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此间少年

燕食记 葛亮 22867 字 2个月前

易米梅花不讳贫,玉台壶史自千春。闽茶绝品承遥寄,我亦城南穷巷人。

——谈溶《梅石图题识》

荣贻生对叶七,终生没有改口,叫了一辈子的师父。

这是叶七的主张。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够了。留着名姓,记得来处。

阿响,并不知自己的来处。

可有了一个师父,心里踏实了不少。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见过家的样子。他不知别人的家是什么样子。早上起来,有母亲的身影,忙碌地为爷俩儿做早饭,也抱怨着昨晚未收拾的棋盘。中午,看见骑楼上晾晒好的衣服,在并不猛烈的春阳下,透着光。风吹过来,微微地飘荡,将番碱的味道也吹过来。这味道是洁净而安静的。

荣师傅给我看过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毕业证。上面记录着他短暂的求学生涯。这张标示为“同礼小学”的毕业证上写着他的名姓。照片上是个头发浓密的男孩子,穿着立领的制服。即使穿过了几十年的时间,仍然可以看到他眼神的清澈。不得不说,这张脸上,有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少见的雍容,大约来自一个少年对现状的满足和笃定。

毕业证水印的建筑,影影绰绰。荣师傅告诉我是文笔塔。背面,印着这所学校的校歌:“既殚精以求知,复笃志以力行,嗟我诸生兮,毋忘同礼之好学精神。”荣师傅哼了两句,大约为自己老迈沙哑的声音所赧颜,终于摆一摆手,径自放弃了。

但他又戴上了老花镜,将那段并不长的歌词,细细地看了又看。

他说,在取得这张毕业证后,他曾经有去廉江县城升中学的机会。但终于没有去。我问他为什么没去。他不再说话,却将眼镜取了下来,搁在一边。整个人似乎也便定住,忽然伸出手,将一片从窗子飞进的合欢的落叶捉住了。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说,一个厨子,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

少年阿响,在一个黄昏下学后,路过了瑞同街。他看到了一座骑楼,在灰扑扑的同类中脱颖而出,张灯结彩。邻近的空气中,还洋溢着鞭炮燃放的硫黄硝烟的气息,是还未冷却下来的热闹。

他看到门楼上,挂了一块匾额,用鎏金镌了“南天居”三个字,覆着红绸。

他不是好奇的性情,但仍忍不住向里张望了一下。其实,他已经回忆不起这骑楼本来的模样,究竟是一处平凡的住家,还是商铺。

过了几天,吉叔来访,说起这间新开的茶楼。

叶七道,安铺一街的豆豉店,半巷的酱园子,开茶楼倒是头一遭。

吉叔说,你道是什么来历,开茶楼的是谁?

叶七摇摇头,只说,敢叫这个名,也是好大的口气。

吉叔卖关子道,好,听朝带上阿响去看看,我做东。

第二天清晨,阿响便坐在这叫“南天居”的茶楼里,看着来往企堂、茶博士穿梭于店堂。此时的太阳还是冷白的,穿过满洲窗照射过来,拖曳的影子也是冷白的一道。

叶七说,这阵仗,倒和上六府学了个三分像。

吉叔嘴努一下,说,老板出来了。

三个人都看过去。一个穿了青绸夹袄、身材矮小的人,走出来,对着众人作揖。叶七笑一笑,说,莫不是我看错了,跳鱼聋?

这人虽短小,但声量却分外大,中气又足。安铺老少都认识,在苏杭街经营一家小饭馆,菜式并不多,却擅作一道“跳鱼煲酸菜”。知道他耳朵不好,人人去他店里帮衬,便都和他用手比画。

吉叔说,你没看错,他是发达了。要不说安铺藏龙卧虎。你可记得上年底陈济棠来探亲的事。嗯,就歇在同礼书院,听到有人在外头吵闹,震天声响。问起来,说是有个聋子在外头,带了一个食盒子,说要慰劳昔日长官。门卫看他相貌寒碜,拦住不让他进去,也不肯通报。陈司令一听,却立即唤他进来。那聋子进来一口一个“营长”。见了陈,就跪下来,打开食盒。陈一看,里头是一盘“跳鱼煲酸菜”,一碗红米饭,立即认出这是当年自己的马弁,救过自己的命。当场就赏了一封银圆,问他还想要什么。他说年景不济,就想开一间自己的茶楼。陈点一下头,说,那就挑个好地方吧。

叶七说,这里是陈司令买下来的?

