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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粤方言]蒸汽轮船。
17 世界号
三个月后,H的遗产装箱完毕,有条不紊地抵达港 口,列阵世界号腰下。这艘三桅帆船刚刚赶到,此前在 孟买船厂改装,六十个木匠扑在它身上一刻不停地狂敲 猛凿,终于在火烧眉毛前完工——要是再耽误几天,一 港湾的遗产(它们聚成一座蜃城,悬置在两任主宰之 间,只能经由梦的陆桥抵达)就要错过季风。
木匠赶上了。世界号赶上了。委员们大赞H “死 得其时”。所以现在我可以闲卧船长室,一边透过巨大 的舷窗观看装货工程(已装了五天五夜),一边听迭 亚高讲解何为“船长室”——“船长室是船长寝宫,” 迭亚高和水手一样,穿亚麻阔腿裤,打赤脚,异常兴 奋,“船长在船长室收藏武器、财宝、女人、敌人、死 人……一切。海旅凶险,一不小心,船长就要被推翻、 砍头!船是漂泊帝国,皇帝死了就换。倒是从没听说有 女船长。”
然而世界号船长室已被改造成温室,归巨蛙及一 众老友享用。船长本人(抱着手臂走来走去的亚历山 大•侯斯顿中将)只能蜗居隔壁斗室发号施令。
看看我。我身处的海上丛林——也可以叫它海上 监狱——现在是静止的,即将漂入海深处。完全超乎想 象。身下:距离水面九尺有余;前方:一百八十度玻璃 大窗和同尺寸风光(此刻是静谧的湾景);头顶:玻璃 天窗,夏季狼毒日光破窗而入,立刻被树荫过滤为迷蒙 细雨。再看看这些树荫! ——我深沉、上进、寡言实干 的狱友■—我们有梭罗、杜英、芭蕉、润楠,它们蓬松 的长臂伸向舱顶,哀悼被肢解成材的柚木;我们有蟠 桃、朱槿、逋木、荔枝,未成年的荔枝靖混入荔枝花荫 实行偷渡;我们有黑面神、天门冬、黄花稔、千斤拔, 蟒蟠卷成肉丸于泥底发梦,笼装高髻冠若隐若现——蟒 蜻甜脆肥美啊!滋味与七月荔枝无异;高髻冠面珠肉微 酸,类黄粉蝶翅味道。树在泥底伸脚趾,做水淋淋呼 吸。我湿皮充满幻梦,那是树影叠树影、桂花星座、蛀 洞和焦边、树灵的洪水,是叹息、不寻常的光线弯曲、 花枝拼贴、颤动的露珠绣片。我吞下龙舌兰的黄金花
序,那巨型狼牙棒在我嘴里搅起花粉尘暴——我认识 了沙漠、羽蛇神和安第斯山脉干燥的西风,而花序滚烫 的苦汁讲述一种普遍的航海生活。在死者的植物园,花 王示范如何移植:木本的移进空心木桩,草本的移进木 箱。H的老友和夙敌全都加入移植队伍,反正葬礼之后 他们一时无事可做。独独不见明娜。
他们还未换下丧服。他们手持园丁铲,披戴泥土、 落叶、泪珠。植物园黑压压一片。那是第二场葬礼:植 物园的葬礼。当初它是靠风和水聚起的,现在风和水要 将死的它拆碎、散去了。植物园和它以日光为食的儿女 和以它为食的百兽流入石籽大道,轰隆隆流行。半座城 的人追着看这千年不遇奇观。澳门人说植物园迷了番鬼 的魂,将番鬼驯化为己所用——这就叫一物降一物,澳 门人说。番兵封路。番兵戴着有黄流苏的筒帽,从马背 上睥睨。澳门人撒脚就跑,绕去港口石基上等着。植物 国果然来了。植物园拖成长长一箓浩浩荡荡地来,它是 千足千眼周身嘴,它吞吸沿途一切活物,飞鸟在它头顶 盘旋,鸣虫走兽一头舂进它绿血里,介于人兽之间的小 人孩罔顾一切钻去它毛皮底躲起,使世间无一人可以找 到。这样,当植物园完全抵达港口时候,密度和重量又 翻三番;它临岸而立,港口暖水即刻变绿,鱼都聚拢来 看。港口人绿梦,那不是一个正在流逝的梦而是一个正
