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的身体我做主

应得的权利 凯特·曼恩 8599 字 2个月前

关于女性有控制身体的权利

2019年5月14日,25名白人共和党人—全是男性—在亚拉巴马州投票通过了美国几十年来最严格的反堕胎法案。1第二天,该法案由一位白人女性—亚拉巴马州的共和党州长凯·艾维签署成为法律。该法案最终没能在联邦法庭上通过,但如果该法案按计划在当年的11月生效,那么,在亚拉巴马州堕胎现在就会被定为刑事犯罪了—几乎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堕胎,包括强奸和乱伦造成的怀孕。2 唯一的例外是,如果怀孕到胎儿足月会危及被迫怀孕者的身体或精神健康。值得注意的是,该法案禁止在任何一个发育阶段进行堕胎,从而侵犯了受宪法保护的在胎儿达到存活期(通常是在怀孕24周左右)前可以堕胎的权利。3

亚拉巴马州试图禁止堕胎的法案虽然极端,但也只是最近通过的一系列限制堕胎法案中的一项。大多数这类法案都得到了绝大部分共和党白人男性的大力支持,保守派的白人女性也在制定和执行政策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所谓的“心跳法案”(heartbeat bills),就是由一位名叫珍妮特·波特的保守派白人女性提出的。根据该法案,在检测到胚胎中有心脏活动后就要禁止堕胎。波特对反堕胎运动的主要贡献是进一步把堕胎道德化—那些选择堕胎的人会被冠以“残忍、冷酷、无情”的恶名。波特宣称:“无视那个指标、那个心跳,就是残酷无情。”这一法案把禁止堕胎的时间从24周提前到了6周或8周(取决于在哪一个州)。4在孕期的这一阶段,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而对于那些知道自己怀孕的人来说,通常这本来就是她们想要的结果。所以,“心跳法案”几乎可以禁止所有人堕胎。5

这种胎儿心跳的提法显然是为了博取同情。但是,在孕期为6周或8周时(从最后一次月经的第一天算起)称之为心跳是非常错误的。在这个阶段,根本没有心跳—一点也没有,因为这时压根儿还没有心脏(也没有大脑,没有脸)6,甚至还没有胎儿:直到大约9周或10周时,胚胎才变成胎儿。6周的胎芽差不多只有绿豆那么大。7 超声波可能检测得到那些将演化成为心脏细胞的细胞脉冲,但也可能检测不到。在某些妊娠中,这种活动要到很晚才会被发现。

同时,说到冷酷无情,情况完全相反。就在亚拉巴马州通过反堕胎法案的同一天,新闻曝光了俄亥俄州一名11岁的女孩被绑架并多次被强奸,现在已经怀孕。8在那之前一个月,俄亥俄州通过了一项心跳法案,预定90天后生效,但也被联邦法院否决了。9根据这项法律,这个女孩原本要被迫怀胎十月,这会让她受到的伤害雪上加霜。女权主义作家劳丽·彭妮对这一案件的评价是:“以任何正常的道德标准来衡量,都能很容易看出,一个强迫幼女怀孕到足月并生下孩子的政权是多么可怕,多么无情,多么违背道德。”10的确如此。但是,不知为什么,反堕胎活动家仍然声称拥有道德制高点。

一个可能怀孕的人从个人角度反对堕胎是一回事—由于她的宗教观点(她并没有指望所有人都有相同的观点),她自己不愿意堕胎,甚至觉得任何人这么做都是错误的。但是,如果某个人,特别是某个不可能怀孕的人,比如一个顺性别男性,认为应该用国家的强制力量逼迫任何一个怀孕的人完成孕期,而完全不顾其年龄、信仰、生活环境、造成其怀孕的创伤性方式,以及如果不结束妊娠会产生的毁灭性后果,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前者是个体差异的合理表现,而后者是一种极其残忍、极其令人不安的态度。请记住,国家并没有对某些大多数人都认为不道德的行为进行监管,例如,欺骗和背叛自己的伴侣,或者是某些被一些人认为等同于谋杀的行为,比如吃肉。对孕妇进行胁迫的社会成本很高,似乎大大超出了某些人在被给予某些自由的情况下,选择去做一些别人认为不该做的事情可能产生的社会成本。

