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尚未定型
我是虚构之物。我不讲人物,因为我根本不是人。 我有过许多名字,它们一一离我而去,足以凑成我的另 一条尾巴。我会说水上话、省城话和比皮钦英文好得多 的英文。一点澳门土语。对福建话、葡萄牙话、荷兰话 有一定认识。认得十几个字。
我是虚构之物,是尚未定型的动物。我的万能创世 主——我的母亲,一九八一年生在省城建设四马路某工 人新村。早在创世之初母亲就赋我以好奇、善变、怕死 三种质地。那时刻大地为我准备好了,但光秃,不着一 物。字符滔天翻涌,无方向,无意义。我伏着。那是洪 荒时代。除去好奇、善变、怕死我一无所有。
突然母亲睁开巨眼而我一朝识性,发觉水上一半
龌、一半公:月是癣,日是公;风是蛆,雷是公;蛤是 蛆,虾是公;阿金、大丹、细分、妹钉是他,阿水、三 全、保仔宝、何巴浪是公。阿水和三全擒上理I杠,劈 脚,顶腰,凸显慈姑桎。此刻是生死关头。阿水和三全 诳人做大好谁人做细佬全凭此刻。我们七个判官,鲜鲜 出水擒上船板,皮肤仍然湿,耍对两丸高悬的慈姑桎做 最公正裁判。我们昂头望。珠江的大泥味抱紧我们小小 裸体。等到阿水和三全跳落来,二人都发生势不可挡变 化:阿水从此是水哥,三全从此是全仔。
对我,水上万物深感困惑,个个皱眉。还是这些 人:阿金、大仔、细升、妹钉,水哥、全仔、保仔宝、 何巴浪,还是鲜鲜出水、仍是湿的,将我翻肚朝天想向 船板。翻肚朝天可不容易。因为照母亲设计,我是为蹲 伏、弹跳、攀缘、划水而生。水上仔女七手八脚捉实我 前睁、后脚、长尾巴,以防我似暗哩一样滑脱,五趾小 爪向我胸肚乱摸乱拍——
“它肚皮是透明。”全仔说。
“它偷食落一大盘香保仔宝说。
1[粤方言]音近“利",意为"帆,水上人以水为生,对平安、顺利 的渴望亦体现在日常用语之中。'因"帆"发音近似"翻",故忌讳,以 “俚”取而代之。同类例子还有以“胜瓜"取代"丝瓜"(“丝"音近 “输")、吃鱼时忌讳翻转鱼身等。
契家姐说:"阿水,你想死!”
水哥说;"芫女!大头怪胎,非公非蛆,不阳不 阴,好成问题!”
契家姐叉腰说:“有乜问题?只不过公眼阴阳,它 还未拣定!现时就请它拣一拣!”
水上仔女个个噤声望实这一突降特权,眼望它,似 张平展的渔网,慢慢转,慢慢落,盖向我眼顶的同一时 间,水上仔女发力尖叫:“拣一拣!拣一拣!”——童 声大唱和——“拣啦!拣一拣!”女仔扯我:来做女 仔!男仔扯我:来做男仔!唯有契家姐和她背上虾头后 然不语。我望向女仔男仔腿间,那里有幽暗的对偶、哀 歌与诗。
我拣择。契家姐望着我。幼态的男女望着我。母亲 望着我。
我向男仔爬去。
阿金即刻踢我一脚:“奇了!你为乜不做女仔?”
水哥跳出来推阿金:"做女人有乜好?踮‘低胸尿, 矮人一头!”
水上仔女向我眼顶打起来了!夕阳插向船头,密笼 笼桅杆切碎天空,漫漫悝影压低江面,陆上升起炊烟,
1 [粤方言]蹲。
海幢寺钟声飘埋来,“省城是条巨舶,光塔和花塔是它 的双桅”,这是屈大均讲的,契家姐大喝:“停手!”
他们停手,但不再立成一圈,而是立开两边:一边 女,一边男。契家姐怀抱虾头,插在男女罅隙中。
“由今日起,不可再叫它大头怪胎;要叫,就叫蛙仔!” 男男女女不说话。我吸实船板。
“散水!”契家姐发最后的号令,“各自返归!”
一到打风季节我就要醒醒定定了。我蜷向鱼盆底 求神拜佛,祈求风飓不要害人命、毁收成。我的尾巴弯 在我侧边。它每天溜走一点,我和它躺在一处的时日无 多。契家姐向鱼盆铺一层薄水,我浸着,就能一夜熟 睡。那是我的鱼盆时代。我的鱼盆时代日日发鱼腥、发 鱼臭;手发出四指,脚发出三截。鱼盆时代之前是船底 时代。船底时代的我向来是吸实船底过夜的。
若然风飓伤了人命,醒婆就从沙南过来。醒婆坐 艇,众巫女棹艇。醒婆的高脚水棚立向沙南水陆交界地 带,竹织批荡,竹脚插入蟹窿密布的烂泥滩。
打磬声远远地传。契家姐请她们入屋船,用白榄、 嘉应子招呼。敬神香点起来。,线香,盘香,大头烛。屋 船里白烟滚滚,由船头煽到船尾。我升起眼膜。眼膜生 在外眼皮和眼球之间,透明,布满复杂纹路,被契家姐
称作“假眼皮”。
起初,契家姐对眼膜和其上花纹大大地好奇,认 定它们是通往宝藏的水路图。我俩审视那些蛇灰色线 条——我从里面,她从外面——竟日不动,像是死了; 我俩以眼代步在线条间摸索,荡失于盘旋弯曲的经纬、 无法验证的暗示——那就是契家姐的天真时代,极之短 暂,极之明亮,像一道误入船荫的日光。契家姐的天真 时代终结于一瞬,终结于一种选择——选择更浅显实用 的意义,不再对更深远的那些抱有希望。于是灵光消 逝,通道硬化作死的花纹。
巫女一支大湿笔搭落我眼间。墨味。现在你很难 闻到那样的墨味了。老墨的回味令我忧愁。这个巫女 画,那些巫女念打。契家姐稳坐巨臀。她身上各个圆球 已经发围——女人是圆球,男人是长棍——墨汁流入鼻 窿,流向我一天天变凸、变阔的嘴。巫女沿我长长背脊 画符,墨咒远行,去向尾尖。契家姐纹手指。更远江面 上,风飓正在移动。
