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坤逸33巷位于富人区Phom Phrong,对面就是传说中曼谷贵妇们最爱的EM District商圈,由EmQuartier和Emporium两个商场组成,里面不仅有众多世界知名设计师品牌、规模巨大的超市和美食街,更有3000平方米的空中花园和人造瀑布。精心修剪过的绿植装饰从楼顶盘旋而下,令人恍如置身一座室内的热带雨林。
上次来Phom Phrong的时候,苏昂就注意到这一带的日本人格外多。工作日的上午到处都是化着精致妆容的日本主妇们,推着婴儿车结伴在商场里闲逛。到了黄昏时分,穿着校服的中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涌入商场的咖啡店,边喝冰咖啡边做作业,彼此之间以日语聊天。
此刻,站在33巷的巷口,她感觉自己正缓缓步入一个日本社区,嘈杂的曼谷城被隔离在巷外。道路两旁尽是日式食堂、拉面店、居酒屋、日文书店、漫画出租屋和日系小超市,夜晚10点以后的33巷依然生机勃勃。除了住在附近的日本居民,也有不少特地来此喝酒寻欢的夜游客,他们在那几家显然并不“单纯”的酒吧和按摩店门前驻足,比较和评估着店里的漂亮姑娘——其中不少像是来自俄罗斯或乌克兰,白肤长腿,红唇微张,让人挪不开目光。
她在街上走了几个来回,可就是找不到那家酒吧,最后只好向倚在按摩店门口的一个女孩求助。“High five?”那女孩理一理身上丝绸睡袍的领口,露出泰国人的典型微笑,“近在眼前。”她指一指旁边的小门。
原来那是一家地下酒吧,挤在两家按摩店之间,入口处没有任何标识,只有几级台阶通往一扇木门。推门进去,里面是个长方形的房间,墙上挂着古早的威士忌广告画。吧台很长,连接着两侧墙壁,后面顶天立地的酒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威士忌酒瓶。
酒吧里灯光昏暗,顾客不多,三个公司职员模样的日本人在用日语热切地交谈,领带已经解开,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吧台后面,一位身着白衬衫的光头中年男人正背对着她整理酒架;角落里有位老人正端坐独酌,身上的夏威夷衬衫花得刺眼。
苏昂的心怦怦直跳。她走过去,在老人旁边坐下。
“嗨,鲍勃。”
他转过头来,从眼镜上方瞪着她看。“哦,斑马女士,”他认出了她,但并无惊讶之色,“抱歉我忘了你的名字。”
“叫我苏好了。”
“苏,欢迎来到曼谷最好的威士忌酒吧。”他说,然后转向站在吧台里的光头男人,“Jay,给她来一杯。”
老板Jay来自大阪,永远面带微笑,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热情地向苏昂递上一份详尽的日本和苏格兰单麦芽威士忌、混合威士忌和波本威士忌的酒单。High five的威士忌收藏不俗,酒架上随便一瓶都可能是六位数。但Jay不是那种势利商人,当得知苏昂对威士忌所知不多,也依然表现得热情得体——先是体贴地询问她想要的类别和愿意承受的价格范围,再据此给出他的建议。最后苏昂选择了山崎18年单一麦芽威士忌,价格不便宜,但这一刻她想喝点好东西。
Jay用一种特殊工具把冰块雕刻成完美的球形。它滚落在琥珀色的酒液里,发出轻快的叹息。苏昂抿一口威士忌,让它在嘴里停留几秒,然后咽下去。这时味道来了:丰富的果香和浓郁的巧克力香味,甘美,醇厚,回味深长。
鲍勃斜眼观察着她的表情。“你喜欢威士忌?”
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一直在学着喜欢它。”
在英国上大学时,对她来说,威士忌只不过是派对上用来与苏打水或可乐混合的烈性酒,帮助你尽快“进入状态”。她甚至有点害怕苏格兰威士忌,觉得它有一种奇怪的咸味和防腐剂的味道,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都会烧焦。这是为优雅的老绅士准备的酒,肖恩·康纳利的酒,她想,并不适合30岁以下的年轻人。
进入律所工作以后,一位热爱威士忌的上司喜欢在Holborn的一家威士忌酒吧组织同事聚会。苏昂开始从大家的交谈中偷得一点皮毛——比如说,关于气味和口味的词汇。就像品鉴咖啡和红酒一样,你不仅要具备敏锐的嗅觉和味觉,更要懂得描述这些味道。上司以一种上帝般的口吻说:你得先了解应该闻什么、尝什么,再开始试着在大脑里建立一个气味库。如果走在路上,闻到一些有趣的味道,努力分辨它,记住它。每一种气味都会触发一段回忆,你可以跟它们一起穿越时空。
苏昂仍记得有一天晚上,聚会结束后乘地铁回家的路上,坐在人种混杂得像个小联合国的车厢里,她忽然有股想哭的冲动。那时她已经出国八年了,有时不无得意地觉得自己已经开始融入这个社会,可时常会有什么事物在暗示着她的无知。毕竟,来英国以前,她从没有滑过雪,没参加过酒吧竞猜,没组装过宜家家具,没喝过手冲咖啡,没吃过牡蛎、鹅肝和舒芙蕾,不明白地铁里的广播“mind the gap”是什么意思,以为“Scotlandyard”是苏格兰的一个地方,搞不清吻面礼究竟适用于什么场合、哪个国家的人到底要吻几下、什么时候需要发出声音……好吧,如今网络发达,世界连为一体,现在的孩子们也许早已懂得一切;但在那个年代,她去英国前才刚刚注册了自己的电子邮箱。
无论是同学还是同事,他们总会在闲聊时提起年少时看过的某某电影或情景喜剧,默契十足地笑得前仰后合;他们会聊起曾经组过的乐队、玩过的运动(滑雪、攀岩、皮划艇)、看过的音乐剧、撞坏的车、稀奇古怪的亲戚、糟糕的夏令营、某个荒唐可笑又昙花一现的政客……那是他们真实而平凡的生活,对苏昂来说却是毫无共鸣的经验、全然陌生的文化里程碑。她努力掩饰自己的种种匮乏,跟他们一起大笑、点头、附和,默默在心里记下所有的新事物,但她也很清楚,他们都能一眼看穿她是个冒牌货。
