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香江钓雪

燕食记 葛亮 12639 字 2个月前

伊尹论百味之本,以水为始。夫水,天下之之无味者也。何以治味者取以为先?盖其清冽然,其淡的然,然后可以调甘,加群珍,引之于至鲜,而不病其腐。

——袁枚《陶怡云诗序》

五举来到“多男”的第一天,就给荣贻生瞧见了。

照例每个周五,荣师傅会偷上半日闲。选了“多男”,多半是因为其内里格局曲折,无人打扰,落得一个自在。他长包了三楼的一处雅座。这里原是为“捻雀”客备的,所以茶资要比楼下贵上一倍。三号台靠着拐角的窗户,可俯望见外面街市的好景致。早市开了不久,只见人头攒动,上货的、讨价还价的、马姐趁着买餸聚散倾谈的。可因为有窗子隔着,不闻喧嚣,只见烟火。而另一边,则挨着楼梯,正对着影壁上“凤凰追日”的木雕。这影壁上,昔日镶嵌了一枚巨大棋盘,“棋王争霸赛”也算为“多男”在城中博了不少风头。眼下这只赤色凤凰将其取代,成为这间茶楼的新标志,在灯映下亦称得堂皇。

作为同钦楼的“大按板”,在其他茶楼喝茶,总会引发议论。旁人说,他选了“多男”的原因,不外有二。也是本港的老茶楼,企堂的規矩,和茶博士的手势都说得过去。他在这里存了几饼老茶,点心也尚好,不算迁就;更重要的,这间茶楼在同业里中上的资历,也为他的出现提供了说辞。叫人看见了,至多说是降尊纡贵,不至于有关乎业内竞争的联想与嫌疑。

然而,这雅座的提笼客们,原并不好静。过了八点,人鸟神归其位。靠南一字排开,莺莺燕燕,便是一番唱斗。原本头顶只一笼石燕,啼声尚可称得上婉转。这时七嘴八舌,渐不胜其扰。半个时辰过去了,唱累的刚静下来。北边的“打雀”,又是一番缠斗。看的人也跟着激昂,倒比雀鸟更昂奋几分,面红耳赤的。喝起彩来,更无法充耳不闻。荣师傅阖上报纸,站起来。就在这时,看见了那个孩子。

那孩子手里,拎着一个铜制的大水煲,俗称“死人头”。看着又重又沉。孩子矮小,水煲占去他三分一的身量。孩子抬着头,定定地看。目光落在那笼里两只正在打斗的“吱喳”。但在这身边的喧嚣里,他的眼睛,却是静的。没有兴奋,也没有喜乐,没有这年纪的孩子眼里所惯有的内容。这些内容,是荣贻生熟悉的,毕竟屋企已养了两个男孩。但这孩子都没有,即使在斗事的高潮,也未动声色。荣师傅不禁对这种怠工方式产生了兴趣。孩子看了很久,却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手里的沉重水煲,仿佛牢记自己的责任,精神却已在“游花园”。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断喝。这孩子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本能地拎起水煲,便走向五号台。眼里竟然毫无对刚才所见的流连。荣师傅也听到了这声喝,是个略显拗口的名字:五举。

以后便常见到这孩子。因为留心,荣贻生便似乎也为他做了见证,见证了他在这茶楼里的成长。他默然地长高,原本有些拖沓的企堂衣服,渐渐合身。他的手势,也日益熟稔。孩子是勤力的,懂得与茶博士配合,懂得察言观色,也懂得见缝插针地干活。有一日,他看这孩子上楼来,忽然站住了。蹙一蹙眉头,也不动,一瞬后,荣师傅听得童音喊一声:十六少到,敬昌圆茶服侍。

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咳嗽,继而是迟缓的步子,便见得潮风南北行的太子爷,撩着长衫下摆,提了鎏金的鸟笼慢慢走上来。孩子爽手爽脚,伺候他坐下,又将那对鲜绿的相思挂到了鸟钩上。

这一霎,荣贻生捕捉到了孩子嘴角的笑容。稍纵即逝,他大约为自己经年练就的好耳力而得意了一下。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静穆的表情。

我问过五举山伯,荣师傅是几时决定收他为徒。他想了许久,才对我说起那次关于“文斗”与“武斗”的对话。对话因由,大约是来自“多男”的老客张经理放飞了他两条黄鱼买来的雀鸟。这只叫作“赛张飞”的吱喳,似乎从未输过,却在那次打斗中轻易落败。山伯说,记得荣师傅说了一句,英雄末路。

说这只鸟?我问。

他很肯定点一点头。他说,在这三楼的雅座上,荣师傅是长年包座,却唯一没有带雀的客人,他记得很清楚。这中年人说,英雄末路。

我又问,荣师傅没有养过雀鸟?

