笛飞声尚在,两个杨昀春也不在话下,你却让清凉雨去盗剑。盗少师只能对誓首——莫非这逼宫篡位之事,你帮中那群牛鬼蛇神其实是不支持的,只有你一人任性发疯不成?你伏在刘可和家中偷袭杨昀春,那一刀当真风光霁月,美得很,可惜便是杀他不死。”他当真十分温柔地看着角丽谯,“清凉雨说要救人,他是要救你,他不想你死在杨昀春剑下。刘可和在清凉雨身上放极乐塔的纸条——他是提醒你,他要你闭嘴。”他柔声道,“你真是疯了。”
角丽谯扬在半空的手掌缓缓收了回来,眼里自充满杀意渐渐变得有些莹莹,“说这许多话,想这许多事,你不累吗?”她轻轻地道,“你可知道,我太祖婆婆是熙成帝的妃子,我想做皇帝……有什么不对?”她一字一字地道,“他们萧家抢了我王家的江山,我抢回来有什么不对?”
李莲花看了她好一会儿,并不答她那“有什么不对”,倒是突然问:“你要当皇帝,那笛飞声呢?”他好奇地看着角丽谯,“莫非……你要他当皇后?”角丽谯蓦地呆住,怔怔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你若要笛飞声做皇后,说不准你要夺江山这件事便有许多人支持……”
角丽谯俏脸刹那一片苍白,突然又涨得通红,过了一阵缓缓吁出口气,她浅浅地笑了起来,仿若终是回过了神,嫣然道:“和你说话真是险了,你看我一个不小心便被你套了这许多事出来。”顿了一顿,她伸手轻轻在李莲花脸上磨蹭了两下,叹道:“你伤得这般厉害,皮肤还是这般好,羡煞多少女人……我若是要娶个皇后,也当娶你才是。”又是略略一顿,她笑靥如花绽放,“莫说什么皇后不皇后了,既然没杀成杨昀春,极乐塔的事又被不少人知道了,做皇帝的事就此揭过,我收手了。”
“那称霸江湖的事,你什么时候收手?”李莲花叹道,“你连皇帝都不想做了,称霸江湖有什么意思?”
角丽谯嫣然看着他,轻飘飘的衣袖挥了挥,“我又不是为我自己称霸江湖,称霸江湖是无趣,不过……”她浅浅地笑,她这浅浅的笑比那风流婉转千娇百媚的笑要动人多了,“有些人,注定便是要称霸江湖的。”
李莲花叹道:“你为他称霸江湖,他却不要你。”
角丽谯美目流转,言笑晏晏地道:“等我称霸江湖,必要将你四肢都切了下来,弄瞎你的眼睛,刺聋你的耳朵,将你关在竹笼之中,然后每日从你身上刮下一块肉来吃。”
“和角大帮主一谈,果是如沐春风,莫怪许多江湖俊彦趋之若鹜,求之若渴。”李莲花却微笑道,“欢喜伤心,失落孤独,姿态都是动人。”
角丽谯终有些笑不下去,她在男人面前无往不利,偏生笛飞声、李莲花都是她克星:一个冷心冷面,无情无义;一个文不对题,胡言乱语。跺了跺脚,她想起一事,瞟了李莲花一眼,盈盈地道:“比起你来,云彼丘要讨人喜欢多了。”说了这句话,她咬着那小狐狸一般的红唇,心情颇好地飘然而去。
云彼丘……
李莲花看着她飘然而去,眉头皱了起来。
角丽谯走后,玉蝶和青术即刻回来。玉蝶还端了一盘子伤药,眼见李莲花毫发无伤,她呆了一呆,手里本来端得还挺稳,突然间叮叮当当发起抖来,比见了鬼还惊恐。李莲花对她露齿一笑,“茶。”
玉蝶从来没听他说过话,蓦地听他说出一个字来,啊的大叫一声,端着那些伤药转身就跑。李莲花忍不住大笑。青术脸色惨白,这还是第一个和帮主密谈之后毫发无伤的人,一般……一般来说……和帮主密谈过的人不是断手断脚,就是眼瞎耳聋,再轻也要落个遍体鳞伤,这人居然言笑自若,还突然……突然说起话来了。
眼见两个孩子吓得魂不附体,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又道:“茶。”
李莲花喝茶,不挑剔茶叶是何种名品,也不挑剔煮茶的水是来自何种名山大川,他什么都喝。青术在心里暗忖,基本上只要是杯水,只要敢告诉他那是杯茶,他都会欣然喝下去,不过他虽然想了很久,却一直没这个胆子。
玉蝶从门外探出个头来,战战兢兢地端了杯茶进来。虽然李莲花不挑剔,但是她还是老老实实泡了上等的茶叶。李莲花喝了口茶,指了指隔壁的屋子,微笑问:“那里头住的是谁?”
青术勃然大怒,这个人和帮主说过话以后还活着就很奇怪了,居然还越来越端出个主人的样子来了,“你闭嘴!乖乖地坐回床上去,等帮主说你没用了,我马上就杀了你!”
李莲花道:“角姑娘和我相识十几年,十几年前你还未出生……”
青术怒道:“胡说!我已经十三岁了!”
李莲花悠悠地道:“可是我与角姑娘已经相识十四年了。”
青术的脸涨得通红,“那……那又怎么样?帮主想杀谁就杀谁,就算是笛飞声那也是……”他的话戛然而止,脸色唰地惨白,已知自己说错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