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纪年第205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10光年
黑暗出现了,这之前连黑暗都没有,只有虚无。虚无是无色彩的,虚无什么都没有,有黑暗,至少意味着出现了空间。很快,黑暗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些扰动,像穿透一切的微风,这是时间流逝的感觉。之前的虚无是没有时间的,现在时间也出现了,像消融的冰河。光的出现是在很长时间以后,开始,只是一片没有形状的亮斑,又经过了漫长的等待,世界的形状才显现出来。刚刚复活的意识在努力分辨着,最初看清的是几根横空而过的透明细管,然后是管道后面的一张俯视着的人脸,人脸很快消失,露出发着乳白色光芒的天花板。
罗辑从冬眠中醒来。
那张脸又出现了,是一个表情柔和的男性,他看着罗辑说:“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穿着的白大褂闪动起来,映出了一片鲜艳的玫瑰,然后渐渐变淡消失。在他后面的谈话中,白大褂不断配合着他的表情和情绪,显示出不同的赏心悦目的图像,有大海、晚霞和细雨中的树林。他说罗辑的病已经在冬眠中治好了,他的苏醒过程也很顺利,只需三天左右的恢复期,他就能完全恢复正常的身体机能……
罗辑的思维仍处于初醒的迟钝状态,对医生的话,他只抓住了一个信息:现在是危机纪年205年,自己已经冬眠了一百八十五年。
最初罗辑感觉医生的口音很奇怪,但很快发现普通话的语音变化并不大,只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英文单词。在医生说话的同时,天花板上用字幕映出了他所说的内容,显然是实时的语音识别,也许是为了便于苏醒者理解,把其中的英文单词都换成了汉字。
医生最后说,罗辑已经可以从苏醒室转到普通监护室了,他的白大褂上映出了一幅迅速由落日变为星空的黄昏图景以表示“再见”。同时,罗辑的床开始自己移动,在即将移出苏醒室的门时,罗辑听到医生喊了声“下一个”,他吃力地扭过头,看到又有一张床移进苏醒室,床上也有一个显然是刚从冬眠室中送来的人。那张床很快移入了一堆仪器中间,医生的白大褂变成纯白色,他用手指在墙上点了一下,有三分之一的墙面被激活成显示屏,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曲线和数据,医生开始紧张地操作。
罗辑这时明白,自己的苏醒可能并不是一件重大的事,而只是这里进行的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那个医生很友善,罗辑在他眼中显然只是一名普通的冬眠者而已。
同苏醒室中一样,走廊中没有灯,亮光也是直接从墙壁发出的,虽然很柔和,还是让罗辑眯起了双眼。就在他眯眼的同时,这一段走廊的墙壁暗了下来,这黯淡的一段一直跟随着他的床移动。当他的眼睛适应光亮又睁大时,这移动的一段也随之亮了起来,但亮度一直保持在舒适的范围内。看来,走廊的光度调节系统能够监测他的瞳孔变化。
从这件事看,这是一个很人性化的时代。
这大大出乎罗辑的预料。
在缓缓移过的走廊墙壁上,罗辑也看到了许多被激活的显示区,它们大小不一,随机点缀在墙上,其中一部分还显示着罗辑来不及看清的动态图像,好像是使用者离开时忘记关闭而留下的。
罗辑不时与走廊上的行人和自动行走的病床交错而过,他注意到在行人的脚底和床的轮子与地面的接触处,都压出了发光的水样的波纹,就像在他自己的时代用手指接触液晶显示屏时出现的那样。整个长长的走廊,给他的最强烈的感觉就是洁净,洁净得像是电脑中的三维动画,但罗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他移动于其中,有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宁静和舒适。
最令罗辑心动的是他沿途遇到的人们,不论是医生护士,还是其他人,看上去都整洁高雅,走近时,都亲切地向他微笑致意,有的还向他挥挥手。他们的衣服也都映出绚美的图案,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有的写实有的抽象。罗辑被他们的目光所慑服,他知道,普通人的目光,是他们所在地区和时代的文明程度的最好反映。他曾经看到过一组由欧洲摄影师拍摄的清朝末年的照片,最深的印象就是照片上的人呆滞的目光,在那些照片上,不论是官员还是百姓,眼睛中所透出的只有麻木和愚钝,看不到一点生气。现在,这个新时代的人看到罗辑的眼睛时,可能也是那种感觉了。在与罗辑相视的目光中,充满着睿智的生机,以及他在自己的时代很少感受到的真诚、理解和爱意。但从心灵的最深处打动罗辑的,是人们目光中的自信,这种阳光般的自信充满了每一双眼睛,显然已经成为新时代人们的精神背景。
这似乎不像是一个绝望的时代,这再次令罗辑深感意外。
罗辑的床无声地移入监护室,他看到这里已经有两个冬眠苏醒者了,他们有一位躺在床上,靠门的另一位则在护士的帮助下收拾东西,好像已经准备离开了。从他们的目光中,罗辑立刻认出了两位都是自己同时代的人,他们的眼睛像时光之窗,让罗辑又瞥了一眼自己来自的那个灰色的时代。
“他们怎么能这样?我是他们的祖爷爷!”罗辑听到要离开的冬眠者抱怨说。
“您不能在他们面前卖老的,按照法律,冬眠期间不算做年龄,所以在老人面前您还是晚辈……我们走吧,他们在接待室等好长时间了。”护士说,罗辑注意到,她说话时尽力避免出现英文词,但一些汉语词汇在她口中显得很生涩,她等于是在说古汉语了,有时不得不说现代语言时,墙上就会相应地显示出古汉语的译文。
“我连那些人的话都听不太懂,夹那么多鸟语!”冬眠者说,和护士各提了一个包走出门去。
“到了这个时代,您总得学习,要不只能上去生活了。”罗辑听到护士在门外说,他已经能够不费力地听懂现代语言了,但还是不明白护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你好,是因为生病冬眠的吧?”和罗辑邻床的冬眠者问,他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来岁。
罗辑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音,年轻人笑着鼓励他说:“你能说话的,使劲说!”