所以,如果你个人反对堕胎,那你就不要堕胎,这没问题。但国家对孕妇身体的管制是一种厌恶女性的社会控制形式,对最弱势的女性有着最恶劣的影响。在我的这本书里,这种恶劣影响完全不可原谅。

“孩子生出来后,母亲见到医生。他们照顾婴儿,把婴儿包得很漂亮,然后医生和母亲决定是否要处死婴儿。” 这些话—彻头彻尾的谎言—是唐纳德·特朗普总统在威斯康星州的一次集会上说的。11由于禁止怀孕初期堕胎的推动力越来越大,最近许多关于堕胎的讨论都集中在怀孕初期堕胎这个话题上,原因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应该确保能够正确地处理在孕期较后阶段采取堕胎这个问题。

当然,对于所谓的晚期堕胎加强道德审查掩盖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只有略高于1%的堕胎是在20周后进行的(大约是典型妊娠的中期)12,而且这种堕胎多半是因为胎儿有严重畸形,或者是如果继续妊娠会对孕妇的健康造成严重威胁。

有这样一个案例,伊丽莎白(化名)第二次怀孕了,她很激动(她的第一次怀孕失败了,在第10周时不幸流产)。 刚开始时,一切似乎进展顺利。但到了第16周,有迹象表明她出现了严重问题:脐带处于胎盘的最边缘(而不是在中央);大量出血,血液测试显示某一种蛋白质含量很高,而这种蛋白质在大多数情况下只存在于胎儿身上。扫描还显示,胎儿双足畸形—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但这说明胎儿有可能有其他发育问题。医生发现,胎儿的拳头在做超声波检查时一直是闭合的,他们怀疑胎儿的肌肉有异常,这更让人担心了。

尽管有各种问题,而且伊丽莎白也越来越感到不安,但她还是没有考虑在这个阶段堕胎。她和丈夫非常想要这个孩子,甚至给儿子取了个昵称叫“斯巴达克斯”,因为他们觉得,为了克服面临的困难,他应该有一个勇士的名字。他们把关注点放在孕期的各个重要时间点上—医生告诉他们,到28周后,他们的孩子有75%的存活率。之后,他还在生长。到30周时,他们已经开始庆祝了。

但是,31周时,胎儿的生长速度急剧下降,体重百分位从37%一下子降到了8%,而且他没有吞咽行为了。伊丽莎白在一次令人动容的采访中告诉吉娅·托伦蒂诺说:“这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孩子有很严重的问题。” 13

伊丽莎白和她的丈夫终于要面对一个糟糕的消息:据医生说,由于某种“无法与生命共存”的肌肉疾病,他们的孩子无法呼吸。如果要把孩子足月生下来,伊丽莎白将面临剖宫产,因为她两年前曾做过一个脑部手术,阴道分娩会有危险。她的医生担心,如果她用力,可能会导致致命的动脉瘤。所以,为了一个无法存活的婴儿,他们当时考虑要让她经受一次腹部大手术。如果早产,也有很大风险,可能出现神经系统并发症—同样,也可能是致命的。

在这种情况下,堕胎对她来说似乎是更好的选择。伊丽莎白不得不在32周时从她所在的纽约州(在那里堕胎是非法的)飞到科罗拉多州进行手术,花费了一万美元。她说:“说真的,如果医生觉得还有可能,我愿意试试,我真的愿意吃任何苦。但我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这个小家伙的母亲—就算是足月把他生出来,就算他能活下来,他也可能只能活一点点时间,然后就窒息而死。这对我来说是不能接受的,只要我有办法让他的痛苦减少到最低程度,我就不能让他受那么多苦。”

在这种以及其他类似的情况下,在妊娠的最后三个月选择堕胎—给胎儿注射一针,使其停止心跳—绝对不是因为冷酷无情。14然而,越来越多的人不相信,那些怀孕的人能够在与医生协商后为自己做出这种毁灭性的决定。相反,她们被恶意中伤,受到监管,甚至被妖魔化。

正如我们已经开始看到的那样,错误的医疗信息在反堕胎运动中无处不在。2012年,时任密苏里州共和党代表的托德·埃金认为,强奸致孕的情况极为罕见—因为“如果是合法强奸(legitimate rape),女性的身体能够尝试着阻止整件事情(怀孕)的发生”。15 埃金关于子宫有这种功能的想法实在太荒谬,他提出了“合法强奸”这个类别,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强奸是不合法的?

