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的路尤其难走,因为里面太多的元素会时时变换彼此的相对关系。我现在开始体会到经理是如何将商店里的所有东西——这当然是出于对我们的体贴——归位得井井有条了,哪怕是像手镯或银耳饰盒那样的小东西。然而,在乔西家里的每一处地方,尤其是在厨房,梅拉尼娅管家却会不停地把东西挪来挪去,迫使我重新开始学习。一天早上,比方说,梅拉尼娅管家在四分钟内变动了四次食物搅拌器的位置。不过,一旦我确认了中岛的重要性,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中岛位于厨房的中心位置;也许是为了凸显其固定不变的性质,这里贴着淡棕色的瓷砖,好像大楼的砖块。中岛的中央嵌着一个亮闪闪的洗涤槽,三只高脚凳沿着岛体的长边排开,供住户们落座。在最初的日子里,乔西还很健壮,时常坐在中岛边做作业,或者只是用她的铅笔和速写本放松。一开始,我发现自己很难在中岛的高脚凳上落座,因为我的脚够不到地面;如果我想要晃腿,脚就会被一根横穿高脚凳框架的杆子挡住。但很快我便学乔西的样,将手肘牢牢地支在中岛上面,从那以后我便感觉安全多了——尽管梅拉尼娅管家永远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伸手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出湍急的水流。这种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险些失去平衡,可坐在我身边的乔西却几乎动也不动,我也很快明白了几星水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厨房的房间格局非常适合太阳看进屋里来。这里有着大大的窗户,开向广阔的天空和几乎从来没有汽车或路人的户外。站在大窗户前,你可以看着公路翻过山头,经过远处的树林。厨房里时时充盈着太阳最好的滋养,而且除了大窗户,高高的天花板上还开了一个天窗,可以用遥控器打开或隐藏。梅拉尼娅管家经常会在太阳正好送来滋养的时候遥控百叶帘遮住天窗,起初这种做法让我很是担心。但我很快发现乔西的身体很容易过热,因而学会了在太阳投在她身上的图案过于强烈的时候,自己使用遥控器。
起初让我感觉陌生的不仅仅是车流和人流的稀少,还有其他AF的缺席。当然,我本没有指望房子里会有其他的AF,而从许多方面来讲,我很高兴自己是唯一的那个,因为这样我可以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乔西身上。然而,我也意识到了我已经多么习惯于就身边其他AF的观察与判断做出自己的观察与判断了,而这又是一个我必须做出调整的地方。我时常望着屋外那条翻过山头的高速公路——或是卧室后窗外面田野那头的景色——意识到自己是在用目光搜索远处某个AF的身影,随即却又想起了这种事情是多么不可能,因为这里距离城市和别的房子是那么远。
在我住进那栋房子的最初时日里,我愚蠢地把梅拉尼娅管家当成了某个类似经理的角色,因而产生了一些误会。比方说,我一度以为她有责任向我介绍我的新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可以理解的是,梅拉尼娅管家发觉我频繁出现在她身旁的行为既奇怪又讨厌。当她最终愤怒地转身对我吼出”AF,别再跟着我了,走开!”时,我吃了一惊,但很快认识到了她在这栋房子里的角色与经理迥异,犯错的人是我。
但即便是考虑到这些因我而起的误会,我也很难不相信梅拉尼娅管家从一开始就对我的存在心存芥蒂。尽管我待她一以贯之地礼貌,尤其是在最初几天,还一直试图通过做一些小事来取悦她,她却从不回应我的微笑,也从不对我说话,除了发号施令或是斥责我。如今,在我将这些记忆全部整理汇总起来后,我能明显看出她的敌意与她更大的担忧有关——她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乔西身边。可是在当时,我很难为她的冷漠找到解释。她似乎老是想要缩短我和乔西相处的时间一当然是与我的职责相悖的——而且,一开始,她甚至试图阻止我进入厨房,在母亲喝她那杯匆忙的咖啡、乔西坐下来享用早餐时现身。多亏了乔西的强烈坚持——母亲最终做出了有利于我的裁一我才获准在每天早晨的这个重要时刻进入厨房。即便如此,梅拉尼娅管家还是坚持要我在乔西和母亲坐在中岛边的时候一直站在冰箱那里,直到乔西又抗议了几回之后,我才终于获准和她们一同落座。
母亲的那杯匆忙的咖啡,如我所说,是每天早晨的一个重要时刻,而我的任务之一就是适时叫醒乔西,免得迟到了。然而,尽管我一催再催,乔西却常常直到最后一刻才肯起来,然后从她的套房卫生间里面对我扯开嗓子大叫:“快点,克拉拉!我们要迟到啦!”尽管我已经站在了门外的楼梯口上,焦急地等待着。