吉叔点一点头,要不敢叫这个名字?也是“南天王”的地盘了。

叶七沉吟一下,说,那少不了要请个好厨子。

吉叔说,大按是湛江“鹤云楼”请来的,袁仰三。

叶七听了眼睛一亮,这倒好了。

晚间,慧生在桌上摆着一盘糯米鸡。却不曾见叶七开火。

叶七笑笑,说,你尝一尝。

慧生挑开尝一尝,便说,如今你这手艺,是连家里人都要打发。

叶七笑得更开怀了,说,好,能吃出不是我做的,合该进了一家门。

慧生说,不是你,那是谁?

叶七回她,我要等的人。

慧生怔一怔,明白了一半。她问,你不送响仔出去了?

叶七说,不送了。

慧生说,不出去上学,也不出去学厨?让他留在我身边?

叶七点点头。她看着这男人,心里头打着鼓,眼里却骤然流了泪。这泪憋了半个月有余。她忍一忍道,我们娘俩,只求跟你学手艺,不图别的。你要藏,我们就跟你藏一辈子。

叶七说,你要藏,我要藏。响仔一个后生,路还长着呢。要做大小按,怎能没有个像样的师父。

慧生的脸色,便又慢慢阴暗下来,说,你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叶七慢慢说,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今要想响仔成了,就得借尸还魂。

少年阿响,小学毕业后,在南天居做了白案学徒。

在家里头,他的师父姓叶。在茶楼,他的师父姓袁。

袁师傅是个和气人,不教他,不指点,但也不像其他师傅防他偷师。每天自己做,便让他在近旁看着。看上一个星期,就让他自己做。这在白案行,算是厚道了。

到要他自己上案的前一日,叶七便让他在家里先做一次。制虾饺,阿响埋头包了一会儿,忽然不动了。叶七问,手怎么停了?南天居教人摸鱼?

阿响抬头便道,袁师父包虾饺是十二道褶,你是十四道。我跟他,还是跟你?

叶七脱口而出,说,跟我!

但顿一顿,轻轻道,跟他吧,十二道。

出了蒸笼,整整齐齐的一笼。叶七一皱眉头,说,不好。

阿响问,怎么个不好?

叶七说,一个露馅儿的都没有。学徒入行,手势好过师父?重来!

这样过去了半年,阿响算是囫囵学会了几样。在旁人眼里,这学徒谈不上什么天资,或许是有些阴晴无定。一时聪慧,一时又论论尽尽。可人前人后,袁师傅都有些护他。

他跟人说,学徒千日苦,都是行过来的。但凡有点办法,谁送自己孩子来给人倒痰罐。还是读完了小学的。

他大约也是听说了阿响的家况,问得直截了当,家里头不是亲爹?

阿响愣一愣,点点头。他虽然已可以讲一口道地的安铺话,但仍用寡言来藏着。时间久了,终于有藏不到的地方。只字片语,露出了广府口音。袁师傅听了,问,不是本地人?

没待他回答,将自己顾周全。这驼背汉子却已经长叹一声,想他是跟阿妈远嫁过来的,便拍拍他肩膀道,细路,人争口气,终究要靠自己。爹是个摆设,你还有师父呢。

阿响的肩膀一抖,心里头却也“咯噔”一下。

晚上,叶七教他洗豆沙,做水晶皮。洗着洗着,阿响说,我不去茶楼了。

叶七停下来,看着他。

这狭小的厨房,由来已久,被一股甜腻安静的气息所充盈。这气息包裹了这对师徒,构成了虚浮的祥和,在灯光中氤氲开来。此时,却被这句话陡然割开了。

阿响的眼睛垂下去,说,我跟袁师父,学不会什么了。

叶七并不意外,笑着看他,我是让你跟他学吗?

阿响说,他手势不如你,可他是个好人,把我当徒弟。

叶七洗了手,坐下来,问道,那你说说,你是谁的徒弟,跟谁学?

阿响抬起脸,望着叶七,慢慢地说,我是你的徒弟,跟你学。

叶七看这少年的眼睛里,有一点燃亮的东西。这点亮和他的目光对视、对抗,有种他所不熟悉的坚硬,让他有些心惊。然而,这点亮瞬息便熄灭下去。阿响轻轻问,跟你学,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叶七目光冷下来,跟我学,学会了手艺,要藏一辈子。

阿响说,那就骗袁师父,一直骗到我跟他出师?