我向天一面本是花斑青,向水一面本是鱼肚白,现 在由头至尾变一句滚墨大咒。烂蓉蓉道袍张开怀抱,我 识趣地钻入去——比起旧年,道袍大大地变小。契家 姐捉了较剪,挪前来,将道袍各个人口剪至阔绰。五老 冠、八卦镜、铜钱串、五色令旗、空心葫芦在我头上身
上插戴齐全。现在我又是灵蟾大仙了。醒婆睁开独眼, 收起烟枪,催我们上路。屋船外大竹升上,南辗佬捉大 龙蛇一头一尾。大龙蛇照规矩是九丈黑布,布首绑只鸭 公,布尾绑只鸡牌。见我们出来,南瓢佬就捧龙缸,赶 鸡鸭,执位列阵。我行头,醒婆打手磬,众巫女唱腹语 歌,南瓢佬舞鸡鸭龙缸,舞舞跳跳,串联作我哭天喊地 长尾。大龙蛇徐徐松骨,向中流沙连绵不绝船篷大地蜿 转;大龙蛇又吐溪钱、喷米酒,收买我脚下水路一
音通象外韵遍无方 ,
龙蟠云聚虎伏风平--
中流沙船的连环浮城亦分船户、立保长,陆上人哪 里知道。千船万户全凭大竹升沟通。大竹升是条浮桥, 太长,隐头匿尾,据老水鸭讲是发自北边某截小沙咀。 那时刻,母亲鲜鲜在钻石牌绘图纸上画出中流沙轮廓, 江浪茫茫拍打无人迹的大地,芦竹连理,鹤鹭遮天蔽 日。后来,人管辖陆地,船管辖江河。人和船初相逢就 设下界线。船渴慕岸,和远古海兽做同样功课,亦似远 古海兽一样,大多数失败,永恒禁锢在鱼的形式里。十 分机智、较为行运的一群,进化作高脚水棚:进退有余 的两栖类,活在水陆过渡地带,日日年年受潮汐、风飓 滋扰。顶笼行运的一撮进化作楼房。楼房决绝地逃离水 岸,逃向陆地深处。
母亲离开转椅,做健颈操、扩胸操、扭腰操。回来 再看,几条尖嘴船已经咬开芦竹根,令小沙咀的泥浆皮 肤暴露。那些尖嘴船向小沙咀附近徘徊好一阵了,终 于敢下嘴,只因小沙咀实在过分凸出——它的尖端出 离陆地那样远,挺入江面那样深,使它仿佛理应归水 族所有。船引船。船生船船交配繁殖、啄来咬去。 小沙咀变形、延长——那就是浮桥出芽。一条北方来 的生埠船凭一己之力促成浮桥的出芽。那船前半生仓 仓惶惶、频频扑扑,等到浮桥出芽,突然老定,打算 不再流离浪荡。
浮桥用竹升接驳,是小沙咀向南伸长的腑。船都爱 这南伸的脚。船群嗫紧腑歇息,在劳动归来之后,在太 阳下坠时候。从此,中流沙的船都感染造桥病。有船不 惜为造桥倾家荡产。也有船实惠些,合份造桥。只有至 为漂泊不定水流柴,无根之船,世界的过客,对造桥免 疫。中流沙水面似发藻般,发出连绵船的浮城,船桅连 悭遮天蔽日,竹升浮桥蜿蜒千里分岔无穷,恢恢然网罗 水域。那条至古老至壮、叫做大竹升的,将中流沙东西 二重水天联络,一通到底。
中流沙西,花艇靡集,大楼船楼台高企,紫洞艇扎 堆香,向江面铺开烂花丛、浓花荫。午前静。你等。等 到日落西天.横箫、有弦、月琴、大板胡全部爬桅登
高,歌仔就由月下升起,又有莫名惆怅浪潮声,衬得天 尤其高、水尤其深,火烛灯笼亦起,晃出叠影重重幽 魅浮城。素馨花田听过吗?大竹升南讲古佬首本名书, 一堂《海霸王张保生擒红毛鬼》,另一堂就是《素馨花 田》。话说西关永宁桥南面,素馨花生向南汉宫女坟场 之上,茂茂摇摇,幽白,特殊地香,月夜花田时有笑 声、歌声、饮泣声。这段古从来提供一个阴白画面,穿 透心肺脾肾粼上脊骨发凉。这画面亦会自动飞向月下, 同桅台嵯峨的大楼船、紫洞艇重叠,令灯火夜曲都凄 惶。越向东行,花色越凋,生活色水越现。生活色水就 是塘鳏色、泥色、屎色,就是晨早一抹薄炊烟、日落一 团浓炊烟,湿衫湿网半空纵横,脚底滑捋捋船板缆绳烂 木桶,背脊绑空心葫芦的水上仔女乱爬,女人婆边洗船 板边打招呼。
我们慢爬慢行,哭哭打打,顺大竹升向东推进。龙 蟠云聚虎伏风平,稽首皈依无极大道。沿途船篷船板 堆满仔女,一堆堆,似鱼获大丰收,太多仔女,光捋 捋,发腥发臭。巫女一哄而起,拍舱门,掀舱帘,灵蟾 出水羽众来朝,破财消灾诚心福至,撞聋扮哑大祸临 头!船舱里头,一只一只铜板飞出来,我身上墨咒沿途 滴写另一句墨咒,船桅船板上女仔男仔拍手大叫:“大 仙!” “大头胎!”铜板雨落咚咚当当,风又作大,风
作越大,铜板雨落越大,那大雨中唯独无细妹婆的铜 板。细妹婆是挖心挖肺憎我。细妹婆钉在船头,手捻 一扎线香。燃烧的香火头终将扎向我的皮肉,一丝焦肉 香,火星四溅,疼得精深.契家姐定会讲:“无所谓。 香灰辟邪。”细妹婆还要吐口水痰、吐恶语咒语、捉屎 团——浮城深处水面,多的是漂漂摇摇屎团。
蛇年的风飓咬走细妹婆独女,还有许多别人。水上 人讲:龙君抢人。抢去云水中间做妾,做苦工。抢的时 候,将船从人的身上撕离、撇落。船被疾风大水荡成粉 末,循着尾浪归来,给生人看:船似老狗,认得归路。 细妹婆对我的恨意,是微小一个人对真的神明的恨意, 是苦海味,是极大。她是这条打醮路上一颗必然的肉 钉,本来是肉,但恨意蚀得肉也黑硬、生锈。我沉默地 爬过锈钉,心知她原来是肉。巫女不识死,仍然凑前去 要钱,被苦毒口水痰照直射脸。众巫女上去,扯细妹婆 头发,挖她喉咙,又踢又打。