“你好。”罗辑终于嘶哑地说出声来。
年轻人点点头,“刚走的那位也是,我不是,我是为逃避现实到这儿来的,哦,我叫熊文。”
“这儿……怎么样?”罗辑问,说话容易多了。
“我也不是太清楚,刚醒来五天。不过,嗯,这肯定是个好时候,但对我们来说,融入社会肯定是有困难的,主要是醒来得太早了,再晚几年就好了。”
“晚几年,那不是更困难吗?”
“不,现在还是战争时期,社会顾不上我们,再晚几十年,和谈之后,就是太平盛世了。”
“和谈?和谁?”
“当然是三体世界。”
被熊文最后这句话所震撼,罗辑努力想坐起来,一个护士走进来,帮助他在床上半坐着。
“它们说要和谈了吗?”罗辑急切地问。
“还没有,但他们肯定没别的选择了。”熊文说着,以很敏捷的动作翻身从床上下来,坐到了罗辑的床上,很显然,他早就渴望享受向新的苏醒者介绍这个时代的乐趣了,“你还不知道,人类现在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
“怎么?”
“人类的太空战舰很厉害了,比三体人的战舰厉害多了!”
“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先别说那些超级武器,就说速度吧,能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比三体人的快多了!”
罗辑将怀疑的目光转向护士,这才发现她十分美丽,这个时代的人似乎都很漂亮,她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
熊文接着说:“而且,你知道太空舰队有多少这样的战舰吗?告诉你,两千艘!比三体人多一倍!而且还在壮大!”
罗辑再次将目光转向护士,她又点点头。
“知道三体舰队现在是个什么惨样儿吗?这两个世纪他们又过了三次……啊……那叫雪地吧,就是太空尘埃。最近的一次听他们说是在四年前,望远镜观测到三体舰队的队形变得稀稀拉拉,溃不成军,有一大半战舰早就停止了加速,穿过尘埃时又减速了不少,在慢慢爬呢,大概八百年也到不了太阳系,可能早就是坏掉的‘幽灵船’了。按现在的速度推算,两个世纪后能按时到达的不超过三百艘。不过有一个三体探测器很快就要到达太阳系了,就在今年,另外九个落在后面,三年后也要到了。”
“探测器……是什么?”罗辑不解地问。
护士说:“我们不鼓励你们互相交流现实信息,前面的苏醒者知道这些后好多天都平静不下来,这不利于恢复。”
“高兴嘛……这有什么?”熊文不以为然地说,然后回到自己的床上,躺在那里看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天花板感叹道,“孩子们真行,孩子们真行啊!”
“谁是孩子?”护士很不满地说,“冬眠期不算年龄的,你才是孩子呢。”不过在罗辑看来,这女孩儿真的比熊文还要小,只是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从外表判断年龄可能不准确。
护士对罗辑说:“从你们那时来的人都挺绝望的,其实呢,事情真没那么严重。”
在罗辑听来,这是天使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倒是变成了一个从噩梦中醒来的孩子,所经历的可怖的一切大人们只是付之一笑。在天使说话时,她的护士服上映出了一轮飞快升起的朝阳,在金色的阳光下,原本枯黄的大地迅速变绿,花儿在疯狂地开放……
护士走后,罗辑问熊文:“面壁计划怎么样了?”
熊文迷惑地摇摇头,“面壁……没听说过。”
罗辑问了他进入冬眠的时间,是在面壁计划出现以前,那时冬眠很昂贵,他家里一定很有钱。但如果在这五天时间里他都没有听说过面壁计划,就说明它在这个时代即使没被遗忘,也已经不重要了。
接下来,从两件不起眼的小事上,罗辑见识了新时代的技术水平。
在进入监控室不久,护士端来了罗辑苏醒后的第一餐,有牛奶和果酱面包等,量很少,护士说他的肠胃功能还在恢复中。罗辑咬了一口面包,感觉像在嚼锯末。
“你的味觉也在恢复中。”护士说。
“恢复了就会觉得更难吃。”熊文说。
护士笑笑,“当然不像你们那时地里长出来的那么好吃。”
“那这是从哪儿来的?”罗辑嚼着面包口齿不清地问。
“工厂里生产出来的呗。”
“你们能合成粮食了?”
熊文替护士回答:“不合成也没办法,地里几乎不能长庄稼了。”
罗辑很为熊文感到遗憾,他属于自己时代的那种已获得技术免疫力的人,对任何科技奇迹都无动于衷,因而也不能很好地欣赏这个新时代。
接下来的第二个发现则令罗辑十分震惊,虽然事情仍然很平淡。护士指着那个牛奶杯告诉罗辑,这是特别为他们准备的加热杯,这时的人们普遍不喝热饮,连咖啡都是凉的,如果喝凉牛奶不习惯,可以加热,只需要把杯子底部的一个滑动钮推到想要的温度上即可。喝完牛奶后,罗辑仔细打量着杯子,它看上去是一个很普通的玻璃杯,只有一指厚的底部不透明,显然加热的热源就在那里。可是罗辑反复察看,除了那个滑动开关外没有任何东西,他使劲拧杯子底,但底部与杯子是一体化的。
“不要乱动这里的用品,你们还不了解,会有危险的。”护士看到罗辑的举动后说。
“我想知道它从哪儿充电。”
“充……电?”护士生涩地重复着这个她显然第一次听到的词。
“就是Charge,recharge。”罗辑提示说,护士仍然迷惑地摇摇头。
“不是充电式的……那里面的电池用完了怎么办呢?”
“电池?”
“就是Battery呀,你们现在没有电池了吗?”看到护士又摇头,罗辑说,“那这杯子里的电从哪儿来?”
“电?到处都有电啊。”护士很不以为然地说。
“杯子里的电用不完?”
“用不完。”护士点点头说。
“永远用不完?”
“永远用不完,电怎么会用完呢。”
护士走后,罗辑仍捧着那个杯子不放,他没注意熊文的嘲笑,只觉得心潮澎湃,知道自己其实是捧着一个人类千古梦想的圣物——捧着的是永动机。如果人类真的得到了无尽的能量,那他们几乎可以得到一切了,现在他相信了美丽护士的话:事情可能真的没那么严重。
当医生来到监护室进行例行检查时,罗辑向他问起了面壁计划。
“知道,一个古代的笑话。”医生随口答道。
“那些面壁者都怎么样了?”
