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秋风有信

燕食记 葛亮 9506 字 2个月前

凡炖法者有三要。一煁二汤水恰可,三要不失原味。此三者不可缺也;

凡炒法者有七忌。一忌味不和,二忌汁多少,三忌火色不匀或老或嫩,四忌小菜配合,五忌刀法不佳,六忌停洽,七忌用油多少。此七者不可犯也。

——红杏主人《美味求真》

谁也没想到,谢醒会把阵仗,搞得这么大。

他是躲在了幕后,出面的是香港厨师总会和亚洲电视。这会儿的香港,中英谈判僵持不下,又陆续经历了股市数次跌转。香港人日益务实,其中一个体现,便是把精力,都放在了“吃”上。

吃得讲究,也吃得缭乱。像“鱼翅捞饭”之流,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上不得台面的。但中西餐却也在港九遍地开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战国。本港的优势,又恰如海纳百川。有种饮品的诞生,可见一斑,叫“鸳鸯”。是大排档西茶档的发明,其实是咖啡、红茶与淡奶的混合。所谓“七茶三啡适量奶”,便如此时的香港,各种口味是来者不拒,浩浩汤汤,渐成大宗。

但有的餐厅,也想着扩展本地市场,众口咸宜,竟有了将各地菜系汇合一统的心思。一时间打着所谓“京川沪”招牌的新式餐厅竟渐成趋势。原本水火难容的口味,看似被调和鼎鼐,可也因此多了迁就与混杂。正经的老牌餐饮主事,纷纷对之心生嫌隙,觉得弄出来许多的“四不像”。

于是香港厨师协会办这么个饮食大赛,便是让各大山头门派,有个拜拜祖师爷的机会。在本地的饮食界,则是为了正本清源。顺道也敲打下旁门左道、求新无矩的徒子徒孙,清理清理门户。

谢醒靠在沙发上,细细地剪着一支雪茄,一边看着电视里几个剪彩的人,个个喜气盈于腮。

十月如小春。一个穿着超短裙的女记者,正采访厨师协会的会长。会长面目雍容,气度不凡,说着似是而非的口水话。谢醒听得不耐,咳嗽一声。和他一样不耐烦的,大约是会长身旁著名的落选港姐冯安妮。原本今年大热,但偏被爆出未婚生子,功亏一篑,只落得一个“青春小姐”的虛衔。难为收钱来做花瓶,还能保持神情矜持得宜。谢老板嘴角上扬,却又即刻耷拉下来,冷冷一笑。

这是他亲自请来的。他想在利舞台看选美,他是看客。如今还是看,心境却不同了。这电视的好处,就是隔了层玻璃,看什么,都像是作壁上观。连带这比赛的阵仗,便都不用身临其境,精简清静了许多。

但这场比赛,在香港市民这一年的记忆中,却是铿锵与喧闹的。大约五月落幕的港姐选举,其间有许多的黑幕与揣测,结果并不尽如人意。一番钩心斗角,让人们看热闹的单纯的心,多少受了影响。食色性也。一臂未成,对食物的关注,倒成了某种代偿,安慰了被败坏了胃口。归根结底,这自然是谢老板的创意。口号是“美色易逝,美食无敌”。冯小姐倩笑,端着一碗天九翅的旗袍照。街招贴满港九,蔚为壮观,风头竟然盖过了同时期的立法局选举。

比赛分区进行。港岛西起摩星岭、坚尼地城,东至柴湾;九龙则西起昂坪洲,东至于鲤鱼门。滚动赛制,分时段直播录播。因为赛期漫长,为了吸引眼球,这场比赛终成了本港全民的嘉年华。其间自然有许多的噱头,大约也是为了节目效果。如为出身长洲的“虾酱婆婆”陈七姐贺百岁的寿辰;又如天后电器道的牛腩粉世家卢氏兄弟相阋。兄长愤而退赛,并且在媒体唱衰手足。这一番煞费苦心,飙高了收视率。其间一波三折,有炒作之嫌,亦为人诟病。但毕竟“民以食为天”,大小食肆各出奇招,成就了检阅本港的厨艺脉象,也调动了市民的丰盛食欲。

“陈五举”这个名字,是人们在狂欢中落潮、走向审美疲劳时,脱颖而出的。

五举代表观塘出征。他是中规中矩的人,做菜就是做菜。又是平凡恭谨的面相。一个本帮菜厨子,没有显赫的师承,也无甚可圈点的履历。他是不起眼的。就连对手也不屑与他明争暗斗。然而入围赛便是如此,偏是这样温厚的人,评委们是庇佑的。因为不选他或许没什么,但选他一定不会出错。表现乖张的那些,固然大鸣大放,只能是佐料。苦辣酸甜,稍纵即逝,靠自己是难以成就的。要入味,被人记住,终究还是靠食材本身。五举就是这食材。