大竹升某段间搭了个'竹笆棚,烂瘫荣长期烂在棚底 乞食。你若觉可厌,踢他一脚即可脱身。烂瘫荣是中流 沙出名的有用人,亦是贴地安装的、世界的锁头。你一 脚踢落去就锁起了什么。但它总会鬼鬼鼠鼠自行打开, 你唯有一直踢、一直踢。
烂瘫荣从来不阻灵蟾大仙的旗。烂瘫荣流露笑意
唱:“唔好可■易死,死要死得心甜。” I烂瘫荣发一身麻 风,是烂去一半水蜜桃。当其时,中流沙尚未有人认得 水蜜桃,但向东四里西关、向东南七里河南岛青砖围起 风廊水庭之中,完美无瑕黄泥墙水蜜桃在法琅彩大盘内 码起,经团扇一持,馨香四溢。团扇是状元坊手工,钉 金绣红棉鹦哥。荐扇手腕上松松地挂只玉筑。若然烂瘫 荣命不该绝,就会在某日午后碰上乱转的福音船。那时 刻的烂瘫荣已是水蜜桃酱,唯有半截脚是好的,插向酱 里似支汤勺。福音船吐出两个人,一个番鬼传教士,一 个番禺通事2 (同时还是助手、学徒、船工、厨师、花 王、打杂)。两个人将烂瘫荣铲进担架、抬人船去。那 担架是从巴黎流出的旧货,曾有十二个法兰西人、五个 德意志人、五个丹麦人和三个匈牙利人于架上殒命。福 音船行远了。据说看诊是免费的。但人间没有什么是免 费的。
过了烂瘫荣就是鸠螭胜和他的七个大鱼盆。是日品 种:青衣、泥黯、沙白。鹏鹏胜裤脚卷过膝头,半踏, 正急着收档。胜嫂坐一边刮鱼,鳞光闪闪手指伸向乳 间,夹一只铜板出来。水上铜板,只只都腥。大鱼盆是
1粤民歌《唔好死》唱词。
2旧时称翻译人员为“通事”。也有称作“象胥"、“舌人”的。
鱼档亦是饭缸:卖剩鱼,蒸一条就蒸一条,无所谓的。 水上人家,好日食鱼,衰日食风。鸿楣胜最旺时候养八 只大鹏鹏,而今剩五只,锁在一膛老竹上,终身为奴; 逢到冬季,眼甘甘望着野生同胞向天空拖出绵延数里的 黑云。憩播胜出船拿鱼时候,整膛竹连竹上帽棚担起就 走,到水流缓清处停船,发律令,鹏鹏就群起杀入水 去。鸿鹤办事,似心狠手辣少年扒手,又快又恶,因鸿 鹅和少年一样,又怕又饿。
风色轻快。鸿健胜举起祖传套竿,一切鹏鹏震三 震。套环淤积着世代鸿鹏头颈血、死灵魂。鸿鹏胜胜利 秘诀在于区区一条禾草绳:扎实鸿鹅喉颈,封死鸿鹤食 路,确保这班羽衣劳工食不能咽、损食无门。鸠鹅胜似 猎人王,似大将军,衣不沾水,只需观望,凡有鸿鹅咬 鱼即刻出手,一手圈套鸿鹏头颈,一手捉桨向鸿鹅头壳 起势乱攥,桨起桨落,鳍翼翻腾,水花四起,好一个生 机勃勃大场面!鸿鹏胜越攥越勇,焕发童颜,万寿无 疆;鸿篇泄气,束手就范,瘫作粮袋。鹏鹏胜最后发 力,一手扯死鹏鹏头皮,一手向鸿鹏喉咙深挖,渔获噗 噗噗滑入船底,越堆越高,多少快活轻松!空粮袋一时 失落,转念又发奋。空粮袋发奋,杀入水去,再次鼓 起,圈套从天而降,袋口敞开,粮袋失落,粮袋发奋, 来来回回,循环无间,渔获沉沉。空空湿粮袋回归老竹
上,变回老竹的囚徒。鹏鹏胜拣出最尖鱼毛仔喂河携, 鸡鹅心满意足。鹏鹤哂翼。鸿鹦饿。
网鹏胜亦需晒翼。卢鸟褶胜踏在鱼盆间食水烟时候, 就是他的晒翼时光。他脚上藕满闪玲的鳞哩,他老婆胜 嫂在尾舱喂细仔食奶哩,他更多的仔女爬满船板、挂满 悝杠、在江水里喧哗鬼叫和百千户水上人的屎团齐齐漂 漂沉沉,每个背上都绑只空心大葫芦,他喉头有扎实的 绳、头顶有寒光闪闪圈套,渔税船税鸿鹏税,鱼油税, 鱼胶税,税税高升,布袋伸向他,他丢入铜板,又念, 又拜,母亲在桅林上空倾倒墨汁,用量是我身上墨汁的 数亿倍,船的连绵浮城里人人拜我,香火乱窜,铜板簌 簌锵锵落布袋,那布袋越坠越沉越发越胀,似阳气大旺 后生仔春袋,水上男女十跪九拜,接续倒下,有精工之 美,吴师傅伏在档口收拾纸人纸鞋,壮丽的纸瘟船早就 准备妥当,等众人去送,讲古佬不开档,蕉布大帘落 着,舱门口不朽摆个琵琶桶,此刻桶内油纸伞失踪—— 中流沙人尽皆知桶内应有一把油纸伞,开档时撑圆,收 档时合拢,亦皆知伞面写有大字廿四只——
水上讲古寮,中流沙独此一家 天涯回头客,南洋海奈何半生
天长日久,廿四只大字似沙虫,似船蛆,钻入三千 零九水上男女眼底,又至心间,排开作廿四座神像。再
行一段,遇小豁口,江面大开,鸭船平举两翼驶过,两 翼大笼内无鸭,尾板上亦无,鸭王撑篙,一身湿透, 契家姐大声问:“鸭王!你的鸭哩? ”鸭王猛力撑篙, 喊:“赶入避风塘啦!”江风劲吹。茶船、米船、拖船、 果栏船向远水处乱剪,江面万物向西逃窜,渔网飞天似 母夜叉。醒婆踢我尾尖,我复又爬行,转头钻人轰鸣不 已浮城迷宫。大竹升东头缆索档、油灰档、缝悔档全部 收档。安南婆打坐船头唱《平秋喜》',江坪佬笑笑口摸 我脚骨,两公婆船上长期摆二陇花木:香橡、佛手、九 里香。此一对疯癫夫妻和他们柑桔香的疯船,就是寡母 巷巷头信标。风啸叫了。你看一条细径由大竹升岔出, 向南深入,越行越窄,那就是寡母巷,中流沙所有男 子剋星流放地,亦是契家姐认定的她和我的归宿。照 契家姐讲法,寡母巷不朽是阴是邪,“多你一个不多, 少你一个不少"。我说:"我是男人哩!”契家姐笑眯 眯:“你不是男人;亦不是女人,你根本不是人!” 《平秋喜》和南辗咒狭路相逢,不但毫无退意,反为越 战越勇。你名叫做秋喜,只望等到秋来还有喜意,做 乜才过冬至后,就被雪霜欺。巫女哭:稽首皈依,无
