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蛇镜

潮汐图 林棹 38288 字 2个月前

09人十字门1

一旦湿气上行,就会发一种蛇灰梦。在蛇灰梦里, 世界是连绵无尽蛇灰丘陵。天空阴白,蛇灰笔直落下, 四围无声音。总会向南望。一旦向南望,蛇灰的山丘就 分让开,露出灰茫茫好景花园。

那也是很静的。颜色黯淡了。鸟舍埋在浅灰里。成 百上千只禽鸟披着灰,默不作声像标本。我的老友,那 只雄冠鸾,望定南方,对我视若无睹。绿漆活页窗一扇 扇支起,仿佛烈日当空时候。蛭灰填平湖床,还不止, 还要堆出山头。树林披灰,变绒毛兽群。

1《澳门纪略》「‘澳门南有四山离立,海水纵横贯其中成十字,日十 字门。”

没有人了。一个人都无。植物园三千盆栽静英英淋 灰。我不同寻常地干燥“爬行灰上无声音,痕迹也无, 宅门大敞,蛇灰纷至沓来,摹仿四海宾客,无始无终无 声无息宴游。

母亲找见我时,一股暖流正驮我去琼州海峡。金光 万丈的死神已将我烤至半熟,后脑致命伤口大绽。一群 大眼蜩连日随行,啄那血肉花荫,又啄我眼球、脑髓和 大腑,啄得我头壳净剩白骨。这么说吧:我已经死了个 透,在母亲终于找到我的时候。

母亲长长叹气。风暴云翻滚,母亲自云中伸手。大 海哀嚎,雷霆纷落。母亲一手舀起我像舀起一颗粕米。 母亲的手是老匠人的手,刻满缄默的涡旋。在母亲的 巨手之心,绿骑士如何复活我便如何复活。假如你索要 更多细节,以下是我仅能透露的:仿佛蒙受了某种奇耻 大辱,母亲震怒,一脚踹我进复生者队列。队列里已经 站着白雪公主、哪吒、阿多尼斯、睡美人、忠实的约翰 尼斯,还有些个实在认不出。我的造型没有引起任何注 意,因为队列里个个都寒珍得要死——已经死了实际 上——浑身血污的,四肢尽断的,敞着四个钉眼子外加 一道致命血口的,带猪蹄印的,稀碎的,中毒的……个 个垂头丧气腹眉奔眼。我向前张望,只见队首钻进一个

。形门洞——嘉年华风格,一圈五颜六色灯泡滋滋作 响,艳粉色氯气灯管拼出两排大字:

复活区

源::*#: 1创然纯魔法,绝无副作用:1・*:**:

蛙被冲上沙滩。所伏位置,距离西边妈阁庙一里, 距离东边海崖圣母堂亦是一里,因此救蛙一命的是天 后还是圣母,就难讲。两个打渔佬将蛙铲进渔网,抬去 圣母堂。圣母堂建在西望洋山顶,山路委曲,登堂不 易。之所以抬去圣母堂,皆因妈阁庙无有收养难民的传 统——从来弃婴、乞儿、怪胎、废柴,都向圣母膝下 躺。由圣母堂到风顺堂、板樟堂、三巴堂、发疯寺、花 王堂一路向北,世间边缘人蹒跚呼号、大排长龙。

两个打渔佬将蛙向阶梯口一抛,收卷渔网,抹汗, 落山返归。那日是礼拜四。那时圣母堂钟楼顶风向标, 是铸铜海洋之星、天球仪和鱼尾风信旗组合,风信旗尾 吱吱嘎嘎指西南。

静思花圃里,海星圣母一边望洋,一边望蛙。海星 圣母脚踩大柱、浪花和拱背海兽,怀抱三桅大帆船。她 照拂蛙发梦呀。于是蛙发梦。梦中落雨,雨水滴湿鱼尾 葵。静思花圃里尽是蒲葵、木棉、鱼尾葵,还有一座粗 石十字、一口粗石浅池。入内做功课的助祭仔撞见蛙, 吓得两脚发软,当即跑去报告神甫。

“花圃有怪物!”助祭仔说,"看着像巴力!”

“一派胡言,”神甫放下单柄眼镜,握柄是一段象 牙,底端镶颗红宝石,“我等如何可知巴力看着像什么。”

助祭仔提了灯,领神甫去看怪物。雨绵绵落。神甫 探身看去,"上主啊,”神甫皱眉说,“一头从硫磺盐卤 地溜出来的大蟾除

助祭仔问:“死了? ”

神甫说:“一息尚存。”

助祭仔问:"这是上主的伟绩,抑或撒旦的诡计? ”

神甫即刻陷入奇异沉思。助祭仔静立等待,又忍不 住偷看不速怪客。正偷看,听见神甫吩咐:“不管你近 日领什么功课,全部宕停。我要你独独地、全力地照顾 这头大蟾捺。静思花圃即时封锁,由你保管钥匙。”

助祭仔只管点头。

“我还要你原地起誓,对这事彻底保密、绝口不提。”

助祭仔便对海星圣母像立了重誓。蛙被搬进石池, 浸以浅浅雨水。神甫钻进俯瞰山丘大海的办公室写起 信来。他赶在晨祷钟敲响之前,以庄严字迹、寡淡措辞 写完五封短笺——都是糅酸铁墨、亚麻纸、榄形火漆缄 封。五封短笺乘革鲁宾飞行,一眨眼就躺在最令上主满 意的所在。蛙的梦里仍是绵绵慢慢落雨。神甫只需静待 神恩临头。

静思花圃果然封锁。助祭仔日夜照料着蛙,寸步不 离。夜深时候,那混血孩子总忍不住跪在十字架下、粗 石池沿,赞颂主的大能并流下泪来。他认为满天繁星 和蛙背疣子同样壮阔优美,而蛙的第二层眼皮深奥精微 如同《圣经》本身。他初次亲吻蛙爪,品尝到青橄榄滋 味;第二次亲吻蛙爪,青橄榄味竟意外变墨香。他差点 就要从蛙爪纤细的裂缝底下发见造物的真相,幸好陆续 造访的贵客叫停了他的天路历程。(感谢上主!)

