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克拉拉与太阳 石黑一雄 51504 字 2个月前

友人公寓位于一栋连体住宅内。透过主客厅的窗户,我能看到街对面也立着类似的连体住宅,一排有六栋,每一栋的立面都被刷成了略微不同的颜色,以免有住客上错了台阶,误入了邻居的房门。

那天,就在我们出发去见这位画像人卡帕尔迪先生的四十分钟前,我对乔西说出了这一观察发现。她当时正躺在我身后的皮沙发上,读着一本她从黑色的书架上面拿下来的平装书。太阳的图案落在她抬起的膝盖上面,而她读书正读得入神,只是含混地应了我一声。我对此很是高兴,因为方才她在等待的过程中变得非常紧张。而在我起身站到那扇三格窗边上之后,她马上就明显放松了下来,知道我一看见父亲的出租车在门外停下,就会通知她的。

母亲的情绪也紧张了起来,至于这究竟是因为与卡帕尔迪先生迫在眉睫的会面,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父亲,我就无从判定了。她方才离开了主客厅,我能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打电话的声音。我只要把头贴上墙壁,就能听见她的话语,我甚至考虑过要这样做,因为她有可能是在和卡帕尔迪先生通话。但我又想到了这样做可能会让乔西更加的焦虑,而且再说了,我转念一想,母亲更有可能是在和父亲通话,给他指路。

我既然明白了乔西的心思是指望我留心观望父亲的出租车,便当即将进一步了解友人公寓的计划搁在一旁,全神贯注于三格窗外的视野。我并不介意这一点,尤其是在那台库廷斯机器从窗外经过的可能性永远存在的情况下,而即便我此时不方便追踪它,看到它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一项重大的进展了。

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库廷斯机器从友人公寓门前经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早先,就在我们开车进城的时候,我给了自己太大的希望,因为,还在城郊的时候,我们就从许多维修人的身旁经过,而即便是在那些人不见踪影的情况下,他们的路障也还立在那里,封住了这条或是那条街道。就在那时,我开始觉得,库廷斯机器随时都会出现。然而,尽管我不停地朝着我那一侧的车窗外面张望,尽管我们两度路过其他类型的机器,它却从未现身。这时,车流开始变得缓慢,维修人也越来越少了。母亲和海伦小姐坐在前排,用她俩平常的那种放松的方式聊着天,而在后排,在我身边,乔西和里克两个人轻言轻语地向着彼此指点出车外的景物。有时候,我们路过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会轻轻推一推另一个,接着两人便一起大笑起来,虽然他们连一句交流的话也没说。我们路过了一座盛开着粉色花朵的公园,然后是一栋建筑,上面的一块标牌写着“不得停车,卡车除外”,这时前排的海伦小姐和母亲又笑了起来,尽管两人的声音中都透着戒备。”对他严一点,克丽西。”海伦小姐说。接着道路两边又出现了一些汉字标牌,还有拴在路桩上的自行车,这时天空下起了雨——尽管太阳一直在全力以赴——打着伞的伴侣们开始现身,还有拿杂志遮在头顶的游客们;我还看到一个AF跟在他的少年身边,冲向路边躲雨。”里克,这太荒唐了。”乔西评论着一样东西,然后咯咯笑了起来。就在我们驶入一条街道的时候,雨停了,街边的楼房都非常之高,两侧的人行道全都落入了它们投下的阴影之中;穿着汗衫的男人们坐在前门的台阶上说着话,看着我们经过。”真的,克丽西,就随便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吧,”海伦小姐在说,“我俩已经让你们绕了太远的路了。”我看到两栋灰色的楼房并肩而立,却并不一般高,有人在高的那栋楼房超出邻居头顶的外墙上面画了一幅卡通画,也许是为了让它俩的差距不那么显眼。每次我看到一块严禁停车标牌的时候,脑海中都充满了喜悦,尽管这些标牌同我们商店外面的那几块略有不同。乔西朝前排探过身去,说了一句幽默的话,两个大人全都哈哈大笑。“那我们明天就在那家寿司店等你俩了,”母亲对海伦小姐说,“就在剧院边上。你不会找不到的。”海伦小姐答道:“谢谢你,克丽西,我知道这能帮我的大忙。也能帮里克的忙。”我们驱车经过一片喷泉广场,然后是一座铺满落叶的公园,在那里我又见到了两个AF,接着我们驶入一条繁忙的街道,街边立着高楼。

“他迟到了。”乔西在沙发上说道,我听到了她手中的书本落在地毯上的一声闷响,“不过我猜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意识到她是在试图开个玩笑,于是笑出声来,然后说道:“可我确信他非常急切地要与乔西团聚。你一定还记得我们过来的时候,车流有多么的迟缓。现在他大概也碰到了同样的情况。”

“老爸从来都不守时。哪怕老妈都答应了会替他付打车钱。好吧。我打算将有关他的一切都暂且忘记一小会儿。绝对不值得小题大做。”

就在她弯腰去捡那本掉落的平装书时,我再度转身面向那扇三格窗。友人公寓窗外的街景和商店外面的景象很不一样。出租车很少见,但其他类型的汽车——各种大小、形状和颜色——一辆辆地疾驰而过,又在我视野的最左端停了下来,那里有一杆长臂交通信号灯高悬在街道上空。这里的跑步者和游客也要少一些,但我见到了更多的头戴耳机的步行者——还有更多骑自行车的人,一些人用一只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把着方向。一度,乔西评论父亲迟到的话音刚落,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从窗外经过,腋下夹着一块大板子,形状好像一只被压扁的鸟儿,我担心那块板子会招风,害他失去平衡。可他身手敏捷,风驰电掣地绕过一辆辆汽车,直到他来到了最前排,就在那杆交通信号灯的正下方。