1粤地歌遥,相传为招子庸( 1793—1846)所作。招子庸,广东南海 横沙人.代表作《粤返》。下文中引自《书秋喜》的唱词,以楷体标 出,特此说明。
极大道!风乱拨桅杆,船碾船,浪碾浪,中流沙轰声 大作。泉路茫茫,你双脚又叫•细。黄泉无客店,问你 向乜谁栖。青山白骨,唔知凭谁祭。衰杨残月,空听 个只杜鹃啼。醒婆打手磬,雨弧向江面狂扫,大浪潮 的白色利爪挠岸,飞虫、飞鸟、水上人发盲发震啊! 在酥脆的容器里。
风吹碎桅杆,似吹散一撮鸭绒。
02海皮自然史
十三行街一刀斩落去。然后是西濠:斩。然后是联 典街:斩。三刀斩完,海皮就由省城脱离、成块跌入珠 江。省城是一只祭祖日子锦地开光大盘,斩落的海皮刮 去彩料,净剩素胎,晾向江边吹风。
然后旗人骑士马来,给海皮抹一种全然独特涂层。 广州人隔着十三行街、西濠和珠江眈望。广州人越望兴 越起,索性过街过水上海皮转转。旗人在街口、桥头建 哨所,又向江边摆设税馆。他们给草包套制服,插向海 皮吓人。
海皮住客有:红毛鬼、白头鬼,花旗鬼、荷兰鬼, 瑞国鬼、马拉鬼,佛郎机鬼、法兰西鬼,个个在海皮开
公司,被立夏南风吹来,被立冬北风打去;有差人、打 手、乞儿王,烂瘫、卤莽:半日清醒醉酒鬼;有掌柜、 银师、事头婆,经纪、火头、小千金;有工匠、赁书、 补链仔.闸夫、管仓、马车人;有大榕树,大榕树是风 水树;有影树、苹婆、铁力木,木棉、酸枝、白饭子; 有瑞香、含笑、夜合花,鸡冠、鹰爪、雁来红;有十五 窝高髻冠'、一班流氓霸王长尾升2,有鹏哥、喜鹊、山椒 鸟,有花斑鸠唱旧日与黄昏的歌;有蝉,有凤蝶、粉 蝶、峡蝶;有风、江的飞沫、夜雨和过云雨;有回南的 潮气,有霞气,一七六七年有冰与霜;有糖霜,经年累 月敷于白银之上。
有十三商行夷馆,收留寰球番鬼和番鬼公司。有海 皮四街:联典、同文、靖逮、猪巷。猪巷正名新豆栏, 人家叫来叫去叫成猪巷应该有个道理。有饼铺、米铺、 药材铺,当铺、布铺、银钱铺;写书铺有,打铁铺有, 整表铺有;绸缎铺有,茶叶铺有,料器铺有;有画肆、 酒肆、食肆、烟肆;有医馆、印字馆及万国动物市场。 有红毛鬼所开杂货铺,卖风灯、鱼缸灯、盔头灯,卖三 鞭杯、五味架、千里镜。有外洋来的老鼠芳、老虎须、
1 [粤方言]红耳妈,粤地俗称高髻冠、飞机头。
2 [粤方言]红嘴蓝鹊,粤地俗称长尾升。
番利市钱,种在夷行花园。又有钟楼酒房大餐房、花砖 拱楣活页窗点缀商行内外。着花旗鬼沿江岸踩独轮车。
有装载褪骨鸡、蟹肉汤的大餐盘向廊上飞驰。有唱诗 班、白兰地、八枝吊灯。有让人大开眼界寰宇的一切, 唯独是无番鬼婆。
有一条什锦织金大蛇,蛇鳞是省城话、官话、福建 话、英文、佛郎机话等等,佛郎机话褪色、较为老旧。 大蛇向海皮盘游,龙精虎猛,钻窿钻罅。
03 掘尾
“夏时行南风、打台风。行立夏南风的珠江湿湿静 静。冬时翻北风。立冬北风好似回魂风。买办、通事、 事仔拥着番鬼波士由澳门返归。好快番鬼大商船又人黄 埔,珠江艇家又再冲锋。之后是番鬼水手放生日。番鬼 水手一艇一艇登陆海皮,好似鬼门关又开;驳艇向江面 乱钻,喧哗鬼叫好似发癫;珠江艇家,又要笑,又要 惊。海皮不够大!靖速街同文街新豆栏不够长!番鬼水 手由街头巷尾喷出去,由海皮边缘跌落去!
“海皮鬼声隆隆,好似大镌煮鬼仔。向新豆栏又饮 又嫖,向靖速街、同文街大买特买。乜都买!抢!瓷
器、假珊瑚、漆盘、逋纸花、烧料女人帽、双蒸、 黄莺、敬神香……番鬼水手祖屋贴满墙壁纸,又挂米纸 画、木板画、玻璃画,通通是珠江、南湾蓝色风景,有 乜用!主人婆早就走了去,阿爹阿娘病死,空空大台面 摆青花瓷,蓝色大船向釉面失魂飘,浪花打空翻,一屋 无根风一做番鬼水手惨过做野鬼!买完,钻返入新豆 栏,大饮大食,揽几个咸水阿姐,通宵搞作,日出之 前,一扑一碌搭驳艇返黄埔,返仓房,返船楼船板。海 皮街面静英英,留下条条垃圾路,成群乞儿一路执。在 黄埔饮醉,打跤,闹事,等下个放生日,等出粮,等归 期。前世要造几多孽,今世才会折堕到又做番鬼又做水 手呀!”契家姐掀开桶盖,捉一条塘鳏,“流离浪荡, 无人收尸! ”砸向船板,砸完又砸,直至砸晕。两指对 正鳏缝噗一声插入,提起,钻进舱来。
契家姐,罗圈腿,蟒蛇腰,巨臀轰然,三两下工夫 就挪到饭台边。契家姐同大花船扎脚姐仔正相反——人 家船大、脚小,她是船小、脚大。契家姐的大脚,睡 觉时向外一伸,船尾棚罩不住,悬向江面大过水师船 船楼。
我饿极,大胴鞭向塘鲍。有一次,保仔宝突然发
1时人称玻璃为"料"或“烧料”。
瘟,对大脚发生兴趣。他长久望实我,有多长久呢?我 顺水游猎,陆续吞落水老鼠、文雀、鲸鱼、水蛇,爬爬 企企,穿田过涌……就有那么长久。保仔宝一双无神 大眼钩实我,做只吊靴鬼,学我用四爪爬行,向船底、 泥底钻出钻入。他搏命伸长腕,舔卵石,舔芦竹茎, 舔走蜗牛、龙虱在口中咬碎。他舔泥,泥也舔他,将 他舔成一条泥虫,将他裤头也舔去。水光在他无毛的 皮上荡漾。
保仔宝虽是保',却也活下来、长大了!