这种对怀孕的身体可悲的无知,并没能阻止许多那些继续试图对其进行控制的人。2015年2月,在一个有关禁止通过远程医疗开堕胎药处方的法案的听证会上,一名共和党议员向一位做证的医生建议,她和她的同事们可以让患者吞下一个摄像头来判断怀孕状况—一个类似于做结肠镜的操作。“同样的操作可以用来判断怀孕吗?能不能吞下摄像头来帮助医生判断是什么情况?”她回答说不行,因为胃和子宫之间没有通道。16

2019年5月,另一位共和党议员建议,出现宫外孕时不应流产:应该把胚胎从输卵管(绝大多数情况下,宫外孕发生于此)重新植入子宫。17 这显然不可能。宫外孕一般都是痛苦不堪的,胚胎几乎没有成活的可能,需要紧急就医。18通常情况下,唯一可行的治疗方法就是人工流产—可以使用氨甲蝶呤等药物使妊娠停止,胎儿组织重新被身体吸收,或者,在更多的情况下是通过手术。如果没有这样的治疗,95%的情况下会出现输卵管破裂,这些可能致命的紧急医疗事件在与怀孕有关的死亡中占很大比例。19即使病人活下来了,她们将来往往也很难再怀孕,即使怀上了也很难保住胎儿。所以,即使是从反对堕胎者的角度来看,这个建议也是非常荒唐的。

尽管如此,保守派网络杂志《联邦主义者》最近发表了一篇题为 《治疗宫外孕真的需要流产吗?》的文章。20在这篇文章中,权威人士格奥尔基·布尔曼主张终止所有合法堕胎,包括宫外孕,尽管很显然这个政策将付出生命的代价。她认为,“堕胎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答案”。相反,她建议让患病的输卵管破裂,希望一小部分胚胎能以某种方式将自己重新植入“一个更安全的位置”。布尔曼承认,的确,“知道某种身体状况可能导致很小的死亡概率是很可怕”,但是,“那么小的概率会让你特意毁掉自己的孩子吗?如果知道极有可能不必堕胎,你还愿意做这些让自己良心不安的事吗”?针对这种胡说八道(我们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死亡的概率极高)外加让人产生愧疚感的组合套路,《阴道圣经》(The Vagina Bible)的作者、世界著名妇科医生珍·甘特在推特上评论道:“不要试图让‘宫外孕的胎儿也是婴儿’的说法合理化!如果你从来没有治疗过一个因为宫外孕而满肚子是血的女人,在你还没有害死人之前,你给我闭嘴,坐下来好好学习。”21她说得一点没错。22

显然,很多男人觉得自己有权利控制怀孕的身体,却对怀孕的身体如何运作毫无概念,也没有兴趣去了解。显然,也有一些女性因为有人反对控制和强迫她们怀孕的做法,而认为这些反对者冷酷无情。

认为对堕胎采取严格的法律限制是为了保护生命,这种说法越来越不可信。支持这些禁令的许多共和党人,甚至是大多数共和党人,也支持一个在任期内造成七名被拘留的移民儿童死亡悲剧的政府(同时,“失去”了几千名其他儿童,或更准确一点地说,是偷走了几千名其他儿童)。23 许多支持这些禁令的共和党人也支持死刑。就在亚拉巴马州签署了美国最极端的反堕胎法案的后一天,凯·艾维拒绝让一名死刑犯缓刑,这名犯人随后被处决。在我写作此书的时候,另一名患有认知障碍的男子也在等待同样可怕的死亡,他将被执行注射死刑。24人们不禁要问,生命到底是神圣还是不神圣?

绝大多数支持这一反堕胎立法的人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来解决美国产妇死亡率高得惊人的问题(特别是黑人、美洲原住民和阿拉斯加原住民女性)25;他们对让贫困儿童获得额外子女抚养费的问题几乎没有兴趣;他们不关心劣质食品和水(包括众所周知的密歇根州弗林特市的水污染事件),导致许多美国人出现严重的健康问题;他们极其反对扩大平价医疗服务;他们往往对警察暴力和国家批准的处决极为冷漠,这些问题现在因为“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运动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迫切关注。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