评委们也是循序渐进中觉出他的好来。比起港岛,九龙始终还是新区,在填海中慢慢地丰满着轮廓,内里却是日新月异的。厨师们,往往也沾染了风气,想要在事业上标新立异,崭露头角。五举,却显见是老派。在菜式的选择上,他或许是保守的,评委们体会到的是从容。其实,在五举本人看来,即使初赛,本帮菜食材的活、生、寸、鲜,倒也有许多表现的余地。但他有自己的智囊,是露露和阿得。露露说,我们要稳。他们越是要攻,我们越要守得住。

于是,五举开始选择的,都是耳熟能详的菜式。所谓本帮菜的“老八样”,在传统上做文章。虽然都看似清新简单的小菜,却可见扎实的基本功。“走油肉”见的是火候,“扣三丝”见的是刀功,“红烧鳊鱼”见的是调味。全都是日常的,全是以“旧”来做了底,却多少有那么一点“新”。如“刀鱼汁面”上撒了炒熟的鲞鱼籽;至于上海熏蛋,他则用了糟油来熏,糟香与淮盐的烟熏味儿氤氲一处,是很奇妙的。这香味不霸道,熨帖地、小心地试探你的味蕾。就是这一点小心翼翼的“新”,默然打动了评委,一路为他护航。

让五举有了声名的,是东九龙的出局赛。出的题是“海鲜”。对手是粤厨,众人皆惊。想这原非本帮系的强项,对五举是刁难,多少有些不公。

先是一道小黄鱼。对手用了白贝来焗,一眼便知是“鲜上鲜”的强攻手段,是要先声夺人。众人想这可输定了,本帮制鱼无非是红烧或葱烤,哪里香得过呢。五举,出其不意用了“煎封”的法子。这黄鱼出来,外则甘香酥脆。里头的水分却牢牢锁住了,鱼肉嫩滑清爽。算是打了一个平手。

到了做蟹。对手呢,做的是澳门传过来的“金钱蟹盒”。这制法让评委惊喜,大约因其繁复,在坊间渐渐失传。也是一点冒险,毕竟用猪网油包裹馅料,要做到鲜而不腻,是个挑战,靠的油温与蒸发得宜。好在这厨师在葡汁上动了脑筋,竟掩饰了一些火候上的不足。轮到五举,用的却是“避风塘”的炒法,众人担心他自己先失守,投靠了粤菜。然而,却见他待起味之时,遽然放进了准备好的菜饭,和咸蛋一起爆炒。评委们入口,眼睛不禁一亮。菜饭的糯米,包容了葱姜蟹肉的鲜香。是沪上“耳光炒饭”的改造,真是打了耳光也舍不得放下。

最后一道呢,是生蚝。粤厨做的是“花胶金

蚝焖花菇”,这是功夫菜,算一个十分堂皇的收束。料丰味浓,是一场盛宴的高潮。可五举,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将活生蚝,用本帮醉虾醉蟹的办法。用那陈年的花雕醉了,只是撒上少许蒜蓉,便端上了桌。这倒难住了评委。一浓一淡,一丰一简。可一试之下,他们却都将票投给了五举。原来,“花胶金蚝焖花菇”单独品尝,真是无可挑剔。但前几道菜已是馥郁饕餮,再丰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可一道“醉生蚝”,其香甜简单纯粹,不加雕饰,却真真让评委们的舌头放松了,先醒一下,再软软地着了陆。

此一役赢得十分漂亮,原是皆大欢喜的事。谁也未想到会横生枝节。既然上了媒体,他们自有思想准备,会挖出五举的过往,带出往日与同钦楼的恩怨。先是上《家家煮》节目的照片,被翻了出来,附了一篇文章感慨当年少年饼王的今昔沧桑。然而,意外的是,媒体的注意力很快发生了转移。因有好事者认出,给五举打下手的帮厨,竟是在湾仔“翡翠城”叱咤一时的舞女露露。这一下了不得,瞬时间击中了坊间小报们的兴奋点。成版的专稿一一发了出来,说起露露的来头,说她当年如何在风月场艳帜高张,又如何犯了行规,被大班扫地出门。说想不到她蛰伏厨界,看似洗尽铅华,内里却与这位陈师傅不清不楚。