花旗人来得最早,也最年轻——简直太年轻了,薯 头薯脑,不识规矩。花旗人对昏睡之蛙连续发射大呼小 叫,反复纠缠“出借研究”的可行性‘,对奉献、贡献或 捐献绝口不提。法兰西人显然对“如何烹制这样肥的蛙 腿”更感兴趣。荷兰人当然也感兴趣,却被海运手续卡 住,只得含恨放弃。葡萄牙人的姗姗来迟和不以为然带 来短暂阴霾,但无妨,毕竟上主已开过神甫的心眼,使 之明亮有如巴郎的,因此就在苏格兰代表登门的一瞬, 神甫立刻听见天堂方面敲下定音一锤。

要说这位苏格兰代表,人称H的,素以深沉闻名, 一见那蛙,竟扑通跪倒、两眼血红。神甫试探:“爵爷 何故咨嗟哀叹? " H猛画十字,掩面痛哭。神甫福至心 灵,柔声安慰:“失落的,他要寻找;迷路的,他要领 回;受伤的,,也要包扎;病弱的,才也要疗养;肥胖和强 壮的,他要看守;神•要按正义收放他们。” ।旁边助祭仔 被此情此景大大感动,连连颂念“万福玛利亚”。

再没有人拿得出比H更高的诚意。这富得流油大 亨不但承诺对圣母堂做“合理扩建",还要奉献“合法 所得的十分之一”以感谢神甫为人间博物学事业所付心 血。神甫不忘谦卑,当即赞颂大能者的慷慨,“眷顾贫 穷人的人,真是有福,”他眼含热泪,“患难时日,他必 蒙上主救助。” 2

当晚,圣母堂前来了一顶轿。两个轿夫用金银丝刺 绣祭坛布包起昏睡的蛙,扛进轿内固定,再抬轿落山。

看轿子颠跳渐远,助祭仔问:“大蟾除要往何处 去? ”

神甫老怀甚慰,笑答:“他无论往何处去,作什 么,必都顺利,因上主与他同在。” 3

一老一少再望一阵,回身进殿。

1《厄则克耳》三十四章16节。

2《圣咏集》四十一篇2节。

3《列王纪下》十八章7节。

在我发梦时候,青苔疯长,覆盖血河血岸。我仍然 发梦,青苔长成万里牧场,恙蟠似火红野马奔地。我梦 入无比深的地层,和误食睡鲨肉的因纽特人相遇。我可 能永远梦下去,直到骨肉变为土壤、梦变为大气,但我 醒了,见一大若天神的蛙幽跪坐,正从地底挖掘小蛙。 大蛙帽头顶天,膝抵地,所挖每只小蛙都似水珠一滴。 大蛙挤捏小蛙,迫使它们呕吐水滴,一滴一滴润湿 我。我问现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处?大蛙班答以雷雨之 声。等到地底小生灵被挖尽,或只是她不愿再挖,我就 第二次醒来。这一次,除一面蓝白花砖墙、一抹悬浮其 上窗光之外,再无他物。

我花费许多时间理解砖上画面,那些色块、空白和 介乎两者之间的线条。当线条拱起背、挤作一片,它们 是海;要是万千线条中的一根一味延伸,竟终可等同于 半岛。线条也可以是道路,或母猪乳头般的群山——我 试图理解线条,我也试图理解,为什么上是北、下是南 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三角代表游离的岛、平行的短促 的斜线代表犁过的田。我跟踪和楼房一样高的小人,穿 斗篷的,抬轿的,戴官帽的,裹僧侣袍的,成群成队, 在白底半岛散步、呼号、决斗或举起一顶华盖。帆船住 在波浪线上。风是四面八方乱吹的。天使抱着锦旗、纸 卷、指南针,像一群事仔。

若无那面蓝白花砖墙,没有它用千回百转的细巷牵 绊我的思绪,用尖顶楼房、谷仓和钟楼收留我的灵魂, 那坐牢般的三个月必然致我发疯。看看我:身下一个 湿草窝,后脑生疼,浑身酸软,暂失行动能力。每日三 次,有人进来为我上药、喂食、浇水——不是什么大蛙 神,而是两个白皙的马拉人和一个黑亮的mog。交替出 现。H只露过一次面,在我醒转当天,安慰我放心养伤 就匆匆离去(“咱们夏天见”)。

我试着和黑白伙计交谈但失败了,只好又钻进蓝蓝 白白街道,试着撞入白色楼房上的实心蓝窗,窥探楼房 里头可能存在的……什么呢?不得而知,因为我从未成 功撞入过。我曾怀疑这潮湿的花砖屋就是契家姐口中的 阴间冯喜口中的天堂而死亡就是在一个陌生地方被黑白 无常监控永恒坐牢。蓝白花砖画既是安慰也是惩罚,是 记忆的返照装点每个死囚的单人房。

冬天结束的时候我可以短距离爬行。每日三次,我 以草窝为起点向南窗进发。南窗是一排百叶窗,已经惠 赠过鸟鸣、雨声、钟声、炮仗声和洗衣工的嬉笑。我向 它们讨要更多,比如意料之外的风景,比如睽违已久的 百由。我一步一喘,稳扎稳打,慢得像龟,倔得像牛. 而马拉人或m”。总会及时赶到,嘀嘀咕咕地,将我推 返起点。那可不容易。因为我被喂得又肥又壮,体量 和一头种猪不相上下。眼下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处?我 向顶住我肥腰的肩头发问,回答永远是一阵咬牙切齿 的呻吟。

我拓展边界,开始研究蓝白砖画上树影:贝叶棕、 芭蕉、轴桐,假如当日风大,我反应失调的大脚会嗖 地射向它们——影子是无味的,蓝白砖表面的菌群是苦 中带酸的。我期盼鸟影闯入,好打断那些花纹的永恒统 治。我爬。他们撵。像复仇女神追捕偏离轨道的行星。

雷声渐盛。我喜欢吸紧天花板,当南、劳或迭亚 高(分别是两个马拉人和那个mogo的名字)推门而 入时突然扑下将其砸倒。我学了一点葡萄牙话(“你 好”“水”“屎”“明日” “下地狱啦! ”),吞了五十七 只鸟、六条无毒蛇、一些翅膀辛辣的蝴蝶和不计其数的 老鼠甲由檐蛇,六次逃跑未遂。我先射脱南窗百叶,再 扒着铁窗枝射击窗外过路人——过路人是事仔、厨子、 花王、马夫、门房、洗衣工、带枪护卫,有马拉人、日 本人、印度人、莫桑比克人、印第安人,皮肤多彩,披 锦挂秀,像一大件彩色玻璃画库开、飘去。每当彩色人 被暗处射出的大肉捌吓破胆、手脚并用夺路而逃,我总 乐得倒地打滚;要是他们跳脚大喊“你给我等着!”却 并未如约而至,我则陷入忧伤。