他说,在收了他做徒弟后,荣师傅曾经养过。而且是本港的“捻雀”客称为“打雀”的一种鸟。

我问,那,是吱喳还是画眉?

他摇摇头,说,都不是。这种鸟的名字很怪,

叫“里弄嘎”。他怕我听不懂,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下“里弄”二字。我问他,这鸟难道和上海存在什么渊源?他说,他问过他丈人家,都不知道这种鸟。他只记得师父将鸟笼在小厨房里挂着,并不拿它去打斗,是当文雀养的。但这鸟啼叫很难听,是一种石子划在玻璃上的声音,而且中气很足。渐渐整个后厨都不堪其扰。这样养了半年,据说有天笼门忘了关,这鸟便“走咗鸡”。他笑一笑,说,也有人传,是别的师傅,使唤手下“细路”,偷偷放走的。

不知为何,我忽然对这种叫“里弄嘎”的鸟产生了兴趣。在网上遍寻不着后,我决定还是做一次field work。旺角曾有著名的雀鸟街。这条叫康乐街的街道,在上世纪末被划进了旧区重建范围。重建后的成果,即当今的朗豪坊。然而这条街的人事,倒并未消逝。而是就近迁去了园圃街花园。我从牌楼走进去,便听到一片啁啾之声。沿街数笼山雀,挤挤挨挨的,笼上贴着纸“放生雀”。走了好久,进了内街,反倒是静了下来。我看到一个颇大的店铺“祥记”。鸟并不很多。铺面外头却挂着许多鸟笼,笼底下摆着一个个塑料袋。里头装着蚱蜢。袋上用粗豪的笔迹写着“30蚊”。我走进去,问那正在洗雀笼的店主,有没有“里弄嘎”。他仔细看一看,说没听说过,他阿爷可能知道。我等着下文,他说,我阿爷一早走咗啦。

我便一路走,一路问。这时烈日焦灼,街上的人和鸟,都有些恹恹的。忽然一只很斑斓的鸟,对我嘶叫了一声,像是猛兽发出。我吓了一跳,看笼上标着“南非蕉鹃雀”。它隔壁的黑羽毛的鸟,则过于安静。我发现是只鹩哥,臊眉耷眼。这鸟,让我想起十多年前写小说《谜鸦》时的种种,不禁多看了一眼。这时有个很老的老伯从店里走出来,招呼我。我便又问起“里弄嘎”。他眼光一轮,说,我呢度冇,但我见过。我问他几时见过。他摆摆手说,咸丰年间事啦。我问他,这鸟是从上海传来的?他又摆摆手,说,系南洋雀,好嘈!

他约莫看出我的兴趣,便把我拉进了店里。我心里虽有些失望,但想他大概也寂寞。为了报偿他提供的信息,就表现出了很大耐心,听他介绍他的收藏。是不同款式的雀笼。迎门最堂皇的镇店之宝,是这行的祖师爷“卓康”所制,如今已经失传。每只鸟笼都是故事,大的是芙蓉笼,小的是绣眼笼;哪里是玉扳指,哪里是马尾弦。他说,我成间铺冇胶嘢,只只手钩都是天寿钢!