母亲在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变得焦躁了起来,我知道乔西听得到,可当我瞥向身后时,却发现她似乎依然沉浸在她的书本中。一个牵着狗绳的女人从窗外走过,然后是一辆旅行车,车身上写着“吉奥家咖啡店熟食”。这时,就在门外,一辆出租车缓缓停了下来。主客厅比人行道的路面要高一些,所以我看不到出租车内部的情形,但母亲的说话声停了,这下我确定了来者正是父亲。

“乔西,他来了。”

起初她还在读书。接着她深吸一口气,坐起身来,放手让书本又落在了地毯上。“你肯定觉得他是个呆子,”她说,“有些人总觉得他是个呆子。可实际上他超级聪明的。你得给他一个机会。”

我看到一个高大但驼背的身影,披着一件灰色的雨衣,从出租车里钻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纸袋。他狐疑地抬头看了看我们这栋房子,我猜他是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栋,因为我们这一面的排屋和街对面的一样,看上去也都很相像。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个纸袋,就像有人捧着一只累得走不动路的小狗。他选对了台阶,说不定都看到了我,尽管我在给了乔西预警之后,立刻便退回了房间里面。我以为母亲这时会回到主客厅,我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她却停留在了外面的门厅里。接下来的时间似乎格外的漫长,乔西和我——还有门厅里的母亲——全都无声地等待着。这时门铃响起,我们又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然后是他们的说话声。

他俩柔声细语地说着话。门厅和主客厅之间的那扇门开了一半,乔西和我一我俩此刻都站在屋子的正中间——密切关注着门那头的迹象。这时父亲走了进来,身上的雨衣不见了,但双手还捧着他那只纸袋。他身穿一件还算高级的办公室夹克,可夹克下面却是一件老旧的棕色毛衣,衣领高及他的下巴。

“嘿,乔西!我最亲爱的小野兽!”

他显然想要以一个拥抱来迎接乔西,于是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地方搁下纸袋,可乔西自己上前一步,伸出双臂环抱住了他,连人带纸袋子。就在他接受她的拥抱的同时,他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移,最后落在了我的身上。接着他移开目光,闭上双眼,让自己的脸颊靠在她的头顶上。他俩就这样静立了一会儿,一动不动,甚至都没有像母亲和乔西早晨告别时那样缓缓地摇摆。

母亲同样一动不动,站在稍远处,两只肩膀靠着两个黑色的书架,不苟言笑地看着他们。拥抱还在持续,等到我再度瞥向母亲时,发现屋里的那一整片区域都被分割了开来,她那双眯起的眼睛在一个方格接着一个方格中不断重现,一些方格中的眼睛看着乔西和父亲,另一些方格中的眼睛则看着我。

终于,两人的手臂松开了,父亲微笑着把纸袋举高了一些,好像它需要氧气似的。

“给,小野兽,”他对乔西说道,“给你带来了我最新的小作品。”

他把纸袋递给乔西,托住袋子的底部,直到她也学样做出同样的动作,接着两人并肩在沙发上坐下,朝着袋子里面张望。乔西没有把东西从袋子里取出来,而是从两边把纸撕开,露出一面看上去很粗糙的小圆镜,装在一个小小的支架上。她用膝盖托住镜子,接着问道:“这是什么呀,老爸?化妆用的吗?”

“只要你想。可你没细看。好好看它一眼。”

“哇哦!太神奇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所有的镜子照出来的人脸都是反的,却从来没有人提意见一事儿难道不奇怪吗?这面镜子照出来的是你真正的模样。而且不比一般的化妆粉盒更重。”

“了不起!是你发明的吗?”

“我很想说是我,但真正的功劳属于我的朋友本杰明,他也是我们社区里的一位伙计。是他想出来的这个主意,可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在现实世界里将它实现。这部分的工作就由我来做了。新鲜出炉的,上周刚完成。你觉得怎么样,乔西?”

“哇哦,真是一件杰作。这下我要整天在公共场合照自己的脸了。多谢!你真是个天才。这东西要电池吗?”

接下来的一会儿工夫,父亲和乔西继续谈论着这面镜子,说到一半又突然打住,用开玩笑的方式互相打了个招呼,好像那一刻是他俩的第一次相见似的。他们的肩膀碰在了一起,两人说话的时候,时常会越挨越紧。我依然站在房间的正中央,偶尔父亲会朝我投来一瞥,我以为乔西随时都会介绍我俩认识。但父亲的到来让她兴奋了起来,她继续语速飞快地对他说着话,很快父亲就不再瞥向我这边了。

“我的新物理家教,老爸,我敢说他懂的还不及你的一半。而且他是个怪咖。要不是因为他的认证资质超级过硬,我肯定会说:老妈,我们得叫人把这个家伙给抓起来。不,不,别急眼,他没有不得体的举动。只是他明显在他的工棚里面捣鼓什么东西,你懂的,要把我们所有人都炸上天。嘿,你膝盖怎么样?”

“哦,好多了,谢谢。事实上,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还记得我俩上次出去的时候,你吃的那块曲奇吗?那块看上去好像中国主席的曲奇?”

尽管乔西说话时的语速很快,而且衔接流畅,我却依然能够看出,她在开口之前,先在脑子里把每句话都过了一遍。这时母亲——她刚才又离开房间,去了门厅——回来了,穿着自己的外套,手里还高举着乔西的那件厚夹克。她径直打断了乔西和父亲的交谈,开口道:

“保罗,快点。你还没有对克拉拉说你好呢。这位就是克拉拉。”

父亲和乔西沉默了,一齐朝我看来。接着父亲说道:“克拉拉。你好。”他从踏进公寓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已然消失了。

“我真不想催你俩,”母亲说,“可你过来就迟到了,保罗。我们还有约要赴。”

父亲的微笑重又回到了脸上,但现在他的眼中有了怒火。“我差不多有三个月没见到我女儿了,现在我和她说五分钟的话都不行吗?”