在聚拢的梦,港口在梦中聚拢,它从来蒸发的血气、溶 解的筋肉、失散的皮屑聚拢,它退回婴儿形态:一座 荒崖,百兽聚拢,安然发梦。当港口日日为梦所劫持, 沉甸甸的植物园正在离开。每天,植物园向世界号转 移一点。植物园用相同巫术催眠世界号,于是世界号 入梦,在那个同样聚拢着倒退的梦里,每一块构成船 体的木头都召回了生命,抽枝发芽、葱茸摇摆,而酷 似凶器的锚则打回矿石的原形,和毁船石一起团结为 岩礁——世界号梦见自己是童贞岛,稠密的林冠充胀 它的轮廓,它总是发响,不是风的歌就是百兽的歌, 世界之初的空气使它轻松,于是它稍一侧身就乘风滑 翔起来。
我,世界号的囚徒,也在一个梦里。那里有蕨林海 岸、针叶树和大似山冈的巨兽,一种翼手蜥蜴正在统治 天空。那里尚未有我的祖先,但那个画面仍然被母亲刻 入我的短促尾骨。至于那些古老的、永远消逝了的长长 骨串们,它们跑到哪里去了?有一座尾骨天堂,世界诞 生以来所有退化的尾骨完整地躺在那里,有我的,也有 你们——智人的,被刷得白白净净,静英英铺满,像一 个雪夜。这座即将穿越著名或未名之海的海上监狱囚禁 了九百七十生灵,它们梦见我;海梦见我;它们中的一 些即将死去,它们陆生生物的梦落进深海被古老的利齿 分食——我将终生铭记它们的真名,以一种无法言说的 方式。
我们划开海图,挤过密密麻麻的港口名字。名字与 王旗朝暮变换,潮汐和风候永植。从顺化到吉大港,一 路高温高湿。过新州府那夜,有人在甲板上搞一种小 型烧火仪式。丁咖啰'港口有堆压成山死孔雀。马六甲 有堆压成山水鹿角。沙喇我2有堆积成山虎皮。在马德 拉斯)一头抹香鲸被刺穿、凌空吊起。这些死亡风景是 玻璃大窗外不断展开、镶金嵌银的地狱图。我们迅速掠 过被城墙圈起的“黑白城”,,它怪异的风貌绵延海岸十 数里--怪异,夹杂着微妙的熟悉,以及怪异和熟悉
杂交而生的惊怖。绕过多彩的科摩林角,尸体更为多 样:犀牛角、象牙、鲨鱼鳍、黑皮肤的智人。炎热半 ‘岛几个倏忽而逝的港口提供了一种印象--种制造尸
体的事业正在兴起;前仆后继的港口则补充说,同步兴 起的还有倒卖尸体的事业。我和迭亚高安静目送一个又 一个港口抵达、远去,入夜之后他从窗边离开因为他什
1今登嘉楼。
2今雪兰莪。
3今清奈。
4圣乔治堡。
么也看不见了。夜间的港口(摩加迪沙、贝拉、马普 托、德班)殊为不同。我见过酷似空棺材的死港、血水 倾泻如红色帷幕,也见过水星映照的码头上有人正举起 匕首杀人。但也有可能,我们取道另一条航线,更常规 的那条——离开澳门,借着顺风向南直坠嚼喇叭I,就像 一个自信的、闭起眼睛栽进深渊的人。船逃过了无风带 的诅咒 切尽在掌握——嚼喇叭极热,有令动物印 象深刻的乌云、大雨和参天椰树,腰间包一块毛巾的智 人蹿上树顶,砍那些沉甸甸的甜水丸子。东北风漫天游 荡 切尽在掌握:信风、帆装、针路、老水手的教 诲——在东北风将毛里求斯的蓝色淡影拱手送上之前, 只有蛮荒蓝水淹溺天地、时间、眼耳口鼻,那蓝水体量 之大、面目之森冷,足以变乱一切陆生动物心智,“世 界是大的,”冯喜说,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尚未懂得真 正的“大”。世界是大的,因此,听过风的海客不甘再 受困于囹圄。