离开雀鸟花园时,已过晌午。路人行色匆匆,却都不忘看我一眼。大概因我手里拎着只古色古香的空鸟笼。

其实,荣贻生决定收五举,是在这孩子开口与他说话之前。

他之所以下了决心,是因司徒云重的一句话。

这些年,他已经惯了,有许多事都和这个女人商量。而且这些事,多半是大事。他记得许多年前,慧生说过,阿云是个女仔,有男人见识。

此前,云重从未到“多男”来,是守着分寸,也是彼此间的默契。这时她虚白着脸,面对着荣贻生。因为三号台的位置,整个茶楼,无人能看见她,唯有眼前的这个人。

两个人静默着,对望间,甚至未意识到这少年企堂的到来。五举,便在他们的无知觉间,做好了所有的事。荣师傅来“多男”,从未让茶博士服务过。茶博士张扬的表演,于他是繁文缛节。他只要两只壶。一只茶壶;一只装了八成热的滚水,用来续茶。这滚水的温度,是他的讲究。全靠企堂的大铜煲,快一些、慢一些都不对。

以往的企堂,三不五时“甩漏”。五举这孩子接了手,一回水冷了,给赵师傅好教训,以后再未行差踏错。此时见他有条不紊,洗茶、摆茶盅、开茶。眼里清静,手也稳。临走时,只如常微微躬身。似乎云重如荣贻生一般,是他长年关顾的熟客。

待他走了,两人仍是相对坐着。事情过去了,说什么也不是。说多说少都不是,索性不说了。云重揭开茶,喝一口,又喝一口。或许也是身子虚,额上便起了薄薄的汗。她不擦,继续喝。喝了一阵,放下说,滇红取其香,湖红取其苦。这“双红”的饮法,还是我教你的。可现在,自己倒分不出香和苦了。

她启开了茶盅,续水。却见茶盅里卧着一颗开了肚的大红枣。她便打开荣贻生跟前的茶盅,倒净了茶,里头什么都没有。

云重觉出脸上漾起了一些暖。她望一望底下,方才那个小企堂,跟着茶博士,拎着大铜煲,在不同的桌间穿梭。停下了,脚下有根,站得稳稳的。她看一眼荣贻生,开口道,这个细路,真像你后生时候。

荣贻生回家时,头脑里还回响着这句话。

打开门,家里有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冲击了他一下,也就冲散了他头脑里的念头。秀明倚在沙发上,目光斜一斜,道,谢醒阿妈送来的,说是端午的礼。

荣贻生望见饭桌上,摆着几只龙凤纸包着的大盒。红得火一样,在这灰扑扑的房间里,有些触目。他说,端午还有半个月,现在送来?

秀明说,天下父母心,佢哋不放心自己嘅仔。讲真,你到底教成怎样?

荣贻生说,我俾心机教,佢肯学至得。

秀明抬一抬眼,说,佢阿妈知佢不生性,说按规矩管教。这行谁不是这么过来。

她慢慢地站起身,说,大仔今朝返来,在石硖尾买了几个粽。我热给你吃。

荣贻生连忙道,不用了,我同班老友记饮过早茶。你唔使理我,自己歇着罢。去过医馆了?

秀明便轻轻抚一抚心口,说,换了个医生,重开了一剂方子。先试一试吧。

荣贻生服侍她躺下。关上卧室的门,细一想,谢醒这孩子,已跟了他两年了。

收谢醒这事,当初他没听云重的。

荣贻生从窗口望一望外头。皇后大道上有些成群的中学生。男孩子穿了白恤衫、宝蓝色长裤,是圣保罗书院的学生。女孩子们则是石青色的旗袍,来自圣士提反女子中学。大约这时已经下了学,在西营盘周遭吃饭闲逛。几个时髦女,手挽着手,从对面金陵戏院里走出来。打头的一个,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

隔壁无端地,又响起了吊嗓子的声音,咿咿呀呀。是个已经退休的粤剧老倌。和荣家同年搬进来的。

算起来,从广州到香港,已近二十个寒暑。当初离开“得月”,按广府庖界的流传,是出于“政变”,这未免夸张。只是韩世江的大弟子发难,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想想,便走了。不是怕,是为当年事,对韩师傅还抱着疚。

他来时,“同钦”虽有老号“得月”的加持,已经打开了局面,但还远非如今地位。毕竟较之广州,香港的饮食界更海纳百川些。且不论西人加入,光是各地菜系在此开枝散叶,已多了许多对手。香港人又生就中西合璧的“fusion舌头”。“太平馆”这样中体西用的新式菜馆,也便应运而生,源自广府,却赚了本港的满堂彩。