“好像是一个自杀了,另一个被石头砸死了……都是很早的事,快两个世纪了吧。”
“还有两个呢?”
“不知道,还在冬眠中吧。”
“其中有一位中国人,您知道他吗?”罗辑小心翼翼地问,紧张地盯着医生的眼睛。
“你是说那个对着一颗星星发咒语的人吧?在近代史课上好像提到过。”护士插嘴说。
“对对,他现在……”罗辑说。
“不知道,好像还在冬眠吧,我不太关心这些事儿。”医生心不在焉地说。
“那颗星星呢?就是他诅咒的那颗带有行星的恒星,怎么样了?”罗辑问,心悬了起来。
“能怎么样呢,应该还在那儿吧……咒语?笑话。”
“关于那颗星星,真的没发生什么事?”
“反正我没听说过,你呢?”医生问护士。
“我也没有。”护士摇摇头,“那时的世界给吓坏了,出了好多可笑的事呢。”
“后来呢?”罗辑长出一口气问。
“后来,就是大低谷了。”医生说。
“大低谷?那是怎么回事?”
“以后都会知道的,现在好好休息吧。”医生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不过关于这个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转身走的时候,白大褂上出现了翻滚的乌云,护士的衣服上则映出了许多双大眼睛,有的目光惊惧,有的含着泪。
医生和护士走后,罗辑在床上呆坐了很长时间,喃喃自语道:“笑话,真的是古代的笑话。”接着他独自笑了起来,先是无声地笑,然后哈哈大笑,床和他一起发颤,吓得熊文要叫医生。
“没事儿,睡吧。”罗辑对他说,然后自顾自地躺下,很快进入了苏醒后的第一次睡眠。
他梦见了庄颜和孩子,庄颜仍在雪地中走着,孩子在她的臂膀上睡着了。
当罗辑醒来后,护士走了进来,对他说早上好,她的声音很低,显然怕吵醒了仍在呼呼大睡的熊文。
“现在是早上吗?这房间里怎么没有窗户?”罗辑四下看看问道。
“墙壁的任何一处都能变得透明,不过医生认为你们现在还不适合看外面,挺陌生的,会分散精神影响休息。”
“苏醒这么长时间了,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这也影响休息。”罗辑指指熊文,“我可不是他那号人。”
护士笑笑说:“没关系,我就要下班了,带你出去看看怎么样?早餐回来再吃吧。”
罗辑很兴奋地跟着护士来到值班室,他打量着这里,陈设的物品中有一半能猜出是什么,其他则完全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房间里没有电脑和类似的设施,因为墙壁上到处都可以激活成显示屏,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引起罗辑注意的是摆在门边的三把雨伞,它们的款式不一,但看外形只能是雨伞。令罗辑惊奇的是它们显得很笨重,难道这个时代没有折叠伞了吗?
护士从更衣室出来,换上了自己的衣服,除了表面闪亮的动态图像外,这个时代女孩子衣着款式的变化至少在罗辑的想象范围之内,与自己的时代相比,主要是凸现了不对称性,他很高兴在一百八十五年后,还能在一个女孩子的服装上得到美感。护士从那三把伞中提起一把,似乎有些重,她只能把伞背在背上。
“外面在下雨吗?”
女孩儿摇摇头,“你以为我拿的是……伞吧。”她很生疏地说出后面那个字。
“那这是什么?”罗辑指着她肩上的“伞”问,本以为她会说出一个很新奇的名称,但不是那样。
“我的自行车啊。”她说。
他们来到走廊上时,罗辑问:“你家离这里远吗?”
“你要是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太远吧,骑车十几分钟。”她说完站住,用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着罗辑,说出了让他吃惊的话:“现在没有家了,谁都没有了,婚姻啊家庭啊,在大低谷后就没有了,这可是你要适应的第一件事。”
“这第一件事我就适应不了。”
“不会吧,我从历史课上知道,你们那时婚姻家庭就已经开始解体了,有很大一部分人不愿受束缚,要过自由的生活。”她又提到了历史课。
我就曾是那样一个人,可后来……罗辑心里想,从苏醒的那一刻起,庄颜和孩子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思想,已经成为他意识桌面上的壁纸,每时每刻都在显现。但现在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他,情况不明朗,他虽在思念的煎熬中,还是不敢贸然打听她们的下落。
他们在走廊上前行了一段,然后穿过一个自动门,罗辑眼前一亮,看到面前有一条狭长的平台向前伸延,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外面了。
“好蓝的天啊!”这是他对外部世界发出的第一声惊呼。
“不会吧,哪儿有你们那时蓝啊。”
肯定比那时蓝,蓝多了。罗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只是沉浸在这无边湛蓝的拥抱中,任心灵在其中融化,然后有一闪念的疑问:我真到天堂了吗?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纯净的蓝天,只在生活过五年的那个与世隔绝的伊甸园中见过,只是这个蓝天上没有那么多白云,只在西天有极淡的两抹,像是谁不经意涂上去的,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在完全透明的清澈大气中有一种明亮的晶莹,边缘像是沾着露水。
罗辑把目光向下移,立刻感到了一阵眩晕,他身处高处,而从这里看到的,他好半天才意识到,是城市。开始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巨型森林,一根根细长的树干直插天穹,每根树干上都伸出与其垂直的长短不一的树枝,而城市的建筑就像叶子似的挂在这些树枝上。建筑的分布似乎很随意,不同大树上的叶子有疏有密。罗辑很快看到,他所在的冬眠苏醒中心其实就是一棵大树的一部分,他就住在一片叶子里,现在,他们正站在悬挂这片叶子的一根树枝上,这就是他看到的那条伸延到前方的狭长平台。回头,他看到了自己所在的这棵大树的树干,向上升到他看不到的高度。他们所在的树枝可能位于树的中上部,向上或向下,都能看到其他的树枝和挂在上面的建筑叶子。(后来他知道,城市的地址真的就是××树××枝××叶。)近看,这些树枝在空中形成错综的桥梁网络,只是所有桥梁的一端都悬空。
“这是什么地方?”罗辑问。
“北京啊。”
罗辑看看护士,她在朝阳中更加美丽动人,再看看被她称做北京的地方,他问:“市中心在哪儿?”
