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克拉拉与太阳 石黑一雄 42487 字 2个月前

我原本希望摩根瀑布之旅的阴影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消散,可我失望了,乔西冷冷的态度在那之后又持续了很久。

而更让人不解的则是母亲的态度因摩根瀑布而发生的改变。我本以为这次出游很是顺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因此而升温。然而,同乔西一样,母亲对我也更加疏远了;每次她在门厅里或是楼梯口碰到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我打招呼了。

自然而然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思考,为何交流聚会没有留下任何阴影,而摩根瀑布——尽管我顺从了乔西和母亲的意愿——却引发了这样的后果。又一次,我的脑中闪过了那种可能性:我的局限性——相比B3而言——在那一日不知怎的又显露了出来,使得乔西和母亲全都后悔她们当初所做的选择。果真如此的话,我知道,我最好的做法就是加倍努力地做乔西的好AF,直到阴影散去。与此同时,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竟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我也明白了摩根瀑布之旅的结果可能自始至终都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

不过,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没有多少时间沉湎于摩根瀑布的阴影之中了,因为远足归来的几天之后,乔西的身体就垮了。

*

她太虚弱了,早上没法儿再下楼陪母亲喝那杯匆忙的咖啡了。因此,反倒是母亲上楼来到卧室,站在乔西昏睡的身影旁,背挺得笔直,哪怕是在她啜饮咖啡、低头望着床上的时候。

一旦母亲出门上班,梅拉尼娅管家就会接管一切,她会把安乐椅移到床边,坐在椅子上,大腿上架着她的矩形板,目光在屏幕和昏睡的乔西之间来来回回。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我正在屋里,挨着门口站着,随时准备帮忙,这时梅拉尼娅管家转身对我说:

“AF。你一直在我背后。我心里发毛。外面去。”

她说的是“外面”。我转身对着房门,然后轻声问了一句:“不好意思,管家。你是说房子外面吗?”

“房间外面,房子外面,谁在乎?我一给信号,你就快点回来。”

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到户外去过。不过,很显然,就梅拉尼娅管家而言,没有理由我不能这么做。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兴奋之情涌入脑海,尽管我同时也担心着乔西。

在我的左手边,我能看到上次我遇见里克放飞鸟群的那座草丘。过了草丘就是母亲每天早上出门后驶上的那条公一我自己就是沿着这条路去的摩根瀑布。可我转身避开了这些景物,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穿过碎石地,来到一处能将屋后的田野尽收眼底的地方。

天空灰白而广阔。田野向远方延伸,地势一路缓缓抬升;因此,尽管我不再能够像在卧室后窗前那样居高临下,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却依然清晰可见。比起卧室的视角,从这里看去,草丛的叶片更容易分辨了;但最主要的变化却是,现在我能看到里克家的房子矗立在草甸间了。这时我意识到,假如后窗的位置能再偏左一点点,我们就能从卧室看到里克家了。

但我并没有去想里克家,因为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充斥着有关乔西的种种担忧,尤其是那个让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太阳还没有送来他特殊的帮助,就像他帮助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呢?起初,去摩根瀑布之前的那几天,乔西身体开始虚弱的时候,我就指望着太阳会伸出援手。后来,我也认可了他一时的等待也许是正确的,可现在,乔西的身体每况愈下,关于她未来的那么多事情都蒙上了疑云,而他还是在等待,真是令人困惑。

这件事我已经想过很久了,可现在我一个人来到了户外,田野近在眼前,太阳高悬头顶,我也终于得以将我的几个思绪串联起来了。我能够理解,太阳尽管仁慈,却也非常忙;除了乔西,还有许多人需要他的关注,而即便是太阳,恐怕难免也会忽视像乔西这样的个例,尤其是在她似乎享受着一位母亲、一位管家和一个AF的妥善照料的情况下。这时,一个想法钻入我的脑海:想要让她得到太阳特殊的帮助,或许有必要以某种不寻常的、引人注目的方式吸引太阳的关注。