有时迭亚高从甲板上带回发疯水手故事。水手疯了 又疯、死了又死,变幻姓名、肤色、起点、终点,世世 代代,永不超生。海平线永恒不变:它仅仅是平躺着, 自我重复,就可以把世界切成两半,把智人的脑仁切成
1今印尼一巽他海峡一带。 两半。假如你逮住一个疯水手,迭亚高说,他正要跳海 呢,你当场砍开他脑壳,就会发现里头脑浆已经变得跟 眼前世界一模一样:上半截蓝,下半截深蓝;有的疯子 跳海,迭亚高说,有的疯子跳舞,有的疯子跳进沸腾大 锅,锅里正在熬着沥青呢。而世界号所有可能的航线和 所有疯梦都在大鱼河'西岸汇合。船泊进一面辽阔港湾, 那宽度、那碧蓝色水是我前所未见。朝向陆地的一方, 一座怪模样平头大山和一对尖头小山填满了舷窗。
一泊就是一个月。男人们登岸放风——他们已被数 月以来的海盐腌得极干。我的牢房门边布置了两名带枪 看守。我问:“船在等什么? “放风回来的迭亚高告诉 我说:“等一股可靠的东南风。”迭亚高放风时候,一个 印度人来顶班。他搬一把椅子,岗然不动坐直。我则严 格遵守和迭亚高的协议:四爪着地,不吐一字,伪装成 一头真正野兽。
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一幕降临在世界号起锚时刻。 “所有人”是指世界号、湾面近千艘大小帆船,以及寄 居码头的乌泱泱生灵。当时“可靠的东南风”已经起 来,船帆大腹便便,绳索、桅杆在我们头顶吱扭扭欢 叫。涅墨西斯号突然出现在兔子岛(迭亚高和他在甲板
1 19世纪开普敦殖民地的界河。 上新交的朋友们划一条小艇到岛上去,发现遍地是兔 子。有个人称烂嘴德雍的一等水手指认了欧洲野兔,说 那种兔子在他童年的原野上十分常见。“真滑稽,”迭 亚高说,“那些跑来跑去的兔子让烂嘴德雍原地痛哭起 来。”迭亚高和朋友们在岛上停留了两小时,那是计划 之外的两小时。他们枪杀了五十六只兔子,当中有欧 洲野兔,也有一种花兔和一种特别纤瘦的灰兔)后方。 迭亚高指着那怪物说:“看啊蛙,那是什么,她在干什 么。"我说:“天后作证——那是一块铁,她在顶风航 行。”迭亚高说:“一块巨铁,浮着,逆风疾行。"我俩 一起扑向窗玻璃好看个明白,甲板上的吼叫声、跺脚声 使玻璃震动,很快整艘世界号像发癫痫似的震动起来。 迭亚高拱开舱门蹿了上去。码头挤满人,人一团一团地 失足、落水,不怕死地向巨铁游去只为看个明白。据说 水冷得刺骨! 一切甲板涂满人。人链从望楼、桅杆、支 索挂下来。人人不要命,只为看个明白。迭亚高说得没 错,巨铁涅墨西斯号逆风疾行,一根黑亮巨管从她腰间 冲天凸起,像要轰天!但没有轰天,只是持续地喷吐黑 烟。她发着一种破天荒的怪声越逼越近,一连七夜,那 怪声回荡在所有人梦里,把他们催化成铁:吊床上的 铁,湿巷里的铁,深陷羽绒的铁,母亲怀里的铁。