下楼后我们会看到母亲正坐在中岛旁,边喝咖啡边盯着她的矩形板,梅拉尼娅管家则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她续杯。乔西和母亲往往没有太多时间交谈,但我很快发现这丝毫不影响这一刻的重要性,因为乔西能够在母亲喝这杯匆忙的咖啡的时候,陪她坐上一会儿。有一回,乔西被病痛折腾了大半夜,我因而在叫醒她之后又让她睡过去了,以为多休息一会儿对她有好处。等到她醒来时,她对我大吼了一通气话;尽管她很虚弱,却还是紧赶慢赶,想要及时赶下楼。可是,等到她从套房里出来时,我们却听到了母亲的汽车从楼下的碎石地上开过的声音;我们匆匆赶到前窗边,刚好看到她的汽车驶向远处的山头。乔西没有再对我大吼大叫,可等到我们进了楼下的厨房,她在用早餐的全程中却一直没有微笑。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如果她没能陪伴母亲喝那杯匆忙的咖啡,她这一整天都有可能被孤独感所渗透,无论有什么别的事情来填充余下的时间。
偶尔,母亲早上不必着急;当她穿上她那套高级服装,手袋靠在冰箱上的时候,她会慢条斯理地喝那杯咖啡,甚至从高脚凳上起身,一手拿着杯子,一手端着杯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她会站在大窗户前,沐浴在太阳早晨的图案中,说着这样的话:
“知道吗,乔西,我感觉你已经放弃彩色铅笔画了。我喜欢你现在画的那些黑白画。可我真的很怀念你的彩笔画。”
“老妈,我已经认清了我的彩笔画有多么地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噢,你说什么呢!”
“老妈,我画彩笔画就像你拉大提琴。事实上,只会更糟。”
就在乔西说出这话时,母亲的脸上绽开了微笑。母亲不常微笑,但每当她微笑时,她和乔西的笑容总是惊人的相似:她的整张脸似乎都洋溢着善意,而那些平时制造出那般紧张表情的皱纹,此时却会折叠重组,传达出的是幽默与温和。
“我得承认,我的大提琴演奏水平,哪怕是在其最辉煌的时刻,听上去也像是吸血鬼德古拉的奶奶。可你对色彩的运用更像是,唔,夏夜的湖泊。诸如此类吧。你用色彩能做出一些很美的东西来,乔西。做出别人连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来。”
老妈,孩子的画在父母的眼里总是那样的。这和进化有关。”
“你猜怎么着?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回你带到聚会上来的那张你画的非常棒的传单。上上一次聚会的时候。那个姓理查兹的女孩说了两句有点讽刺的话。这话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知道,可我还是得再啰嗦一遍。那位年轻的女士嫉妒你的才华。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好吧。如果你真这么想,老妈,我说不定真会重拾彩笔画呢。而作为回报,你或许也可以重拾你的大提琴。”
“哦,没门。那一切对我来说已成过去了。除非有人急着要给他们自拍自导的僵尸片找配乐。”
然而,另有一些早晨,母亲会自始至终紧绷着脸,没有笑容,哪怕那杯匆忙的咖啡她不必急着喝完。如果乔西这时说起她那台矩形板里的家庭教师,竭尽所能地拿他们打趣,母亲会一脸严肃地听着,然后插嘴道:
“我们可以换老师的。如果你不喜欢这家伙,我们随时可以换。”
“不,老妈,拜托。我只是随便说说,好吗?事实上,这家伙比上一个要好多了。而且他还挺好玩的。”
“很好。”母亲这时会点点头,依然一脸严肃,“你总是愿意公正地给别人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品质。”
那些日子里,乔西健康状况还不错,总是喜欢等母亲下班回家后再吃晚饭。这意味着我俩会上楼去乔西的卧室等待母亲归来——边看着太阳去往他的休憩之所。
正如乔西许诺的那样,透过卧室的后窗,我们的视线能毫无遮拦地越过田野,直达地平线,看着太阳在结束了他的一天后沉入大地。尽管乔西总喜欢说“那片田”,那事实上是彼此相接的三片田,你只要细看,肯定能看见那些标识着田与田间边界的桩子。三片田里的草都长得好高,每当起风时,草便随风摇摆,看起来就像是有个隐身的路人在草丛中匆匆走过一样。
卧室后窗外的那片天空比商店窗外那道天空的缝隙要大上许多——而且变化莫测。有时它是果盘里柠檬的颜色,接着又会变成石案板的灰色。在乔西不太舒服的时候,天空会变成她的呕吐物和她灰白的排泄物的颜色,甚至呈现出一道道血色。有时,天空会被分割成一组紫色的方格,每一格的色度都和相邻的一格有所不同。
卧室后窗边摆着一张米色的软沙发,我在脑海中将它命名为“纽扣沙发”。尽管沙发面朝屋里摆放,乔西和我却喜欢跪在上面,胳膊抵住它的软垫靠背,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和田野。乔西清楚我有多么爱看太阳的最后一程路,因此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爬上纽扣沙发观看。有一回,母亲回来得比平常要早,和乔西正坐在中岛边的高脚凳上说着话——为了不打扰她们,我这时已经站到了冰箱旁边。母亲那天晚上兴致很高,语速很快,讲着办公室里各路人物的滑稽事,时不时还打住话头,哈哈大笑,有时一气笑上好久,差点笑背过去。两人话说到一半,母亲眼看着又要大笑起来了,可就在这时,乔西插嘴道:
“老妈,这故事真有意思。可你介不介意克拉拉和我上楼去我的房间待一会儿?克拉拉真的好喜欢看日落,我们现在要是还不上楼,可就看不着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环顾四周,看到厨房里已经充满了落日的光芒。母亲紧盯着乔西,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动怒了。可是很快,她的脸庞就柔和了下来,转而露出了她那善意的笑容,嘴里说道:“当然可以,宝贝。你们去吧。去看你们的日落。然后我们就吃晚饭。”
除了田野和天空,我们透过卧室后窗看到的景物中,还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那就是最远的那片田野尽头一个四方形的黑影。草丛在它周围变幻不定,它却一动不动,而当太阳沉向大地,眼看就要碰到草丛时,那个黑影在他的光芒面前依然静立着。也正是在那天傍晚——那天,乔西为了我甘冒惹母亲生气的风险——我第一次向她指出了那个黑影。随着我的手指,她在纽扣沙发上撑起身体,两手在眼睛上方搭起凉棚。
“哦,你是说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啊。”
“谷仓?”
“也许那其实并不是谷仓,因为它有两面是敞空的。更像是个棚子吧,我猜。麦克贝恩先生在那里面放些东西。我有一回和里克去过那里。”
“不知道太阳为什么要去那样一个地方休息。”
“是啊,”乔西说,“你会以为太阳应该需要一座宫殿,最起码的。也许打我上次去过之后,麦克贝恩先生又对那里做过一场大升级呢。”
“不知道乔西是什么时候去的那里。”
“哦,很久以前了。里克和我那会儿还很小呢。那是在我得病之前了。”
“那附近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一道大门?或者是通往地下的阶梯?”
“呵呵,没有。只有那座谷仓。而且我们很高兴找到它,因为那会儿我们还小,又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累坏了。提醒你一句,那会儿离日落还早着呐。如果那里真有通向宫殿的入口,肯定也是藏好了的。也许大门刚好会在太阳到来的前一刻打开?我看过一部那样的片子,里面的那些坏蛋把总部建在了一座火山里,山顶上的一片你以为是熔岩湖的东西会像滑门一样打开,下一秒他们就坐着直升机飞进去了。说不定太阳的宫殿也是这样的原理。反正呢,我和里克,我俩当时并不是有意在找那个地方。我们跑去那里只是图个开心,然后我们就走热了,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在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来啦。”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真希望我们当时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只可惜没有。”
太阳这时已经变成了一道窄线,透过草丛闪着光芒。”他走啦,“乔西说道,“但愿他睡个好觉。”
“不知道这个男孩是谁。这位里克。”
“里克?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我明白了。”
“嘿,克拉拉,我刚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只是……现在我的职责就是成为乔西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的AF。这是两回事。里克呢,唔,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太阳现在只是窗玻璃上一个淡淡的粉色印记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里克不愿意为我做的,”她说道,“可他操心太多了。老是操心会有什么事情来阻挡我们。”
“什么样的事情?”
“哦,你知道的。他有整整一篓筐爱情和浪漫的问题要思考。另外,我猜他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可他完全是在瞎操心,因为我和里克的事情老早以前就定好了的。这事儿变不了。”
“这位里克现在又在哪里呢?他住在附近吗?”
“他就住隔壁。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我已经等不及要让你俩见面了!”