我走在松软的泥土上,直到我来到了第一片田野的篱笆旁,边上还有一扇好像画框的木门。木门只需提起挂在门柱上的绳圈就能打开,然后,看得出来,我就能畅通无阻地走进田里了。田里的草看上去很高——可乔西和里克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穿过这片草地,一直走到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前了。我能看到路人的脚步踩出的一条小径的起点,通向草丛深处,心里想着自己有多大的可能完成同样的一趟旅程。

我还想到了太阳为乞丐人和他的狗送去特殊滋养的时机,思考着他和乔西的境遇有何重大差异。举例来说,许多路人都认识乞丐人,在他身体虚弱的时候,他是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那些出租车司机和跑步者全都能看到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位都有可能吸引太阳去关注他和他的狗的病情。更重要的是,我记得就在太阳为乞丐人送去特殊滋养前不久发生过什么。库廷斯机器一直在制造可怕的污染,哪怕是太阳也不得不躲避一段时日,而正是在那台可怕的机器消失后的新纪元里,扫清烦恼、满心欢喜的太阳才送上了他特殊的帮助。

我又在画框门前逗留了一会儿,看着草丛摆向一边,然后是另一边,心里想着草丛里面会不会还藏着别的小径,我怎么才能帮忙将乔西从病痛中解救出来。可我还不习惯于独自站在户外,我能感觉到自己开始逐渐迷失方向。于是我转身背对田野,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赖安大夫这段时间上门很频繁,乔西白天大段大段的时间都在睡觉。每天,太阳都会向屋里倾泻他普通的滋养,他的图案时常落在她熟睡的身形上,可他的特殊帮助依然是无影无踪。不过现在,太阳选择等待或许依然是正确的,因为乔西确实一点点地又有了力气,直到最终她能够在床上坐起来了。

赖安大夫告诫过她,叫她不要再上矩形板课程了,所以现在,她一天天地靠枕头撑起身子,用尖头铅笔和速写本创作了许多画作。每次她完成一幅画,或是决定放弃,就会撕下那页纸,丢向半空中,任凭它飘落到地毯上;于是,把这些纸页收集起来,整齐地码堆就成了我的工作。

随着赖安大夫渐渐来得少了,里克上门倒是越来越勤了。梅拉尼娅管家一向对里克有些提防,不过即便是她也看得出来,他的来访让乔西的情绪好了不少。于是她准许了里克上门来做客,尽管她依然坚持做客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里克头一回被带进卧室的那个下午,我正要起身离开,免得打扰他们,梅拉尼娅管家却在楼梯口上拦住了我,小声对我说:“不,AF!你留在那里。确保他们不会胡来。”

于是,这就成为了一种惯例:里克来访期间,我会留在房里,哪怕他有时候用”快走开”的眼神朝我这边看,而且几乎从来不跟我说话,就连你好和再见也不说。要是乔西也给出了这种”快走开”的暗示,我是不会留下的,哪怕梅拉尼娅管家有过指示。可乔西似乎很乐意有我在场——我甚至觉得她能从中得到慰——虽说她也从来没有让我加入他俩的对话。

我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只是坐在纽扣沙发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田野。我不免会听到身后的对话,尽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听,却又转而想起了我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多地去了解乔西,而通过聆听这样的对话,或许我就可以收获无法通过别的途径得到的新观察发现。

里克在这段时期的卧室探访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进门后会紧张地环顾四周;整整三十分钟,他都表现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坏家具似的。正是在这一阶段,他养成。”

坐在那只摩登衣橱前面的地板上的习惯,背靠着橱门。从纽扣沙发上,我能看到他们在窗户里的影子,里克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乔西坐在床上,两人看起来好似肩并肩坐着,只是乔西所处的位置更高。

贯穿这第一阶段始终的,是一种温和的氛围;不等两人多说几句实质性的话,三十分钟常常就一晃而过了。两个孩子会分享他们更小时候的回忆,拿那些往事开玩笑。只需一个字,或是简单地一提,他们就能够触发这样一段回忆,然后沉浸其中。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说起话来仿佛是在使用密码,让我一度怀疑这是不是因为有我在场的缘故,但我很快明白了这纯粹是出于他们对彼此生活的熟悉,并没有故意把我排斥在外、不想让我听懂的意图。