蝉开始叫。白兰花香像女贼夜夜翻窗潜入。我满 屋喷屎。我给蓝白花砖地图喷了一副巴洛克屎框。我匠 心独运地在门前、门楣喷射屎阵,观赏南、劳和迭亚高 如何被一身一脸的屎激怒。后来他们很难上当,我索性 以屎糊门。雄蛙的连绵惨叫掺着雨声漫进来——质量比 中流沙或海皮的差太多,老实讲,但对那些噪音挑挑剔 剔、评头论足仍不失为一种娱乐。家具摆件一件接一件 被大腑击碎、被禾秆扫帚扫出门去。

谷雨当天,受一种无名情绪鼓动,我终于对天花板 中央十字吊灯动粗肉胸大大勃起,黏死那铁玩艺一 下子扯落(带下一阵石灰雨),乒乒乓乓砸至变形。吞 第三支蜡烛的时候门开了,一面圆撑的油伞探头探脑, 我立刻喷击以第四支蜡烛。突袭被训练有素的伞舞化 解,蜡烛弹出画面,暴怒的伞武士亮相,用一串澳门土 语反击。我翻躺在地,劈开两腿,正准备冲他射尿,一 条纤细身影闪进门框——

“蛙! ”冯喜轻快地喊我,那丝绸嗓音尽头坠着一 分钟死寂,然后是又一声“蚌! ”,这次是悲伤的,激 愤的,鼻音浓重的。两个好朋友在蓝蓝白白砖画前紧紧 相拥。房间空空荡荡,只有一个苔痕斑斓草窝、一堆变 形废铁、一个骂骂咧咧迭亚高。砖画面上,窗光淅沥, 悬浮如初。

冯喜是母亲给我的大礼。新风扑在我脸上,全新 的林苑包围着我们升起——芬芳的,微晃的。每一个迎 面而来的人都新鲜、青翠,都向冯喜行礼。我们沿毛细 血管般的小径慢行慢爬。新世界就这样升起,雄伟而古 怪。我曾在纸上遇见的寰球植物复生、发大、涌入现 实,向我们吹气、吹水汽。蒲葵开裂的手掌悠悠垂丝。 高耸的、撑作扇面的旅人蕉恍如庙宇的某个片段。

我们先听见、再跨过一条流水(这里的人就管它叫 “河”)。我们穿过树林。我们穿过更多树林。冯喜连吐 新词:吊椅、罗马凉亭、希腊柱、风灯、前地、风廊、 花街砖。我们向东行,直到一堵围墙使我们不得不停 下。围墙很长,十六根方柱等距分切墙面。“这是驰名 围墙十六柱,"冯喜说,"墙外即是卑第巷、风顺堂。你 望见那一双钟塔了吗? ”

我说望见了。

“那就是风顺堂大钟塔。钟塔之间凹落去位置,立 着主保圣人老楞佐我连连摇头:“新词太多,我一个 也不明,头晕心胀。”冯喜说:“毋心急,慢慢来。”

围墙下有小桥洞,河从桥洞跑走,跑向世界。我见 过许多种尽头:河尽头,江尽头,命水尽头。但海的尽 头什么样,我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出。我们过桥,沿河 另一岸往回走。“圣人老楞佐,”冯喜说,“因他未将堂 区财宝上交皇帝,反为分与穷苦人,皇帝就发人捉他,

配了棕桐叶,置在长方大铁架上烤,与炭烧乳猪无异。” 冯喜既然这样讲,我就听见表皮焦脆、油脂融化、 筋肉收缩的滋滋轻响,闻见棕烟叶一边焚烧一边散发 的焦香。火舌舔金油,呼出一抹烟。“为何说老楞佐是 圣人呢? ”冯喜平平静讲,好像丝毫不饿、丝毫不馋, “因他的表现非凡。所谓非凡,即是能做常人无法做、 无胆做之事。”我想着烤肉,烤一块非凡的肉,饿得发 癫,问:“他做了何种非凡之事?"冯喜说:“罗马圣人 老楞佐,在火上烧烤时对皇帝大叫:‘我这边烧妥了! 快来将我翻边!

肉上匀匀巡巡抹了香油,金红,发光。肉匀巡、雅 致地鼓起、凹落,鼓鼓凹凹,呼呼吸吸,发光的香油溪 川流,滋滋叫,开花,噗一噗一。烤架在金碧辉煌的 肉上印自己横行的纹路,色泽更深,焦脆可爱。烟冒起 来。烟熏火燎的。除了象征性的棕桐叶,他们还货真价 实地放了好多市集香料: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薄 荷、花椒、胡椒、牛萼、丁香、肉蔻、桂皮、藏红花。 那可是罗马呀!全城有鼻孔的都被香味吸引、倾巢而 出,人,僧侣,老鼠,甲由,游隼,灵堤,猪。全城有 鼻孔的在香雾之中,在压倒一切的至高食欲之中,达成 了前所未有的平等。

我们走出金色香雾。冯喜说:“现在,你可以对我 讲讲究竟发生何事了吗?为何你突然失踪,又突然现身 圣母堂、受了这样大的伤?”我打个冷战,始终摇头。 他并不勉强我,预告下一驰名景点是亚细亚第一传奇鸟 舍。我们走下去,但气氛已变。行至某个荫深转角,两 棵吐露满树红舌的印度胶树突然分开,迭亚高钻出,说 好士打有请。我们三个就往大餐房去。

10安乐地

人无法驯服风。哪怕是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寰 球大洋提督”(乖乖),照样伴风如伴虎。无垠大海上 风走它永恒的细径。水手将风径的秘密代代相传。偏离 风径的船全都失败了。壮如犀牛的风顶起帆,冲刺在一 望无际洋面。风掀起浪,杀人。风推一群人去世界另一 头,杀另一群人。

