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非自愿独身者

应得的权利 凯特·曼恩 7955 字 2个月前

关于男性有权利得到赞美

2014年5月23日,星期五,刚过晚上九点半,有人开始狂敲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巴巴拉分校姐妹会宿舍的大门。当时至少应该有40个女生住在那里,但因为是阵亡将士纪念日前的周末,大部分人都不在,所以没有人去开门。据当时在里面的一位女生说,敲门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凶,持续了至少整整一分钟,但她们还是决定不去开门。事后回想起来,她们的决定实在是明智而幸运。当时敲门的人叫埃利奥特·罗杰,22岁,他手里拿着上膛的枪,计划杀掉里面所有的女生。1

在开车去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之前,他上传了一段视频到YouTube。他在视频里说:“在我进入青春期后的过去八年中,我被迫忍受孤独,被人抛弃,无法满足欲望,就是因为女孩们从来不喜欢我。那些女孩把她们的感情、她们的身体和爱,都给了其他男人,就是不给我。”他抱怨道:“我已经22岁了,可还是个处男,甚至从来没有亲吻过女孩子……这实在是种折磨。在大学里,大家都在体验性爱,享受快乐,而我却不得不在孤独中腐烂,这太不公平了。”他甚至用说教的语气说:

你们这些女孩子从来不喜欢我。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喜欢我,我要让你们因此付出代价。你们这么做是不公平的,你们是在犯罪,因为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看不到我身上的优点。我是个完美的人,可是你们却去讨好勾引那些恶心的男人,无视我这个至尊绅士。

罗杰的计划是,在他设想的“报复日”里,“进入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最高档的姐妹会宿舍,把里面的金发婊子全部杀掉,她们都被宠坏了,一个个目中无人”。2

最后,他因为进不去,转而对着另外三位正好走路经过的女生开了枪(她们是附近另一个姐妹会的女生),其中两人身亡,另一人受了伤。接着,他开着车疯狂射杀,杀死了一个男人,伤了另外14个人。3

当凯特·皮尔逊听到身后的墙上“砰砰砰”三声巨响时,她以为一定是热瑜伽馆里的音响从架子上掉下来了。其实那是枪声。40岁的斯科特·保罗·贝尔勒开车两百多英里,来到佛罗里达州首府塔拉哈西市的这家瑜伽馆,他要参加下午五点半的瑜伽课,但事先没有预约。他用信用卡支付了12美元,并且询问那天会有多少人来上课。听说只有11个人事先报过名,他很失望,又询问瑜伽馆什么时间最忙(回答是周六早晨)。尽管如此,他还是等在那里,等着女学员们陆陆续续地进来,其中还有一个男学员。瑜伽老师让他把包放在高温室外面的柜子里,他对老师说,他想问个问题,然后戴上保护听力的护耳器,掏出一把格洛克手枪。稍稍停了一会儿,他用手枪指着离他最近的一位女士。他开了枪,不分青红皂白一阵乱射:他的目的是要杀死那些从他青少年时期就开始激怒他的女人,当时他还写了一篇复仇幻想小说《被拒绝的青年》 (“Rejected Youth”)。那天他朝六个人开了枪,其中两人身亡。4