“保罗,是你坚持要在今天和我们一起去的。”

“我想我有权利一起去,克丽西。”

“没人否认这一点。可你不能害我们迟到。”

“这家伙就这么忙吗……”

“别害我们迟到,保罗。还有,到了那儿以后,你表现好点。”

父亲看看乔西,耸了耸肩。”瞧见没,这就闹别扭了,“说完他哈哈笑了,”那就来吧,小野兽,我们最好快点出发喽。”

“保罗,”母亲说,“你还没有对克拉拉说过话。”

“我刚刚说你好了。”

“快点。再和她多说两句。”

“家庭的一分子。你是这个意思吧?”

母亲瞪视着他,接着又似乎对某件事情改了主意,于是在半空中挥了挥乔西的夹克。

“来吧,宝贝。我们得走了。”

*

就在我们出门等着母亲开车过来的时候,父亲——他这时又披上了他那件雨衣一站在那里,一只手臂搂着乔西。他俩站在人行道靠前的路沿上,我则站在后面,几乎贴上了连体住宅的围栏,路上的行人从我们中间穿行而过。由于我们所处的位置以及不同寻常的户外音效,我很难听清他们说话。一度,父亲朝我转过身来,嘴里却依然在和乔西说话,即便他的眼睛正在细细审视我。这时一个戴着大耳环的黑肤女士从我们中间走过,等到她走远了,父亲已经再度背对着我了。

母亲的汽车到了,乔西和我坐进后排;就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我试图看着她的眼睛,给她慰藉,免得她因为要为肖像画师当模特而感到焦虑。可她只是望着她那一侧的车窗外面,并没有看向我。

母亲的车一点儿也开不快,她刚切出一条车道,却又在另一条车道上被堵住了。我们路过一扇扇被卷帘封住的大门,还有窗户上打着大叉的房子。天空中又下起了雨,撑伞的伴侣们现身了,牵着狗绳的人们步履匆匆。一度,我这一侧的窗外出现了一堵被雨水浸透了的墙——离我非常之近,只要放下窗户,就能伸手摸到——上面画满了愤怒的卡通文字。

“情况还不算太糟,”母亲在和父亲说话,“我们人手不够。每场活动的预算缩减了差不多百分之四十。我们永远跟公关部门的人不对付。但除此以外,是的。一切都好。”

“斯蒂文还是那么有存在感?”

“当然了。还是从前那个和蔼可亲的大人物,一如既往。”

“知道吗,克丽西。我真的想问一句,这样干值吗?你还在这样子咬牙坚持着。”

“我好像没听懂。我在咬牙坚持什么?”

“古德温斯。你的法律部门。这一整个……工作的世界。你睁开眼睛的每一分钟都要受你曾经签下的某份合同的束缚。”

“拜托,我们不要再老调重弹了。我对你的遭遇很是难过,保罗。我很难过,而且依然很愤怒。但我一直咬牙坚持,借用你的话说,是因为哪天我一旦停下,乔西的世界,我的世界,就会崩塌。”

“你凭什么如此确定,克丽西?你瞧,这确实是一大步,我知道。我只是建议你想得再远一点。试着从一个新的视角来看待事情。”

“新的视角?得了吧,保罗。别再开口宣扬你很高兴事情最后是这样一个结果了。你所有的才华。你所有的经验。”

“想听真心话?我认为,被替代是我遇到的一件最好的事情。我总算解脱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你当年可是王牌啊。无与伦比的知识,专家级别的技能。要说没人能给你一块用武之地,这怎么说得通?”

“克丽西,我得告诉你,对于这件事情你比我要耿耿于怀得多得多。被替代使我得以用一个全新的视角来审视世界,我真心相信这帮助我分清了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就在我现在住的地方,我遇到了许多和我想法一模一样的体面人。他们全都走过了和我一样的路,一些人的事业远比我的要辉煌。我们的看法全都一致,而我真诚地相信我们不是在自欺欺人。我们现在要比我们以前过得更好。”

“真的吗?每个人都这么想?就连你那个朋友,那个以前在密尔沃基当法官的人也这么想?”

“我没说我们现在就是一帆风顺了。我们全都有不走运的时候。但与我们之前的遭遇相比,我们头一回感觉……感觉自己终于真正活了一回。”

“这话从前夫嘴里听到真是好啊。”

“抱歉。我说,别讲这个啦。我有几个问题。关于这个画像。”

“现在不行,保罗。这里不行。”

“嗯。好吧。”

“嘿,老爸,”坐在我边上的乔西喊道,“你只管问你想问的话。我不听。”

“你不听才见鬼呢。”父亲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别再争论画像的事儿了,保罗,”母亲说,“你欠我的。”

“我欠你?我不太明白我怎么会欠你任何东西,克丽西。”

“现在不行,保罗。”

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我们刚刚路过的严禁停车标牌正是我如此熟悉的那一块;与此同时,RPO大楼出现在了乔西那一侧,那些眼熟的出租车也在我们的四面八方现了身。可就在我兴奋地转向我们的商店时,却看出了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当然,我以前从来没有站在街道上观察过商店,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橱窗里面既没有AF,也没有条纹沙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摆放着彩色瓶子的展窗,还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嵌入式照明”几个字。我把身体完全转向后方,不想让目光离开商店,而就在这时,乔西说话了:

“嘿,克拉拉,你知道我们到哪儿了吗?”

