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斑马 傅真 6097 字 2个月前

真可惜。刚和Alex告别艾伦就转头对她说。而苏昂也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事实上,当艾伦抛出孩子的话题时她已隐隐觉察到了她的意图。Alex正是艾伦会选择的那种类型:亚洲人,单身,好看,聪明,性格开朗,看起来很健康——而且不抽烟!坏消息是:他对延续基因似乎毫无兴趣。

搬来泰国后,艾伦给自己设定了一年的期限来寻找理想的精子。如果届时仍未找到,她就进入冻卵流程:打促排卵针,取卵后把合格的卵子都冷冻起来,等找到合适的捐精者后再将它们配成胚胎。这是合乎理性的做法——35岁以后,女性身体的内在功能开始加速衰老,卵子质量和数量都大不如前,和生物钟赛跑意味着你不能做无限期的等待。

冻卵显然不是最佳选择。目前冻卵技术还不算特别成熟,不如冷冻胚胎技术稳定和保险——一个冷冻卵子从复苏到成功怀孕的成功率只有2%—12%,这是一个客观事实。所以在过去的一年里,艾伦一直在积极地寻找合适的捐精者。不同于她来泰国前的想象,这个国家基本没有商业化的精子银行,绝大多数生育诊所也不允许匿名捐赠,最为可行的方式是你带上你自己找来的捐精者一起去见医生。

起初她并不觉得这会是什么大问题。我早就不信任精子银行了,她告诉苏昂。且不说捐精者个人信息的匮乏与造假,艾伦还对这一领域缺乏监管感到忧虑。她从媒体报道中得知,精子银行预期每次捐精能生出至少五个孩子,一些捐精者甚至已经生下了多达一百五十个孩子——这意味着相同基因的广泛分布可能会以人为的高速度传播遗传疾病,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可能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意外乱伦……

“我想找一个我认识的人,”她在早前的一次闲聊中说,“我觉得靠谱的人。”

“怎么找?从哪里找?”

“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工作生活里遇到的人……一切可能的途径。”

“哈喽这位朋友,可以借你的精子用用吗?”苏昂不可置信地说,“就像这样?”

“看情况嘛。至少可以先做朋友,然后试探着问问看对方对这种事是否反感,还是觉得无所谓……我愿意付一笔合理的费用,而且可以签订合约,让他不用承担任何后果。当然,如果他愿意的话,也可以以父亲的身份与孩子保持联系,甚至成为共同抚养人……”艾伦耸耸肩,“总之,一切都可以商量。就算被拒绝又怎么样呢?苏,这是泰国,没有人真的认识你。这里就是城市版的大溪地。”

“你不会是已经问过人了吧?”

“当然!”艾伦睁大眼睛,“你以为我是来泰国度假的吗?时间紧迫,我得抓紧一切机会。”

苏昂出神地笑了笑,在脑海里试想了一下,像艾伦那样既目标明确又率性而为地活着是一种什么感觉。

起初在她看来,艾伦大海捞针般的“寻精行动”实在是天马行空,甚至荒唐可笑,但她同时也觉得,无论你如何嘲笑她,大多数人永远也不会有像她那样的勇气、想象力和乐观的坚定。渐渐地,她也不再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这世上就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你凭什么以为我们如今视作正确的东西,就一定是正确的——或者二十年后依然正确?

和艾伦聊天时,她常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正眼睁睁看着自己曾为之纠结的那些东西统统化作泡沫。什么月经羞耻、疾病羞耻、不孕羞耻、IVF羞耻……艾伦似乎早已克服了它们,就像早期人类摆脱了发情期的限制,成功地进化为更新更强的物种。她曾对苏昂说,若是今后孩子或他人问起,她会很自豪地告诉他们,孩子是在实验室中被“创造”出来的。她还半开玩笑地给想象中的两个孩子取了名字:一个叫“Frank”,一个叫“Stein”,合起来就是“弗兰肯斯坦”——那个脍炙人口的、关于人造生命的故事。

而且,就像弗兰肯斯坦一样,艾伦说,无论伦理层面有多大的阻碍,既然技术方面已走得很远了,人类修改自己的基因就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情。仅靠人性、道德甚至法律,都不可能约束人类在掌握了这把钥匙之后不去应用。

那是潘多拉的盒子,苏昂摇头,太危险了,太反自然了,人类不能踏足造物主的领域。

艾伦笑了。人类发展史就是改造自然的历史,别忘了,若干年前,连心脏移植手术都不符合伦理和法律呢。转基因刚出来的时候,大众的反应也是恐惧和抗拒,现在呢?如果一定要顺应自然的话,我们既不能堕胎,也不能做试管婴儿,甚至不能用各种医学手段延缓衰老——因为当你不想变老的时候,其实也是在反自然。那为什么这个反自然是好的,那个反自然就是坏的呢?时至今日,界定的标准究竟在哪里?

