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帝亲政以后,当然要重谢帮他夺权立功的人,外如于烈、于忠这种禁军将帅,内如赵修、茹皓之类列入《恩倖传》的左右近侍。信任身边的人,信任与自己有较久联系的人,是宣武帝的一大特点。即使是纯粹的文臣儒生,他也更看重那些跟他“有旧”的人。比如,太和末年他还是太子时,孝文帝派在东宫带他读书的“侍读”之臣中,有一个孙惠蔚。据《魏书·儒林传》,孙惠蔚二十多年“久滞小官”,直到宣武帝亲政。传文说:“世宗即位之后,仍在左右敷训经典,自冗从仆射迁秘书丞、武邑郡中正。”这里“即位”其实是说“亲政”。宣武帝有权提拔孙惠蔚,在他亲政之后。从此孙惠蔚飞黄腾达,荣任儒生文士无不垂涎的黄门侍郎、著作郎、国子祭酒、秘书监等职,尽管“才非文史,无所撰著,唯自披其传注数行而已”。《魏书》非常隆重地总结道:“魏初以来,儒生寒宦,惠蔚最为显达。”
值得注意的是,孙惠蔚长期在宣武帝身边所“敷训”的“经典”,并不都是儒经,还包括宣武帝更倾心的佛经。传文云:“先单名蔚,正始中侍讲禁内,夜论佛经,有惬帝旨,诏使加‘惠’,号惠蔚法师焉。”宣武帝崇佛,身边各类人物必定也都跟风礼佛,世代业儒者亦不能免。不过孙惠蔚小名陀罗,可见出自信佛家庭,他跟宣武帝一起名义上读儒家经典,实际上讨论佛教经论,或久已如此。这样的讲经场合,在宫内的老尼慈庆很可能也会参加。对宣武帝而言,慈庆是跟母亲有关的温暖记忆的一部分,如同遥远的故乡。只是慈庆年老且已出家,宣武帝对她不好在名位上有所奖答,而对其他那些背景差不多的人,他的感念方式自然一定是官职名位。
前面概述北魏宫内奚官奴和宫女人生时,提到“大魏宫内司高唐县君杨氏墓志”所记的内司杨氏。杨氏因刘宋淮北四州入魏而沦为奚官奴,时“年在方笄”,也就是十五六岁。在她二十七八岁时,“文昭太皇太后选才人,充官女”,成为高照容身边的宫女之一,做了王钟儿的同事,帮助高照容抚养了她的二儿一女。可能在高照容死后,杨氏转去宫内其他机构服务,“择典内宗七祏”,做的事情跟日常祭祀有关。在宣武帝即位以后,杨氏先升细谒小监,再升文绣大监,最后因“化率一宫,课艺有方,上下顺厚”,而“改授宫大内司”,升至宫女的最高职位大内司。墓志云:“宣武皇帝以杨历勤先后,宿德可矜,赐爵县君,邑号高唐。”杨氏在世时荣获封爵(高唐县君),另一位内司吴光就没能得到如此恩宠。这当然跟宣武帝的个人情感有关。当然他荣宠杨氏,不完全是报答和感激,还是一种信任、一种依赖、一种利用,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内心的不安全感。
另一个在宣武帝少年时就进入他生活的人,是宫廷御医王显。据《魏书·术艺传》的《王显传》,王显甚至早在宣武帝出生之前,就已经和他发生了关联:
初文昭皇太后之怀世宗也,梦为日所逐,化而为龙而绕后,后寤而惊悸,遂成心疾。文明太后敕召徐謇及显等为后诊脉。謇云是微风入藏,宜进汤加针。显云:“案三部脉,非有心疾,将是怀孕生男之象。”果如显言。
高照容受孕而感心悸,孝文帝晚期最信任的名医徐謇都没有看出来,只有王显神奇地诊断对了(他不仅看出是怀孕,还知道要生男)。至于高照容所做的梦(为日所逐,日化为龙而绕身),应该是王显在宣武帝立为太子或即皇帝位后层累添加的。同样的故事也进入《北史·后妃传》,说成高照容幼年所做为日光追逐的怪梦,在入平城宫之前,自然也就没有提到生病以及王显的诊断。这次诊断成功,可能使得高照容对他格外信任,以后有事还会找他。传文记他为年少的元恪看病:
世宗自幼有微疾,久未差愈,显摄疗有效,因是稍蒙眄识。
大概因为元恪的“眄识”,王显还在元恪的太子宫任职。《北史·魏诸宗室传》有《常山王遵传》,拓跋遵的曾孙元寿兴(元昞),曾担任太子中庶子:“初,寿兴为中庶子时,王显在东宫,贱,因公事,寿兴杖之四十。”后来元寿兴被处死,他当年在太子宫与王显结下的梁子至少是原因之一。正因王显是东宫官属,加上与宣武帝的历史联系,他在宣武帝即位后自然成为亲信中的亲信。在终结亲王辅政的斗争中,他立下汗马功劳。御医(侍御师)身份有利于他充当信使,沟通宫廷内外,即传文所谓“间通规策”:“又罢六辅之初,显为领军于烈间通规策,颇有密功。”
宣武帝亲政,奖励王显为游击将军、廷尉少卿,不过“仍在侍御,营进御药,出入禁内”,虽有将官职,只用来领薪水、充门面,实际做的仍是侍御师的工作。王显一直向宣武帝“乞临本州”,希望担任家乡州的州刺史。王显是阳平郡乐平县人,阳平郡属于相州,相州是北魏第一大州,州治邺城是河北最繁荣的城市,王显所求的就是相州刺史。那时担任本州刺史是非常荣耀的事,更何况他可以借机大大加强家族在地方上的势力。宣武帝虽应许了他,却舍不得他离开,“积年未授”。而王显自己早在外间放出消息,“声问传于远近”,所以他只好跟人解释说,这是板上钉钉的事,皇上已经决定了的。不久,果然“除平北将军、相州刺史”,王显高高兴兴地上任。可到相州没几天,宣武帝派人命他飞马还京,因为皇上身体又出了问题,需要他“掌药”。直到皇上好些了,才放他回邺城。后来王显回洛阳,官太府卿、御史中尉,但侍御师的身份一直没变,仍然负责皇帝(后来还加上皇子)的医疗。皇帝的医生固然必须医术高,但最重要的还是得让皇帝信任。以宣武帝的性格和心理特点,既然认准了王显可靠,就很难离得开他了。
对于宣武朝朝政来说更重要的一个变化,也和宣武帝的这种心理特质有关,那就是外戚高肇的崛起。
据《魏书·世宗纪》,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丁巳(499年5月7日)宣武帝即位于鲁阳,那时一切草率,“委政宰辅”。回洛阳后,开始按照故事和礼典做一些必要的安排。六月“戊辰(499年7月17日),追尊皇妣曰文昭皇后”。之前那些死于子贵母死之制的皇帝生母,都在所生皇子即位后立即追崇位号,如文成帝的母亲郁久闾氏追尊为恭皇后,献文帝的母亲李氏追尊为元皇后,孝文帝的母亲李氏追尊思皇后。所以元禧等辅政大臣追尊高照容为文昭皇后,是遵循故事和旧制。之所以追尊为文昭皇后,是因为早在立元恪为皇太子时,孝文帝就给她追加了昭仪之号,谥为文昭贵人。现在直接从文昭贵人升级为文昭皇后。
不过和过去情况不同的是,以前追尊皇帝生母为大行皇帝的皇后时,后宫都有一个拥有最高权威的女性,文成帝时是常太后,献文帝和孝文帝时是冯太后。宣武帝即位时,孝文帝的皇后一废一死,宣武帝自己尚无正妻,可以说北魏第一次出现了宫中无主的局面。无主时期的后宫,可能培育了多种势力竞争的基础,后来宫中的复杂形势即由此酝酿而来。
《资治通鉴》萧齐东昏侯永元元年(北魏孝文帝太和二十三年)六月戊辰,于叙“魏追尊皇妣高氏为文昭皇后,配飨高祖,增修旧冢,号终宁陵”之后,接着是:
追赐后父飏爵勃海公,谥曰敬,以其嫡孙猛袭爵;封后兄肇为平原公,肇弟显为澄城公;三人同日受封。魏主素未识诸舅,始赐衣帻引见,皆惶惧失措;数日之间,富贵赫奕。