以咸水为边界的人一觉醒来,发现风把一头庞然大 物插在浅滩上。多彩的人爬得到处都是。有些死了,在 沙底成倒栽葱。那就是故事的开始。船上人则是反过 来。船上人一觉醒来,发现风叼回一根地平线:纤细却 无价。有时附着蓝色山峦、茸茸林冠;有时就只是纤 细、纤细的一根。

故事开始了。两种颜色的人初相逢。总有一方-•不 留神就落了下风。

她坐在H左手边。由于她,那席位突然变成餐台 中心、世界中心。真是奇。她身上流淌着滚烫的世界。 男人看得出吗?主人家,贵客,那些贴墙站男仆——看 得出吗?世界之心落在那里,千头吊灯又将那心的光芒 千万倍圻射、反射、漫射。

她是什么?她盯着我,在笑哩。我被她盯着,觉得 自己像块烤肉,但那样快活!她是蛮石山、大泥河、烫 的沙、深深林薮。她是四种颜色。她眼睛是埃及的,下 巴是印度的,她有欧罗巴的、牝牛的肩线。她是四面八 方。是一丸珍珠,被厚厚的棕油含住。

真是奇!

瓷器、金器、料器、鸟、鱼、牛、羊、花和草高 高堆起,堆作篝火、城池祭给她,世间所有篝火、城 池,博她一笑。她笑了。她巴比伦的嘴要一口把你吞 掉。噫,男人一无所知吗?男人故作镇定地摸袖扣、捻 胡须、压鬓角,她在世界中心冲我挤眉弄眼——男仆已 经报过菜,唉,都不够塞牙缝的,她可是要吃人!她刚 喝一口就仰天大笑,世界被她迷得晕头转向,飞转。

她发号施令:“快呀,让我看看这野兽如何吃!” 世间食物顷刻落向我眼前,男人发狂地盯我,好似盲公 重获光明一她要看我,世界便陪她看我,“你吃呀, 怪东西,”她说,托着腮,嗽着果肉的嘴。“吃啊!”男 人冲我挥舞刀叉,威逼我,她皱起眉,旋即又笑开,于 是世界和它的末日擦身而过,“怪东西不吃,这饭就没 吃头——"叉子胡乱一扔,眼底笑意.发涨出来,那笑意 我只嗫一口竟至失智,迷迷糊两腿一蹬,跳脱座椅,整 个擒上台面,在一大片杯盘碗碟上凶吞。

我吞牛、兔子、骗鸡、成串的小小的鸟、羊髀、软 烂果实,我撞翻汤盆于是江翻海倒、洪水滔天,她喷发 水晶笑声,同台面的矿物、钙质相互碾着、碾碎着,男 人个个手忙脚乱,要来拿我——“由得它吃!” ——她 的人马悉数退下,原来世间男人皆是她的俘虏。我大吞 大嚼,我从头到底贯吃长桌,一只眼珠仍盯着她,她仍 笑,我就仍吃,我吃鹅头龟、牛奶饼、马介休球、煽薯 仔、S#肠、布颠、鹿脯,吃瓶中鲜花并养花水,她哈哈 大笑,两脚乱踢,千头吊灯摇成风暴里大帆船,世界摇 成风暴里大帆船,我吞下食物喷出杯盘碗碟,我打臭蛋 嗝、放响屁、用大捌将烧春鸡射个稀巴烂令填鸡果哺漫 天乱飞,只求她笑个不停,因她是风暴母亲,她笑出的 风暴令世界癫狂而癫狂是我坚固的庇护所,她果然笑, 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咳,镶珍珠的辛吉的手猛捶心脯, 她心脯是一对战鼓,男人听红眼,立刻要打一场大仗一 场硬仗一场胜仗,我已吞到桌尾,又从桌尾掉头冲她猛 吃而去,我喷气、眼红、刨爪,我冲着世界之心一路狂 吞滥饮,我吞佛山水牛、飞越帝汶海的绿头野鸭、多枝 烛台和燃烧的烛火,我胀大,在爆浆前一刻一头扎进她 怀去,她面泛红潮,高声尖叫,男人嫉妒我,滋滋咕咕 的嫉妒的噪音我都听见了,她叫上云头,拥紧我,她胸 怀软热像烧开的周打汤,她要搦我到深处做汤渣啊!男 人流着口水,像等待放粥的饿痛鬼,他们盯死她,她用 力亲我头顶心,亲在我一对大凸眼之间。

她是什么?她是明娜,她是世界之心,是三大洋孕 育的不规则珍珠;她挖掉吞掉黑的褐的蓝的绿的男人眼 珠,再用力把自己掘进那些血淋淋、空洞洞的肉眶里。

明娜爱我。她自己说的。“我爱这个丑八怪!”她 宣布。"爱得要死!”她说。冯喜、韦布里牧师叫她 “阿尔梅达•冈萨加夫人”,榕官叫她"冈氏”,詹士叫 她“阿尔梅达玫瑰",男仆叫她“夫人”,H叫她“美尼 斯”。据说她的真正全名长似一部经书。每个中了她邪 的人都要给她一个新名,从而单方面将她占有。她乂轻 又亲昵地对我说:“晚上好小东东,我是明娜”——因 此,我叫她明娜。

明娜说:"你必须留下它!" H说:“普天之下可 有活人能拒绝你?”男人举起酒杯。台面已经收拾。秩 序业已恢复。我打瞌睡。明娜抱着我像抱着猫,一头 较大的猫。巨猫。她拍抚我,听男人讲北太平洋的海獭 皮、献给榕官的美洲灌木、关闸马路工程(“遇到些阻 滞”)、某批错过季风的西洋参,不时发笑。她擅长三 种笑法。一种是轻笑,用鼻腔轻轻喷出,满桌乱射像银 针。一种是欢笑,闻者添福增寿。还有令天顶轰鸣的大 笑。让明娜彻夜大笑的男人相信自己是皇帝。

她用笑声操纵桌上男人,操纵他们放下这个话头 捡起那个话头,操纵他们少吃多喝或不吃不喝、彼此欣 赏或彼此憎恨。但在一个纯净时刻,她怀抱我,轻拍 我,只是天然地笑着。于是男人逐渐步入天然,变成猴 仔——在新新绿起的午后林地,猴仔搔挠、嬉耍,猴母 看着、抱着,世界还未开始,万事不算太坏。

冯喜开开心心从餐桌对面望我,那神情仿佛我得到 至好归宿,升列仙班那么好的至好归宿。冯喜说:你要 做好景花园永久贵宾,在此处永恒住下去哩!你乐意吗?