谢醒的阿爸谢蓝田,是铜锣湾义顺茶居的车头。虽久在庖厨,这人天生带些江湖气,是个社会人。对时世天生看得清,也玩得转。荣师傅与他在佛山的同乡会结识。原本以为是点头之交,没承想谢蓝田却相见恨晚,引为知己。那时年轻的荣贻生,还有几分恃才傲物。人也木讷些,并不把张扬的谢蓝田放在眼里。这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事。后者倒不以为意,对荣师傅还有些怒其不争。他自作主张,在一次业内聚会,将荣师傅的莲蓉酥作为伴手礼,送给了香港饮食总会的上官会长。会长一尝之下,惊为天人,这由此成为荣贻生在本港声誉鹊起的起点。潛移默化间,也助他在同钦楼站稳了脚跟。嘴里不说什么,荣师傅对他是感激的。毕竟同业相轻是常态,何况又同是做白案。谢蓝田对此,倒很豪迈。只说荣师傅潜龙出渊,出人头地是迟早事,自己不过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我就系睇唔过嗰啲新潮点心佬,喺度搞搞震!”

两家来往多了,彼此也都多了照应。秀明在战时落下了顽疾,一遇换季就胸闷憋痛。到了香港倒更厉害些。也是谢家忙前忙后地给找医生。这些好,荣贻生开始都记着,想要还。后来日子久了,长了,倒处得像半个家人了。

所以,当谢蓝田提出要谢醒跟他学徒。他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了。谢家夫妻谈起这孩子,也直唉声叹气。说起来,也是阴功。两公婆上年纪,才得了这个独子。荣贻生是看这细路长大,周岁时拜过自己做“契爷”。小时看着精灵,整日跟父母盘桓在茶楼里,手势看都看了个半会,说起来头头是道。可长大了,就是读不进书,转了两间官校,到底辍了学。谢蓝田便说,贻生,你两个仔几生性,读“英皇”,日后考港大要做医生律师。谁来接手你的好本事?教教不成器的契仔,也算手艺有个去处。

荣贻生心里有自己打算,却不忍拒绝谢蓝田。要说心底柔软,身在他乡,经过这些年,已有许多的变化。世故是必然的,心也冷了些。但看纵横八面的谢师傅,蹙着眉头,是老意丛生的模样,他也便点了头。

大约一个月后,他方与云重谈及此事。云重沉默了一会,说,你莫后悔便好。我不想人背后叫你“西南二伯父”。

他听后心里微微一惊,这是广府人都知道的典故。说的是不负责任、庇短护奸的老辈人。看似厚道,里头却藏着阴和恶。云重话说得重,他听得也重。便收拾了心情,想要好好教谢醒。至于教法,也便如叶七当年。旧日茶楼里的师徒制,里头还是有许多行业避忌。白案师傅连上料称斤两,尚要背着徒弟。荣贻生便格外敞亮些,将谢醒当个仔来教。云重不让他收,也是因为行内有句老话,叫“教生不教熟”。这有两层意思:一是徒弟最好是白纸一张,不收别的师傅教出来的半吊子徒弟;二是不要收熟人子弟,教训起来,话里深浅都不是,难以成才。谢醒偏两样都占了。自己以为耳濡目染,将大小按功夫,早看了学了个七七八八。由于通家之好,又是契爷,也并没有将荣贻生这个名厨当师父来待。早两年,跟爷娘学的那些,在“同钦”也都能应付,且应付得不差,居然点拨起尚要偷师度日的同辈,这便有些犯忌。可是茶楼里都知道他的来头。荣师傅不训,谁还能说什么。这个混不吝,也有他的期图,竟有两次问到荣贻生脸上,问几时教他整莲蓉。

做师父的,被他问得一愣。荣贻生本没有叶七的心机。他师父将莲蓉的绝活儿藏到了最后,临了还靠他自己悟出了一味。然而,他也觉得时机未到。这孩子问得急,他便也琢磨是不是他娘老子的意思。这样想,心里越发冷。

他知道自己还是不甘心,在等一个人。终于,等到了,是个“多男”的小企堂。白纸一张,却是上好的生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