一开始,乔西招待里克的时候并没有画画。但随着两人越来越放松,整整三十分钟她往往会一张接一张地画画,一边画一边撕下纸页,任由它们飘落到他坐着的地方。泡泡游戏正是这样开始的——起初完全没有恶意。

泡泡游戏的到来标志着里克的探访开始进入了下一阶段。也有可能这泡泡游戏是他们很久以前在孩提时代就发明了的。的确,这一回的游戏打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无需沟通任何规则。乔西忽然就开始把她画的画丢给了里克,即便两人还在继续漫无边际地聊着天,直到里克终于拿起一张画细细端详,然后问道:

“好吧,这是要玩泡泡游戏吗?”

“要是你想玩的话。你想玩才玩,里基。”

“我没铅笔。扔一支黑的给我。”

“这里所有的黑笔我都要。再说了,这屋里谁才是艺术家?”

“你连笔都不肯借我,我怎么填泡泡呢?”

即使我背对着他们,要猜出这游戏的脉络也不难。而且,每次半个小时的时间一到,里克刚一走,我就能一边从地板上收起纸页,一边观察它们了。就这样,我开始渐渐认识到,对于他俩而言,这游戏的分量正变得越来越重。

乔西的简笔画很有技巧,通常会画上一个、两个,偶尔是三个人;相对于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脑袋会故意画得很大。在早期的探访中,人物的脸通常都是和善的,而且只用黑色的尖头铅笔画,而他们的肩膀和身体同周围的环境一样,是用彩色的尖头铅笔画的。在每一幅画中,乔西都会留一个空白的泡泡框,飘浮在一个或另一个脑袋上方——有时会是两个泡泡飘在两个脑袋上方——让里克填上文字。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游戏世界中,尽管那些面孔并不像里克或是乔西,这些形形色色的画中女孩却依然有可能代表着乔西,而画中男孩则代表着里克。与之相似的是,另一些人物可能代表着乔西生活中的其他人一亲,比方说,或是交流聚会上的孩子们,还有另一些我尚未遇到的人。尽管对我来说,画中的许多面孔究竟代表何人似乎是一件很难弄懂的事情,里克却似乎没有这样的问题。每当有画飘落到他手中时,他从不要求乔西做出任何澄清,只会毫不犹豫地把文字填写进泡泡。

我很快就明白了里克填进泡泡的文字代表了画中人的思绪,有时是话语,而正因为此,他的任务也就带有了某种危险性。从一开始,我就担心乔西所画的或是里克所写的某样东西会制造紧张。不过在这一阶段,泡泡游戏带来的似乎只有欢乐与回忆,我能在窗玻璃中看到两人的影子,看着他们一面大笑一面伸出食指互相指点。要是他们像一开始玩这个游戏时那样全神贯注于游戏本身——要是他们把话题仅仅局限在那些画上——许两人的关系就不会被后来的种种紧张所渗透了。可随着乔西不停地画着,里克不停地填着泡泡,他俩开始谈论一些与画无关的话题。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里克背靠摩登衣橱坐着,太阳的图案触摸着他的双脚;就在这时,乔西说话了:

“知道吗,里基,我在想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了。你老是问我那个画像的事情,问个不停。”

“我不明白。你是说你正在那里给我画像?”

“不是,里基。我是说你老是提起我的画像。那个城里的伙计正在给我画着的那幅。”

“哦,那个呀。呃,我确实提过一次,我想。这算不得没完没了吧。”

“你就没停过。光是昨天就提了两回。”

里克正在写字的手停住了,可他并没有抬眼。”我想我就是好奇。可凭什么人家要因为有人在给你画像就吃醋呢?”

“听上去是挺傻的。可你的话的的确确就给人那种感觉。”

接下来的一小会儿工夫,两人谁也不说话,各管各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这时,里克开口了:

“要我说,我不是吃醋。我是不放心。这个家伙,这个艺术家什么的。你所说的有关他的一切,听上去都,唔,挺瘆人的。”

“他只是在给我画像,仅此而已。他一直都彬彬有礼的,一直都生怕把我累着了。”

“他听上去从来都不对劲。你说我老是提起这件事。好吧,那是因为每次我一提起,你都会说出又一件事情来,让我觉得:哦,天啊,这事儿真是越来越瘆人了。”

“这有什么瘆人的?”