后来,迭亚高说,她比世界号长一倍,她轻松刺穿 拦路的风障就像被看不见的千匹骏马拉着跑,她不张一 帆,向后笔直吐黑烟。迭亚高还说,好几个士官当即抹 泪,因那船主桅斜桁上挂着红船旗。码头上有人大喊: “她要往昆士兰去! ”许多声音问:“铁块如何能够逆风 疾行? "人们看不明白。一块巨铁逆风疾行的景象壮丽 有如世界末日;涅墨西斯号让所有人着了魔。在接着经 停的圣海伦纳岛,人们不太关心托体同山阿的法兰西废 帝或他的长屋,顺利跨越赤道的好运气也无人在意;直 到人碇达喀尔,我们才见到另一拨和我们一样着了魔、 丢了魂的人,没完没了地呼天抢地、大肆议论:人人都 在打听那块扬长南去的冒烟巨铁,终于,在特内里费 岛,他们明确得知涅墨西斯号的目的地是奥德萨,“哪 个奥德萨?”世界号水手如在梦中,茫然无措,“不对, 怎么可能,我们是在桌湾遇到她的,她正逆风东行
那几乎就是终点了。我们带着新生的万物的尸体 (那些可怜的树和鸟没能扛过大海)和巨大的困惑,在 七月末一个下午滑入帝国心脏。空气凉、硬、带刺。海 水是不祥的紫色。我们一路顺风,远离风暴、疾病、叛 乱、暗礁和邪灵,但终究未能躲开困惑。铁块如何能够 逆风疾行?那就是风和帆的终点了。我爬进大木笼(我 就是被同一口木笼从好景花园转移到世界号),笼底厚 铺蕨叶和苔薛,一根手腕粗的铁链缠紧笼门,一块大黑 布当笼而罩。迭亚高起先还在近处唠叨着“蛙——别 怕——蛙——",后来我弄丢了那声音。
那就是一切的终点了 :热地之海,故乡,风和帆。
18加版
触版同芫女是生死之交。耻版每一寸皮肉都为芫女 熟知。它是她水下延续,是她半水族的鳍、爪、尾,是 她得以健全的契机。夜里它歇在她屋船旁。雨天它僻啪 轻响。
它尖咀剪水。喇——o剪出两开的波纹。水乐意被 剪。水又阖起。水之宽大,在于可承受无穷无限的剪。
它运货。它运过花木、盐、海味、野味、烟土、瓜 菜、茶叶、大黄狗、干湿粪便、人。它向着珠江剪,剪 过几千次。珠江每打开、阖起一次,时辰就坠落似珍 珠。它运男人、女人、老人、襁褓婴儿。它运过午夜、 一对大汉和一个少女,午夜被少女哭得发震。它沉默地 运,沉默地剪。它停在芦竹高深水坦边,身子一歪将人 抛上岸去,而午夜太重。它听人抹开芦竹、沙沙远去的 声音,和午夜一同发震。
它运种种尸体:花木的,水族的,飞禽的,走兽 的,人的。它剪过来,剪过去。制它的人早死了,向江 底行路。江底是蜜人王国,有蛰人的肉和魂永恒行路。 江中一切水族鳞介,皆吃蟹人肉、与蟹人灵魂同行。制 它的人早死了。现在它是芫女的水下延续。它感到江流 突然变慢。对它来说,时间和江流是同一件事。
芫女同触版是生死之交。她们总是早早剪过江,抵 着海皮边缘慢慢蹭。风向海皮乱跑,日复一日,终于将 海皮跑旧、跑至寻常。有时芫女从触版离开,不知去 向。触版等。风专挑那种时候搞鬼,跳向触服头上踩啊 踩的。
触版等。触版闭起眼,幻想风是芫女。即便是绣 满水珠的南风也要比十二岁的芫女轻。也要比芫女的 十一岁、十岁轻。更早前的芫女触版不认得。触般陷入 回忆,短暂地做风的水下延续。它把风和幽灵混为一 谈,正如它把时间和江流混为一谈 它看见蟹人的幽 灵在水面拖出涟漪,看见珠江的幽灵跑过海皮,跑向 白云山。它回忆小小芫女唱过的歌(“粉蕉圆眼润得你 喉,石围杨桃真正滑溜,西瓜畀你红食透,菠萝蜜味水 流流”')、她过分灵敏的弹簧颈、永湿的身体;她污糟 遨遢小手一抹脸,时间就从头条过,她就忘记一切、再
1粤地水上人民遥。
度快乐--她就快乐、发狼、钻窿钻罅。小小芫女的唱
歌、伸缩颈、抹脸、快乐与发狼,都为活命噫。那时有 个叫细春的打杂事仔,成日立在海皮上叫她“塘蛆妹”。
“塘鲍妹!"那个事仔用下巴指她,“上来!做生 意喇!”