“那个方向,我们在西四环外,差不多能看到整个城市呢。”
罗辑向护士所指的远方眺望了好一会儿,大声喊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什么都没留下来?!”
“你要留下什么?你们那时这里还什么都没有呢!”
“怎么没有?!故宫呢?景山呢?天安门和国贸大厦呢?才一百多年,不至于全拆了吧?!”
“你说的那些都还在啊。”
“在哪儿?”
“在地面上啊。”
看着罗辑惊恐万状的样子,护士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站不住了扶着旁边的栏杆,“啊,呵呵呵……我忘了,真对不起,我忘了好多次了,你看啊,我们是在地下,一千多米深的地下……要是我哪天时间旅行到你们那会儿,你可以报复我一次,别提醒城市是在地面上,我也会给惊成你这样儿的,呵呵呵……”
“可……这……”罗辑向上伸出双手。
“天是假的,太阳也是假的。”女孩儿努力收住笑说,“当然,说是假的也不对,是从上面的一万米高空拍的图像,在下面放映出来的,也算是真的吧。”
“城市为什么要建在地下?一千多米,这么深?”
“当然是为了战争,你想想,末日之战时地面还不是一片火海?当然,这也是过去的想法,大低谷时代结束后,全世界的城市就都向地下发展了。”
“现在全世界的城市都在地下?”
“大部分是吧。”
罗辑再次打量这个世界,他现在明白了,所有大树的树干都是支撑地下世界穹顶的支柱,同时也被用做悬挂城市建筑的基柱。
“你不会得幽闭症的,看看天空多广阔!到地面上看天可没这么好。”
罗辑再次仰望蓝天——或说蓝天的投影,这一次,他发现了天上的一些小东西,开始只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后来眼睛适应了,发现它们数量很多,布满了天空。很奇怪,这些天上的物体竟让他联想到一个毫不相关的地方,那就是一家珠宝店的展柜。那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他爱上了想象中的庄颜,有一次,竟痴迷到要为想象中的天使买一件礼物。他来到了那家珠宝店,在展柜中看到了许多白金项链挂件,那些挂件细小精致,摊放在一张黑色绒布上,在聚光灯下银光闪闪。如果把那黑色绒布变成蓝色,就很像现在看到的天空了。
“那是太空舰队吗?”罗辑激动地问。
“不是,舰队从这儿看不到的,它们都在小行星带以外呢。这些嘛,什么都有,能看清形状的那些是太空城市,只能看到一个亮点儿的是民用飞船。不过有时候也有军舰回到轨道上,它们的引擎很亮的,你都不能盯着看……好了,我要走了,你尽快回去吧,这里风很大的。”
罗辑转身刚要道别,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看到女孩儿把那伞——或她说的自行车——像背包似的背到后背上,然后伞从她后面立了起来,在她头上展开来,形成了两个同轴的螺旋桨,它们无声地转动起来——是相互反向转动,以抵消转动力矩。女孩儿慢慢升起,向旁边跳出栏杆,跃入那让罗辑目眩的深渊中。她悬浮在空中对罗辑大声说:
“你看到了,现在是个挺不错的时代,就把你的过去当做一场梦吧。明天见!”
她轻盈地飞去,小螺旋桨搅动着阳光,远远地飞过两棵巨树之间,变成了一只小小的蜻蜓,有一群群这样的蜻蜓在城市的巨树间飞翔,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飞行的车流,像海底植物间川流不息的鱼群。朝阳照进了城市,被巨树分隔成一缕缕光柱,给空中的车流镀上了一层金辉。
面对这美丽的新世界,罗辑泪流满面,新生的感觉渗透了他的每一个细胞。过去真的是一场梦了。
当罗辑见到接待室中的那个欧洲面孔的人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后来发现是他穿的西装不闪烁也不映出图像,像过去时代的衣服一样,这也许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同罗辑握手致意后,来人自我介绍说:“我是舰队联席会议特派员本·乔纳森,您的苏醒就是我奉联席会议的指示安排的,现在,我们将一起参加面壁计划的最后一次听证会。哦,我的话您能听懂吗?英语的变化很大。”
在听到乔纳森说话时,这几天罗辑由现代汉语的变化所产生的对西方文化入侵的担忧消失了,乔纳森的英语中也夹杂着汉语词汇,如“面壁计划”就是用汉语说的,这样下去,昔日最通用的英语和使用人数最多的汉语将相互融合,不分彼此,成为一种强大的世界语言。罗辑后来知道,世界上的其他语种也在发生着融合现象。
罗辑能够听懂乔纳森的话,他想:过去不是梦,过去还是找上门来了。但听到“最后一次”这几个字,他感觉这一切还是有希望能尽快了结。
乔纳森回头看看,好像是在核实门关严了没有。然后他走到墙边,激活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简单地点了几下后,包括天花板在内的五面墙壁全部消失在了它们显示的全息图像中。
这时,罗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会议大厅中,虽然一切都变化很大,墙壁和大圆桌都发出柔光,但这里的设计者显然想努力复制旧时代的风格,从大圆桌、主席台和总体布局体现的怀旧情结中,罗辑立刻就知道这是哪里。现在会场还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在会议桌上分发文件,罗辑很惊奇地发现现在还在用纸质文件,就像乔纳森的衣服一样,这应该也是一种庄重的表示。
乔纳森说:“现在远程会议已经是惯例,我们以这种方式参加,不影响会议的重要性和严肃性。现在离会议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您好像对外界还不太了解,是否需要我简单介绍一下现在世界的基本状况?”