“比方说吧,他的工作室你已经去过,嗯,四次了?可他从来没给你看过任何东西。没有草图,什么也没有。他好像只做一件事,就是给你近距离拍照。你的这一块,你的那一块。这真的是艺术家该做的事情吗?”

“他更喜欢拍照,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必按传统的方式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累个半死了。这样我每次只用在那儿待上二十分钟,顶多了。他分阶段地拍下他需要的照片。何况老妈还一直在场。你说,我的亲妈会雇一个变态来给我画像吗?”

里克没有回话。于是乔西接着说道:

“我觉得这就是某种吃醋,里基。不过,你猜怎么着?我不介意。这证明你有着正确的态度。你一心要保护我。证明你在想着我们的计划。所以,别担心啦。”

“我没担心。你给我扣的这顶帽子太荒唐。”

“这不是扣帽子。我没说这跟性或那方面的事情有关。我想说的是,这幅画像——它只是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你担心它会成为我们的障碍。我说你也许在吃醋,其实只是想表达这层意思。”

“好吧。”

他们的“计划”,虽然时时被提起,却很少得到详细的讨论。尽管如此,正是在这——然温和的——视阶段,我开始将他俩与之相关的言论收集整理成一组条理清晰的观察发现。我渐渐认识到,这计划并非出于他们的精心建构,而更多的是一个与他们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模糊愿景。我同样认识到了这个计划对于我自己的目标有多重要;认识到了随着未来渐渐展露在眼前,即使母亲、梅拉尼娅管家和我每时每刻都陪在乔西身边,没有这个计划,她很可能依然无法赶走孤独。

*

这件事过后,泡泡游戏便迎来了一个转折点——它带来的不再是欢笑,而是恐惧与不确定。如今,在我的头脑中,这标志着里克的探访进入了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阶段。

如今,我已经很难确定他俩中是哪一个首先改变了游戏氛围。前两个阶段,乔西在创作简笔画时常常会有意勾起两人过去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或是有趣或是快乐的小事。这也是里克能够飞快地、毫不犹豫地填好泡泡的原因之一。可如今,当纸页飘落到他手中时,里克的反应出现了变数。他越来越喜欢久久地凝视着画面,时而叹气,时而皱眉。然后,当他写下文字时,他会写得很慢,而且比之前更加专注了——这时他通常不会回应乔西说的任何话,直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而乔西的反应呢——在里克把纸页递还给她之后——变得难以预测了。她有时会用茫然的目光审视着那页纸,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搁在被褥边。有时她又会轻轻拂开一张里克填完字的画纸,让它落回地上,这一次是落向一处里克够不着的地方。

时不时地,游戏的氛围会回到从前的样子,他们会友好地一同大笑或是争论。然而,如今两人之间会越来越频繁地爆发一场不友善的对话,其肇因要么是乔西的画,要么是里克的文字。即便如此,等到梅拉尼娅管家朝楼上喊着三十分钟时间已到时,一种舒心的氛围通常都会再度降临。

*

有一回,里克伸手拾起一页纸,认认真真地端详着,然后放下了他的尖头铅笔。他又看了一会儿那幅画,直到坐在床上的乔西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停下手头的画。

“怎么啦,里基?”

“唔。我只是在纳闷,你画的这些该是什么个意思。”

“他们看上去像什么?”

“她周围的这些人。我该认为他们是外星人吗?他们看上去没有头,只有一个,嗯,大大的眼球。不好意思,也许我理解得完全不对。”

“不能说完全不对。”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寒意,也许是一丝小小的恐惧,“嗯,至少不全错吧。他们不是外星人。他们就是……这就是他们。”

“好吧。他们是一个眼球部落。可他们全都盯着她的样子很是让人不安。”

“有什么不安的?”