上面的悲剧发生在2018年11月。在枪击之前,凶手贝尔勒在网上发布了一个视频,说埃利奥特·罗杰给了他灵感。持同样想法的还有26岁的克里斯·哈珀-默瑟,他在俄勒冈州一个社区学院的教室里开枪射击—打死了八个学生和一个助理教授,另外有八人受伤。还有一个叫阿列克·米纳希安的人,25岁的他驾驶一辆小型客货两用车冲向多伦多的人行道,造成10人死亡,16人受伤。事情发生之前,他在Facebook上写道:“非自愿独身者(1)的叛乱已经开始了!我们会打倒所有查德(2)和斯泰茜(3)!向至尊绅士埃利奥特·罗杰致敬!”5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非自愿独身者”这个词是一个叫阿兰娜的女人发明的,她是一个思想开明的加拿大人,是双性恋者。她在20世纪90年代建立了一个叫“阿兰娜非自愿独身者计划”的网站6,目的是要帮助像她自己这样的人处理在交友中出现的孤独感和性欲无法满足等问题。7但现在自称“非自愿独身者”的基本上都是异性恋男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非常年轻,经常光顾那些可以匿名或用假名登录的专门讨论非自愿独身思想的网络论坛。8非自愿独身者认为,自己有权从被称为“斯泰茜”的“性感”年轻女性那里得到性,但这种权利被剥夺了。有时候,非自愿独身者也会泛泛地表达对爱的渴望,或希望有一个女朋友;有时候则更具体,比如希望得到一个能够给予他们关注和爱的女人。罗杰正因为没有得到这些而感到悲伤。但典型的非自愿独身者希望得到性和爱的原因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甚至也许不主要为了他们自己。他们的修辞暴露了他们将这些商品作为工具的欲望:这些是他们的货币,用来在男性等级制度中购买与“查德们”相当的地位。他们认为“查德们”是“最高级别的男人”,拥有非凡的男性权力,和非自愿独身者(他们所谓)的卑微地位形成对比。因此,非自愿独身者的复仇计划不仅针对女性,还针对那些他们认为胜过自己并且阻碍了自己的男性。埃利奥特·罗杰在之前提到的那个视频里说:

我是多么想得到那些姑娘啊,可是只要我有求爱的表示,她们就会拒绝我,瞧不起我,觉得我不如别人[冷笑],宁愿去讨好勾引那些恶心的畜生。我要把你们都杀掉,只有这样我才会高兴。

你们最终会发现我实际上是最好的,真正的最高级别的男人[大笑]。没错。等我灭掉姐妹会宿舍里的每一个姑娘,我就到景岛社区(Isla Vista)的大街上去,杀掉我看到的每一个人。那些讨女人欢心的年轻人可以纵情享乐,而我这些年却只能在孤独中日渐堕落。每次我努力想要加入他们,他们总是看不起我,把我当成讨厌的过街老鼠。

哼,和你们相比,我将成为神。

我们也许很容易把这一类怨天尤人的话看作疯子的胡言乱语,确实这就是些疯话:这些混蛋的抱怨非常荒唐,几近滑稽。但不幸的是,我们不能因此就掉以轻心。首先,他们中有些人显然是极度危险分子—特别是因为他们发起攻击时都处在人生谷底,已经完全自暴自弃。他们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所以会用最具暴力、最有破坏性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荣耀而快慰的方式)。罗杰、贝尔勒和哈珀-默瑟都是以自毙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疯狂行动,四个人中只有米纳希安得到了法律的制裁。考虑到生活中经常会出现的模仿行为,我们当然担心这种暴力行为会蔓延开来。因此,理解这种行为的本质和缘由至关重要。

此外,更加微妙的是,非自愿独身者仅仅是某种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文化现象的一个生动表象。在他们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某些男人具有危害性的应得权利感,他们希望别人永远以充满赞赏和爱意的眼神仰视自己—对于那些没有这样做,或者拒绝这样做的人,他们就会进行攻击,甚至将之消灭。最后,我们会看到,这些男人有一个特征:他们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爱与仰慕,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权利。这个特征也经常存在于实施家庭暴力、恋爱暴力及亲密伴侣暴力的男人中,而且这个群体的人数更多。

我前面已经说过,如果认为这些人成为非自愿独身者的主要动因是性,那就大错特错了。这不仅仅是因为有些非自愿独身者也向往爱情(或者是爱情的某种外在假象),而且因为他们希望和“斯泰茜们”发生性关系只是他们的手段之一—真正的目的是要在自己的游戏中打败“查德们”。性可以缓解这些男人的自卑情结,至少可以满足他们的性冲动。

非自愿独身者总是认为,和其他男人相比,他们的地位低下,如果我们认同他们的这种自我评价,那又错了。例如,就男人的相貌标准而言,《纽约》杂志上最近一篇关于非自愿独身者的文章里的照片上都是一些外貌非常正常的年轻男子—有些甚至很英俊。可是他们渴望有不同的下颌轮廓,有的花巨资做整容手术,比如丰颊和面部整形,目的是让自己看上去更男性化(按照他们自己的标准)。9