叶七一字一顿地说,对,是带着我的手艺出师。

阿响不再说话。漫长沉默间,叶七站起来,拎起灯向外走。最后一线光在厨房里散尽时,阿响听见这男人的声音,从黑暗间传过来:记着,遵行例,还有三年零五个月。

阿响离满师还有一年时,叶七领了个小女仔回家。

这小女仔十来岁,身形干瘦,眼睛却分外大。叶七唤她叫秀明。

秀明话不多,人却十分有礼,是个好教养的样子。有问有答,却唯独不说自己的往来出处。

她对叶七很恭敬,叫“七叔”。叶七说,既进了我的家门,从今改口叫“爹”。这也不是七婶,要叫“阿妈”。

慧生不多问,不知为何,她从心里欢喜这个女孩。她和叶七有默契,彼此不问前事。她知道,这孩子便是他的前事。她默默地在桌子上多摆上一只碗,添上一副筷子,说,好啊,我如今仔女双全。

阿响坐在对面看母亲。经过了这几年,母亲铮铮的轮廓一点点地退去了,身形与行事都柔软圆润。面颊上有了安铺镇上大多数妇人的浅红,是安定生活的沉淀。可那一点周全,还是以往的。

听到这里,女孩脸上有些戚然的神色,也松弛了下来。这时候,听到叶七咳嗽了一声,说,什么仔女,秀明是你的新抱。

对于荣师母,我了解甚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早逝。在荣师傅家客厅的正中,挂有一幅黑白照片,是荣师母的遗像。相片上是个清秀的中年妇人,齐耳短发,形容朴素。她微笑,很大的眼睛因此有些下垂,眼睑的褶皱遮没了一些神采而显得倦怠。她没有任何多余的饰物,领口却别着一枚胸针。分辨不出是什图案。或许是一只蜻蜓,或许是一枝含苞的玉兰。在这幅照片的下方,是一处供台,有着电控的香烛,内里是忽明忽暗却不会熄灭的火焰。荣师傅看我注目良久,便起了身,从供台下方取出三支香,点上,对着那照片拜一拜,便插进了香炉里。青烟从香炉里袅袅地升起来,荣师傅的眼神也变得肃穆。但自始至终,却未说一句话。

后来,我向五举山伯也打听过。他缄口良久,终于说,自师母去世以后,有一道菜,便没有出现在荣家的饭桌,是虾籽碌柚皮。

秀明有门亲戚,夫妇两个做瓷器生意,长年在广府、四邑往来,再由粤西转往南洋去。

入秋的时节,他们总是来看一回秀明,带了丰厚的礼物。然后从南洋回来,再看上一回。几经寒暑,如同候鸟一般。慢慢地,他们的到来,好像季节的钟点。至于是什么亲戚,是否是真的亲戚,便都不重要了。

秀明叫女的“音姑姑”。看得出,这对夫妇与叶七也是故旧,慧生不追究底里,只看得出他们间有时日累积的默契。

彼此都很熟识了,话便多了起来。音姑姑是个走南闯北的人,说话间,总是带了丰富的见识,是和外头的大世界有关的。也将她和平常妇人们区分开来。可这见识,也有女人的心思在其中,便又显出日常与细腻。里面便有了许多的故事,常常听得人入了迷。她说话时,音姑丈便坐在一旁,看着她,默默地抽一柄烟斗。这烟斗看得出是上好红木所制,刻着繁复的雕花。这物件的奢华,和他形容的过于朴素颇有些不相称。但或许因为气定神闲,久之大家也都看得很惯了。

有时,他会忽而离席,和叶七走进里屋去。这时,音姑姑便侧一侧目,很快回转来,依然说她的话,神色若常。大约到了饭点,两个人久久并未出来。她便叫慧生照常开饭,说我们不等,让他们去谈“男人的事情”。