罗辑点点头:“当然,谢谢。”
乔纳森指着会场说:“只能最简略地说一下,先说说国家的情况。欧洲成为一个国家,叫欧洲联合体,简称欧联,包括东欧和西欧,但不包括俄罗斯的欧洲部分;俄罗斯与白俄罗斯合并,国名仍叫俄罗斯联邦;加拿大的法语区和英语区分裂为两个国家;其他地区也有一些变化,但主要的就是这些了。”
罗辑很吃惊,“就这么点儿变化?都快两个世纪了,我以为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
乔纳森背对着会场,对罗辑重重地点点头,“面目全非了,罗辑博士,世界确实已经面目全非了。”
“不是啊,这些变化在我们的时代就已经出现端倪了。”
“但有一点你们预料不到:现在已经没有大国,在国际政治中,所有的国家都衰落了。”
“所有的国家?那谁崛起了?”
“一种国家之外的实体:太空舰队。”
罗辑想了好长时间,才理解了乔纳森这话的含义,“你是说,太空舰队独立了?”
“是的,舰队不属于任何国家,它们成为了独立的政治和经济实体,也像国家一样成为了联合国的成员。目前,太阳系有三大舰队:亚洲舰队、欧洲舰队和北美舰队,它们的名称只是说明各舰队的主要起源地,但舰队本身与它们的起源地已经没有任何隶属关系,它们是完全独立的。三大舰队中的每一支,都拥有你们时代超级大国的政治和经济实力。”
“我的天啊……”罗辑感叹道。
“但不要误会,地球并非处于军政府的统治下,舰队的领土和主权范围都在太空中,很少干涉地球社会内部事务,这是由联合国宪章规定的。所以,现在人类世界分为两个国际:传统的地球国际和新出现的舰队国际。三大舰队组成太阳系舰队,原来的行星防御理事会演变成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是太阳系舰队名义上的最高指挥机构,但与联合国的情况一样,它只有协调功能,没有实际权力。其实太阳系舰队本身也是名义上的,人类太空武装力量的实际权力由三大舰队的统帅部掌握。好,参加今天的会议,您知道这些已经差不多了,这次听证会就是由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召开的,他们是面壁计划的继承者。”
这时,全息图像中出现一个显示窗口,希恩斯和山杉惠子的图像出现于其中,他们看上去毫无变化。希恩斯微笑着向罗辑问好,山杉惠子则面无表情地坐在旁边,对罗辑的致意只是微微颔首作答。
希恩斯说:“我也是刚刚苏醒,罗辑博士,很遗憾地得知,在五十光年远的那个位置,您诅咒的那颗行星还围绕着那颗恒星在运行。”
“呵呵,确实是笑话,古代的笑话。”罗辑摆摆手自嘲地说。
“但比起泰勒和雷迪亚兹来,您还是幸运的。”
“看来您是唯一成功的面壁者了,也许您的战略计划真的提升了人类的智力。”
希恩斯也露出了罗辑刚才那种自嘲的笑容,他摇摇头说:“没有,真的没有。我现在得知,在我们进入冬眠后,人类思维的研究很快就遇到了不可克服的障碍,因为再深入下去,就要涉及大脑思维机制的量子层次,这时,同其他学科一样,他们碰到了不可逾越的智子壁垒。我们没有提升人类的智力,如果说真做了什么,那就是增强了一部分人的信心。”
罗辑进入冬眠时,思想钢印还没有出现,所以他不是太明白希恩斯最后一句话的含义,但他注意到希恩斯这么说时,一直冷若冰霜的山杉惠子的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容。
显示窗口消失了,这时罗辑看到会场已经坐满了人,与会者大部分都穿着军装,军装的模式变化并不大,所有与会者的衣服上都没有图像装饰,但他们的领章和肩章都发着光。舰队联席会议的主席仍为轮值,而且是一个文职官员。看着他,罗辑想起了伽尔宁,意识到他已经是两个世纪前的古人了,与那无数湮没于时间长河中的同时代人相比,无论如何自己都是幸运的。
在宣布会议开始后,主席首先发言:“各位代表,在这次会议上,我们将对本年度第47次联席会议提出的649号提案进行最后表决,该提案是由北美舰队和欧洲舰队联合提交的。我首先宣读提案内容。
“在三体危机出现后的第二年,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制定了面壁计划,并取得了各常任理事国的一致通过,于次年开始执行。面壁计划的核心内容,是由经过各常任理事国选定和推举的四位面壁者进行完全封闭的个人思考,制定并执行对抗三体世界入侵的战略计划,以避开智子对人类世界无所不在的监视,从而实现战略的隐蔽性。联合国推出了相应的面壁法案以保证面壁者制定和执行计划的特权。
“面壁计划至今已经进行了二百零五年,其间,有过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停顿期。在这期间,计划的领导权由原行星防御理事会移交到现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
“面壁计划的产生有特定的历史背景。当时,三体危机刚刚出现,面对这个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毁灭性危机,国际社会陷入了空前的恐惧和绝望中,面壁计划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诞生的,它不是理智的选择,而是绝望的挣扎。
“历史事实证明,面壁计划是一个完全失败的战略计划。毫不夸张地说,它是人类社会作为一个整体,有史以来所做出的最幼稚、最愚蠢的举动。面壁者被赋予空前的、不受任何法律监督的权力,甚至被赋予欺骗国际社会的自由,这违背了人类社会最基本的道德和法律准则。
“在面壁计划的执行过程中,大量的战略资源被没有意义地消耗,面壁者弗雷德里克·泰勒的量子舰队计划已被证明没有任何战略意义,而面壁者雷迪亚兹的水星坠落连锁反应计划,即使以目前人类的能力也根本无法实现。同时,这两个计划都是犯罪,泰勒企图攻击并消灭地球舰队,雷迪亚兹的企图则更加邪恶,竟然把整个地球生命世界作为人质。
“另外两位面壁者也同样令人失望。面壁者希恩斯的思维提升计划目前还没有暴露出其真实的战略意图,但其初步阶段的成果——思想钢印,在太空军中的使用也是犯罪,它严重地侵犯了思想自由,而后者是人类文明存在和进步的基础。至于面壁者罗辑,他先是不负责任地用公共资源为自己营造享乐生活,其后又以可笑的神秘主义举动哗众取宠。
“我们认为,随着人类力量的决定性增强和对战争主动权的把握,面壁计划已经没有意义,现在是结束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的最佳时间。我们建议舰队联席会议立刻中止面壁计划,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
“特此提交本提案。”
主席把提案文本缓缓放下,扫视了一下会场说:“现在开始对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649号提案进行表决。”
所有的代表都举起了手。
这个时代的表决方式仍是这么原始,有工作人员在会场中穿行,郑重地核实着表决票数。当他们把汇总结果提交主席后,主席宣布:“649号提案获得全票通过,并从此时开始生效。”主席抬起头来,罗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或希恩斯,同一百八十五年前那次远程参加听证会一样,罗辑仍然不知道自己和希恩斯的影像在会场的什么位置显示,“现在,面壁计划已经中止,同时废除联合国面壁法案。我代表太阳系舰队联席会议通知面壁者比尔·希恩斯和面壁者罗辑,你们的面壁者身份已经中止,由联合国面壁法案赋予你们的一切与面壁计划有关的特权,以及相应的法律豁免权都不再有效,你们将恢复自己所在国家的普通公民身份。”