*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终于见到了里克;也正是在同一天,我第一次从户外看到了乔西的房子。
乔西和我友好地争论过许多回房子的某一部分是如何与另一部分相连的。譬如说,她不愿意相信真空吸尘器室就在大卫生间的正下方。于是,一天早上,在又一轮这样的友好争论之后,乔西说:
“克拉拉,你简直要把我逼疯了。等我一对付完赫尔姆教授,我就带你去外头。我们从外面把这房子整个儿看个清楚。”
这话让我兴奋地期待起来。可首先,乔西得上她的家教课,我则在一边看着她将各种学习材料在中岛上铺开,然后打开她的矩形板。
为了不打扰她,我和她的位子中间还隔了一把空高脚凳。很快我就能看出,课程进行得并不顺利:家庭教师的声音从她的耳机里不时逸出,听上去经常是在斥责她,而她则在活页练习簿上漫无目的地乱涂乱画着,有时甚至会把练习簿推到洗涤槽的边沿,只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一度,我注意到她的心思完全被大窗户外面的什么东西给勾走了,根本没在听教授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气冲冲地对着屏幕说:“行啦,我做了。我真做了。你干吗就是不信我呢?是的,完完全全照着你的要求!”
这堂课上得比平时要久,可终于还是上完了;最后乔西轻声说道:“好啦,赫尔姆教授。谢谢您。是的。我一定会的。再见。谢谢您今天的课。”
她关掉矩形板,叹了口气,摘下耳机。这时她看到了我,脸上立刻由阴转晴。
“我没忘,克拉拉。我们要出门,对吧?让我稍稍恢复一下理智。那个赫尔姆教授,哇哦,真高兴我再也不用看他了!他住的地方挺热的,看得出来。我见他一直在冒汗。”她从高脚凳上起身,伸展了一下胳膊,”老妈说,我们不管什么时候出门,都必须让梅拉尼娅知道。你趁我披外套的工夫,过去告诉她一声好不?”
我能看出乔西同样也很兴奋,尽管她兴奋的原因我猜是和她上课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的东西有关,无论那是什么。不管怎样,我去了大开间,去找梅拉尼娅管家。
大开间是这栋房子里最大的房间,里面有两张沙发和几个柔软的长方体,以供住户们落座;还有软垫、台灯、绿植,以及一张靠墙角的书桌。那天,在我拉开滑门的那一刻,房间里的各种家具构成一组环环相扣的网格,梅拉尼娅管家的身影在它们复杂的图案当中近乎无法分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在一个软长方体的边沿上坐得笔挺,忙着摆弄她的矩形板。她抬起头,用不友善的眼神看着我,可是当我告诉她乔西想要出门时,她立刻丢下她那台矩形板,快步从我身边走过,出了房门。
我在门厅里碰见了乔西,她身上披着那件棕色的衬里夹克一是她最爱的一件衣服,有时候,她身体不太舒服,哪怕在家里也会穿它。
“嘿,克拉拉。我不敢相信你来这里那么久了,居然从来都没有出去过。”
“是啊,我从来没有出过门。”
乔西看了我一秒钟,然后说道:“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出过门?不只是在这里没有出过门,而是在哪儿都没有出过门?”
“不错。我以前待在商店里。然后我就来了这里。”
“哇哦。那么这下你有的好开心了!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不好?外面没有野生动物什么的。所以快来吧,我们走。”
梅拉尼娅管家打开正门的那一刻,我感受到新鲜的空气——还有太阳的滋养一入了门厅。乔西对我露出微笑,脸上满是善意,可就在这时梅拉尼娅管家隔开了我俩,不等我完全明白过来,她已经抓起乔西的胳膊,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下面。这动作也让乔西吃了一惊,可她没有抗议,而我也意识到了梅拉尼娅管家已然认定,由于我对环境的不熟悉,在户外我没有能力可靠地保护乔西。就这样,她俩一同出了门,我则跟在后头。
我们走上那片碎石地,我猜测这种粗糙的表面是特意为汽车准备的。外面的风和煦又怡人,我不由得想,真不知道这样的风怎么会把山头上那些高大的树木吹得又是弯腰又是摇摆。可我很快就得集中精神,留意脚下了,因为碎石地上有很多凹坑,可能是汽车的轮胎留下的。
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我透过卧室前窗已经看到过许多回的景色。我继续跟随乔西和梅拉尼娅管家的脚步走上公路,光滑坚实的路面就像铺好的地板,我们踏着这路面走了好一会儿,即使路的两边开始冒出修剪过的草丛。我很想回头看一眼房子——以一个路人的视角,好证实我的判断——乔西和梅拉尼娅管家还在不停地走着,两人的手臂依然挽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敢停步。
过了一会儿,我每走一步无需再那么小心翼翼了,于是抬起头来,看见一座草丘耸现在我们的左侧一有一个男孩的身影在丘顶附近徘徊。我估测他在15岁上下,虽说我不敢确定,因为他的身形只是灰白的天空下一个黑色的剪影。乔西这时朝小山丘走去,梅拉尼娅管家则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要是在屋内我或许能听清,可户外的声音效果很不一样。不管怎样,我看得出来两人现在起了分歧。我听见乔西说:
“可我想要克拉拉见见他。”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这时梅拉尼娅管家说道:“好吧,不过要快点。”说完便放开了乔西的手臂。
“来吧,克拉拉,”乔西转身对我说着,”我们快上去见见里克吧。”
我们沿着山坡爬上那绿色的小山丘,乔西的呼吸这时变得急促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我。这意味着我只能匆匆地回头一瞥,但我认识到了我们身后并非只有乔西的房子,而是另有一栋房子,伫立在更远的田地里个从乔西家的任何窗口都望不到的邻居家。我很想仔细研究两栋房子的外观,但我必须集中精力,确保乔西不会受伤。登上丘顶后,她停下脚步喘着气,可那个男孩既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也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他两只手把着一个圆形装置,望着两栋房子中间的那片天空队鸟儿正在那里编队飞行,我立刻意识到那些是机械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手指碰了一下遥控器,鸟群立刻随之改变了队形。
“哇哦,好漂亮,”乔西说,尽管她这时依然没有喘过气来,”这些都是新的?”