鼬版同芫女是生死之交,是十二岁芫女的温驯驮 兽。堪称朋友吧,它想。它爱她、珍惜她。它对她的爱 未曾有变。它贴岸等她时候,叹息、轻笑。天光很慢、 很慢地黯下去。
19我们中的三个
百兽学苑归那个富可敌国又虚无缥缈的会员制组 织鸿鹊眼所有。鹃鹊眼既是贵族俱乐部,也是殖民公司 董事局,再兼科研机构。大海战之后,百兽学苑论名头 论规模都显得局促,配不上帝国扶摇直上的气运。于是 碣鹊眼斥资扩建园子,使其变豪变阔三倍。新打一套铁 花大门,开门见山炫耀寰球战利品:北非棕桐,西非可 可,大洋洲袋鼠,东亚凉亭,南亚孔雀,,北美驯鹿,南 美——暂未拿下南美,南欧葡萄,西欧大麦……顶部焊 着崭新园子的崭新名字:帝国动物园。
大羊驼和马来瑛是我在帝国动物园的左邻右舍, “奇怪”是我们三个唯一共性。我们一度是全园最奇怪 动物,因此是我们,而不是别的谁,获准入驻全园第一 风水旺位(名曰“珍宝苑”):三间糖衣监狱,摆成个 品字(注意是俯视图),围起一座噗噜噜冒泡喷泉。从 我的牢房望向大羊驼牢房,越过它的特色彩绘屋顶,一 直望,在望穿天壳之前会先望见“熊熊乐园”的彩绘立 柱。那柱子总能让我忆起船桅和湿水岁月。两头熊熊当 中更活泼的那头,熊熊阿特阿%•阿利亚,时常出现在 柱顶,东眈西望,舔手掌,闻风向,引爆阵阵喝彩。如 果望腻了,你可以转而望向马来赛牢房。马来缝牢房非 常像一个谷字,有着同样的尖顶、缓檐,而且是用真 干草搭的。“真”在此地极其罕见。然后终有一天你又 望腻了,你会忍不住越过谷字形的、真干草搭就的屋 檐一直望去,届时你就会望见落日、晚霞,你还会在 干草屋檐和晚霞之间遇到售票厅的红砖钟楼。钟楼没 什么特别的,不过就是时间赶着钟面指针转、风赶着 楼顶风向鸡转。
时不时地,我们三个也会望来望去。这儿有一套思 考题留给你——
问:巨蛙能同时望着大羊驼和马来缝吗?
问:大羊驼能同时望着巨蛙和马来缝吗?
问:马来缝能同时望着大羊驼和巨蛙吗?
我们三个到底有多奇怪呢?首先,我担保,我的 两个邻居非常奇怪。从没见过长成那样的东西。大羊驼 是一堆会动的老棉胎——直到某个闭园日,一个穿工装 裤、戴平帽的番鬼钻进去,挥舞大剪干了一下午,一个 光膀子、长脖子的怪东西才终于显露真身。马来缝差 不多是一头黑白相间大猪,只是鼻子太长,吊在下巴 底下乱晃;要是它兴致高,鼻子就发狂地翘起、摇摆; 它用鼻子抓饲料塞进嘴,叫起来就像巡逻员突然吹哨。 “看看它啊,"我会对迭亚高说,“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 西。”大羊驼喜欢用带笑意的光脸对着我,嚼着,日复 一日,五官渐渐被新棉胎淹没。马来疆喜欢用浑圆的、 上白下黑的光屁股对着我。我希望它俩认同我的奇怪, 认同我们三个怪得惺惺相惜、肝胆相照。
然而,在碣鹊眼中,大羊驼恐怕还怪得不够。所 以六十七天之后四个穿粗布夹克、戴桶帽的人要把大羊 驼弄出监狱,弄进一个带轮木笼,推走。大羊驼微笑 看着,嘴里嚼着,原地站直不为所动。他们只好把帕 查库特克叫来。帕查库特克是阿兹台克人。我从没见 过阿兹台克人,是迭亚高说的:帕查库特克是阿兹台 克人,啜,他戴着豹纹头饰,还插了那么些羽毛。颤 骨上画两杠横纹。腰上围一块羽毛围兜。羽毛,又是羽 毛。还得举一把小号蛇杖,一有游客过来就得举起。那 还不是阿兹台克人?阿兹台克人帕查库特克看守印加风 格彩绘监狱照料曾经的印加贵族坐骑如今的阶下囚饮食 起居,合情合理,啜,你读一读监狱前面的木牌,你识 字吗? ——“这里住着从马丘比丘远道而来的大羊驼拉 马•格拉马。”是不是阿兹台克人?大羊驼像平常一样, 不假思索地服从了帕查库特克。他们阖紧门,给整个木 笼缠铁链,合力推着走远了。
我问:他们要把大羊驼搞到哪里去?
迭亚高说:我不知道,蛙。迭亚高站在我的监狱外 面,穿一身唐装,剃光了头,戴一顶做工粗糙的官帽, 帽檐内侧粘了一截绒线长辫。
另一次,我问迭亚高:那么我的木牌上写了啥?
迭亚高念:这里住着——从大唐帝国远道而来 的--巨蛙太极。
我问:巨蛙谁?
