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迎接她的是7-11便利店门口的流浪狗一家。它们身上的毛脱落得更多了,一片片粉色的皮肤清晰可见。而这一家四口还在不断地发明搔身体各个部分的新方式,就像在练习某种力量瑜伽。苏昂撕下烤串上的一块肉扔过去,它们摇头晃脑的样子是如此兴奋,简直快要从自己的皮肤中挣脱出来。狗就是狗啊。
从昏昏欲睡的清迈回到曼谷,她再次感受到旅行的魔法,就像在几个世界间自由穿梭。摆脱了清迈那地心引力般的沉静,苏昂庆幸有眼前这样一个世界,色彩和噪声都无比繁盛,你的意识与思想完全被喧嚣的一切裹挟,只能用身体去感受,而不用时刻面对自己的内心。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泰国人在这样的混乱中依然保持着耐心。人群从四面八方而来,穿越马路也像在悠然踱步,一点也不着急,对周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充满好奇。尽管曼谷的交通是一场噩梦,她却很少听到有人按喇叭,或是愤怒地大声嚷嚷。如果有人在公共场合吵架,她怀疑此事可能会登上晚间新闻。
苏昂走在去轻轨站的路上——她几乎是刚放下行李就出了门。Alex回来了,和她约好一起去曼谷北部的Chatuchak周末集市。一路上她意识到这里事物的更新速度快得可怕,这座城市似乎从未停止改写自身。在她离开的短短十几天里,街角的果汁店不见了,对面又多了一家医疗美容店,门口巨大的广告牌正以诱人的照片和价目表宣传着玻尿酸与肉毒杆菌大优惠。
从Mo Chit站下车,车厢里冰冷的空调令下车时扑面而来的热气显得益发暴虐。她一眼就看见了人流之中的Alex,他倚在墙上,身穿灰色亨利领T恤和黑色短裤,双手插在裤袋里,光脚穿双船鞋。曼谷有很多时髦漂亮的男女,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在陌生的城市见到了熟悉的人,苏昂觉得Alex简直自带光环,周围的人群全都沦为了背景板。
他迎上来,笑着和她打了个招呼,两人一起走向出口。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人单独约会逛街了,这感觉真奇怪——尤其是和外形如此出色的男人。于是她决心整个过程要表现得极为随意。
苏昂跟在Alex身后大步走下台阶,走过天桥,在挤满了小摊的人行道上左穿右突。她留意到他走在曼谷街道上的样子,还有他很自然地给街边乞丐一些零钱的样子,就好像他拥有这座城市,好像这座城市完全是为他而建的。她向他说起她的观感,关于曼谷的善变。Alex肯定了她的观察。不仅是商业建筑,他说,泰国人相信所有在他们之前有人住过的房屋甚至家具都充满超自然的存在,所以他们总是把房子推倒重建,代之以没有鬼魂的崭新建筑。所以曼谷的东西总是建得比世界上其他地方都要快,建筑工地永远在施工,街上的商店每个星期都有所不同。
看来,修改和重塑这座东方城市的不只是资本主义,苏昂想,古老的迷信同样也在为它添砖加瓦。
“有点讽刺是吧?”Alex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佛教徒其实可以是最理想的消费者。”
如果那种佛教的超脱和鼓鼓的钱包结合在一起的话。她忍不住笑了,惊讶于他们之间思维的默契。
当她跟着Alex挤在熙熙攘攘的本地人和游客之间,慢慢穿过无数摊档和店铺,被品种多得令人吃惊的各类商品晃花了眼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Alex执意要带她来到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集市。Chatuchak足足有十个足球场那么大,按照货品的种类分成二十六个区,从服饰到手工艺品,从家装到园艺,从植物到动物……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据说在不算久远的过去,你甚至能在这里买到活蹦乱跳的孟加拉虎。如果没有Alex的指引,她肯定早就迷失在了这个巨大的迷宫。
苏昂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但她还是在服饰区流连了很长时间。泰国时下的最新潮流在这里一目了然,满眼都是超短款的无袖上衣、高腰阔腿裤、印着可爱动物图案的T恤和糖果色的小洋装。质量无法与大商场的东西相比,却也完全对得起那令人心动的价格。苏昂一向不喜欢特别女性化的雪纺蕾丝蝴蝶结,可不知为什么,它们穿在泰国女孩的身上却格外妥帖,并不显得廉价或伧俗,或许是因为她们都有纤瘦的身形和斯文温软的气质。男装则流行窄腿短裤和短袖衬衫,第一颗扣子也要扣得严实,胸口往往有个可爱的logo,中和掉那点童子军般的一本正经。男装店多得超乎想象,泰国男生的爱美程度丝毫不比女生逊色。
她对Alex说起曾看过的一部泰国电影,里面有个男生总是穿着超级紧身的牛仔裤——到底有多紧呢?他每次骑上摩托车的时候,光抬腿可能就要抬个一分钟。Alex哈哈大笑,说至少那是长裤。“你不知道,”他压低声音,“有些男生的紧身短裤才吓死人呢……”
“我知道,”苏昂忍俊不禁,“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我差点想报警!”