慧生煮饭,她帮厨。在旁边看着,半晌说道,阿嫂,你这一把好手势,好像是大世面里练出来的。

慧生听得心里一惊,手却不停,说,这是哪里话,几个家常小菜,上不得台面。你七哥不肯显山露水,才让我在这里能耐。

音姑姑接口便说,听七哥说你老家是佛山。西樵的大饼,凤城的鱼皮饺,最合风雨里来去的人。嫂嫂有空了,给我们备上几个带上。

慧生想想道,我出来得早,老家的事都不记得了。没根儿了,怕是做出来的也不地道。

音姑姑端来一只木盆,里头是换了几水的碌柚皮。她撸起衣袖,将柚皮使劲挤净了水,笑说,阿嫂且先歇着去,到了我显身手的时候了。

上了桌,菜摆上了,才叫男人们出来。照例是要喝酒,姑丈酒满上,敬叶七一杯,一饮而尽,说,这一回下去,要隔上一段才能来了。你们大约也听说,日本人在涠洲岛建了个机场。往后下南洋去没有这么便利。

慧生说,难怪近来,总听到头上轰隆隆地响。该不会打过来吧?

姑丈说,都不好说,一年前,谁知道他们能占了广州和武汉呢。现在广州的市面上走动,除了“宣抚品”,就是得拿了许可证的。江西胎也过不来,如今我行里头的艺人,十之八九都去了港澳的金山庄挂单。我们益顺隆倒还有些外单生意,这一回也是执了首尾去。

慧生第一次听到姑丈说起“益顺隆”三个字,只觉得耳熟,究竟想不起在哪里听过,便说,那你们也要去港澳避一避风头才好。

姑丈摇一摇头,说,我姐夫是个硬颈的人,说行会总要有人撑着。他不肯走,我们两公婆怎么安心走得掉。灵思堂的规矩,要走,先得革除了会籍。司徒家的人都走光了,往后就没人来“加彩”了。

说完这些,他和叶七交换了一个眼神。慧生张一张口,却低了头去。倒是阿响,接口道,“群贤毕集陈家厅,万花竞开灵思堂。”

姑父便笑道,我们的堂歌,响仔倒是会唱。

慧生斜过眼睛,看一眼儿子。说,不知细路哪里胡乱听来的。

这时候,音姑姑走进来,手里是热腾腾的一钵,说,我们秀明啊,打小喜欢吃我做的虾籽碌柚皮,怎么吃都不够。

慧生帮她接过来,放在桌上,不动声色道,我是想起来了,以往我侍奉过老家的小姐,嫁去了广府。听说婆家里每到过年,就有益顺隆的伙计上门送花盆。最前头一个小女仔,一口好嗓儿,唱的莫不是你们的堂歌。

音姑姑说,那这家,一定是太史第了。太史最喜欢我外甥女阿云,每年都是她去送。只是,他们全家都搬到了香港去,快小一年了吧。

慧生先前端着碗的手,倏然抖一下。她放下碗,伸出筷子去夹菜。那柚皮厚得很,煮得烂,夹起来便落到了钵里头。她便索性收起了筷子,说,瞧我这论论尽尽。

阿响望着母亲,眼神直愣愣的,说,阿妈,你心里明明挂着,念着,为什么不问?

慧生停一停,重又伸出了勺头,舀起了一勺柚皮,放在秀明碗里,说,阿女,食多啲。

她这才一咬唇,轻轻说,话时话,这么久过去。也不知这小姐过得怎样了。也跟去了香港么。

音姑姑问,佛山嫁过去的……是他们大少奶奶?

慧生没说话,轻点下头。

音姑姑想一想,说,向家大少奶奶。这么大的事,你竟然没听说吗?

慧生抬起眼睛,望着她,眼里茫然灼灼。音姑姑叹一口气,说,她离开太史第那年,整个广府没有人不知道的。因为在《粤声报》上登了启事,和她那死鬼老公离了婚。

慧生一时定住,身体却不由地直了。她问,这是几时的事?

音姑姑想一想,三年前了吧。中秋前后。富贵人家的事情,捂都捂不住。听人传,她是为了太史的侄子。

姑丈便说,行了。长气,说人家家里什么杂碎呢。

音姑姑说,哼,谁人背后无人说。我倒看她,是替我们女人长了脸。一辈子押在一个死人身上,自己不也是个活死人了吗?

慧生极力将声音平稳些,又问,向太史有这么多的侄子,是哪一个?

桌上的人一片默然。音姑姑这才小心地说,阿嫂,莫不是太史第上的旧人?

慧生才醒过来,轻声说,家大业大,估摸自然有许多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