迭亚高说:巨蛙太极。
我说:哪个太极?他们搞错了。
迭亚高说:那可能是你的工号。比如,帕查库特克 就是工号,他们也给我发了工号。
你的工号是什么? ■
满大人。
淘汰大羊驼之后,他们用帆布幔把整个珍宝苑围 起。十二个穿工装裤、戴平帽的壮汉开始拆卸印加风格 彩绘监狱。拆卸工程给我们提供了一整天乐子。第二 天,色彩被剥得一干二净,只剩水泥裸露。
那就是个盒子。我说。水泥的框子,生铁的枝子。
那就是个盒子。迭亚高说。
在我之前,谁住咱的盒子?
我不知道,蛙,也许暹仔知道。
十二个壮汉搬来一大堆五颜六色木板。我们又高高 兴兴看了五天,热情地猜测新一任怪客来自何方、能有 多怪。我们也不忘观察马来瑛及其饲养员(暹仔)。看 得出来,马来缝害怕锯木板声、敲钉子声和劳工阶级的 大笑,但食欲未受影响。暹仔当然也是个工号。迭亚高 直截了当评价暹仔:“嘴欠”“鸡贼”“不够朋友”。
布幔如期撤除。珍宝苑迎来新风情和新狱友。动物 园为新狱友举办了长达一个月的欢迎派对暨促销活动。 整整一个月(除去闭园日,),穿正装的女人、男人、小 人孩把我们大吉大利的品字园地塞满。人们切蛋糕、奏 乐、演露天木偶戏(《丹顶鹤大名主》,一个日本大名和 心腹家臣吸入魔法茶粉、变形丹顶鹤漫游世界的荒唐故 事)。切蛋糕只在礼拜六下午。带刀东瀛武士推着香喷 喷的蛋糕车,在欢呼尖叫声中徐徐登场。日本庭园—— 监狱的新名字——铁枝前堆满鲜花和涂鸦,新来的丹顶 鹤吓得要死,日日缩在角落阴影里瑟瑟发抖。丹顶鹤饲 养员,工号长崎,显然跟日本扯不上任何关系,被迭亚 高问及出生地时偏要装神弄鬼,声称自己是降生在巴比 伦的蒙古人。
要我说,丹顶鹤实在太过寻常,根本不具备顶掉大 羊驼的实力。它刚摆脱晕船症又染上惊恐症,背对我们 面壁而立,优美的、染了墨的细颈抖出残影,“它马上 要咬自己的尾巴了,”迭亚高预言。果然,第一场雪飘 落的时候,丹顶鹤啄起尾羽。它啄尾羽的疯劲,让你以 为它屁眼里卡着半截死神。它焦躁、失控、坠入深渊, 而我们眼中只有正在飘落的、开天辟地的雪。
你认为我们冷血。可能。我们无视眼前受苦受难的 生命,投入自我感动的欢愉。那欢愉无关苦难或福祉、 生或死,只关乎审美、新知,和别的什么说不上来的东 西。雪下着。世界簌簌发响。丹顶鹤长颈打死结,细腿 几乎拗断,痛苦地啄尾羽,彻底发狂。长崎和满大人张 着嘴,立在喷泉池边仰望落雪。雪带来一个匀质、阴薄 的新世界。鹤羽散落一地,像泼墨,像怨恨的书写,那 种笔画只有我能读懂。那是那一年的帝国初雪,是迭亚 高一生的初雪,也是我的。我生在福斯湾,二月,到处 是雪,扶手椅里的H说。雪落进喷泉融化,像烧化那 样快地融化。雪让活的凝固、死的起来,起来的死在大 雪边缘留下足印,触般在大雪边缘割出焦痕,我是否有 罪,假如此刻我被他人的大雪感动、在异域新知中尝出 欢愉,我是否有罪假如我以囚徒之身尝过并承认这确是 人间欢愉之一种? •1
铁枝根部积起雪的连绵群山。我用二十四小时寻找 一个词,以形容雪的味道。那很难。我也去梦里翻过, 找到的每个词都不达意。唯一的真词躺在某根舌底,而 世间有亿万之舌、不可尽数之舌。如今乡音蒸腾的群山 和群山般的舌头都与我远隔重洋。
他们在监狱里添了火盆,烧炭。斯汀先生每天给我 搞两次体检。斯汀先生总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用他的 出现标示哪些时段特别重要而其余时段毫不重要。常规 步骤是检测(我和监狱)、收集(食物和排泄物)、提问 (我的饲养员)。“你好啊满大人,”踏雪而来的斯汀先 生哈出白气摘掉帽子,“你脸色不大好,可别是沾了什 么传染病。”
满大人趁机溜进来烤火,“日安斯汀先生,什么传 染病斯汀先生?”