“是的,当然。”可我们这时已经过了人行横道,而我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一眼鸟儿们是不是还落在交通信号灯上。事实上,商店的新外观让我大吃了一惊,使得我完全没能按照我的习惯观察周遭环境。接着,我们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街区,我再次转身,透过后挡风玻璃望向车外,看着RPO大楼越变越小。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乔西的声音中透着关心,“我想,你的老东家也许搬家了。”

“是的。也许吧。”

但我没时间去想那家商店了,因为接下来出现在我眼前的——透过前排两个座椅的间隙——正是库廷斯机器。不等我们的距离近到足以读出机体上面的名字,我就已经认出它了。它就在那里,三根烟囱朝外面喷吐着污染,跟从前一样。我知道我应该感到愤怒,可在经历了商店带给我的意外之后再与它偶遇,我对于这台可怕的机器心生的却是某种近乎善意的感情。接着我们便与它擦肩而过,母亲和父亲继续气氛紧张地说着话,这时乔西在我耳边说道:“这些商店,老是变来变去的。那天我来找你的时候,就担心发生这种事情。担心那家店已经不见了,带着你和你的朋友们一起走了。”

我给了她一个微笑,但什么话也没有说。前排大人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响了。

“听着,保罗,这件事我们已经说了一遍又一遍了。乔西、克拉拉和我一会儿都要进去,我们要完全按计划行事。你答应过的,还记得吗?”

“我是答应过,可我总还能发表评论吧,是不是?”

“这里不行,你不能!现在不行,在这辆该死的车里面也不行!”

乔西自始至终一直在和我说着什么,但她也渐渐分了心。这时,趁着大人们都闭口不言的工夫,她又说话了:

“你要是想,克拉拉,我们明天可以出去找它,只要有时间。”

我差点就以为她指的是库廷斯机器了,但随即意识到她是在说经理和其他AF可能去往的新店址,不管那地方是在哪里。我心想,她仅凭橱窗的外观有变化就断定他们已经搬家了,未免有些草率;可正当我要说出我的想法时,她却朝前排的大人们探过身去。

“老妈?假如明天有时间,克拉拉想去搞明白她的老东家出了什么事。我们能去吗?”

“要去就去吧,宝贝。我们说好了的。今天我们去见卡帕尔迪先生,你按他的要求做。明天我们做你想做的事。”

父亲摇摇头,转向他那一侧的车窗,但因为乔西就坐在他的正后方,所以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别担心,克拉拉。”她伸过手来,碰了碰我的胳膊,“我们明天会找到它的。”

*

母亲驾车驶离街道,开进了一个四面被铁丝网围住的小院子。围栏上面钉着一块不许停车的标牌,但她还是正对着那块牌子停了车,就挨着院子里仅有的另一辆车。我们下车的时候,发现地面硬邦邦的,而且有许多处裂缝。乔西挨着父亲,开始用她那小心翼翼的步伐朝着一栋俯瞰庭院的砖楼走去;也许是因为这高低不平的地面,父亲一直抓着她的胳膊。母亲则站在车旁,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没有动弹。接着,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来到我的面前,抓起了我的胳膊,然后我俩一道迈步向前走去,仿佛是在模仿父亲和乔西。

砖楼的左右两边没有其他相邻的建筑,而我将它认定为“楼”而非“宅”,是因为那些砖结构都没有刷漆,还有黑黢黢的太平梯走着之字形向上爬升。砖楼共有五层,屋顶是一个大平台,整栋楼给我的感觉是,它之所以没有邻居,是因为这里发生过某件不幸的事情,维修人这才不得不将左邻右舍清空。就在我跨过那些裂缝的时候,母亲探过身来,和我挨得更紧了。

“克拉拉,”她轻声说道,“记住。卡帕尔迪先生待会儿会问你几个问题。事实上,他也许会有不少问题。你只管回答。好吗,宝贝?”

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宝贝”。我答道:“好的,当然。”接着那栋砖楼便矗立在我们面前,我看到砖楼的每一扇窗户里面都有一个坐标纸图案。

一楼的两个垃圾桶边上有一扇门,乔西和父亲来到门边,转过身来等待着,好像是指望着母亲来领着我们进门。看到这一幕后,她放开我,独自走到门前。她静静地在那儿立了片刻,然后按下了门铃。

“亨利,”她对着墙上的扬声器说,“我们到了。”

*

卡帕尔迪先生的屋宅内里和外观截然不同。在他的主房间里,地板和那几面巨大的墙壁呈现出近乎同一种色度的白色。装在天花板上的大功率聚光灯自上而下地打在我们身上,只要一抬头,就很难不被照花了眼。这样大的一片空间,里面的家具却非常之少,只有一只黑色的大沙发,前面是一张矮桌,上面摆着卡帕尔迪先生的两台相机和配套的镜头。同我们店里的玻璃展品推车一样,那张矮桌下面装有轮子,可以轻松地在地上移动。

“亨利,我们不想累着乔西,”母亲在说话,“也许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吧?”

“当然。”卡帕尔迪先生朝着远处的一角挥了挥手,那里有两张图表并排钉在墙上。我能看出,每一张表上都画着许多条以各种角度纵横交叉的直线。图标前面放了一把轻便金属椅,还有一盏有三脚架的照明灯。此刻那盏三脚架照明灯没有打开,那远处的一角看上去昏暗又孤独。乔西和母亲神色恐惧地凝望着那里,卡帕尔迪先生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于是碰了碰矮桌上的某样东西,那盏三脚架照明灯立刻焕发出生机,将整个角落照得通明,却又制造出了新的阴影。

“完全用不着紧张。”卡帕尔迪先生说。他顶着一颗秃头,留了一把几乎遮住嘴巴的大胡子。我判断他年龄在52岁。他的那张脸似乎时刻准备着绽开笑容。”一点都不费劲的。那么,如果乔西准备好了,我们要不就开始吧。乔西,这边请,可以吗?”