我可能是乐意的。我应该高兴、快活、乐意。我点 几下头表示乐意。男人女人饮饮笑笑,并未看见。

第一座动物园。第一只被囚禁的动物。我说的不 是驯化,而是炫耀性圈养。我说的不是提供肉的猪、提 供毛的羊、卖力气的牛马或它们作为暗喻之箭射落的东 西,而是黄金老虎、斑斓蟒蛇、宏伟大象……旷野的冷 血宝石,远方的温血雄奇。饭来张口。交配(时而主 动,时而被迫)。趴着。站着。打呵欠。枯坐囚室点数 接踵而来、不出意外的每一秒。时间的大富翁。不过是 上缴了一点自由,但也远离了疲于奔命和担惊受怕呀。 你选哪个:月月刷洗的水泥小屋,还是无瓦遮头的荒郊 野地?

女法老哈特谢普苏特的动物园种满没药、椰枣。那 些异域之树是皇家桨帆船队从邦特之地劫回的。植物俘 虏和动物俘虏在园子里交相辉映,了却一生。查理曼的 野兽之家坐落英格尔海姆如诗古城中心,高墙、铁枝、 尖塔搭配红蓝帷幔,实质是环形监狱。在那里,欧罗巴 人第一次见识活的亚洲象。一千年后大帝的子嗣继承了 那座皇家监狱,改名哈布斯堡动物园。伊甸园又是怎么 回事?神爷火华并不收藏——他创造。野心家们做梦都 想将神爷火华制成标本、卖个好价哩。

,,看啊!” .—满桌宾客要笑了——“蛀在转它的 脑瓜!”

分类学为管理者服务——菜单。族谱。珍品列表。 员工花名册。百科全书目录。购物清单。来宾座位表。 马车时刻表。

神爷火华手上早有一份万物分类清单。有一伙智 人想要凭一己之力,将神爷火华手上清单完完整整推 导出来。

另一伙智人则更关心任务清单,不可自拔地把清单 越搞越长:春天应做的事、秋天应做的事,上午应做的 事、下午应做的事,活着该做的事、做了该死的事。

当H决意收编我,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该把我关进 哪座笼舍,而是该把我挂上谱系树的哪截树杈--棵 看不见摸不着的树和它看不见摸不着的树杈。树朝两个 方向生长:更深和更高;树有自发的热望:伸张直至吞 下宇宙万物。

H本可以省点事,依据第十版《自然系统》为“智 人”拟定的分类(“一、野人;二、美洲人;三、欧洲 人;四、亚洲人;五、非洲人;六、怪物“)把我塞进 “怪物”抽屉——那看着不大的屉子足够包罗万象、乌 烟瘴气。

但H天性爱折腾。H给每一个够得着的博物学人

1 Systema Naturae,作者卡尔。冯・林奈(Carl von Linne, 1707— 1778),共经历十二个版本,首版于1735年问世。完整书名为“基于 纲目属种的,包含特征、差异、异名、地点的,涵盖自然界三界的自 然系统”。

写信,在信中发起辩论,或邀请学人们亲临好景花园辩 论。每一个够得着的受邀者都来了。还有更多饱学、好 学之士不请自来。他们轮流考察我,而我趴在一口锦 鲤缸里一我的临时宿舍,比中流沙木鱼盆更大、更 亮、更好闻。我、锦鲤缸和满坑满谷的博物学者、博物 学徒、博物学之友齐聚好景花园大草坪,还有男侍、女 伴、咯咯发笑番鬼小人孩,还有点心、春茶、许多洋伞 和五月下午骄阳。那根本是场大派对,新闻纸记作“定 种大辩论”。

我搞不清他们具体是怎么辩的。总之一直辩到后 半夜。会场从户外移到室内、移到大餐房、又移去户 外(其间穿插了一场小型焰火表演)……直到移进那个 被所有人称为红厅(得名白血红镶墙板和血红地板)的 地方才算完,而我在高低起伏忽抑忽扬的人声里睡了又 睡。长话短说——事情终于有了结果,我终于有了名 字,一个学名——双截的,符合寰球繁文缚节的,不知 所谓的一Po/ypedates gigazi/C。它是一道印腺,使 我暴露,使我永恒区别于仍然隐匿的万物。我花了二卜 天才学会它的发音。

1作者杜撰。

明娜彻夜吹风(那气息想必甜似花蜜),我的新监 护人终于认同:一片高度还原生境的水域比一块水泥立 方体对我身心更有益。商务缠身的港脚大亨决定为新藏 品大兴土木,他多才多艺又博爱的女士荣任设计总监、 工程主管和美学顾问。

我的新居,听说,将坐落河畔,远离通路,人迹罕 至。会有层层叠叠的芦竹迎风摇曳,提请我回忆海皮旧 梦。会有烂泥,肥沃得每一秒都有一座微生物帝国在其 中发祥和灭亡。会有泥螺、塘鳏、石贴仔,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既是迷你玩伴,也是饭后甜点。会有几棵水 笔仔I,细长的胎苗挂满枝似哑风铃。会有一群来自世界 各地、尺寸正常的两栖小伙伴,太正常,以至于我可以 一口吞尽,但明娜告诉我一晃着她的袋鼠皮鞭快活地 警告我——我“下流的大肉胞”必须离那些异域贵宾远 点儿,因为同纲相食的行为既残忍(她嘟起血盆大口) 又费钱(她翻白眼望天),但是,唉,我们的博物学缪 斯想必搞忘了富尼耶先生(法兰西博物学者,年轻得吓 人,和众多等船的同行一样,眼下寄宿在植物园圆形地 的帐篷里)从利未亚捎回的观察手记:爪蟾吃蝌蚪和自 己蜕下的皮;牛蛀吃一切个头比自己小的东西;许多蛇