在泰国,男性的时髦似乎是正常的,甚至备受肯定。苏昂注意到很多男生都擦了粉底和唇膏,眉毛也经过了精心修饰。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流动感,某种飘忽不定的快乐。Alex说在泰国的很多学校里,男孩拥有穿裙子的合法权利,除了变性手术,泰国男性也是整容诊所的常客。
或许因为泰国人对人类的弱点——比如性怪癖——格外了解,她猜测,所以他们也对审美癖好异常宽容?
佛教徒是很好的整容医生,他赞同地说,他们是有同情心的实用主义者。
在大量的“复制”潮流之外,也有不少未成名的年轻设计师在Chatuchak开铺售卖自己的作品,其中颇有些令人眼前一亮的款式。苏昂买了一件手绘T恤和两条连衣裙,尽管有心理准备,结账时还是被价格之便宜吓了一跳。“泰国人也太幸福了吧!”她不禁感慨,“东西那么便宜,而且又没有冬天,什么大衣羽绒服毛衣靴子统统都不需要嘛……”她想起自己家里满坑满谷的衣物,换季整理的麻烦,深感生活简单是一种幸福。
“可是泰国人也会向往秋天的落叶和下雪的圣诞节啊,”Alex耸耸肩,“很多女孩甚至会特地攒钱买一双UGG靴子,就为一次出国旅行——你能想象吗?泰国人买UGG!像不像个冷笑话?”
“也对,就像英国人向往热带一样。”苏昂说,“你知道吗?我在英国的时候,只要气温一过20度,大家就恨不得把自己扒光了去草地上晒太阳。”全世界的人们都一样,永远执着于自己无法得到的东西。
购物热情被激发了,她兴致勃勃地转战另一家店。这间小铺只出售首饰和平底凉鞋,几乎都是令她一见钟情的款式。首饰是略为夸张和戏剧化的几何外形,以有分量的皮革、金属、亚克力为材料,风格有点像收敛版的Marni,颜色也只有黑白灰和金属色。凉鞋的鞋面则几乎是皮革首饰的翻版,非常别致,鞋底也柔软舒适。苏昂曾认为只有气质浓烈的吉卜赛型女子才适合此类首饰,但在Marni店里试戴过一次才发现,正因为自己的风格清简,配上夸张的大首饰反倒有种平衡感,将她从泯然众人中解救出来。
她一口气选了两条项链、三对耳环、一双凉鞋,设计师店主笑开了花。那是位高挑的年轻美女,梳着马尾,穿一身黑色的无袖连体裤装,配以自家的首饰和鞋子,时髦得落落大方。店主用典型的、缺乏助动词的泰式英语与苏昂攀谈起来,自我介绍说刚从设计学院毕业,平时在Chit Lom的水门市场也有一个铺位,周末则亲自坐镇Chatuchak。
“那你很忙吧?”苏昂问,“生意肯定很好?”
“还不错啦,正准备在暹罗广场附近开一家正式的店,过几天就开张了。”她喜滋滋地说,“欧美游客买得特别多,前几天还有芬兰的时装买手想要代理我的品牌呢。”
“真好。”苏昂由衷地赞叹。年轻真好,有才华真好。她的设计其实很实用,尤其是对于非热带的人来说,可以从夏天一直戴到冬天,搭配毛衣卫衣也很好看。
付款时店主主动给她打了八折。她没要纸袋,直接把战利品统统塞进随身背的布袋里。
“太好看了,”店主指着她那个印着江户小纹“青海波”图样的布袋,“你一进来我就看到了,在哪里买的?”
“我自己做的。”
“真的?”她瞪大眼睛,“你也是设计师?”
“不不,个人兴趣而已。”苏昂很不好意思,又心下暗喜,“这个是旧衣服改的,京都的旧货市场淘来的浴衣。”
“太美了吧!”店主女孩犹自啧啧称赞着,手指抚过接缝的部分,“你的手工也很细致,花纹都是对称的,很完整。”
“真的吗?我都是凭感觉瞎弄的……”
“真的,我好喜欢!如果逛街的时候看到这个包,我肯定会买。”
忽然之间,被某股冲动劫持,苏昂做了一件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事。她开始把布袋里的东西往外掏,“送给你好了。”
女孩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那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