“亨利,等等,”母亲开口道,她的声音在整个空间里回荡,“我还想着要先看一眼那件肖像呢。看看你到目前为止的进度。”

“当然可以,”卡帕尔迪先生说道,“虽说你得明白,工作仍在进行中。而外行是很难理解这种东西是如何慢慢成型的。”

“我还是想看一眼。”

“我领你上楼。事实上,克丽西,你知道你无须征求我的许可。你在这里是老大。”

“这东西有点吓人,”乔西说道,“但我也想偷偷瞟一眼。”

“呵呵,不行,宝贝。我答应过卡帕尔迪先生的,你现在什么都还不能看。”

“我恐怕也持同样的意见,”卡帕尔迪先生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乔西。按照我的经验,如果对象过早地看到了肖像,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我需要你完完全全地保持自然。”

“到底是对什么保持自然呢?”父亲问道,洪亮的声音在屋里回荡着。他一直披着他那件雨衣,哪怕卡帕尔迪先生两度请他把衣服挂在进门处的一个挂钩上。他这时已经信步来到了那两张图表前,皱着眉头研究起它们来。

“我的意思是,保罗,如果对象——眼下也就是乔西——变得过于不自然,她的姿态就会开始忸怩起来。我仅仅是这个意思。”

父亲还在盯着墙上的图表不放。接着他摇了摇头,就像他刚才在车里的姿态。

“亨利?”母亲说,“现在我能进你的工作室了吗?看看你忙得怎么样了?”

“当然。跟我来。”

卡帕尔迪先生把母亲领到了一道通向上方楼厅的金属楼梯前。我透过台阶的间隙,看着他俩登梯的脚步。上到楼厅后,卡帕尔迪先生在一扇紫门边的数字键盘上面按了几下;一声短促的嗡鸣过后,两人走了进去。

紫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了,我走到乔西落座的那张黑色沙发跟前。我想要说一句打趣的话来让她放轻松,但父亲抢先在那个灯火通明的角落里发话了。

“我猜他的构想,小野兽,是让你一遍一遍地在这两张图表前面拍照。”他又走近了一步。”瞧瞧这个。每根线上面都标着测量尺寸。”

“知道吗,老爸,”乔西说道,“老妈说你答应好了今天过来不闹别扭的。但也许这不是一个特别好的主意。我们可以换个地方碰头的。干点别的事情。”

“别担心,我待会儿再去干点别的。干点比这个有意思的事情。”说完他转过身来,温柔地对她笑了,“这件肖像。就算是能完成吧。我不开心的地方在于,我肯定是没法把它放在身边的。因为你妈肯定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

“你随时都可以过来看呀,”乔西说,“你可以把这当成是借口嘛。这下就可以常来了。”

“听着,乔西,我很抱歉。抱歉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真希望我能多陪陪你。多多陪陪你。”

“没关系的,老爸。现在一切都好起来了。嘿,克拉拉。你觉得我这位老爸怎么样?不算特别疯,对吧?”

“我非常高兴能够见到保罗先生。”

父亲依然在看着图表,就像我没有说话似的,一面还对着某处细节打着指点的手势。等到他终于转身面向我时,他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微笑的褶皱。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克拉拉。”他说。说完他又看着乔西:“你猜怎么着,小野兽。我们快点把这档子事情给了结了。然后我们就可以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就咱们俩。有个地方我估计你会喜欢的。”

“行啊,当然可以。只要老妈和克拉拉没意见。”

她扭头朝身后望去,而就在那一刻,在上方的楼厅,紫门打开了,卡帕尔迪先生走了出来。他透过门洞,回头朝工作室里面喊道:

“你想在里面待多久都可以,别拘束。我最好过去照顾一下乔西。”

我听到母亲的声音说了句什么,接着她也来到了门外的楼厅里。她失去了往日那种背脊挺得笔直的仪态,卡帕尔迪先生朝她伸出一只手,仿佛随时准备在她摔倒的时候扶住她。

“你还好吧,克丽西?”

母亲推开卡帕尔迪先生朝前走去,迈步走下楼梯,手抓着扶栏。楼梯下到一半,她停下脚步,把头发向后一捋,接着走完了剩下的台阶。

“你觉得怎么样?”乔西问道,目光急切。

“还不错,”母亲说,“结果会很不错的。保罗,你要是想看,就上去看吧。”

“要不等一会会儿吧,”父亲说,“卡帕尔迪,麻烦你今天快一点让我们完事。我想带乔西出去喝杯咖啡,吃块蛋糕。”

“没问题的,保罗。一切尽在掌握中。你确定你那边还好吗,克丽西?”

“我很好。”母亲一面说着,一面却加快了脚步,奔着那张黑沙发而去。

“乔西,”卡帕尔迪先生说,“在我们开始之前,我真心想要请这位克拉拉帮我一个小忙。我有一个小任务要分配给她。我在想,也许她可以就趁着我们拍照的工夫上手来做。没问题吧?”

“我这边没意见,”乔西说,“但你应该问问克拉拉。”

但卡帕尔迪先生这时却对着父亲说话了:“保罗,也许作为一名科学家同行,你会赞同我的看法。我相信AF能够带给我们的好处远远超出了我们当下的认知范畴。我们不应该惧怕他们的智力。我们应该向他们学习。AF有那么多东西可以教给我们。”

“我是工程师,从来就不是什么科学家。我想你知道这一点。无论如何,AF也从来都不是我的专业领域。”

卡帕尔迪先生耸耸肩,抬起一只手摸摸胡子,好像是要检查它的质地。接着他又转向我,开口说道:“克拉拉,我为你设计了一个小测验。某种调查问卷。就在楼上的屏幕上面,准备就绪了。你要是不介意去填一填的话,我会感激不尽的。”

不等我说话,母亲先说道:“这是个好主意,克拉拉。趁着乔西摆拍的时候,给你点事情做做。”

“当然。我很乐意帮忙。”

“多谢!那东西一点也不难,我保证。事实上,克拉拉,我希望的是,你不要用力过度。整个测验在你反应自然的情况下效果最好。”

“我明白了。”

“那些其实都算不上是问题。不过,我们干吗不直接上楼呢?让我拿给你看看。大家伙儿,乔西,这要不了一分钟的。我一安顿好克拉拉,马上就下楼来。乔西,你今天看上去棒极了。这边请,克拉拉。”

我本以为他也要把我带到紫门前,但我们却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那里也有一道金属楼梯通向这一片区的楼厅。卡帕尔迪先生先我一步登上楼梯,我跟在后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我回头瞥了一眼楼下,看到乔西、母亲和父亲都抬头望着我们,母亲依然坐在那张黑沙发上。我朝乔西挥手,但楼下的几个人全都没有动弹。这时乔西冲着上面喊道:“好好干,克拉拉!”