我的身后陷入了一阵持久的沉默;窗玻璃映出了里克的影子,我看到他还在盯着那页画纸看。

“到底有什么不安的?”乔西又问了一遍。

“我不确定。你给她留的这个泡泡还格外的大。我不确定该写些什么。”

“你觉得她在想什么就写什么呗。还是老规矩。”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窗玻璃上的太阳让我很难再看清里面的影子,我很想转过身去,尽管这样做也许会打扰到他们。但不等我动作,里克就说话了:

“他们的眼睛真的好瘆人。更瘆人的是——她看上去好像希望他们继续盯着自己看。”

“这说法好恶心,里基。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愿望呢?”

“我不知道。你来告诉我。”

“我怎么能告诉你呢?”乔西的声音这时起了恼意,“填泡泡是谁的任务来着?”

“她像是在隐隐地微笑。好像她内心里面其实是乐意的。”

“不,里基,你弄错了。这说法真恶心。”

“对不起。我一定是误解了。”

“没错,误解。那就快点填上她的泡泡吧。下一幅画就在我手上,都快画完了。里克?你在听吗?”

“也许我最好还是放弃这一张吧。”

“哎,你干吗呢!”

太阳这时已经退下了;借着窗玻璃,我能看到里克将那页画纸往地上轻轻一丢,丢进了在乔西床边渐渐堆积起来的那一摞杂乱无章的画纸中间。

“我很失望,里克。”

“那就不要再画这样的画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看到乔西坐在床上,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画她的下一幅画。里克的影子我已经不怎么能看得清了,可我知道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背靠着摩登衣橱,目光越过我,凝望着后窗外面。

*

里克的探访结束后,乔西通常都会疲惫地把尖头铅笔、速写本和零落的画纸往地上一扔,俯身卧在床上休息。这时候,我就会从纽扣沙发上下来,拾起那许多此刻散落了一地的物件,如此我也就有机会窥见探访过程中他俩一直在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了。

乔西尽管把脸埋在枕头里,却并没有真的睡着,反倒会闭着眼睛不停地说着话。因此,她完全清楚我会在收起画纸的时候观察她的画作,而她显然并不介意。事实上,她心里面很可能希望我能看到其中的每一幅。

有一回,在履行这项整理工作的时候,我碰巧拾起了一页纸;尽管我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画面,却还是当即认出了画中的两张最重要的面孔代表的应该是交流聚会上的米西和那个长臂女孩。当然,画中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但乔西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两姐妹位于画面的最前排,脸上带着不友善的表情,而在她们身边还聚集着另一些完成度较低的面孔。画中没有任何家具的细节,但我知道背景就是大开间。画面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没有特征的生灵,挤在两姐妹中间的那道夹缝里面——要不是因为它头顶上一个大大的泡泡,你都很难注意到它。与画中米西和画中长臂女孩不同,这个生灵缺少通常意义上的人类特征,譬如面孔、肩膀或是手臂,更像是一团在水槽边的中岛台面上聚成的那种液滴。事实上,只要去掉了它头上的泡泡,一个路人很可能根本就猜不出这团形状要代表的是一个人。两姐妹完全无视水滴人的存在,哪怕这个人近在咫尺。泡泡里面,里克写下了这样的话:

“那些聪明孩子以为我没有形体。但是我有。我只是把它藏起来了。因为谁想让他们看见呢?”

尽管我只瞥了这幅画一眼,乔西依然知道我领会了其中的含义,于是从床头用懒洋洋的声音发问道:

“你不觉得他写出这样的话来很奇怪吗?”

听到我轻笑一声,接着整理物什,她又追问道:

“你说他会不会认为我画的那个人就是他?那个夹在两只讨厌鬼中间的小人?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因为那么想的,才往泡泡里填这样的话?”

“有可能。”

“但你觉得不是。对吧,克拉拉?”说完她又添了一句:

“克拉拉,你在听吗?说呀。让我听听你的高论呗?”

“他更有可能认为那个小人是乔西。”

她没有再说话,任凭我将一页页纸码成小堆,连同之前的那些一齐塞进梳妆台下面的空间里。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开口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只是一个推断。我认为,里克觉得那个小人是乔西。我还相信里克是在试图表达善意。”

“善意?善意在哪里?”