保仔宝发恶大叫:“大腑哩?”擒过来挖我的嘴。 那时我手脚生齐,又有力量,随随便就撞他落水。保仔 宝浮头,呕吐一下巴口水涎,恶狠狠望实我,突然拧头 游了去。
塘毓如梦初醒,但大腑已经发育成势,一切猎物插 翼难飞。塘蛆的发愤令我玩心大起、暂忘饥饿,我故意 放长胸、放软刻,观赏它扭拧弹跳、挣扎求生,它是真 的自信有活命的希望哩!
契家姐发火,嗜一声拍台面:“无规矩!吞落去!” 船身微微摇,船头磨船尾,左舷磨右舷;一层水 波声,一层木头吱吱叫声,贴向船底连绵地痒。那是我
1 [粤方言]"假"有痴傻、神神叨叨之意。
熟极的痒,落向皮上可以蒸出潮气。塘纵在我喉囊里乱 拱。契家姐摇葵扇,懒得理我。契家姐的摇扇是向大花 船扎脚姐仔学的。契家姐个心向往大花船,常说“大花 船有好世界”。神位干干净净,神台上龙母、天后、洪 圣爷三个木头人仔潜向影中,香炉插三炷新香,蜜柑 仔、白兰花摆两盘。白兰花是卖花阿齐送的。阿齐是契 家姐的契相知'o中秋之后送龙船花。柱上挂着新做的绣 带。中舱落着花帘。
契家姐说:“望乜?现时无人客。”隔篱有人啪一 声倒水。契家姐静寡寡摇一阵扇,说:"今日过午时候, 阿金尸体漂返来了。”
说:“细丹在船头刮鳞。见大汗打赤脚啪啪声走 过,就丢开刀、鱼,追上去扯住大将衫角:’家姐,行 咱急,赶去投胎啊?'
“大行答:‘嘻!你就估中一半,确是有人需投胎, 不过不是我,是蛇王船上死尸!'细打问:’吓!什么 死尸?'大行一字再不肯多讲,推开细灯,啪啪声急 走,一面走,一面拍打衫角鱼鳞。”
摇一阵扇。说:“细行猛转头,钻入屋船,狂拍何
1粤地旧时风俗,立志不嫁的女子相约守志,互为契相知。
巴浪心口。何巴浪翻’得死,无论如何拍不醒。细打最 后擂他一捶,扭身去抢细英手上木头人仔。细英讲: ‘阿娘,为乜抢我床头婆婆啊? ’ ''
“细将一面帮细英绑葫芦一面讲:'一碌木,有乜 玩头?阿娘带你去开眼界。大英哩?‘细英答:'家姐 去游水了。’两母女僻里啪啦走出去,一眨眼已经到得 蛇王船边,哎呀,满天满地赤脚板,赤脚板过大节呀! 细英吉吉声大笑。脚山脚海,细英望得糊里糊涂,唯 有笑,笑着笑着,听到前边有人讲:‘阴功,真是阿金 啊。’此一句,吹埋来似大阴风,吹得满天人头脚板嗡 嗡作动
一截香灰跌落。
说:“真是阿金。后脑穿个大窟窿,丢向蛀王船 头,连张笆都无。蛇王被众人围向一角,将事情由头至 尾讲了八千遍,而今中流沙人人唱响口——
蛇王撬蛇,撬出阿金,
蛇壳卜卜脆,阿金头壳穿。”
契家姐抹泪。说:“阿金头斋,如何打?家当已被 个阿水败尽。不到山穷水尽时候,谁人要赚咸水钱!而 今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惨。”歪肩套头,长久发呆。
1 [噂方言]睡。
慢慢地说:“亦是解脱。你知她周身病。”眼泪大 滴大滴落。
摇一阵扇,讲定:“打足梗要打。大有大打,细 有细打。梁水若不打个好好睇睇,我必定拧断他个死 人头。”
最初时候,世界并不截然分作日与夜。世界似张对 折字纸,一半亮些,一半冥些。
我既能夜视,又要有日夜之观念,如何做到?契 家姐说:望灯。太阳下行,月亮上行,世间男女纷纷举 灯。行路人提灯。行船人挂盏风灯上船头。望人船舱: 灯盏爬上矮脚台。有灯时候,人声下行,自然之声上 行:鱼虫,风云,水浪。无灯的晚归人撞在一处。夜合 花开了,似白线的香味蛇行。
我问:这是什么?
契家姐说:灯。灯火。烛光。灯盏。长明灯。
我问:灯有何用?
契家姐说:点亮黑。
我问:什么是黑?
契家姐吹熄灯:这就是黑。
我问:黑在哪里?
契家姐气急,扑过来将我两眼死死掘住。我大叫:
啊!黑!
挂大桅那年,契家姐十三岁。打风飓。潮汐送返 死尸。每天一双,连续七日。头三日,醒婆盘腿坐在祠 堂船大桅下打磬念咒。第四日,醒婆烧去七七四十九炷 香。第五日,醒婆割公鸡,用鸡血泼淋大桅。第六日, 醒婆发羊吊、呕白泡。第七日,醒婆沉默不语,契家姐 跪地求情,但挡不住保长带五条壮汉将我扎作肉粽,升 悝似的,升上大桅顶。第八日,无死尸,天朗气清。水 上男女焚香烧纸、大叫天蟾显灵;贡品堆积如山,淹没 祠堂船船板,淹去半截大桅。
第九日起,契家姐挽一桶江水爬桅攀高,细细润湿 我,日出前一次,日落后一次,以防我脱水而死。到第 十二日凌晨,风不再是风,是火,是刀,是炽热的一千 发针,我的两层眼皮粘在一处、无法阖上,只能眼睁睁 盯着岩石般珠江和连绵船篷,寻找任何可能的死神。谁 将做我的死神?可以是月亮(它阴凉的银光足以蒸干我 仅有的水分),也可以是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速效 毒药)或南极老人星1 (蛊惑我游向星空坟场),我昏死 过去,再睁眼时世界是泥水,是鱼盆,我以为已至极乐 净土,“你醒喇!”波光袅袅的契家姐甜声蜜语、满脸
1南极老人星即船底座a,是仅次于天狼星的全天第二亮星。《广东 新语》:"秋分之曙,南极老人见其位。星书云,老人星常于秋分见丙 丁之位。……近于南极,故日南极老人
笑意,“龙母有灵,定叫那班短命种心家死绝!”