“这边请,克拉拉。”楼厅很窄,材质是和楼梯一样的深色金属。卡帕尔迪先生替我拉开一扇玻璃门,门后面是一个比乔西的洗手间还要小的房间,一把面对着屏幕的软写字椅占据了最显眼的位置。“请坐吧。一切就绪,就等你了。”

我在椅子上坐下,肩膀抵着一面白墙。屏幕下方是一块窄板,上面有三个控制装置。

房间太小了,卡帕尔迪先生没法和我一起进来,于是就一面让那扇玻璃门开着,一面指点我,偶尔伸过手来操作那几个装置。我认真地听他说话,尽管我渐渐意识到,就在楼下,母亲和父亲又在用气氛紧张的声音说话了。透过卡帕尔迪先生的话语,我听到母亲在说:“没人坚持要你留下,保罗。”

“这话前后不一致,”父亲在说,“我只是想指出前后矛盾的地方。”

“我没想要前后一致。我只是想给我们找到一条出路。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呢,保罗?”

在我身边,卡帕尔迪先生哈哈笑了;他撇下讲到一半的操作说明,对我说道:“哦,天啊。看起来我得下楼去做裁判了!你这边都妥了吗,克拉拉?”

“谢谢你。全都清楚了。”

“非常感谢。你有任何搞不懂的地方,只管叫我。”

他关门的时候,门扉都碰到了我的肩膀,但透过玻璃我的视线足够清晰,看得见卡帕尔迪先生降入楼厅层下方的身影。接着我又放任自己的目光飘向远处,穿越空无一物的空气,望向对面的楼座和母亲方才现身的那扇紫门。

我开始做卡帕尔迪先生的问卷。有时,问题会以文字形式出现在屏幕上。另一些时候,我会遇到一些不断变幻的图表,还有些时候,屏幕会突然变暗,扬声器里会发出有着许多层次的声音。一张面孔——乔西的,母亲的,陌生人的——会出现又消失。起初,十二个数位或符号的简短回答就足够了,但随着问题越来越复杂,我发现自己给出的回答也长了起来,有些都超过了一百个数位或符号。自始至终,楼下传来的声音都剑拔弩张,但玻璃门这时已经关上,我也就听不清他们的话语了。

我的作业做到一半的时候,我透过玻璃瞥见有影子在动,随即看清了那是卡帕尔迪先生正领着父亲走上对面的楼厅。我继续我的作业,但现在我已经把握了其中心意图,不再需要全神贯注了,我也就有余力看着父亲一面紧张地裹紧身上的雨衣,一面走近那扇紫门了。他背对着我,我的视线又要穿透那面磨砂玻璃,因此我不能十分确定,但他看起来像是突然间病了。

但陪他站在楼厅上的卡帕尔迪先生看起来却全无心事,谈笑自若。接着他抬手去按紫门边上的那个数字键盘。从我所在的这个小隔间里面,我听不见那扇门解锁的嗡鸣声,但等到我再度瞥向他俩时,父亲已经进去了,卡帕尔迪先生把身子探进门洞里面,嘴里说着什么。这时我看到卡帕尔迪先生突然后退一步,接着父亲走了出来;尽管隔着磨砂玻璃我看不太确切,但他似乎不再有病色,而是充满了一种新的力量。他好像并不介意自己险些把卡帕尔迪先生撞开,而是不管不顾地甩开大步,冲下楼梯。卡帕尔迪先生看着他,摇了摇头,就像父母看着一个大闹商店的孩子,然后关上了紫门。

屏幕上的画面现在变化的速度加快了,但我的任务还是一目了然,几分钟后,自始至终都头脑清晰,我半推开了身边的玻璃门。这时楼下的声音我能听得更分明了。

“你在这里强调的是,保罗,”卡帕尔迪先生说,“我们所做的工作如何定义我们。这就是你的观点,对吗?它定义我们,有时候不公正地定义我们。”

“你误解我观点的方式非常聪明,卡帕尔迪。”

“保罗,行啦。”母亲说。

“抱歉,卡帕尔迪,这话听起来可能不太礼貌。但坦率地讲?我认为你在蓄意曲解我的话。”

“不,保罗,你真的没有把意思说明白。任何工作都始终面临着道德选择。这是真的,无论我们有没有从中得到报酬。”

“你真体贴,卡帕尔迪。”

“保罗,行啦,”母亲又说了一遍,“亨利只是在做我们请他做的事。不多,也不少。”

“这一点也不奇怪,卡帕尔迪——亨利,不好意思——像你这样的人,确实很难理解我要说的话。”

我把装了脚轮的椅子向后推开,起身穿过玻璃门,走上楼厅。我已经确定了楼厅是一个长方形的回路,与四面墙壁全都相接。现在,我选择了楼厅的后半段,紧贴白墙,小心翼翼地不把脚下的金属网踩出声音来,还要用心避免以任何角度切过探照灯的光束,以免在楼下制造出移动的阴影。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我来到了紫门边,输入了我已经观察了两遍的密码。之前的那种短促的嗡鸣声再度响起,但这一点楼下的那些人同样没有察觉。接着我便走入了卡帕尔迪先生的工作室,随手将门在身后关上。