里克的眼睛依然盯着鸟群,嘴巴却说话了:
“最后面的那两只是新的。你能看出来它们不太匹配。”
鸟群这时俯冲而下,一直冲到我们的头顶正上方,在那里盘旋着。
“是啊,可真鸟也不全长得一模一样。”乔西说。
“也许吧。至少现在我能让这一组全体接受相同的指令了。好啦,乔西,瞧着。”
那群机械鸟开始降落,一只接一只地落在我们面前的草地上。但还有两只留在了空中;里克皱着眉,又按了按他的遥控器。
“天啊。还是不对劲。”
“可它们看上去棒极了,里基2。”
乔西紧靠里克站着,和他挨得出奇地近;她并没有真的碰到他,但抬起的双手就在他的脊背和左肩后面。
“这两个需要彻底的重新调校。”
“别担心,你会搞定的。嘿,里基,你记得周二的事,对吧?”
“我记得。可是,乔西,我没说过我要来。”
“哦,得了吧!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个头。再说了,我想你的客人们也不会太高兴的。”
“我做东,所以我想请谁就请谁。而且老妈会超喜欢你来的。行啦,里基,这件事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如果我们的计划是认真的,那么这样的事情我们就得一起做。你必须能够应付得和我一样好。再说了,为什么我就得孤身一人面对那群人呢?”
“你不会孤身一人的。你现在有你的AF了。”
最后两只鸟儿落地了。他又碰了碰遥控器,整群鸟随即在草地上进入了休眠模式。
“哦,天啊,我还没有介绍你俩认识呢!里克,这是克拉拉。”
里克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手中的遥控器上,眼睛并没有朝我这边看。”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要AF的。”他说。
“那是从前。”
“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要的。”
“哎,我改主意了,行了吧?再说了,克拉拉可不是一般的AF。嘿,克拉拉,和里克说句话。”
“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要的。”
“行啦,里克!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长大了不可能都兑现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有AF呢?”
现在她把两只手按上了里克的左肩,让身体的分量落在上面,仿佛是想把里克压得矮一些,好让两人的身高齐平。而里克似乎并不介意她的亲近——事实上,他似乎觉得这很正常——这时,一个想法跃入我的脑海:也许,以他自己的方式,这个男孩对于乔西而言和母亲同等重要;也许他的目标和我的在某些方面是近乎相同的,因此我应该仔细观察他,以理解他是如何融入乔西的生活方式的。
“真高兴能见到里克,”我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就住在旁边的那栋房子里。真奇怪,但我以前没注意到那样一栋房子。”
“对,”他说道,眼睛依然没有直视我,“我就住那儿。我妈和我。”
这时我们全都转身看向房子;第一次,我真正看到了乔西家的外观。它比我想象的稍小一些,屋顶的边缘稍许锐利一些,但除此之外都和我从屋内推测的几乎一样。外墙是用精心搭接的木板建成的,全都被刷成了近乎纯白色。房子本身是由三个独立的四方体连接而成的一个复杂的形体。里克家的房子要小一些,而且不仅仅是因为距离更远的缘故。那栋房子也是用木板建的,可构造更简单——只有一个四方体,高大于宽,伫立在草地上。
“我想,里克和乔西一定是并肩长大的,”我对里克说道,“就像你们的房子。”
他耸耸肩:“是啊。并肩。”
“我觉得里克说话带着英国口音。”
“可能有一点点吧。”
“我很高兴乔西能有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希望我的存在永远不会妨碍这样一段美好的友谊。”
“希望不会。可许多事情都会妨碍友谊。”
“行啦,够了吧!”梅拉尼娅管家的吼声从山脚下传来。
“来啦!”乔西大声应和着。接着她又对里克说道:“听着,里基。我跟你一样讨厌这场聚会。我需要你来。你必须来。”
里克又聚精会神地摆弄起了他的遥控器,那群鸟儿随即一齐升入了空中。乔西看着它们,双手依然按在他的肩上,两人的身形在天空的背景下成为了一体。
“行啦,赶快!”梅拉尼娅管家吼道,“风太大了!你是想死在上面还是怎么着?”