“骑士在冬天来,踏着瑞雪来,倒空面粉,装进灵 魂,一袋一袋大丰收,听过这个吗? ”
“从没听过斯汀先生
“嗨,我忘了,你是外国佬,”斯汀先生说,“总 之,注意着点儿,别和弟兄们抱太紧。”
“是的斯汀先生。谢谢提醒斯汀先生。今天我们测 什么?”
“冬眠,伙计,你知道冬眠吗? ”斯汀先生搓开手 提袋搭扣。袋口啪一声弹开。我喜欢听那个。
“哪里斯汀先生?”
“冬眠,伙计。有些野兽,天一冷就得睡大觉,不 到春暖花开不醒来,那就是冬眠。”斯汀先生拿出听诊 器,“严寒逼它们去冬眠,伙计,不埋头睡觉的话根本 活不下去,”他听了一会儿,“还能指望什么呢?如果它 们烧不起煤,穿不起皮裘,可不就只能去冬眠了么?这 大头蛙从前冬眠吗?”
“不斯汀先生,从没去过斯汀先生。我们的地方太 热啦。”
斯汀先生用下巴须指点火盆:“这玩意烤着,不觉 得干燥吗?”
“他们不听我的斯汀先生,”迭亚高搓腿上的劣质 布料,他的假辫子已经脏得没法看了,“我说,‘火盆 会烧光空气里的水,先生’斯汀先生,我说,'巨蛙需 要空气里有水先生'斯汀先生,'要不然巨蛙会干死先 生’,可他们不听我的斯汀先生,现在他们该知道我是
对的了斯汀先生。”
斯汀先生用纸条从我皮肤上吸黏液,他马上会发现 他很难吸到什么,”是啊伙计,现在他们该知道了。”
“反正巨蛙每天都睡觉斯汀先生,不管天冷天热。”
“我说的睡觉可不是你说的睡觉,”斯汀先生把我 整个儿翻过来,”来搭把手伙计,”现在他要造访我的小 孔了,那是我最讨厌的环节,更讨厌的是斯汀先生每次 都不会搞忘我最讨厌的环节,“现在我怀疑这几盆火阻 止一或者说延缓了它的冬眠。”
“你总是对的斯汀先生。”
冰得像雪的东西滑进小孔。还带点刺。那是酒精。 我讨厌酒精,讨厌它的气味、口味、回味、回忆。斯 汀先生在小孔里捅来捅去。火光在迭亚高青黄的脸上 扭来扭去。“胃口怎样?还是每天三磅土豆泥七磅鱼肉 泥吗? ”
“是的斯汀先生',三磅土豆泥」七磅鱼肉泥,干个 精光。”
“它有没有,呃,比如说,不太愿意动换? ”
迭亚高看看我。我冲他笑了一下。“我不觉得她不 愿意动换斯汀先生,她该怎样还是怎样斯汀先生。”
斯汀先生从小孔离开了。他收拾东西。收拾东西 的斯汀先生像个屠夫。“看起来一切正常。开门吧满 大人J
迭亚高掏出监狱钥匙,“火盆怎么办斯汀先生。”
“我会找他们谈的。你放宽心。”
“睡大觉呢斯汀先生,她会睡那种大觉吗斯汀先 生。”迭亚高让斯汀先生出去了,自己还留在门里头。
“咱走着瞧,”斯汀先生扣上帽子,“再见满大人。 好好干。”
迭亚高回到火盆边,舒舒服服地坐好。他说得对 吗?你要睡大觉?唾什么大觉?
我不知31,我说,我既没有特别想睡觉,也没有特 别不想睡觉。你能把我翻翻正吗?
现在可不能翻正,不然等他们来检查的时候,我就 不能摆出正在翻正的样子了。起亚高望着监狱外头簌簌 堆积的雪,来回搓自己。对面日本庭园里,秃尾巴丹顶 鹤把软白的长颈卷去后背,小脑袋钻在翅膀底下,像一 团白绫大结。长崎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