房间呈L形,我眼前的这一截拐了个弯,通入落在这栋建筑的常规边界之外的一个拓展区域。通向这个弯道的是两排工作台,固定在左右两边墙上,上面摆满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形体、织物、小刀和工具。但我没有时间关注这些了,依然朝着那个弯道走去,一面谨记着要留心脚下,因为这里的地板还是之前的那种金属网材质。

我拐过了L形的那个弯,看到乔西就在那里,悬浮在半空中。她的位置不算太高——双脚大约到我的肩膀一旦因为她的身体前倾,双臂大张,十指展开,所以给人的感觉仿佛是她被冻结在了摔倒的那一刻。小小的光束从各个角度照亮了她,不给她任何躲避的空间。她的面庞非常像真正的乔西,但因为这双眼睛没了那善意的微笑,所以她那张呈现出上扬曲线的嘴巴给了她一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表情。这张脸看上去失望又害怕。她的衣服不是真正的衣服,而是用薄绵纸做成的,上半身的部分做出T恤衫的样子,下半身的部分做出宽松短裤的样子。绵纸呈浅黄色,半透明状,在刺眼的灯光下让这个乔西的胳膊和腿显得格外纤弱。她的头发在脑后扎着,就像真正的乔西生病时的发型,而这也是唯一一处让人感觉无法信服的细节,这头发用的是一种我从未在任何AF身上见过的材质,我知道这个乔西对此是不会高兴的。

观察完毕之后,我决意赶在有人发现我离开了那个小隔间之前返回那里。我小心地走过那两排工作台,轻轻地打开紫门。门又发出了那种嗡鸣声,但我能够通过楼下的声音判定没人听见。我同样能够判定,现在那里愈发充斥着紧张的氛围了。

“保罗”——母亲的声音近乎吼叫——“你从一开始就铁了心要闹别扭。”

“来吧,乔西,”父亲说,“我们走。就现在。”

“可是老爸……”

“乔西,我们现在就走。相信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认为你不知道。”母亲说,接着卡帕尔迪先生的声音盖过了她:“保罗,行啦,放松点。如果这里头有误会,那我承担全部的责任,并且道歉。”

“你到底还需要多少信息?”父亲问道——现在他也吼了起来,但这或许是因为他正在走向房间另一头的缘故,“你居然没要求取她的血样,我很惊讶。”

“保罗,讲点道理。”母亲说道。父亲和乔西同时开了口,但这时卡帕尔迪先生的声音盖过了他俩:

“没关系,克丽西,放他们走。放他们走,这不会有任何影响的。”

“老妈?我干吗不跟着老爸现在就走呢?那样至少你俩就不用大吼大叫了。我要是留在这里,事情只会越来越糟。”

“来吧,小野兽。咱们走。”

“我们待会儿再见,老妈,可以吗?拜拜,卡帕尔迪先生……”

“放他们走,克丽西。放他们走吧。”

大门在他俩身后关上了,关门声在整栋楼里回荡着。这时我想起了那辆汽车是母亲的,不知道父亲有没有钱叫出租车载着他和乔西去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乔西没有想到要带上我,这让我感觉有一点点奇怪,但母亲还在这里,我又想起了我俩一同去摩根瀑布的那一日。

我跨出隔间,站上外面的平台一这下我用不着再躲躲闪闪或是蹑手蹑脚了。我把身体探出钢铁护栏,看到母亲坐在了乔西先前落座的地方——图表前面的那把金属椅上。卡帕尔迪先生穿过房间走了过来,一直走到我的正下方;我能看到他那颗光头的秃顶,但看不到他的表情。接着他又继续迈着迟缓的步子朝母亲那边走去,好像迟缓是他善意的一个标志似的,最后在那盏三脚架照明灯边上停下了脚步。

“我看得出来你有顾虑,”他用一种新的、轻柔的嗓音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一件事。这种事情我之前已经见过许多回了。而最终的赢家总是那些坚持下去、保持信心的人。”

“我没顾虑才见鬼了呢。”

“你一定不能让保罗动摇你的决心。记住了。这件事情你已经从头到尾想清楚了,而他没有。保罗的头脑是糊涂的。”

“保罗不是问题。让保罗见鬼去吧。问题在于……在于楼上的那件肖像。”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抬,朝我这边瞟来,正好看到我。她的眼睛越过了顶灯刺眼的强光,久久地落在我身上,接着卡帕尔迪先生也转过身来,抬头看向我。然后他又用疑惑的眼神看向母亲。母亲依然在紧盯着我,一只手现在举到了额前。

“好啦,克拉拉,”她终于说道,“下来吧。”

就在我走下金属台阶的时候,我眼前的一个细节吸引了我的关注:母亲显露的不是愤怒,而是焦虑。我走向地板那头,但在距离他们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第一个开口的是卡帕尔迪先生。

“你觉得怎么样,克拉拉?我干得还不错吧?”

“她很像乔西,模仿得相当精确。”

“那我猜这就是一个肯定的答复了。顺便问一句,克拉拉,你的测验做得怎么样?”

“我完成了,卡帕尔迪先生。”

“那我非常感谢你的配合。你把数据也安全存储起来了吗?”