“我相信里克是在担心乔西。担心她有时似乎会在不同的环境下发生改变。不过,在这幅画中,里克是在表达善意。因为他是在暗示,乔西聪明地保护了自己,并没有真的改变。”

“就算我有时候的表现和过去不一样,那又如何?谁想要永远保持不变呢?里克的问题在于,每当我表现出一点点他不喜欢的样子时,他就总是对我横加指责。那是因为,他想要我永远保持从前我俩还是小小孩时的样子。”

“我不认为那真的是里克的愿望。”

“那他写的这些又算是什么?什么没有形状啦,什么藏起来啦?我看不出这话有什么善意。里克的问题就在这里。他不想长大。最起码,他妈妈不想要他长大,而他也默认了。这背后的想法是,他要跟他妈妈永远、永远地住在一起。这对我们的计划有帮助吗?每次我表现出任何想要长大的迹象来,他就开始生闷气。”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乔西依旧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过了一会儿,她真的睡着了,但就在她睡着前,她又轻声说了一句;

“也许吧。也许他确实想要表达善意。”

我一直在猜测乔西会不会在里克下次来访的时候提起这幅画——或是泡泡里面的文字。可她没有提,我也从中认识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规则:每一幅画,每一行填进泡泡的文字,一旦在纸上落定,就不能再直白地讨论了。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默契,他们才能够自由地画画和写字。即便如此,如我所说,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他们的泡泡游戏危机四伏,最终也正是这游戏使得里克的半小时探访突然画上了句号。

*

那是一个多雨的午后,不过卧室里面还是能依稀见到太阳的图案。之前的几次探访都还算轻松,那天的气氛也相当舒心。探访已经进行了二十分钟——两人又在玩着泡泡游戏——这时,乔西在床上说道:

“下面的那位是怎么回事啊?还没写完吗?”

“我还在想。”

“里基,我要的就是你别想。你只管写下你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好吧。可这一幅真的需要多想一想。”

“为什么?这一幅有什么不一样吗?赶快呀。下一幅我都快画完了。”

窗玻璃映出里克的影子,我看到他还是坐在地板上的那个老地方,蜷起双腿,好把画架在膝盖上面,两只手垂在体侧。他瞪着眼前的那幅画,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乔西又开口了,手中的笔还在画个不停:

“知道吗,有件事我一直想问的。你妈为啥不开车了?你们的车还在,对吧?”

“好多年都没人发动过了。不过,没错,车还在车库里。也许等我拿到了驾照,我会把它从里到外检查一遍的。”

“她是怕出车祸还是怎么着?”

“乔西,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是的,可我不记得了。是因为她太害怕了吗?”

“差不多吧。”

“我妈呢,她恰恰相反。开得太快了。”里克没有答话,于是她接着问道:“里基,你还没填完吗?”

“我会填完的。再等我一下。”

“不开车是一回事。可你妈难道都不在意没有朋友吗?”

“她有朋友。那位里弗斯太太经常过来。她也是你妈的朋友,对不对?”

“那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谁都有一两个个人朋友。可你妈呢,她没有社交。我妈也没有太多朋友。可她真的有社交。”

“社交?听上去怪怪的。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走进一家商店或是钻进一辆出租车的时候,别人会把你当回事。好好待你。只要你有社交。很重要,对吧?”

“听着,乔西,你知道我妈的身体有时候不太好。不要说得好像是她自己能做决定似的。”

“可她的的确确做过决定,不是吗?比方说,她就做过一个关于你的决定。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里基?要是我说错话了,你就让我闭嘴。我觉得你妈一直都不让你走出那一步,是因为她想让你只属于她一个人。而现在呢,一切都晚了。”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那又怎样呢?再说了,谁想要什么社交呢?这一点也不会妨碍我们的事情。”

“这当然会妨碍我们的事情,里基。首先就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听着,我在尽力……”

“可你没在尽力,里基。你一直在说我们的计划,可你又真的在做什么呢?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一天天长大,事情一件件冒出来。我在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可你没有,里克。”

“有什么事情是我该做而没做的?再参加一次你的交流聚会吗?”