主席宣布会议结束,乔纳森站起身来关掉了全息图像,也关掉了罗辑长达两个世纪的噩梦。
“罗辑博士,据我所知,这正是您想要的结果。”乔纳森微笑着对罗辑说。
“是的,正是我想要的,谢谢您,特派员先生,也谢谢舰队联席会议恢复了我的普通人身份。”罗辑以发自内心的真诚说。
“会议很简短,就是提案表决,我已被授权同您谈更具体的事项,您可以先谈自己最关心的事。”
“我的妻子和孩子呢?”罗辑迫不及待地问出了苏醒后一直折磨他的问题,事实上他在会议开始前刚见到乔纳森时就想问的。
“请您放心,她们都很好,都在冬眠中,我会给您她们的资料,您可以随时申请苏醒她们。”
“谢谢,谢谢。”罗辑的眼眶又湿润了,他再次有了那种来到天堂的感觉。
“不过,罗辑博士,我有一个个人建议,”乔纳森在沙发上向罗辑靠近了些说,“作为冬眠者,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并不容易,我建议您自己的生活稳定下来之后再苏醒她们,联合国支付的费用还可以再维持她们二百三十年的冬眠时间。”
“那,我个人到外面怎么生活呢?”
对罗辑的这个问题特派员一笑置之,“这个您不用担心,可能对时代不适应,但生活没有问题,在这个时代,社会福利很完善,一个人即使什么都不做,也能过相当舒适的生活。您过去工作过的大学现在还在,就在这个城市,他们答应考虑您的工作问题,过后他们会与您联系的。”
罗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几乎让他打了个寒战,“我出去后的安全问题呢?ETO一直想杀我!”
“ETO?”乔纳森大笑起来,“地球三体组织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被完全剿灭,现代世界已经没有他们存在的社会基础,当然有这种思想倾向的人还是存在的,但已经不可能形成组织了,您在外部世界是绝对安全的。”
临别时,乔纳森放下了官员的姿态,他的西装也闪耀起来,映出了夸张变形的星空,他笑着对罗辑说:“博士,在我见过的所有历史人物中,您是最幽默的。咒语,对星星的咒语,哈哈哈哈……”
罗辑独自一人站在接待室中,寂静中细细咀嚼着眼前的现实,在做了两个世纪的救世主之后,他终于变回到普通人了,新生活在他的前面展开了。
“你变成普通人了,老弟!”罗辑的思想被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说出,他回头一看,史强走了进来,“呵呵,我听刚离开的那小子说的。”
重逢的欢喜中,他们交换了自己的经历。罗辑得知史强是两个月前苏醒的,他的白血病已经治好了,医生还发现他的肝脏病变的几率很高,可能是喝酒的原因,也顺便处理好了。其实,在他们的感觉中,两人分别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就是四五年的样子,冬眠中是没有时间感的,但在两个世纪后的新时代相遇,还是多了一层亲切感。
“我来接你出院,这儿没什么好待的。”史强说着从随身带的背包里拿出一身衣服,让他穿上。
“这……也太大了吧?”罗辑抖开那件夹克款式的上衣说。
“看看,晚醒两个月,你在我面前已经是土老帽儿了,穿上试试。”
罗辑穿上衣服,听到一阵细微的咝咝声,衣服慢慢缩到合身的尺度,穿上裤子后也一样。史强指着上衣胸前的一个胸针样的东西告诉罗辑,衣服的大小还可以调。
“我说,你不会是穿着两个世纪前的那一身吧?”罗辑看着史强问,他记得清楚,大史现在身上的皮夹克真的与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
“我的东西在大低谷时丢了一些,但那身衣服人家倒还真给我留着,可是不能穿了,你那时的东西也留下了一些,等安顿下来再去取吧。我说老弟,你看看那些东西变成了什么样儿,就知道这将近二百年可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呢。”史强说着,在夹克的什么地方按了一下,整件衣服变成了白色,原来皮革的质感只是图像,“我喜欢和过去一样。”
“我这件也能这么弄吗?还能像他们那样现出图像?”罗辑看着自己的衣服问。
“能,得费劲儿输入什么的。我们走吧。”
罗辑和大史一起,从树干的电梯直下到地面一层,穿过这棵大树宽阔的大厅,走进了新世界。
在特派员关闭听证会全息图像时,会议并没有结束。其实当时罗辑已经注意到,在主席宣布听证会结束时,突然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是一个女声,他没有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但会场中的所有人都朝一个方向看。这时乔纳森关闭了图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过当主席宣布会议结束后,罗辑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为普通公民,即使会议继续,他也没有资格参加了。
说话的是山杉惠子,她说:“主席先生,我还有话要说。”
主席说:“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仅由于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许列席今天的会议,您没有发言权。”
这时,会场上的代表们也都表示对山杉惠子不感兴趣,正在纷纷起身离去,其实,现在面壁计划对他们而言,整个儿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来处理的历史遗留琐事,但惠子接下来的话让他们都停了下来——她转身对希恩斯说:
“面壁者比尔·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离去,听到山杉惠子的话,他两腿一软,跌坐回椅子上。会场中,人们面面相觑,接着响起了一阵低语声,而希恩斯的脸则渐渐变得苍白。
“我希望各位还没有忘记这个称呼的含义。”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冷傲地说。
主席说:“是的,我们知道破壁人是什么,但你的组织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显得十分冷静,“但作为地球三体组织最后的成员,我将为主尽自己的责任。”
“我早就该想到了,惠子,这我早就该想到了。”希恩斯说,他声音发颤,显得很虚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28]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对使用技术手段改变人类思维的狂热向往,但他从没有把这些与她深深隐藏着的对人类的憎恶联系起来。
“我首先要说明的是,你的战略计划的真实目的并非提升人类的智能。你比谁都清楚,在可以想见的未来,人类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这个目标,因为你是大脑量子机制的发现者,知道对思维的研究必然进入量子层次,在基础物理学被智子锁死的情况下,这种研究是无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钢印并非是思维研究偶然的副产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东西,是这种研究的最终目标。”山杉惠子转向会场,“各位,现在我想知道,在我们进入冬眠后的这些年中,思想钢印都发生了些什么?”