1 乂名秋茄,红树科秋茄树属,红树林内常见树种。 都不介意食用本家亲戚。

还是管好自己吧。一年之后我们这些河畔居民将被 打包编入“H的两栖纲收藏”,成为一大串列表里的名 字。H的两栖纲收藏,正如一切“收藏",是无情帝国, 是吞吃新词的怪物,患有暴食症和异食癖。我们有苏里 南负子蟾,背着她的五十个孩子,贴河底流浪。有一种 披着金环蛇皮的怪蛙,总抱着水笔仔枝干,不声不响, 仿佛心已破碎。有一半火焰色、一半海水色的蛙。有那 种“从连续燃烧七年的火焰中诞生”的、被称为沙罗曼 达的东西,沿岸快爬,翻拨泥块寻些小蠕虫吃。有令人 吃惊的透明的蛙,像是用青草汁和星星汁制成的睹喔。 有新来的洞嫄在水中热烈地发光那光芒日渐黯淡最后熄 灭如冷炭。有蚯蚓,但蚯蚓没有进入列表的资格——蚯 蚓是我们的食物。有的蛙长得像猪。有的蛙像一口浓痰。

有一张无边大网,“天罗地网”,以防空中海盗 (那些“无价值鸟”、鸟中蜂螂)掳走我们任何一员。有 一座船厅,倚河而建,为游园贵宾提供一种“岭南风 情”。最后,我们有我——造物的奇迹,王冠的明珠, 提纲挈领者——我,浸着淤泥的奶淤泥的蜜,背靠芦 竹王座,鲸吸寰球之蛙。仍在化外的蛙的矿脉散发幽 光,沿打褶的地壳排布,终会被逐块起出,关进笼子, 贴上标签,打包装船,向我汇聚。我! Polypedates giganteus !(现在我念得很溜了)举世无双的巨型原 石,既是看守宝藏的龙也是宝藏之心,烂瘫着,生活 无忧,日渐发胖。我和寰球之蛙将组成风景,供智人 远眺、自恋;我们将变成颜彩落在纸心,像冰块冻住 的完美尸体;我们的骨肉终将腐烂,我们不知所谓的 艺名长存。

现在迭亚高是我的专职饲养员。总有什么迹象让 雇主相信迭亚高是全好景花园最佳人选。于是端阳节一 过,南和劳就调回马房。一个上午,.和往常一样,窗外 响起不绝如缕吱拗吱拗挑担声,那是泥水佬队伍将泥沙 运往河边工地。迭亚高带仆工拧开房门,挑进早餐。我 啊呜吞下大木盆装载的虾肉、鳗鱼肉、熟蛋黄和糯米搅 拌物;窗外,河床敞开喉咙吞下一担又一担泥沙。仆工 挑走空盆。迭亚高蹲下,给我套上锁链。

是的各位,我开始和一条锁链建立起关系。我允 许一条锁链对我的生活发号施令。我的锁链也是胆,纯 金,镶有名贵宝石。她总能让我肝胆发颤,可能因为她 生着细腻的蛇鳞和一个蛇头——这么说吧,她根本就是 一条眼镜蛇:祖母绿的眼珠,红宝石的蛇信,颈围愤然 胀大。蛇头有时钻在迭亚高手里,有时钻在明娜手里。

我尾随锁链进入被九扇拱门围观的天井。我喜欢这 个天井,因为它阴凉,而且一次提供九种选择。我喜欢 在天井中央突然趴下,赖着不动,假装自己有权选择、 正在选择。反正有锁链在呢。锁链会把握的。每当我被 把握得几乎窒息,就知道是锁链在提醒“差不多得了”。 那天是礼拜三。我和锁链在礼拜三下午只会选择通往康 乐室的那扇门。

典型的夏日礼拜三笑声沿走廊一阵阵涌。在每个典 型的夏日礼拜三,明娜一大早就锁上藏书室,把钥匙塞 人胸怀(那里头不蕴藏乳汁,只涌动奔腾的岩浆);暂 失领地的H在宅子里流浪,面皮松弛,像慈父,也像 寻找女主人的毛毛狗;詹士哼着小调从黑蛭巷步行过 来;那个瑞国人,仍在写他永远写不完的澳门史,夹着 手杖和奇谈登门;还会有那么一两位不速之客,否则这 伙人根本一分钟也坐不住——他们也许就换上骑装,咋 咋呼呼的,去关闸跑马场跑几个来回。要么就去水坑尾 打板球。

康乐室把这伙人统统变成螺钉。螺钉们各个挣得 一枚洞眼,洞眼轻易交换不得;他们登台入室,第一要 紧事务是找准自己的洞,钻进去,日复一日,只管钻 进去。不朽是:明娜和H挨得极近,融成一座平顶山, 其余人等皆是顺山势流泻的植被、石块、野兽;最好的 柔光占有明娜,占有她无遮无拦的面庞、脖颈、胸脯; H则偏过头,占有最深的阴影,因晦暗而可畏。通常派 给花果篮或弦乐器的一角,现在属于冯喜。支起盖的大 三角钢琴摹仿远景中的圣山。老陈,H的心腹,以一顶 百的人物(阖上眼皮仍看得见是此人绝活),坐在墙角 一只鼓凳上,扮演老树,或一卷收拢的帷幔,标志画面 边界。还有个生面口番鬼,脸上敷粉,颈上搭七八条皮 尺,正手舞足蹈高谈阔论,一见到我,即刻滚倒在地, 高呼神爷火华一家三口名号。我草草瞟他一眼,尾随锁 链爬到明娜膝下,做尽忠职守的肥天使,或雕花脚凳。 交接完毕的迭亚高默默步入背景,成为树影末梢深沉的 一抹——全画的最后一笔。

赛勒,那个番鬼裁缝,抽出皮尺中尤其软熟的一 条,抻直了,靠近我,一边发抖,一边低吟“乖狗狗, 别害怕”给自己壮胆。我嫌他啰嗦,伸腕轻拍他粉脸。 他尖叫,仰天跌倒,假发飞脱,又表演四脚爬行、钻桌 底、亲吻巨蛙爪背等诸般把戏。众人欢声笑语,康乐室 名副其实。明娜以小零食奖励我,嘟嘴亲我眼顶。连迭 亚高也笑不迭。老陈倒是正襟危坐,纹丝不笑。个把小 时后,汗流狭背、妆容稀烂的赛勒满载而归,新订单包 括五件(蛙用)晨衣、一打各种花色(蛙用)纱丽和三 顶(人用)女帽。