听听上司对她说话的语气——“试着在你的大脑里建立一个气味库”!就好像她没有嗅觉和味觉,就好像她只用黑色和白色。
对苏昂来说,异国的生活像是一场眼花缭乱又永无止境的学习,一种为进入一个新的世界和新的社会阶层所必须完成的自我再教育。她自认喜欢学习,但或许不是以这种频繁摧残自尊心的方式。然而更令她困惑的是,回国以后,回到熟悉的环境,回到自己人当中,一切就变得更亲切、更轻松了吗?并没有。祖国同样令她陌生。她不再是纯粹的东方人了,但也不是真正的西方人。她被两种截然不同的认同感撕裂。她变成了永远的异乡人。
但有一点上司并没说错:每种气味都会触发一段回忆。她在心里笑了笑,再次举起酒杯,把回忆一口咽下。
“那么,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鲍勃和她碰一碰杯。他的腰板始终那么挺直,眼神明亮又锐利。
“来找你。”
她本指望鲍勃问她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间酒吧,因为连她自己都为最近自我发掘的“侦查”能力感到得意——上次见面时,她记得鲍勃和Alex几次提起一家常去的日式威士忌酒吧。她不记得酒吧的名字,于是三个小时前特地去了唐人街的那家潮州鱼粥店,在与老板娘的刻意“闲聊”中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High five!”老板娘摇头笑道,“鲍勃简直住在那里!”
但鲍勃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对此完全不感到惊奇;要么就是在他看来,别人对他产生兴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只是点点头,又啜了一口,一脸满足。“你知道我喝的是什么?”他陶醉地旋转着酒杯,“羽生扑克牌系列,难得一见!70美元这么一小杯,但我必须得尝尝。”
Jay很配合地把那个传奇的羽生酒瓶拿下来给苏昂看。它完全不像一般的威士忌,标签是粉红色的,上面印着一个小丑形象,戴一顶红色帽子,涂着噩梦般的口红。苏昂完全外行,但也配合地做欣赏状。
“日本人!”鲍勃喃喃地说,“现在他们比苏格兰人更懂威士忌。”
“日本人擅长将复杂与微妙结合起来……”
她一开口就后悔了。这是上司对她说过的话。苏昂的大脑里有个地窖,里面塞满了别人曾经告诉她的话,随时准备着派上用场。她轻轻摇头,想把那些话统统甩掉。
鲍勃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听说你每天都来这里?”
“我倒是想,可我的钱包不允许!”他自嘲地笑笑,抬头迎上老板的目光,“所以我一般都点最便宜的威士忌!”
“你住在附近吗?”
这个问题忽然打开了他的话匣子。是的,他就住在33巷,这里有一些曼谷最好的公寓,国际品质的生活场所。日本社区?是的,但不只是这里,Thong Lor和Ekkamai也住着大量日本人。曼谷是除日本外日本人口最多的亚洲城市之一,官方数据是5万人,但实际上可能是这个数字的两倍。许多日本公司都在这里设有办事处,泰国大约四分之一的工作许可证发放给了日本人。所以这座城市才会有那么多的日本餐厅、酒吧、超市和商铺。但曼谷的日本文化有个特点:它们往往隐藏在游客的视线之外,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看见——就像这间酒吧。
“你几乎是个当地人了啊,”苏昂说,“你一定很适应这里。”
“我只知道,一个人最终得住在能让你快乐的地方。”
“所以曼谷让你快乐。”
他爆发出一阵笑声——有点做作,有点刺耳,不大可能是真正的笑。
“这里生活成本不高,你可以住在一个体面的公寓,性需求很容易解决,人们有礼貌又不多管闲事,从我家阳台上还能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日落……还能再要求什么呢?噢,更不用提美食了——你知道吗?街头小吃是我们西方根本没有的东西。纽约有多少家餐厅?3万?巴黎可能有4万,但曼谷至少有10万,算上街头小摊也许是20万。不管能活多久,你永远无法尝遍所有的东西,你永远也到不了天使之城的尽头……当然,这只是种快乐,不是幸福——但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们不能自行定义我们的幸福呢?”
他开始向苏昂描述自己的一天。他临近中午起床,吃简单的早饭,看报纸,写作,在电脑上查看他的股票和基金走势。傍晚去街上走走,逛书店,在Let’s Relax按个摩,或者到万豪酒店的健身中心去蒸桑拿,接着在附近的一个酒吧喝几杯,那里常能遇到朋友,和他一样的老farang。“你看,年轻的女士,这就是退休生活,每天除了娱乐自己之外什么事也不用干。”晚上他在素坤逸大街上散步,有时去唐人街吃饭。10点以后他总会来High five喝两杯。以前去的是Nana Plaza的酒吧Lollipop,但现在他受不了那么吵。半夜他会去吃点夜宵——常常是芒果糯米饭,或者炭烤猪颈肉,有时是小摊上加了青橙、又苦又甜的炒面。回到家里,如果没有醉得太厉害,他会继续写作,直到天色发白。
“给报纸写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