“它的历史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欧洲舰队代表说,“当时,在各国太空军中,前后有近五万人自愿接受了思想钢印所固化的胜利信念,以至于在军队中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阶层,被称做钢印族。后来,大约是你们进入冬眠后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钢印的使用被国际法庭判定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为,信念中心里仅有的一台思想钢印被封存了。这种设备在全世界范围内被严禁生产和使用,其严厉程度与控制核扩散差不多。事实上,思想钢印比核武器更难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电脑。在你们冬眠时,计算机技术已经基本停止进步,思想钢印所使用的电脑,在今天仍是超级计算机,一般的组织和个人很难得到。”
山杉惠子说出了第一个有分量的信息:“你们不知道,思想钢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制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备了相应的超级电脑。另外四台思想钢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给了已经被钢印固化信念的人们,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印族,在当时他们虽然只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经在各国太空军中形成了一个超国界的严密组织。这件事希恩斯没有告诉我,我是从智子那里得知的,主对于坚定的胜利主义者并不在意,所以我们没有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这意味着什么呢?”主席问。
“让我们一起来推测吧。思想钢印并不是连续运行的设备,它只在需要时才启动,每台设备可以使用很长时间,如果得到适当的维护,它使用半个世纪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四台设备轮流使用,一台完全报废后再启动另一台,那么它们可以延续两个世纪。也就是说,钢印族并没有自生自灭,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续到今天,这是一种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钢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仪式就是自愿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钢印。”
北美舰队代表说:“希恩斯博士,现在您已经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没有了欺骗世界的合法权力。请您对联席会议说实话:您的妻子,或者说您的破壁人,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点点头。
“这是犯罪!”亚洲舰队代表说。
“也许是……”希恩斯又点点头,“但我和你们一样,也不知道钢印族是否延续到了今天。”
“这并不重要,”欧洲舰队代表说,“我认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遗留至今的思想钢印,封存或销毁它们。至于钢印族,如果他们是自愿被打上思想钢印,那似乎不违反现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们给别的自愿者打思想钢印,则是受到自己已经被技术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应该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钢印被找到,也许根本没有必要再去追查钢印族的情况。”
“是的,太阳系舰队中有一些对胜利拥有绝对信念的人,并不是坏事,至少不会产生什么损害,这应该属于个人隐私,没必要知道他们是谁。尽管现在自愿打上思想钢印有些不可理解,因为人类的胜利已经是很明显的事了。”欧洲舰队代表说。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来,露出一种这个时代很少见到的表情,让与会者们联想到在某个古老的年代,草丛中蛇的鳞片反射的月光。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她说。
“你们想得太简单了。”希恩斯附和着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头。
山杉惠子再次转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对我隐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视我。”希恩斯低着头说。
“多少次,在京都静静的深夜里,在那间木屋和小竹林中,我们默默地对视,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个面壁者的孤独,看到了你向我倾诉的渴望。多少次,你几乎要对我道出实情了,你想把头埋在我的怀中,哭着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获得彻底的解脱,但面壁者的职责阻止了你。欺骗,即使是对自己最爱的人的欺骗,也是你责任的一部分。于是,我也只能看着你的眼睛,希望从中寻找到你真实思想的蛛丝马迹。你也不知道我度过了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边等待着,等待着你的梦呓……更多的时间我是在细细地观察着你,研究你的一举一动,捕捉你的每一个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忆你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实的思想。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失败了,我知道你一直戴着面具,我对面具下的你一无所知。一年又一年过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当你第一次苏醒后,穿过大脑神经网络的图像走到我身边时,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终于领悟了。这时我已经成长和成熟了八年,而你还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实的你:一个根深蒂固的失败主义者,一个坚定的逃亡主义者,不管是在成为面壁者之前还是之后,你的唯一目标就是实现人类的逃亡。与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战略计谋的欺骗,而在于对自己真实世界观的隐藏和伪装。
“但我还是不知道,你如何通过对人类大脑和思维的研究来实现这个目标,甚至在思想钢印出现后,我仍然处于迷惑之中。直到进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们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钢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对你那样,突然读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这时我完全识破了你的真实战略,但已经来不及说了。”
北美舰队代表说:“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觉这里面应该没有更诡异的东西吧,我们了解思想钢印的历史,在第一批自愿打上钢印的五万人中,对每个人的操作都是在严格监督下进行的。”
山杉惠子说:“不错,但绝对有效的监督只是对信念命题的内容而言,对思想钢印本身,监督就困难得多了。”
“可是历史文献表明,当时对思想钢印在技术细节上的监督也十分严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进行了大量实验。”主席说。
山杉惠子轻轻摇摇头,“思想钢印是极其复杂的设备,任何监督都会有疏漏的,特别是对几亿行代码中的一个小小的正负号而言,这一点,甚至连智子都没有察觉到。”
“正负号?”