“好好,来了!”说完乔西又对里克低语了一句:“周二,午饭时间,好吗?”
“好了。”
“好孩子,里基。这下你答应了。克拉拉是见证人。”
她从他的肩上移开双手,转身走开了。然后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开始朝山下走去。
下山时我们走的不是上山的原路,而是选了另一面山坡,我能看到这条路会直接把我们带到乔西家门前。这一面坡更陡,而在山下,梅拉尼娅管家先是抗议,接着便放弃了,转而匆匆绕过小山来和我们会合。就在我们穿过修剪过的草丛下山的途中,我回头瞥了一眼,看到里克的身形又一次在天空的映衬下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他没有朝我们这边看,只是抬头望着他的鸟儿在一片灰蒙之中盘旋。
我们回到家之后,乔西收起了她那件衬里夹克,梅拉尼娅管家则为她做了一杯酸奶饮料;趁着她用吸管啜饮酸奶的工夫,我俩并肩在中岛边坐下。
“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头一次出门,”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外面。外面的风,外面的音效,一切都那么有趣。”说完我又添了一句:“还有,能见到里克当然也是件高兴事。”
乔西掐着吸管从酸奶中冒头的那一截。
“我猜他刚才给人的印象不是特别好。他有时候挺让人尴尬的。可他是个很特殊的人。我生病的时候,会努力去想些开心的事情,这时候我就会想到我俩将来要一起去做的所有那些事。这场聚会他来定了。”
*
那天晚上,一如她们晚餐时的习惯,她们调暗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中岛正上方的那几盏。我当时在场,因为乔西喜欢有我在,但我不希望打扰她们,所以站在了阴影中,脸对着冰箱。有那么几分钟,我听着乔西和母亲边吃边聊着轻松的话题。这时,依然维持着轻松的语气,乔西问了一个问题:
“老妈,哪怕我的成绩都这么好了,我也非得主持这场交流聚会不可吗?”
“你当然得主持了,宝贝。光是聪明还不够。你还得合群。”
“我知道该怎么合群,老妈。只是跟这群人合不来。”
“这群人恰好是你的同辈。等到你进大学的时候,你就得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了。当年我进大学前,早就跟别的孩子一起朝夕相处许多年了。可对于你和你们这代人而言,这会是一桩挺让人头疼的事,除非你现在就付出点努力。大学里面表现不好的孩子总是那些个聚会参加得不够多的。”
“大学还远着呢,老妈。”
“没你想象的那么远。”说完母亲又放缓语气添了一句:“来吧,宝贝。你可以把克拉拉介绍给你的朋友们呀。他们见到她肯定会非常兴奋的。”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老妈。还有,要是我非得主持这场聚会不可,那我想要里克也来。”
有那么片刻工夫,我的身后一片沉默。接着母亲开口了:“好的。这当然没问题。”
“可你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对吗?”
“没有。怎么会。里克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他还是我们的邻居。”
“这么说,他来定了,对吧?”
“条件是他自己想来。这只能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是觉得别的孩子会对他不礼貌咯?”
母亲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如果有人表现得不得体,那只能证明他们自己有多差劲。”
“所以,没有理由里克不能来。”
“唯一的理由,乔西,就是他自己不想来。”
当天晚些时候,在卧室里,乔西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屋里只有我俩;就在这时,她轻声说道:
“我希望里克真能来参加这场尴尬的派对。”
尽管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很高兴她提起了那场交流聚会,因为我对聚会的许多方面依然不太清楚。
“是啊,我也这么希望,”我应道,“别的年轻人也会带他们的AF来吗?”