“你至少应该再多努努力。你可以做我们之前说过的那些事。学习再用功些。试着进阿特拉斯•布鲁金斯。”

“说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连一丁点机会都没有。”

“你当然有机会,里基。你很聪明。连我妈都说你有机会。”

“理论上的机会。阿特拉斯•布鲁金斯也许把喇叭吹得震天响,可这机会还不到百分之二。仅此而已。他们录取的没提升过的孩子还不到百分之二。”

“可你比其他那些没提升过的考生都要聪明。所以你为什么不试一把呢?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妈想要你永远和她住在一起。她不想要你走出去,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嘿,你在下面干吗呢,还没写完吗?下一幅画已经好了。”

里克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手中的画。乔西尽管宣称画好了,却还在继续往下一幅画上添着什么。

“反正呢,”她接着说道,“这怎么可能行得通?我们的计划,我是说。如果我有社交,而你没有,这怎么可能行得通?我妈开车太快了。可至少她有勇气。她在萨尔的事情上出了岔子,可在那之后她鼓起勇气,又一次在我身上走出了那一步。这需要勇气,对吧?”

里克突然倾身向前,开始在画上写字。他平常喜欢拿一本杂志垫在下面,可这回我看到画纸就直接抵在他的大腿上,已经开始起皱了。可他继续飞快地写着,然后站起身,把尖头铅笔扔在了地上。他没有把画递给乔西,而是把它往床上一扔,任由它落在她面前的羽绒被上。接着他向后退开,一直退到门口,自始至终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恐惧。

乔西惊讶地转向他。然后她放下自己的尖头铅笔,伸手捡起那页纸。她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画纸,看了许久,而里克也一直在门口望着她。

“我不敢相信你会写出这样的话来,”她终于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在纽扣沙发上转过身去,因为据我判断,此时的紧张程度已经不再允许两人完全不受打扰了。也许里克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因为我转身的动作似乎吓到了他。他将目光投向我,凝视了我片刻,眼中依然满是恐惧与愤怒,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了房间。我们听着他走下楼去的脚步声。

正门关上的声音刚一传来,乔西就打了个哈欠,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下床去,然后俯卧在床上,仿佛这次探访的结果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似的。

“他有时候真的好累人的。”她对着枕头说道。

我走下纽扣沙发,开始整理房间。乔西没有再多说什么,眼睛也一直闭着,但我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睡着。我一面继续着手头的整理,一面自然而然地瞥向那页制造紧张的画纸。

如我所料,出现在画中的是乔西和里克的变体。画里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但同样也有许多的相似点,足以让人认定乔西想要画的是谁。画中乔西和画中里克似乎飘浮在高高的天空中,下方的树木、公路和房子都小得好似模型。两人身后,天空的一角,七只鸟儿正在编队飞行。画中乔西两手托着一只更大的鸟儿,作为一件特别的礼物献给里克。画中乔西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画中里克则一脸吃惊又兴奋的表情。

画中里克的头上没有泡泡。唯一的泡泡留给了画中乔西的思绪,而里克在泡泡里面填上了这样的话:

“真希望我能走出去,去散步,去跑步,去踩滑板,去湖里游泳。可我不能,因为我妈妈有勇气。所以,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生病了。对此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我将这幅画插入我收拢在手里的那一摞画中,确保它不会出现在上层。乔西依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睛闭着,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换作是在摩根瀑布之旅以前的那些时日,这时我也许就和她说话了,而她也会如实地回答我。可如今我俩之间的氛围已经变了,因此我决定什么也不说。我走到梳妆台前,俯身将这最新的一摞画放入台下的空间,和之前的那几摞放在一起。

*

第二天和第三天,里克都没有来。梅拉尼娅管家问过一句:“那男孩哪去了?病了?”可乔西只是耸耸肩,没有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里克没有再上门来;乔西变得更安静了,而她给出的都是”走开”的信号。她还在床上不停地画着画,可没了里克和泡泡游戏,她的热情很快就枯竭了;她时常会把画到一半的画作往地上一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

一天下午,就在她如此这般瞪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你愿意,乔西,我俩可以来玩泡泡游戏。如果乔西愿意画画,我会尽力想出合适的文字来。”