“是的,卡帕尔迪先生。我的回答都存储好了。”

一阵沉默;母亲依然坐在她那把椅子上紧盯着我,卡帕尔迪先生则站在他的三脚架灯具边看着我。我意识到他们都在等着我再说点什么,于是接着说道:

“只可惜乔西和父亲都走了。卡帕尔迪先生的肖像进度可能要暂时受到影响了。”

“没关系,”他说,“不是什么太大的挫折。”

“我需要听一听,”母亲说,“我需要听一听,克拉拉,听一听你的想法。关于你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我为自己未经许可就擅自查看肖像的做法道歉。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感觉这是最好的做法。”

“好吧。”母亲说,而我又一次看到了她表现出的是担忧而非愤怒,“现在,跟我们讲讲你怎么想吧。或者不如说,讲讲你认为你在楼上看到的是什么。”

“有一件事情我已经怀疑了有一阵子了,那就是卡帕尔迪先生的肖像并不是一幅画,也不是一件雕塑,而是一个AF。我走进那里,就是为了证实我的猜测。卡帕尔迪先生非常精确地把握住了乔西的外在样貌。尽管髋部也许应该处理得稍窄一点。”

“谢谢你,”卡帕尔迪先生说,“我会记住的。作品尚未完工。”

母亲突然低头把脸埋进手掌里,任由头发披散下来。卡帕尔迪先生面带关切的表情转向她,但并没有离开原位。可母亲没在哭泣,而是又说话了,透过指缝的声音微弱含混:

“也许保罗是对的。也许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个错。”

“克丽西。你不能失去信心。”

她重又抬起头,眼中现在有了愤怒。”这不是信心的问题,亨利。你他妈的凭啥这么确定我到时候就接受得了楼上的那个AF,不管你把她做得有多像?这在萨尔的事情上就没成功,凭啥就会在乔西的事情上成功?”

“我们对萨尔的那次尝试与这一次没有可比性。这件事我们已经说过了,克丽西。我们做出来的那个萨尔只是一个玩偶。一个抚慰丧亲之痛的玩偶,仅此而已。自那以后我们已经进步了很多、很多。你得明白一件事。这个新乔西不会是一个模仿品。她真的就会是乔西。是乔西的一个延续。”

“你要我相信这个?你自己相信吗?”

“我真的相信。我全身心地相信。我很高兴克拉拉进去看过了。我们现在需要她的加入。我们早就需要了。因为克拉拉才是那个会改变结果的人。让这一次的事情变得非常、非常的不一样。你得保持信心,克丽西。你现在不能软弱。”

“但我会相信吗?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真的会吗?”

“抱歉,”我说道,“但我想说,有一种可能是,你们永远都用不到那个新乔西了。现在的这个也许会恢复健康。我相信这件事是很有可能的。当然咯,我会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让这件事发生的机遇。但既然你们都如此沮丧,那我不如现在就说。如果将来真的有那么悲伤的一天,乔西不得不离开人世,那我会尽我的全力。卡帕尔迪先生说得对。这一次和萨尔那次会很不一样,因为你们会得到我的帮助。我现在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每一步上都要求我观察乔西,学习乔西。我希望那悲伤的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但假如它到来了,那我就会利用我所学到的一切来训练楼上的新乔西,让她尽可能地接近之前的那一个。”

“克拉拉。”母亲用一种更加坚定的声音说道——突然间,她被分割成了许多个方格,远远超过了父亲第一次踏进友人公寓时的方格数量。在一些方格中,她的双眼眯着,而在另一些方格中,它们却睁得又大又圆。有一个方格的空间只够容下一只目不转睛的眼球。我能够在某些方格的边缘看到卡帕尔迪先生的部分身体,因此我知道他的一只手举到了半空中,打出一个含混的手势。

“克拉拉,”母亲还在说话,“你的推理不错。我也很感谢你刚才说的那番话。但有一件事我还需要你听一听。”

“不,克丽西,现在还不行。”

“怎么就不行呢?到底怎么就不行呢?你自己也说了,我们需要克拉拉的加入。她才是那个会改变结果的人。”

片刻沉默之后,卡帕尔迪先生说道:“好吧。如果你想要这么做的话。告诉她吧。”

“克拉拉,”母亲说,“我们今天过来,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那个原因不是为了让乔西再多摆拍一会儿。我们过来是为了你。”

“我明白,”我答道,“我理解那个测验的意义。其目的就在于测试我对于乔西的了解达到了何种程度。测试我在何神程度上理解她如何做出决定以及她为何有她的那些情感。我想,测验结果会显示,我完全能够训练楼上的那个乔西。但我还要再说一次:我们不应该放弃希望。”

“你还是不太明白。”卡帕尔迪先生说。尽管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声音却好像来自我视野的边缘,因为此刻我所能看到的依然只有母亲的眼睛。”让我来跟她解释吧,克丽西。从我嘴里说出来要容易一些。克拉拉,我们不是在请你训练新乔西。我们是在请你成为她。你在楼上看到的那个乔西,正如你察觉到的那样,是一个空壳。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我希望不会,但假如它来了——我们要你凭借你迄今学到的一切,占据楼上的那个乔西。”

“你们希望我占据她?”

“克丽西正是带着这个想法才精心挑选的你。她相信你就是最有能力学习乔西的那一个。不仅仅是肤浅地学习,还能深层地、完整地学习。直到第一个乔西和第二个乔西之间再无任何差别。”

“亨利现在和你说起这件事,”母亲开口道——突然间,她身上的割裂消失了——“说得好像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好了的。但事情根本不是这样的。我那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相不相信这一切能行得通。也许我一度相信这样能行。但见到楼上的那件肖像后,我又没主意了。”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们在请你做什么了,克拉拉,”卡帕尔迪先生说,“我们不仅仅是要求你模仿乔西的外在行为。我们还要请你延续她,为了克丽西。为了所有爱乔西的人。”

“可那真的可能吗?”母亲说,“她真的能为我延续乔西吗?”

“是的,她能,”卡帕尔迪先生说,“现在既然克拉拉完成了楼上的测验,我就能拿出科学证据给你看了。证明她已经在相当全面地评估乔西的全部冲动与欲望的道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问题在于,克丽西,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们改不了的。我们这代人依然保留着老派的情感。我们的一部分自我拒绝放手。这一部分自我仍然执着地想要相信我们每个人的内核中都藏着某种无法触及的东西。某种独一无二、无法转移的东西。我们必须放手,克丽西。那里什么都没有。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你有充分的理由就像你现在爱着乔西一样去爱她。你需要的不是信心。只是理性。我必须这样做,这很难,但现在看来在我身上的收效还不错。你也能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