“呵呵,不会。那样不合规矩。不过主人家的AF一般是可以参加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新AF。他们都会想要好好看看你的。”
“这么说,乔西想要我在场。”
“我当然要你在场啦。不过,你的体验恐怕不会太好。这种聚会可恶心了,我实话实说。”
*
开交流聚会的那天早上,乔西满心焦虑。早餐后她回到卧室,试穿了各种衣服;即便我们听见了她的客人们进门的声音,梅拉尼娅管家也在楼下叫了三回,她还在不停地梳着头。终于,听着楼下嘈杂的人声,我对她说道:“也许现在我们应该去会乔西的客人们了。”
直到这时,她才把梳子放回梳妆台,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看见门厅里站满了陌生人,全都用幽默的声音在彼此交谈。这些都是陪同孩子的成年人——全都是女性。孩子们的声音从大开间里传了出来,但那扇滑门依然关着,所以乔西的客人们此刻还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乔西走在我的前面;走到离地面还有四级台阶的地方,她停住了脚步。要不是因为有一个成年人对她喊了一句——“嗨,乔西!你好吗?”——她说不定就要掉头回去了。
乔西举起一只手,这时母亲穿过门厅里的人群,冲着大开间打了个手势。“快进去吧,”她叫道,“你的朋友们在等你了。”
我以为母亲还要再多说几句,以强化这句话的效果。但其他的成年人这时已经围在了她的身边,说着笑着,她只能转过身去。乔西这下似乎确实找到了新的勇气,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步入了人群。我紧随其后,以为她要走向大开间,可她穿过那群成年人,反倒是朝正门走去,门这时开着,给屋里送来了新鲜的空气。乔西脚不停步,好像心中有着明确的目的,旁边的人也许会以为她正忙着为她的客人们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管怎样,没有人阻拦她,我跟在她身后,听到了周围的许多声音。有人在说:“教我家孩子数学物理的那个关教授,他的课或许教得很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权力对我们无礼。”然后又有一个声音说:“欧洲。最好的管家还是出自欧洲。”更多的声音在乔西走过时同她打招呼,接着我们便来到了正门,户外的空气吹拂着我们。
乔西望向门外,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冲着外面喊:“来呀!你在干吗呢?”接着她抓住门框,朝门外斜探出身去,“快呀!大家都到了!”
里克出现在了门口,乔西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门厅。他身上的衣服和那天他在草丘上时穿的一样,还是那身普普通通的运动衫配牛仔裤,可成年人们似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他们的声音并没有戛然而止,但音量降低了。这时母亲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里克,你好呀!欢迎!快进来。”她一只手搭在他的背后,领着他朝成年宾客们走去。”各位,这就是里克,我们的好朋友,好邻居。你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认识他了。”
“你好吗,里克?”边上的一个女人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接着成年人们开始一拥而上和里克打招呼,对他大声说着友善的话,但我注意到了他们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谨慎。这时母亲的声音压过了众人,对着里克问道:
“里克呀,你妈妈还好吗?她有一阵子没过来了。”
“她很好,谢谢您,阿瑟太太。”
里克说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我身后的一个高个子女人问道:“我刚才听说你就住附近,对吧里克?”
里克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最后落在说话人的脸上。
“是的,太太。事实上,你要是现在走出门外,我们家就是你能看到的唯一一栋房子。”说完他轻笑一声,又添了一句:“除了这栋房子,我是说。”
后面这半句话逗得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站在他身边的乔西紧张地微笑着,仿佛说出这话的是她自己。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说:
“这里的户外空气真清新。真是一个成长的好地方,毫无疑问。”
“是还不错,谢谢您,”里克说,“只要你永远都不需要叫披萨极速达。”
大家的笑声更响了,这次乔西也加入了进来,一脸灿烂的笑容。
“去吧,乔西,”母亲说,“带里克进去。你也应该招待其他那些客人了。快进去吧。”
成年人们往后站开,乔西依然抓着里克的胳膊,带着他往大开间走去。两人都没有看我,因此我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跟随。下一刻,他们便消失在了门后,成年人们再次站满了门厅,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正门边上。这时我边上又有一个声音说道:
“好孩子。就住隔壁,他是这么说的吧?我没听清。”
“里克是我们的邻居,没错,”母亲说,“他和乔西做了好多年的朋友了。”
“真棒。”
这时一个身材好像食品搅拌机的大块头女人发话了:“而且看上去还挺聪明。真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居然错过了机会。”
“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另一个声音说道,“他自我表现得多好呀。他说话是不是带着英国口音?”
“重要的是,”食品搅拌机女人说,“我们的下一代学会和各式各样的人和谐相处。彼得一直是这么说的。”另一些声音纷纷发出表示赞同的呢喃,她又接着问母亲道:“他家里的人就那样……决定放弃了吗?被吓住了?”
