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巧,我昨天也去了Thong Lor——陪一个朋友做治疗,”艾伦将一块椰汁糕送入口中,“那里有家诊所,提供各种奇怪的‘创新疗法’——什么‘臭氧血液净化’,什么‘维生素静脉注射’……”
苏昂心不在焉地听着,一边仔细端详面前被做成荷叶形状的三层点心瓷盘,最下层的咸味点心已经被艾伦和她一扫而光。Erawan的这家泰式下午茶东西合璧,卖相精致,味道也完全对得起价格。她犹豫了一下,最后挑了块英式司康饼。
“还在想昨天的事?”艾伦冷不丁地问,显然已看出她的神不守舍。
她得承认她一直在想,就从她和Alex告别的那一秒开始。整个晚上她都感觉世界和她一起陷入一场高烧。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眠,躺在黑暗中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以不同的速度和角度回放当时那些画面,每句对话都在脑海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还有他的眼睛,他的苦笑,他手掌的温度,他的欲说还休。
“刚才讲到哪里了?”她问,“寺庙,老和尚,然后去Thong Lor吃饭——对了,我记得Alex就住在Thong Lor吧?”
苏昂的目光忽然垂了下去。她用餐刀将小碟子里的鲜奶油和果酱抹到司康饼上,动作很慢,小心地抹了一层又一层,就像是在试图抹去心中的疑虑。
“你觉得,”她终于开口,“什么样的人会选择长住在酒店里?”
“Alex住在酒店里?”艾伦也有些惊讶,“是那种酒店式公寓吧?”
苏昂点头,又随即摇头。她知道Thong Lor是曼谷的时髦地带,被视为高品质的理想居住区。吃饭时她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以为他一定是住在附近的某个高档公寓,答案却出乎意料——Alex说他习惯了住酒店,而且喜欢隔段时间就换个地方住,所以他也只是“目前暂时住在Thong Lor”而已。
不过,他住的也不是什么五星级酒店,苏昂向艾伦解释,一般是小型精品酒店或特色民宿,偶尔也会住住酒店式公寓。
“他这是在玩什么?假扮游客?”艾伦来了兴趣,“很浪漫嘛!”
我就喜欢当游牧民族,Alex告诉她,反正我一个人,也没多少家当。再说了,我的工作就是买房卖房装修房,换换地方挺好,就像市场调研。
“永远的‘生活在别处’啊,”艾伦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是真的没有财务压力。”
苏昂叉起一块司康饼,刚送到嘴边又放下了。是的,一切都解释得通,但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她的脑海里闪过前不久刚看的美剧《国土安全》中的一幕——两个人被派去调查神秘的特工Peter Quinn,他们闯进他的住所,看见的是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小公寓,感觉可以随时被屋主干脆利落地抛弃……她摇摇头,试图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开。Alex当然不是什么秘密特工,他只是……只是有点令人捉摸不透。
她忽然觉得她没法再独自承受这些了。疑念一点点发酵,困惑不断积聚,她仿佛永恒地滞留在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氛里,就等着那一道闪电劈下。告诉艾伦吧,她对自己说,让我知道不是我疯了。
从餐厅出来,Alex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拒绝,但他一再坚持。她承认自己有种罪恶感——还有不到36小时,平川的飞机就要降落曼谷,他们即将携手创造新生命,为一个更加完整的家庭而努力……但瞧瞧她现在在干什么?和单身男子待到半夜,一起吃饭,互诉衷肠……
Skytrain的明亮车厢令人有种蓦然走出日场电影院的感觉——猝不及防,恍若隔世,而真实的生活扑面而来。途中他们开始聊些轻松的话题,但拥挤人群将他们带回之前的暧昧与亲密。玻璃车窗映照出他的脸,她再一次被他的英俊打动——几乎被打伤——以至于她决定开始寻找他的缺点,但就连那被晒伤脱皮的鼻梁也只是增加了他的男性气概,而他自己却似乎毫无察觉。她满心疑惑:十年前他还不曾拥有这样的魅力啊,时光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Alex发现了。“我脸上有糯米饭?”