一时甚嚣尘上。甚至有记者堵在了“十八行”的门口。

露露回去便哭了。不是大放大阖,是一个人躲在餐厅角落里呜咽。谁劝也没用,是真正伤了心的样子。阿得说,老婆,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姆妈都不介怀。不哭了,我们以后好好地过。

露露抬起脸,说,我不是为自己哭。我师父这一路走过来,太不容易。我帮不了他,却毁了他。

五举叹口气,也劝她,说,阿芝,命里有时终须有。大不了就不比了。

露露听到,先是眼神空空的,目光落在那小報的照片上。是某年与姐妹参加一个富翁饮宴,自己的手搭在这老人肩头,笑得前仰后合。她忽然心里一定,眼神也聚拢了,莫名还有一点狠。她说,比,怎么不比?!我们还要回湾仔给他们看呢。

接下来的比赛,露露再不穿那白色的厨师服。她将以往在夜总会的衣服从箱底翻出来,打扮得格外明艳,熠熠生辉。面对镜头,不再是低眉顺眼的帮厨,恰是昔日在欢场上骁勇的一个人。这年月,她原本还想着要遮掩,此时却豁出去了。她做了五举做菜时的即场解说。她对着观众,自称“芝姐”,该娇嗔时娇嗔,该鲁蛮时鲁蛮,永远是风风火火的样子。插科打诨,见风使舵。和主持人一来一往,嬉笑怒骂。自嘲起来,更带着一股狠劲儿。倒比电视上大受欢迎的谐星,风头上还要健上几分。如此,很快便收获了一大票的拥趸。到后来,有许多观众是为了看露露而追看比赛。收视率自然节节攀升。电视台经理,竟来讲数,请她去别的节目客串。

露露便咧嘴一笑,大大方方说,好啊,等我举哥拿到冠军先!

只有在中场休息的时候,五举看露露低垂着眼睛,神情黯淡,有说不出的疲惫。可镜头只要一对准她,即刻,便如充电般神采焕发。

看到这里,五举内里,蓦然有些心酸。他知道,露露,是要用自己拴住观众,拴住了观众就拴住了收视率,也便拴住了电视台。终究,是为了他,拴住这场比赛。

五举山伯向我展示数张参赛时的照片。照片上的芝婶婶,尚有青春气息,但身形却见臃肿。山伯悄悄说,那时她已有了阿得的身己。因为担心老公阻她上比赛,便未告诉他。因为人本来就胖,并不显身子,所以一直到快临盆才公布,气得阿得要同她离婚。

我看到山伯,将一张照片的折角很认真地压平。上面的芝婶婶容光满面,高抬双手,是个弗拉明戈的优雅动作。因电视台的赞助,每张照片里她都是一身华服,如同电视明星。虽则只是图像,我却可从眉目行止,想象声情并茂。这和五举不变的木讷,相映成趣。那一霎,我有了不恰当的联想,便是堂吉诃德与桑丘。理想与现实,交缠其中,不分彼此。不知是谁成就了谁。

这张照片,是五举和露露一生的高光。它被登载在了《香江周刊》的封面,那曾是本港发行量最大的刊物。我在中央图书馆的期刊特藏部发现了它,仅有胶片的版本。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记录了五举一路披荆斩棘,进入决赛的过程。我不知五举为何并未保留这本刊物,也没有再问起。

事实上,这本杂志在“十八行”短暂地出现过,很快不知其踪。刊载报道中言及决赛的对手,仅有只字片语。

如杂志上说,“所有人都对奇诡的赛制缺乏心理准备。因为这决赛对手,并非是从海选开始,一路凯歌高奏进入决赛。而是一位业内非常著名的厨师。这成败的意义,就远非一般的比赛可相提并论,而更似武林某种有关荣誉的挑战与守擂。”

其中的微妙之处在于,他与五举之间的关系是一明一暗。五举不知他是谁。但他选择与五举对垒,则是个饶有意味的决定。坦白说,除却能力,在声誉上,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但似乎对五举更为有利。如果输了,虽败犹荣。但若赢了,则就此封神,名利双收。毫无疑问,这场迎战对前者而言,赢了不会给他带来更多。输了,则威名扫地。

“十八行”上下,与大众一样,无从揣测这位神秘对手参赛的动机。但可以确定的是,坊间已经有人抱着晦暗的心态,讪笑这位仁兄戆居居,甚而坐山观虎斗。

主办方卖了如此大的关子。不到决赛当日,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在一连串的猜测之后,露露一抹嘴巴,对五举说,管他呢。反正湾仔我们是回去定了。其他的,听天由命。

五举收到了决赛的题目:“点心成金”。

他心里轻微地颤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