按照《资治通鉴》的时间编排,辅政诸王在追尊高照容之后,立即封高照容的父兄为公爵:追封她已死的父亲高飏为勃海公,并且由高飏的嫡孙高猛袭爵;高照容兄弟中在世的两个,高肇封为平原公,高显封为澄城公。高肇、高显和高猛,三人同日封公,封公之日得宣武帝接见。三人以平民身份入宫,封公后由宫里赐了与爵位匹配的服装,换装后才与宣武帝相见。三人骤遇如此宏大阵仗,“皆惶惧失措”(《北史·外戚传》说“皆甚惶惧,举动失仪”),当然,亦从此“富贵赫奕”。依《通鉴》,这些加给宣武帝舅氏的尊荣都是元禧、元详掌权时安排的。其实,也许《通鉴》只是顺带叙及高肇等,并非有意为高肇等封公排定时间。
北魏政治史上高肇的出场,他和弟弟高显、侄儿高猛同日封公,并与宣武帝相见认亲,在宣武帝亲政之后、元禧被杀之前。《北史·外戚传》记“宣武追思舅氏,征肇兄弟等”,时在“景明初”。不过“景明初”并不是景明元年(500)。诸高被封,文书程序应该是先经臣下上奏,后由皇帝“诏可”。据《北史·外戚传》,领衔奏请给诸高封爵的,是“录尚书事、北海王详”。元详任录尚书事,在宣武帝亲政后。《魏书·北海王详传》:“世宗览政,迁侍中、大将军、录尚书事。”六辅时期的元详是司空,宣武览政后暂时解除了他的三公职位。知诸高获封,在宣武帝亲政之后。《北史·外戚传》记高肇等封爵之后,“是年,咸阳王禧诛,财物珍宝、奴婢田宅多入高氏”。可见,宣武帝与舅舅高肇、高显见面,在景明二年正月庚戌(501年2月18日)以后,五月壬戌(6月30日)之前。高氏应该不在南迁之列,仍居平城。宣武帝亲政后派人去平城接他们南来,一来一去总要个把月,见面可能在二三月间。
高照容的父亲高飏共有五男三女,都生在高句丽,最大的女儿据其墓志知生于文成帝兴安二年(453),那么太和初全家迁于平城时,她早已成年,可能已经出嫁。据她的墓志,其夫是韩贿。高飏举家“入国”时,同行者有“乡人韩内”,这个韩贿可能与韩内是一家的。高飏夫妻以及他们比较大的几个儿子,高琨、高偃、高寿,在宣武帝亲政以前都已去世,都葬在平城(唯一不清楚葬地的是高寿,高寿不与于封赠及改葬,既可能因为庶出,也可能因为死在“入国”之前)。宣武帝寻亲时,舅舅中只剩了高肇和高显兄弟二人,于是封已去世的外祖父及在世的两个舅舅为开国公,外祖父高飏的公爵由其长子高琨继袭,高琨已死,则由高琨长子(所谓高飏嫡孙)高猛继袭。据高猛墓志,高猛生于太和七年(483),与宣武帝年岁相当,袭封勃海郡开国公时已十八九岁。
宣武帝给外祖父追赠勃海公,显然是要把自己的外家攀附上著名的勃海高氏,因此后来高肇还长期担任冀州大中正。迁都前后的一些年,正是有权势者更改籍贯、重塑郡望的大好时机。以《魏书·恩倖传》为例:王叡“乃言家本太原晋阳,遂移属焉”;王仲兴“世居赵郡,自以寒微,云旧出京兆霸城,故为雍州大中正”;寇猛“自以上谷寇氏,得补燕州大中正”;茹皓“自云本出雁门,雁门人谄附者乃因荐皓于司徒,请为肆州大中正,府、省以闻,诏特依许”;赵邕“以赵出南阳,徙属荆”,先后任南阳中正、荆州大中正;侯刚“以上谷先有侯氏,于是始家焉”,也担任过燕州大中正。要成功打造郡望,把自己一家与某地古老的名族混同起来,只迁移籍贯是不够的,还要把家搬过去,成为当地名副其实的大地主,同时还应把葬在外地的父祖先人迁回“故乡”。比如王叡一家本来都葬在平城,“迁洛后,更徙葬太原晋阳”;赵邕的祖父本来葬在平城,赵邕改籍南阳后“丧自平城还葬南阳”。这类新贵有钱有势,通常还会担任“故乡”的太守乃至刺史,占田占地,兴建家宅,他们有足够的资源把自己由外来者转化为本地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