两年之后,那班短命种非但没有死绝,而且又要挂 我。屋船外横风横雨。契家姐翻出一张大顺刀,横刀把 守舱门。保长摊手:“芫女,你令我十分难做。”水上女 儿披头散发,吊梢眼血红,猛力扯我至脚边:"你会怨 我吗? "我僵死无反应,契家姐逼问:"讲啊!"我胡 乱一摆,契家姐说:"好蛙仔! "抬脚踩实我背脊,手 起刀落,一截断尾即时飞射出去,保长当场烂瘫,醒婆 吱哇鬼叫,中流沙三千零九水上男女目瞪口呆。断尾射 人人群,向三千零九水上男女之间劈出裂口,若非被烂 瘫荣烂身烂肉拦截,必定直插江心。契家姐叉腰举刀, 遥指断尾,大喝:"而今你班田家铲得了灵蟾尾,要发 功就去发功,要发达就去发达,有口甘远躅口甘远!”
水上男女顺刀尖望去,只见烂瘫荣包容断尾,正要 流过人墙逃去哩!醒婆一个箭步扑向烂肉,捞出断尾揽 人怀,断尾在她臭烘烘软绵绵怀里跳哩!似发恼小人孩 那样跳!契家姐凶目圆睁:"这截灵蟾尾,丢失,整残, 与我无尤,谁人再来得寸进尺搅风搅雨,我就请他吃灵 蟾屎!”大顺刀嗜一声劈入门肉里去。
自此以后,一到五月五,祠堂船大桅顶准时升起断 尾。后来,水上男女不仅求风调雨顺,还顺道求一求年 年有余、连生贵子,富贵荣华、寿比南山。再后来,断
尾终年不落,作成祠堂船大桅顶一件开光法器,在它 卜底,神烛香火连绵不断。有一天断尾突然失踪。传闻 是烂瘫荣漏夜爬桅,偷去断尾当仙丹服用——烂瘫荣拒 不承认,也无任何病愈迹象。他仍在等待命中注定福音 船。断尾失踪在一八三二年。那时我已远在澳门了。
醒婆领头唱:
天地人牌分拆散呀,梅花全白落黄泉呀。I
众巫女喊三喊:唉啊啊——唉啊啊——唉——!
醒婆唱:
鹅五大梅归地府呀;至尊开口叹凄凉呀。
巫女喊:唉!唉!唉!
—•条四柱大厅船,四方黑布围起,船头船尾各挑 一双白纸灯笼,孤丁丁停向水中。哭声四起。黑水莽莽 无边。水是苦的,是无涯的。黑黑白白人众,撑了触版 仔,漂浮一圈送灵。
水哥不愿多花费,钱要储起,再讨老婆哩。计划置 张新笆,一卷、一抛,算数。契家姐恼得捶地大哭。哭 完一抹脸,收拾钱银首饰、胭脂水粉,扭拧巨臀杀入水 哥屋船,将他上至祖公下至江坪表侄一门三十二丸慈姑
1珠江水上人家民歌,其后醒婆唱词皆为此类。《置民的研究》有相关 研究、收集。
桩咒个蓉蓉烂烂。
水哥扑地叩头:“龙母娘娘,观音大使,妈娘大 神,我求你拜你,求你收声喇!”契家姐凸眼:“你无 论如何必须同阿金打一膛寿板!”水哥说:“龙母娘娘, 观音大使,妈娘大神,阿金是我船上大桅,而今大桅无 情,撇手就走,你莫讲寿板,我连饭都难开!”契家姐 怒目道:“废柴!我愿出寿板钱,你莫要再多废话!”
水哥丧口丧面:“阿金生是我梁家人,死是我梁家 鬼,你出寿板钱,传出去‘,人家要笑一一”
契家姐扬起小包袱,照水哥头脸发狼地打,水哥哎 呀一声,复又扑低。水上男女哄堂大笑。契家姐上前一 指:“废柴梁水,阿金嫁你是她前世孽报,同你做人世, 惨过做水鸡!”水上男女哗然。水哥面口有如生嚼青 梅。契家姐又从头咒起,此轮只咒到阿爷,水哥已口吐 白泡就地打滚:“芫阿奶,芫阿大,而今她罗润金是你 亲生乖女,我梁水是你亲生乖孙,一百样顺你睥气遂你 心意,唯求你收声。”契家姐不屑再讲,拾起包袱,踊 过水哥,向船内停尸位置挪移去。
醒婆唱:我妻妹啊,你唔念子情,情太淡!你唔 好留命在阳台啊!阿金着全新大襟衫、大裆裤,尸首发 胀,臭味沉似大石,过舱风也散不动。契家姐见阿金头 上额前空空寡寡,火又上来,将水哥连皮带骨咒个血肉
糊涂。她水上女儿的手,散开阿金水上女儿长发,仔细 梳了将云髻,又自包袱中取出绣花头带、细骨簪、翡翠 耳环、包银手脚外加胭脂水粉,逐一敷装。
旁人触目惊心,探头问:”会不会艳得滞? ”契家 姐竖起眉来:“阎王殿前,必要艳压群鬼!”梳化得, 头面似白粉团,两颊猩红,唇开浓血花,是阴司路上旅 客模样了,我乍醒朦胧世不估啊,个阵你阴路好行阳路 别啊!个阵你阴司条路且长行,「你阴路好行啊!屋船内 空寥寥,什么花衣绣鞋、大屋奴婢、楼船高马,一样都 无。契家姐打完薄板寿材,再去吴师傅处落定紫洞艇一 条、好仔好女一双、青砖大屋一堂。吴师傅所扎紫洞 艇,花色匀旬,雍容富贵,比任何真正花船更抢眼。吴 师傅扎纸时候,脚边备支笔,扎完同时,即刻要点阿金 名字上去。
'醒婆唱:做乜你一便心肠你别儿啊!做乜你两目 闭埋唔挂女啊!契家姐坐在触版里不耐烦:"谁人不知 阿金无儿无女,还唱什么别儿挂女!”旁边生果琼冷冷 说:“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哪个醒婆晓得送? ”契家 姐一时哑火,局出一眼壳泪。夜幕垂垂。触版慢慢聚 起,聚成一条打盘长蛇、古老大龙蛇,那大龙蛇逢到婚 丧年节必要出水的,大龙蛇头做神功、喊喜喊丧,大龙 蛇尾做媒、喂奶、讲闲话。是潮涨时候。一抹大火光向