问题是,苏昂再次质疑,基因编辑一旦开放,平等就不复存在了。尖端技术始终是财富与权力的专享,富人都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强化改造,变成某种超级人类,而穷人只得沦为下等人,阶层之间的不平等进一步被拉大,技术成为一部分人压制另一部分人的工具……

平等本来就不是天然存在的,艾伦平静地说,每次技术革新都会带来伦理挑战和阶层上的巨变,但人类也总会不断地协调解决,令社会趋于稳定。你要相信人类的智慧。告诉我,她盯着苏昂的眼睛说,如果有办法修改基因,让你的孩子更健康、更美貌、更聪明,你真的能抵抗这种诱惑?事实上,你马上要做的这个PGS,其本质不就是一种基因筛选吗?用PGS技术来淘汰掉那些有基因缺陷的胚胎,让你的孩子在出生前就享有天然的优势?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公平?

苏昂怔住了,就像挨了一记耳光。她从未以这个角度看待自己的泰国IVF之行,然而扪心自问,尽管她言之凿凿地大谈什么平等与道德,可如果医生告诉她,经过PGS筛查后,你有5个健康正常的胚胎可供选择,而我们通过某种技术手段得以确定,其中3号胚胎的基因尤为优秀,你会选择哪一个?答案不言而喻。

很多年前住在伦敦的时候,苏昂注意到一则本地新闻:一位带着婴儿的女子在Selfridges百货公司购物,中途婴儿饿了开始哭闹,女子吩咐经理去拿把椅子,然后坦然自若地坐下来,解开上衣开始哺乳。她的行为引发了不少争议:反方认为她众目睽睽下袒露身体有伤大雅,即使没有哺乳室,也完全可以找个更衣室解决问题;正方则认为第一时间哺乳是母亲和婴儿的权利,包括公共场所,需要规避的不是妈妈而是无聊的看客……无论如何,如今在苏昂的脑海里,那位女子的形象已与艾伦不可思议地合二为一——当然,她怀里的婴儿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完美无瑕的Frank和Stein,经过精心定制的全新人类。这是种古怪的、下意识的联结,或许来自苏昂凭直觉从艾伦身上抓取的特质,那些她自己并不具备的东西:敢于想象,勇于争取,不必隐藏,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局限,接受自己的野心,接受自己的不优雅与不道德,甚至接受自己的虚伪。

艾伦的“最后期限”眼看就要到了。不出意外的话,她会和苏昂在差不多的时间进入促排卵周期——尽管她尚未决定,究竟是选择冻卵,还是启用后备精子1号和2号。

1号的主人是年轻的泰国小哥,长着一张“这么说吧,只有他妈妈会爱他”的脸,更可疑的是他的健康状况,艾伦严重怀疑他有毒瘾或药瘾——或许可以解释他为什么总是急需用钱。2号来自一位46岁的白人男性,外形不错,谈吐粗俗,热爱召妓。他已与一位酒吧女郎生了一个孩子,但还是希望以“共同抚养人”的身份出现在艾伦的生活里——这令她十分为难。“我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她向苏昂吐槽,“而且他的智商显然不高。”

苏昂认真地想了想,如果她是艾伦会做出何种选择。毫无疑问,她宁肯先冻卵子。

尽管“寻精行动”远不如想象中顺利,艾伦依然保持着一贯的乐观。能够亲眼看到捐精者的“质量”——即使令人失望——反倒让她庆幸自己没在精子银行里做盲目的挑选;而在见过Alex之后,她更是仿佛重燃了斗志。那天晚上剩余的时间,她俩的话题一直围绕他而展开——不过,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苏昂没有吐露十年前他们之间那一小段似是而非的暧昧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