母亲脸上和蔼的微笑消失了,所有听到这话的人似乎都沉默了。食品搅拌机女人自己也吓呆了。接着她朝母亲伸过手去。
“噢,克丽西。我刚才说了什么?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母亲说,“请别放在心上。”
“噢,克丽西。我真抱歉。我有时候真蠢。我只是想说……”
“那是我们最大的恐惧,”边上一个比较沉着的声音说道,“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
“没关系,”母亲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克丽西,”食品搅拌机女人还在讲,“我只是想说,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我们中的有些人比较幸运,另一些则不那么幸运。”一个黑皮肤的女人边说边向前一步,亲切地碰了碰母亲的肩膀。
“但乔西现在身体很好,对不对?”另一个声音问道,“她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她时好时坏。”母亲说。
“她看上去越来越好了。”
食品搅拌机女人说道:“她不会有事的,我知道的。你真勇敢,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乔西总有一天会真心感谢你的。”
“帕姆,来吧。”黑皮肤女人伸出手去,开始把食品搅拌机女人带走。可是母亲却看着食品搅拌机女人,轻声说了一句:
“你觉得萨尔会想要感谢我吗?”
一听这话,食品搅拌机女人立刻泪如泉涌。”瞧,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蠢。我一张嘴就……“她呜咽起来,接着又大声说道;”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全都毫无疑问地知道了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只是,那么好的孩子,让人觉得真不公平……克丽酉,我真抱歉。”
“嘿,请别放在心上,真心的。”母亲这回的努力更进一步:她伸出手,给了食品搅拌机女人一个轻轻的拥抱。食品搅拌机女人立刻还以拥抱,接着又哭了起来,下巴枕在母亲的肩上。
屋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这时黑皮肤女人用快活的声音说了一句:“哟,他们好像在那里面相处得还不错呀。到现在都还没有传出打成一锅粥的声音。”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这时母亲也换上了一副新嗓音:
“嘿,我们还在这里干吗呢?我们进厨房去,请吧,各位。梅拉尼娅又在准备她家乡的美味糕点了。”
一个声音故意压低了嗓子,假装在说悄悄话:“我想我们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好偷听他们哟!”
这话引发了又一阵大笑,母亲的脸上也再度现出了微笑。
“他们要是需要我们,”她说,“我们会听到的。请吧,我们走。”
随着成年人们动身走进厨房,大开间里传出的声音我可以听得更清楚了,但分辨不出任何字词。一个成年人从我身边走过,嘴里说着:“我们家的詹妮上次聚会过后很不开心。我们花了一整个周末跟她解释,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误解。”
“克拉拉。你还在这儿。”
母亲正站在我的面前。
“是的。”
“你为什么不进去?不和乔西在一起?”
“可是……她没有带我进去。”
“去吧。她需要你在身边。而且别的孩子也想要见你。”
“好的,当然。那我告辞了。”
太阳注意到了这么多的孩子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因此透过宽大的窗口向大开间里倾泻着他的滋养。房间里由沙发、软长方体、矮桌、盆栽和相册组成的那张网络我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熟悉掌握,但现在一切又都天翻地覆,简直就像是一个全新的房间。到处都是孩子,他们的包、夹克和矩形板摆满了整个地板和各个物体的表面。而且,屋内的空间还被划分成了二十四个方一排成上下两层——一直延伸到后墙。因为这种割裂,我很难对眼前的环境作全景式观察,但渐渐地我还是理解了周遭的事物。乔西位于靠近房间中央的位置,正在和三个做客的女孩聊天。她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她们的站姿使得所有人的上半张脸,包括那几双眼睛,都被划进了上层的同一格中,而她们的嘴巴和下巴全都挤进了下层的同一格中。大部分孩子都站着,一些人在不同的方格间走动。在后墙那边,三个男孩坐在那张模块化沙发上;尽管三人坐得很开,他们的头却被划进了一格中,而最靠近窗口的那个男孩伸出的一条腿不但横穿了邻近的一格,还一直伸进了再旁边的一格。沙发上的男孩们所处的那三格透着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色调——一种叫人恶心的黄色——一阵焦虑传遍我的脑海。这时旁边的人走了过来,干扰了我观察他们的视线,于是我开始把注意力转向我身边那些说话的声音。
虽然我进门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哦,这就是那个新AF,她好可爱!”——我现在听到的所有声音却几乎全都在讨论里克。乔西就在刚才一定还站在他的身边,但她为了和那几个做客的女孩说话,这会儿只能背对着他,因此他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他是乔西的一个朋友。住在附近。”我身后的一个女孩说道。
“我们应该对他好点,”另一个女孩说,“他一定觉得怪怪的,上这儿来和我们在一起。”
“乔西干吗要请他呢?他肯定感觉好奇怪。”
“要不我们给他点什么。让他有点受欢迎的感觉。”
那个女孩一她很瘦,胳膊很长,长得非同寻常一于是端起一只装满巧克力的金属盘,走向里克。我也跟着往房间里面走,听到她对他说:
“打扰了。你要不要来一块夹心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