黑水心升起,映落水面由一生二。溪钱曳着火尾漫天 飞.坠落水面好似阴间起火 一条烧火船,装载堆作小 山的纸人、纸衫裤、纸船马.无情地向那水火之心去。 众人注目。火在茫茫黑眼珠里烧。
04解剖大象
风从虎门一口气跑过来。
风斜插过狮子洋,滚了一身湿,闻着像大塘鳏。风 要过江。江面光撑撑、静英英,船都在轻晃着打瞌睡 风踢出叠叠波纹,波纹荡碎日光。现在一把一把碎日光 吸住上过桐油的船篷,风贴着连绵篷顶跑过去,久久地 跑,因为船篷连成的大地太宽广。如果近黄昏,日光换 了色水,你会以为夏天的江面生出秋天的稻田。密密的 船篷大地偶有裂缝,裂缝是天色、霞色、江水色。风行 差踏错,窄窄色带即时起皱、荡三荡。
风跑。夏季正午的日头晒热了风,晒臭了风的汗。 风闻着像江底泥。风蹬开江,侧侧膊跨上海皮。海皮广 场尽头,十几幢怪屋并肩"企定,要吓住风。好宽、好宽 一大排怪屋!它们的怪模怪样是混血的、精心编排的, 它们板起蛭灰色的脸,用怪模怪样传递一种弦外之音,
好像在说,它们只是一层镜像,一群代理,只为把远在 天边外的什么东西反射到广场上。
风要给自己壮胆,首先猛摇怪屋前旗杆。有多少旗 杆,风就伸出多少手爪,把旗杆摇得嗡嗡发颤。风又咬 旗,咬紧了甩,甩出猎猎声响。风碎掉旗,再次向怪屋 扑去。风不得不开裂,因为每一幢怪屋身上都开满窄长 的窗。总共有一百六十扇窗,统统朝南、面江、迎风。 于是屋壁变梳篦,把风梳成一百六十根银丝。
现在它们是一伙微风了。微风在怪屋肚肠里久久地 跑。怪屋太深、太长啦!微风跑啊。在深长的、南北贯 通的柱廊里跑。跑过打旋的楼梯。跑过天井。微风喘气 了。微风钻进阴凉的蓝色走廊,日光刚在廊口切出三角 就睡过去。微风跑,跑过鎏金叶雕画框,里头关着马年 的乔治四世,微风拍着他粉嘟嘟的娃娃脸滑过去了。一 些微风钻进壁炉。壁炉冷静,从未用过。一些微风过 早地扎进长绒地毯深根处,再起不来。一些微风闯入怪 屋胃袋,那里安置着中庭花园,微风啊地叫了一声,因 为这些室内花园与河南岛一切花园都不同。微风东摸西 闻、到处乱转,自鸣钟、洋枝灯、柚木大台、番妇胸 像、撕着黑白牙的大琴和后院那头静静反刍的黑白牛都 让微风惊奇。微风钻出怪屋魄门跑掉了。它们穿过平放 似成尺的十三行街,穿过有兵勇把守的太平门,向有两
座高塔矗立的坡地跑去。
正午时候,一条普普通通平底船随便装载几件货, 从海皮渡头驶出,去往花地方向。六亶行一个老买办, 叫做细春的,着灰布长衫,戴平顶竹笠,立在船尾摇橹。
世界被烈日轧扁,成一张薄画片丢在那里。画片反 光,滚烫,视线难以逗留。这个季节这个钟点,税馆差 人,哨所差人,不朽是匿向凉阴里打瞌睡的。江面一滴 风也无。一条茶船向远水处慢慢过,船身大大吃水,成 一丝线。
平底船拐入花地河,沿一支小河涌滑进西边芦竹 林。你听细春的橹一路搅起水声。芦竹支支高似大桅, 叶又似斜斜帆。芦竹骨叶刮擦船篷。船篷是竹皮编的。 鹭鹭惊飞!水鸭惊飞!金龟、蛤蛆、秧鸡,飞飞跳跳, 鸡飞狗跳。芦竹林里有民熙物阜千年鸟兽帝国哩。
到一个深处,天地间唯有芦竹了,细春停船,笃笃 敲船篷:“打士打,到地方喇,好出来喇。”
细春很谨慎的。所以即使在只有芦竹的天地深处, 他的敲船篷和打报告,都是轻微微的。
船篷里怪笑阵阵。然后窸窸窣窣。两条人形爬山 来,有一个后半身还在麻袋里。
是两个番鬼。打头一个着蓝布长衫。后一个连踢
带蹬逃出麻袋:也是蓝布长衫。打头番鬼甲说:“细春, 好到极!” ——奇了,那番鬼讲省城话。两个番鬼快手 打落满头草屑,先是自己打,然后互相打。他们笑来笑 去的。头发打干净了,就戴上平顶竹笠。两个老番一下 子变成两个老广。只是没有长辫,而且极之高。肩宽背平。
两个假老广争相挤去船尾,俯身,捞一张网。网 眼湿漉漉亮闪闪,勾挂水草、烂泥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东 西:头发,屎团,细小的死尸。假老广把网上一切东西 刮入一种玻璃容器。办完这件事,他们捉起竹篙捅岸 基,互相使着番话。他们左捅右捅、远捅近捅,有什么 值得他们那样笑的?细春踏在船头,已经抽起烟斗。后 来,番鬼甲说:“我们走了。注意时间。三点半。有事 大叫。“番鬼乙从后面推他。他一个大步跳进密密麻麻 芦竹世界去,立刻不见。番鬼乙跟着。二鬼造出一条嘛 僻啪啪的去路。芦竹摇啊、摇啊。
甲乙番鬼挖泥挖草,一时扬网兜,一时扬小铲。长 衫在泥里乱拖乱搅也毫不关心。真是癫!他们顺着蟹洞 掘下去,掘出一只招潮蟹。他们还有缩骨千里镜。番鬼 甲扯开缩骨千里镜,打望芦竹大世界。他望啊望,望见 一只蛙。
蛙也望着他。他吓得啪一"声拍拢镜筒。番鬼乙问:
"你干嘛?"
他说:“这玩意坏了。”他又扯开镜筒,对正同一 方位,又望。
他说:“嘘。跟我来。”
番鬼乙问:“你发现什么了?”