泡在稀泥里的巨蛙真的需要晨衣和纱丽吗?一一明 娜的回答是肯定的。当我包裹纱丽在植物园圆形地练习 直立行走,明娜志得意满昂着头,新打的纯金蛙坠子趴 在她胸前轻柔起伏。那是些特别明媚可爱的下午,夫人 们闲坐藤椅喝茶,扇形椅背让她们看着像群开屏火鸡。 我有一个礼仪老师,年轻的奥莉维拉小姐,某位夫人带 来的混血姑娘,从不喝茶,甚至从不坐下。

我沿着圆形地花街砖走,时刻提防纱丽给我使绊 子,也要远离罗圈腿、外八字等有悖淑女法则的恶习。 我既要学习淑女坐姿(挺背静坐),也要学习野兽站姿 (公牛蛙防御姿势)。我学习了开伞、收伞和举伞漫步。 伞不是问题。刀、叉、勺子也不是问题。吃得像人和吃 得像野兽我都得学。我还得学习叼新闻纸、叼球、叼手 杖、叼便鞋之类的狗把戏,但只能用于招呼明娜和H。 假如我胆敢用这些伎俩招呼别人——哪怕只是替迭亚高 叼起一块不慎掉落的布巾——袋鼠皮鞭的铲形小头就会 抽向我的嘴角,飞快的两下,足够狠,足够疼。总之, 好景女王按部就班地,以精神控制为主,以“小小惩 罚”为辅,将我调教成一种对主子忠诚热情、对他人冷 漠傲慢的特殊生物——宠物。

有一天,主子认为我应该接受基础的番话教育,于 是我裹好纱丽,用两条后腿走着,尾随锁链走进花厅。 那是锁链第一次带我逛花厅。花厅通体是玻璃,天顶 啦,墙壁啦,花厅的气息是湿润欲滴、充满甜蜜草香。 花厅就是永恒悬空的一滴蜜,弯折的光在其间畅游。他 们也叫它“日光厅”。

我以为玻璃、日光和花已经够奇,但还有更奇 的——日光中央,花丛心里,围坐一群小人孩,黄皮 肤,棕皮肤,黑皮肤。他们外观是贫苦人样式,但是簇 新、干净:是一个个刚刚拆去包装的贫苦人,尚未被用 旧。小人孩一下子炸开,“蛙!蛙!大蛙! ”他们喊, “蛤蟆!蛙人!”他们使澳门土语。

“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明娜使同一种语言发 问,她快活的高音令光摇来摇去的,“一个丑八怪!”

小人孩笑啊,笑啊。

明娜教小人孩三种番话。有时,她向他们发律令, 比如一整个下午,花厅里所有耳朵只能听见法兰西话, 另•些下午则只有葡萄牙话合法。她装裱薄薄的诗册送 给他们。诗句是她亲笔抄写,用一种带臭味的特制墨。 小人孩用三种番话叫她“明娜妈妈”。当明娜妈妈坐向 花池沿、摇头晃脑地朗诵故事时,小人孩就像香花像草 甸,高高堆着,没过她的膝头。

我问迭亚高:下课之后,小人孩都上哪去了?迭亚 高说:回去了。我问:回去哪里?迭亚高说:从哪来, 回哪去。等到花厅里的光再一次涨满,小人孩又冒出 来。他们在花厅揉捏、吮,吸那三种玻璃质地的番话。等 回到来处,阴暗背光的泥底,他们又使起澳门土语。

假如他们的衣裳终于脏旧了,明娜妈妈就会亮 出一套新的,高举着,晃。他们则齐声大叫"仙子娘 娘”——那是他们从故事里学的词。可是,他们到底 从哪来?你老问这个做什么?迭亚高说,脸色不大好 看。我的澳门土语是迭亚高教的。迭亚高拉动锁链。走 了.迭亚高催我。锁链总让我比小人孩先一步离开。 Au rcvoir!小人孩齐声说。Adeus! Adeus!小人孩朗声说。 Ate amanha!天光黯淡了。睡莲收拢了花房。

那些小人孩向我记忆深处投去似花香的光,让记忆 深处的仔女又游了起来。记忆深处已是浸大水,水光袅 袅,亿万只大水蚁追着光飞。所有小人孩当中最像矿石 的那个,茉莉•钟斯,向我伸手,“牵我,”茉莉•钟斯 说,那时小人孩的葡萄牙话有多好我的葡萄牙话就有多 好。茉莉•钟斯的手硬挤进我害羞的右爪,“我们走J 她说。那是两堂课之间的时段。我和她都知道我俩哪儿 也去不了,却还是走了起来——我跟着她,她牵着我的 爪子而不是我的锁链。我的锁链一时仿佛暴毙,又或是 终于回归本分:贴地,蛇行。我对茉莉•钟斯的小人手 释放了些许强力胶。

茉莉•钟斯牵着我,游历花池、睡莲池和背衬蕉科 植物的花窗。在一嘟噜孤芳自赏的树兰下面,早熟的小 人孩向我倾诉学业上的小小烦恼:“那些家伙怎么一会 儿公、一会儿母的?为什么大海在葡萄牙话里是公的, 跑去法兰西话里突然就变母了?”

我死要面子,绝口不提我也深陷同一个泥潭;硬着 头皮敷衍说:“变幻莫测是那大海。"茉莉•钟斯显然不 买账。我只好简单复述我的亲身经历一每次讲一段, 一共讲了十五天。茉莉•钟斯听得目瞪口呆,非常渴望 拜访那个能为大海做理学检查的人。

有时我到鸟舍去。鸟舍大得不像话,有单间、套 间、通铺、连廊、康乐室(鸟用)、泳池、保安猫(一 只玳瑁,一只三花,都老得成精,一东一西据守地盘, 轻易不碰面)、丛林、假山、瀑布、“隔离室”、三十扇 门和一座红顶八角塔楼;有漫长笔直通路,可供四只翠 鸟同时冲刺;有肥沃的淤泥层供贝类繁衍,而贝类是为 长咀的鹄、鹉、鹭准备的,它们的细腿也需要淤泥抚 慰。一个旅行推销员从东门进去,遍访每一位鸟房客再 回到东门,需要二十五个小时。