还有一个错误的看法是认为性可以解决非自愿独身者的所谓问题。如果一个非自愿独身者真的开始与人发生性关系,或者进入一段恋爱关系,他会变成什么人?和一些评论者相反,我的猜想是:不会是好人。10一个曾经单身的非自愿独身者很有可能折磨其女性伴侣。任何人都会感到孤独,但一个人如果固执地认为自己有权得到女人在性、物质、生育和情感方面的付出,那他在进入恋爱关系前可能会产生非自愿独身者倾向,而进入恋爱关系后则会出现亲密伴侣间的暴力行为,特别是在他感觉挫败、心存怨恨或妒火中烧的时候。换言之,非自愿独身者迟早会成为施虐者。

非自愿独身者有主动型和被动型之分。埃利奥特·罗杰主要属于后一类型:从他名为《我扭曲的世界》的所谓宣言(其实更像是自传,相当长,有一万多字)中可以看出,他从来不去争取约会机会。他似乎从未接近过姐妹会里的女生,只是假想她们会拒绝自己(这当然可能是准确的预测)。他不敢尝试,不想冒失败的危险,于是他就在远处尾随。在他最后的这次暴力行为之前,他对周围看到的那些相貌俊美的情侣采取过很多小报复行为,因为他们激起了他的妒忌和愤怒。他做得最多的是把饮料扔向他们的脸—有一次是热咖啡,另一次是橙汁。如果他自己的描述准确的话,这是他和“斯泰茜们”最近距离的身体接触。

斯科特·贝尔勒正好相反,他有个肮脏的习惯,那就是喜欢不经允许就触碰女性。简而言之,他是个“咸猪手”。在开枪杀人前,他因为不得体地触碰了一个女学生而从临时教职上被开除(他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就在胸罩下方,问她痒不痒)。之前,他因为摸过好几个女人而退伍(值得注意的是,是光荣退伍)。他被禁止进入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在塔拉哈西的校区,在那里他有过一连串的不端行为,但学校还是让他拿到公共管理和规划的硕士学位后毕业。其中有一次,他在餐厅里摸了三个年轻女性的屁股,当时她们都穿着瑜伽裤。11

在对待男性应得权利这个问题上,贝尔勒和罗杰似乎展现出完全不同的行为:一个表现得跋扈蛮横,另一个则灰心丧气。贝尔勒把手伸向女性,肆意触摸她们的身体,以此来宣示对女人身体的占有权。而罗杰宣示这种权利的方式是对那些没有主动接触他(这既有字面的意思,也有比喻的意思)的女人心生怨恨。罗杰显然是希望有个女人坐在他大腿上,或者至少是坐在他的门口。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他感觉自己的权利受到了侵害,于是带着复仇计划出现在她的门口。12

我并非想要说明这两种行为模式孰优孰劣,它们的表现形式不同,但都是不道德的。意识到有这两种模式非常重要,只有这样,表面的差别才不会遮蔽进攻型非自愿独身者和表面胆怯型非自愿独身者内心深处的相同之处。尤其是后者特别容易被人们错误地视为人畜无害的“好人”,甚至在我们有了确凿证据可以提出反证之后仍然如此认为。

非自愿独身者常常是恶毒的种族歧视者。这并不意味着所有非自愿独身者都是白人,事实上,有很多非自愿独身者并不是白人,他们被一些种族歧视者称为“咖喱独身者”和“米饭独身者”。13但非白人的非自愿独身者常常支持白人至上主义。例如埃利奥特·罗杰,他有一半华人血统,但对自己充满了种族歧视与仇恨,这一点在他的文字中一览无遗。他哀叹自己没有白色的皮肤,渴望成为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我和别人不一样,因为我是混血儿。我有一半白人血统,一半亚洲人血统,这让我和那些一般的纯白种孩子不一样,我努力想要融入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