他说:“嘘
二鬼贴地移动。二鬼想尽量安静,但芦竹摇来摇 去吵得要死。没办法的。只能梗着脖子贴地移动。番鬼 甲,两个老番之中更老水’的那个,以为他俩即将经历 惊心动魄的一程,包含期待、煎熬、狂喜和失望。他做 好准备一无所获。他太熟悉一无所获了。有时,他允许 自己一连七天一无所获,因为他总会替自己挣到第八天 的。为了挣到第八天,他甘愿一掷千金、铤而走险。然 而,事情简单得疼人——他俩轻轻松松就和蛙撞到正。 “耶稣基督!”番鬼乙压着嗓门叫出来,但是,有什么 必要压着嗓门?因为蛙一动不动坐着,就像,他们三个 早就约好的,而他俩迟到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 ! ”番鬼乙压着嗓门喊,“它 太大了!”
甲下意识挡在同伴前头。蛙之大,能一口吞下他或 他的脑袋(尽管平顶竹笠已经把他俩的脑袋变大许多)。
1 [粤方言]老练、沉着。
“你包里有什么? ”他眼定定盯着蛙,“绳子?生肉? 鱼叉? ”
“半张渔网,一把鹤嘴钳,一袋稻种。”
“听好了詹士,钳稳那个提琴手,递给我。”
“什么?那只蟹很可能是个新种——"
“照做,詹士,”甲说,蛙看着他的嘴,“上帝,什 么东西会那样坐着?像个不害臊的老胖子
他得到了他要的。“原地待着。”他说。他把钳子 伸向前方,伸得远远的(被祭献的招潮蟹愤怒地挥舞畸 形蟹钳表示抗议),一边靠近硅,一边咂舌头。
蛙坐着,眼仁转向蟹。
“你看没看见? ”他似笑非笑,“那胖蛤蟆正在抚 摸自己的大腿
“是的。是啊。太他娘的诡异了。”
现在,他离同伴越来越远。芦竹纷纷攘攘弯倒来、 拢埋来,要把他从人间偷走。他正在离同伴而去,常 识、规则、世界已知的框架正在离他而去,乘着芦竹风 浪。一切变慢:那些多节的禾本的骨骼,那些摇荡,那 些密布软刺的絮语。他又一次找到并踏上了,深入一种 时刻的小径。那小径并不总是软滑的、泥泞的。在另 一些地方,那小径荫蔽、纤维质地,蚊她风暴来回翻 滚。突然他不再向前。他合上脚,垂下钳子和蟹。他把
泥糊的衫裾捞到身后、坐进泥里s他的坐姿完全是摹仿 蛙一一两腿大张。长筒马靴整个露出来。
蚌看着他。蛙一动不动。
你好吗。他说。我是H,现在海皮办公。西大西洋 联合公司,六亶行1至5鸟。我从苏格兰来。你知道苏 格兰吗?
蛙好像笑了。
苏格兰离广州好远,唉,太远。除开苏格兰与广 州,我还去过世界许多地方。你知道世界吗,蛙?你应 该知道知道。世界状似巨卵,广州是不小心落上去的微 尘。你能明白吗? H说。相较于世界,你我过活的地 方都似尘埃一样微细。在另一粒尘上,我见过你这样的 野兽:从无底坑上来,大似一个人。我叫它蛙人。那地 方生满树。空气不停出汁出水。那地方实在是热。树互 相绑死,风钻不入,空气湿滞似在湖底,蛙人立着,同 我一样高——即是六尺三时——两只脚行路,不围遮丑 布——你知道吗,H说,就算在大溪地,就算对文明最 无知觉的土人亦要围一件遮丑布的——那野兽会是你的 远房亲戚吗?会是你在另一半球的同宗吗?
蛙看着他。
你们蛙到这个年纪,正要面临考验。我注意到你 条尾,它遭遇过何事?为何是掘的?我见它愈合得不
错。是旧日创伤吗?旧日创伤,至难痊愈。我见你年纪 轻轻,你的家人呢?你们在何处过活?就在这芦竹林中 吗?你知道吗,蛙,你的掘尾,你的疤痕,即将蜕去、 与你永别。你将要失去它,似失去故土那样失去它。
——但是,蛙突然动换起来。H原地弹起,一把抓 起泥中钳。蛙感觉迷惑。“嘘——放松——" H说,钳 却愈发前伸,愈发对准了蛙。招潮蟹早已溜走,留下两 串爪印。刚刚摸近来的詹士屏住呼吸,打开手里半张网。
蛙撇撇嘴。蛙的巨型凸眼转来转去。
蛙消失了。
“怎么回事? " H看着一窝塌芦竹,和更多疯狂摇 摆芦竹,“是跳,还是飞? ”他转过身,双手下垂,望 向詹士。
“跳,”詹士张着嘴,“好像是跳
以上就是我和H的初相逢。他坚称是他发现了我, 实情是我发现了他:我发现他,跟踪他,诱导了他对我 的发现一■我付出了太多暗示、太多耐心!很难用三言 两语讲清我俩的关系。我俩的命运一度缠作一股,射穿 兵荒马乱的年月只击中虚空,最终被死神扯开。H是离 奇之人。H已经死了。他长长的番文全名刻在澳门公司 坟场西角一座石棺上,刻入石面一分。这里躺着H。石
棺素净,他们说那是自溺之人专用样式。H死了,死于 自溺。我还在这里飘飘荡荡。母亲说H必死。必死的 还有长辫、帆船、V. E. I. C.、煤与硝、兵荒马乱的年 月。我活过的世界都死尽了。我在空壳里飘飘荡荡,那 空壳和母亲书桌上亚马逊商店瓦通纸箱差不多大。以下 即是H——持牌药剂师,博物学家,礴鹊眼高阶会员, 岭南十大功劳(Mahonia cantonense )和七星眼斑龟 (Sacalia heptaocellata )'发表人,鸦片贩子---前半生
故事,我未曾参与的部分。
H的苏格兰童年平平无奇。十二岁最后一夜,他搭 一辆汀唯乱响的邮政马车赶赴切尔西,成为一名药剂师 学徒。切尔西是一张濡湿的嘴,将深埋他体内的锦绣前 程一点一点吮吸出来。那锦绣埋得太深,就连最亲近的 丽萨姨妈都不曾发觉,更别说他热情好客的父亲和郁郁 寡欢的母亲。多年之后,福斯湾的父老乡亲还在哼唱这 支小调: •
切尔西是小庄尼的福地,
他的坟地在澳门。
千金难买长生, 顺风未必逍遥,
1两物种均为作者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