她依然抬眼瞪视着半空中。然后她扭过头来,对我说道:“我说,这行不通的。我不介意你旁听。可你说什么也替代不了里克的。门也没有。”

“我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该提议……”

“是的。你不该。”

又过去了一些时日,里克还是没有来;乔西越来越昏昏欲睡了,我不由得担心她又要开始没力气了。一个想法跃入我的脑海:现在正是太阳送来特殊帮助的绝佳时机;每当他投入卧室的图案突然改变的时候,或是他冲破阴云,重新在天空中现身的时候,我都会格外热切地关注着他。然而,尽管他依然孜孜不倦地送上普通的滋养,他那份特殊的帮助却迟迟不见踪影。

*

一天早上,我把乔西的餐盘送下楼,然后回到卧室,发现她正用枕头撑起身子,忙着用纸笔画着什么——她先前的那份热情似乎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她还一脸严肃,而我之前从未见过她在画画的时候带着这样的神情。我试着和她说话,可她并没有回应。一度,在我一面整理房间,一面靠近床头的时候,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让我瞥见画纸分毫。

过了一会儿,她撕下那页纸,紧紧地揉成一团,扔进羽绒被的一道褶缝里,夹在她自己的身体和墙壁中间。然后她又从头开始画了起来,两眼大睁,神色紧张。我坐在纽扣沙发上,这一回面对着她,好让她知道,我随时都可以陪她说话,只要她愿意开口。

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她放下尖头铅笔,盯着她的画作又看了一会儿。

“克拉拉?看到下面,左边最底下那个抽屉了吗?能不能帮我拿一个信封?一个大气泡信封。”

就在我来到抽屉边上,蹲下身去的时候,我看到乔西又一次举起了尖头铅笔,而通过笔头的动作,我能看出她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写字。接着她沿着中线将画纸对折,还在中间夹了一页白纸,免得弄花了画作,然后从我手中接过气泡信封,小心翼翼地将画纸塞了进去。她揭开那道窄窄的胶纸,封上信封,还压了压封口,以防万一。

“终于完事儿了,真开心。”她说道,一面用两只手翻弄着那只信封,好像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慰藉似的。可就在我动身从床头走开的时候,她突然伸手将信封递向我:“能麻烦你把这个放回你刚才翻出信封的那只抽屉吗?左下的那只。”

“当然。”我从她手中接过信封,但并没有立刻走向抽屉。相反,我立在房间中央,手握信封,两眼看着她。”我在想,这幅画会不会是乔西送给里克的一样特别的礼物。”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只是一个推测。”

“好吧,你的推测是对的。我想着要把这个留给里克。留到他下次过来的时候。”

一阵沉默——她看着我,而我不确定她仅仅是急着要我按她的要求把信封放回抽屉,还是说她正等着听我谈谈里克和他过来做客的事情。最后我说道:

“也许他很快就会再来的。”

“也许吧。不过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我想,里克会很高兴看到这幅画的。他会看出乔西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格外用心。”

“我没格外用心,”她的眼中闪过怒火,”我只是闲得无聊了,就又画了一幅画。仅此而已。不过,你说得对。这画是给里克的。问题是,他得先来这里,才能拿到画。可他再也不来了。”

她还在瞪视着我。我依然立在房间中央。

“乔西,”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这幅画带给他。”

她的眼中现出了惊讶,还有兴奋。”你是说,你愿意把画带到他那边去?带去他家?”

“是的。毕竟他家就在隔壁。”

“我猜,由你来把画带给他也不那么奇怪。其他人家的AF一直在帮忙跑腿的,对吧?”

“我很乐意能过去一趟。我相信我能找对去他家的路。”

“那你愿意今天过去吗?午饭之前?”

“乔西希望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东西带给他。立刻。”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我微微举起那只气泡信封:“我很想替乔西把画带给里克。探索户外对我会很有好处的。况且,假如里克接受了这幅特别的画,他也许会原谅乔西,再次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你说’原谅’是什么意思?该是我来原谅他。你这话傻透了,克拉拉。现在我不想要你把东西带给他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还不太理解原谅的规则。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把画带给他是最好的做法。我想他会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