她如实告诉他。他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
“你也是啊。”
“也是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苏昂立刻反应过来。血液和肾上腺素瞬间以一种陌生的方式涌遍全身,那些她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的念头开始从车窗、从门缝、从她已经打了封条的地方悄悄地挤进来。
从Chilom站出来,他们一道步行去她的公寓。那条路晚上很安静,只有流浪狗懒洋洋地趴在便利店门前,把身体蜷成逗号的形状。每当有人经过,它们的尾巴就轻轻甩动。夜空的颜色好像熟透的李子,雨后的树木散发出混合着土腥气的西瓜味。桥下隐隐传来运河水的呜咽,还有风钻进树叶的声音,好似窸窣作响的丝绸。他们没有交谈,但都很有默契地故意放慢脚步,聆听着街道被夜色灌满的声音。路灯昏暗,走路时他们的手臂和肩膀时不时碰在一起,如遭电击,退缩回去。她意识到有什么在夜色中悄然酝酿,像一股看不见的风在他们耳边轻声叹息。
进入小区,灯光亮了一些。他在她的公寓楼下停住脚步。她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后天到?”他突兀地问。
苏昂看看表。“应该说是明天了。”
“那,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
“他最近特别忙,只能待一个周末。”其实都不到两天——平川周六下午才到曼谷,周日去诊所取精,当晚他就得飞回北京,因为周一有个重要的会议。
“明天你是要打那个……那个什么针吗?”
“夜针。”那是取卵前的最后一针,也是促排卵最关键的一步——注射一种特殊的药物(HCG)来促进卵泡最终的成熟。夜针的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由医生根据个人的卵泡大小与激素水平等种种因素来确定。
“要我陪你去打针吗?”
“不用啦,”她笑笑,“就几步路。”
然后就到了那个时刻。午夜的静谧里,两个人相对无言,进也不敢进,退也不愿退。他们之间的沉默不是尴尬而是亲密。她的心中有种模糊而焦躁的期待,但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小时,他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手,就像之前在寺庙里做过的那样——但又不大一样,这一次他靠得更近,呼吸中有啤酒的味道。她忽然惊觉他想要吻她。并不是说他有什么明显的身体语言,但她就是知道。很多年前,在她的公寓楼下,她也是这样看穿了送她回家的平川。那一次她欣然接受,顺其自然地让那个吻发生——一个温柔的、长久的、深深的吻,令她的膝盖酥软——但这次不行。尽管心中有种隐秘的、虚荣的喜悦,一支理性的军队却已集结起来,用整齐划一的口号提醒着她: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
她镇定得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就像是在分析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也许她没有意识到,但其实心中早有准备。也许这件事就像冰山,一直在朝着他们漂来。
在男女感情方面,她从来都不是道德家,承认对他人偶尔心生欲念才是人之本性。心动并不是罪恶,她一直认为关键在于如何筑起防线,抵抗欲望。如果臣服于欲望,一切就都会变质。一旦开头,覆水难收。
从见到Alex的第一天起,她就抱着侥幸之心,认为他们之间不会牵扯私人感情——她不是一开始就亮明了已婚的身份吗?他不是早就猜到她来泰国的目的吗?以他的处境和聪明,她一直相信他不可能轻举妄动,而她也可以把这份好感永久地深埋于心。但无可否认,这些天来她的确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失控。
是的,这些日子就像在做梦一样,但梦总会醒的。她不会忘记自己来泰国的真正目的:一个健康的孩子——她和平川的孩子。尽管他们之间存在着难以忽视的问题,但她从未想过要离开他,或者背叛他。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把手抽开。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随即望向一旁。
“Sorry。”他说,仍看着别处。
她飞快地摇了摇头。“我们最好别这样……”她艰难地说,心里又酸又软,“我们……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的生活里面有很多责任……”
如果她还年轻,如果她没有结婚,事情也许会朝另一个方向发展。但事实是她已不再年轻,无论她有多么渴望年轻人的自由放任,她同时也深知那可能会令她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你这样有意思吗?”他忽然忍无可忍般打断了她。
她一愣,“什么?”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
“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