十五个来自五湖四海的鸟信如履薄冰地伺候鸟房 客——锡兰兄弟日日为黄胸织布鸟的建筑杰作弹尘;极 南之地的土著屈尊给华丽琴鸟唱和声,为缎蓝园丁鸟设 计蓝色寻宝游戏和配套的蓝色谜语;绍纳人骑着彼时澳 门唯一一头鸵鸟威风凛凛地闲逛。

唯有晨昏时分,鸟信们什么也不干。那时千鸟之歌 响彻天地,离乡别井的孤儿静立,在歌里寻找故乡天空 转瞬即逝的颜彩。故乡之鸟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故乡。他 们抚摸鸟羽一如抚摸斑斓故土,守护鸟一如守护仅存的 篝火。他们已知长夜无尽。

入伙的新鸟总比抬走的死鸟多。扑在寰球航道上 吸血的亡命徒,排着队给H送鸟——使生命充满航道 纵横的海洋’! ——唱着,拉扯帆索。他们偷讹拐骗抢, 从世界的黎明大合唱里偷走一只鸟,从篝火边偷走一个 绍纳人、一个侯琵人、一个猪仔,从三角洲、平原、厚 厚的针叶华盖底下偷这偷那。他们从好端端的锦绣图偷 扯金线。一根。又一根。鸟晕船吗?鸟不仅晕船,还晕 马车、牛车、轿子、担子,活下来最好,死掉了也行, “生意人总能找到标本师”,活鸟送进鸟舍,死鸟送去 柴房(绰号“天谴之家”)——就着狭窄的转梯爬上柴 房阁楼,标本师傅老郑的驼背率先出现,然后是他的无 鹫颈、鸡爪手。他脸皮又松又皱,呈现意味深长的苍蓝 色。后来人家不再叫他老郑,改叫乌脚老郑。一八六二 年,乌脚老郑死于碑中毒。

1弓|自卢克莱修(Titus Lucretius Cams,前99—前55 )《物性论》。

每个礼拜有那么三四天,一个后生仔不言不语,步 行至鸟舍作画,有时进笼,有时不进。我问冯喜这是什 么人?冯喜说这是写鸟高手王芬。我说比你还高?冯 喜笑笑。写鸟高手王芬像麻鹰盯死被写之鸟,一盯就是 一个时辰。写鸟高手王芬从不着急落笔。冯喜说:我孱 弱、性软,擅长草木、静物,遇上生猛野物,必然输阵。

我问:写鸟高手王芬哩?

冯喜说:王芬眼中有冷箭。王芬用九分时间看鸟, 再用一分时间写鸟。王芬是望厦村打猎人细仔,自幼独 步深林,以目射鸟。王芬以目拆散羽毛、羽绒、皮肉筋 骨,向纷纷然虚像之中找寻那只典型的鸟。

我站在一旁看王芬,只见王芬久久鹰视一只游隼, 要逼出它羽皮之下的典型灵魂。我心中恐惧,掉头就 走。第二日我又去看。王芬未曾转睛,而游隼已是加倍 地虚脱。我同情那动物,壮胆大喝:王芬!王芬翻转头 来,眼中同时射出两发火箭,一发射向我初生之时,一 发射向我弥留之际。被火光照亮的景象吓得我后脚一 软,幸亏迭亚高一个箭步,将我捞起。事后我连发十夜 噩梦,不敢再靠近王芬半步。

11箱中幽灵

从一个正正好的角度望去,好景花园变成一汪金 液:水银、白银、血的熔浆。花园主人返回澳门,落日 拖着长袍返回山谷,南湾之夏扑着湿漉漉大翼尾随而 至。南湾之夏是宴乐之夏。无尽的宴会,无圈的宾客。 苦力队伍在港口和花园之间流动。风帆、白银和死的锁 链流动,将世界扎成裹蒸粽。货滑行如油。法国酒、荷 兰牛、象牙筹码、男女奴隶、海图舆图、活鸟死鸟画中 鸟、劄单、命名权、异域佳丽、异能人士……货流进花 园大门,花园主人稳坐藏书室,签字,签字,签字。老 赖、生意人、皇家园丁、蓝水水兵、世界流浪汉、天涯 亡命人、强盗、探险家、人贩子、“万能智人”,还有 你,押上重金或贱命漂洋过海,聚在夏夜白兰花香深 处,等待一台镀金板车吱吱轻叫、徐徐登场。

世界熄灭。独一的光束指向红厅,指向板车的终 点、常识的尽头。红厅是有机的、万有或万变的一滴: 一颗卵;是持续发育的观念的雨林。每个初涉红厅之人 必然惊叹于观念之多、之激进、之保守、之平庸、之疯 癫无耻不可理喻,惊叹于观念不卑不亢、有来有往的局 面。初次远航的愣头青和饱经风雨的老舵手在这儿自由 搏击。远去和逼近的世纪精神在这儿交换激素和体液。 旧时代的暮色以最大柔情拥吻海水味的、模模糊的明日 朝阳。有人坚信天使存在,有人坚信天使是高卢病引发 的幻视,还有人坚信天使是长有强壮尺骨羽的胎生动 物。有人自命“天使猎人”出发又出发,深入史前密林 或西北航道,在夜人I山洞里北极花蕾下寻找天使脐带, 又于恰当时机,向点缀红厅的富豪推销某种可疑干货 (贴有“天使脐带切片”标签)。

时间在你胸口搏动。车板上一口玻璃巨缸,吞尽 仅有的声与光,突然以朦胧的柔情袒露内中乾坤。宾 客一时窒息,继而忘我地咏叹,女人以丝帕和象牙扇 掩口,男人举起长柄眼镜、千里镜、放大镜。你撑圆 了眼、目不转睛——巨缸中央鼓成球状、四爪撑地的, 就是好景花园最新奇迹——赤身裸体、举世无双的雌

Polypedates giganteus,乍看像头滚泥猪,盯着看下 去,从表皮溢出的类人成分就要腐蚀你的智识、撼动你 的信仰。这头骇人野兽,失足凡间的海奎特:忘川的聒 噪,巴力的使者,是在拉弥亚、鸡蛇怪和方舟化石渐露 颓势之后及时顶上的新星。

你们尤为关心的是——既然观测记录显示雌巨蛙排

1 Homo nocturnus,是林奈在1758年提出的学名,用以指称某种灵长 目生物(一说黑猩猩)。该名称现已作废。

2埃及女神,司繁殖,助分娩,蛙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