“在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真的神经回路模式时,希恩斯同时也发现了对命题判断为伪的模式,后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对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隐瞒了这个发现,这并不难,因为这两种神经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经元传输模式中表现为某个关键信号的流向;而在思想钢印的数学模型中,则只由一个正负号决定,正者判断为真,负者判断为伪。希恩斯用极其隐蔽的手段操纵了思想钢印控制软件中的这个符号,在所有五台思想钢印中,这个符号都为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会场,这种寂静曾经在两个世纪前的那次行星防御理事会的面壁计划听证会上出现过,当时,雷迪亚兹展示了手腕上的“摇篮”,并告诉与会者,接收它的反触发信号的装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么?”主席怒视着希恩斯说。
希恩斯抬起头,人们看到他苍白的脸又恢复了常态,他的声音沉稳而镇静,“我承认,自己低估了人类的力量,你们取得的进步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这场战争的胜利者将是人类,这种信念几乎与思想钢印一样坚固,两个世纪前的失败主义和逃亡主义真是很可笑的东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对全世界说:在这件事上让我忏悔是不可能的。”
“你还不该忏悔吗?”亚洲代表愤怒地质问。
希恩斯仰起头说:“不是不该,是不可能,我给自己打上了一个思想钢印,它的命题是:我在面壁计划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人们互相交换着惊奇的目光,甚至连山杉惠子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对山杉惠子微笑着点点头,“是的,亲爱的,请允许我仍这么称呼你,只有这样做,我才能获得把计划执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现在认为自己做的都是正确的,我绝对相信这一点,而不管现实是什么。我用思想钢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忏悔。”
“当不久的将来,三体入侵者向强大的人类文明投降的时候,您仍然这么想吗?”主席问,与刚才不同,他这时表现出来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认真地点点头,“我仍然这么想,我是正确的,我在面壁计划中做的一切都是绝对正确的。当然,在事实面前我要受到地狱般的折磨。”他转向山杉惠子,“亲爱的,你知道我已经受过一次这种折磨了,那时,我坚信水是剧毒的。”
“还是让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吧。”北美舰队代表打断了人们低声的议论,“钢印族延续至今只是一个猜测,毕竟已经过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个持有绝对失败主义信念的阶层或组织存在,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点迹象呢?”
“这有两种可能,”欧洲舰队代表说,“一种是钢印族早就消失了,我们确实是虚惊一场……”
亚洲代表替他说出了后面的话:“在另一种可能中,到现在还没有迹象,正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
罗辑和史强行走在地下城市中。在他们的上方,树形建筑遮天蔽日,天空的缝隙中穿行着飞车的车流,但由于城市建筑都是悬在空中的“树叶”,地面的空间十分宽阔,只有间距很远的巨树树干,使得城市已经没有了街道的概念,只是一片其间坐落着树干的连绵的广场。地面的环境很好,有大片的草地和真正的树林,空气清新,一眼望去像是美丽的郊野,行人们穿着闪亮的衣服,像发光的蚂蚁般穿行其间。这种把现代的喧嚣和拥挤悬在高空,让地面回归自然的城市设计,让罗辑赞叹不已。这里丝毫看不到战争的阴影,只有人性化的舒适和惬意。走了不远,罗辑突然听到一个柔美的女声:“是罗辑先生吗?”他四下一看,发现声音是从路边草坪上的一个大广告牌上发出的,广告牌上的大幅动态图像中,一个身穿制服的漂亮姑娘正看着他。
“我是。”罗辑点点头说。
“您好,我是总体银行系统8065号金融咨询员,欢迎您来到这个时代,现在向您通报您目前的财政状况。”咨询员说着,她的旁边映出了一个数据表格,“这是您在危机第九年的财政数据,其中包括当时在中国工商银行和中国建设银行的存款情况,还有当时的有价证券投资情况,后面一项的信息在大低谷时代可能部分丢失。”
“她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罗辑低声问。
史强说:“你的左手臂里植入了一块什么芯片,不要紧张,现在每个人都有,类似于身份证吧,所以广告牌能认出你来。现在的广告都是对着个人了,不管走到哪里,广告牌上的东西都是为你显示的。”
咨询员显然听到了大史的话,她说:“先生,这不是广告,而是总体银行系统的金融服务。”
“我现在在银行里有多少存款?”罗辑问。
一个十分复杂的表格在咨询员旁边出现了,“这是从危机九年一月一日至今天您的所有存款的计息情况,比较复杂,以后您可以从自己的信息区中调阅。”另一个比较简明的表格随即也跳了出来,“这是您目前在总体银行系统的各个分系统的财政情况。”
罗辑对那些数字并没有概念,他茫然地问:“这……有多少呢?”
“老弟,你是有钱人了!”史强猛拍了罗辑一下说,“我虽不如你,可也算有钱了,呵呵,两个世纪的利息,真正的长线投资,穷光蛋也富了。真后悔当时没有多存些。”
“这……有些不对吧?”罗辑怀疑地问。
“嗯?”咨询员漂亮的大眼睛从广告牌上探询地看着罗辑。
“一百八十多年了,这中间没有通货膨胀什么的?金融体系也能一直平稳延续下来?”
“还是你想得多。”大史摇摇头说,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来,罗辑现在知道烟这东西也延续下来了,只是大史从盒中抽出一根,不用点就开始吞云吐雾了。
咨询员回答:“大低谷时代发生过多次通货膨胀,金融和信用体系也曾接近崩溃,但按照现有法律,对冬眠苏醒者存款的计息有特殊的计算方法,排除了大低谷时间段,在存款额上直接平移到大低谷后的金融水平,并从那时开始计息。”
“竟有……这样的优惠?”罗辑惊叹道。
“老弟,这是个好时候。”大史吐出一口白烟说,然后举起仍然带有火的香烟,“就是烟难抽了。”
“罗辑先生,这次我们只是认识一下,在您方便的时候,我们再讨论您的个人财政安排和投资计划,如果没有其他的问题就再见了。”咨询员微笑着对罗辑挥手告别。
“有一个问题。”罗辑急忙说。他不知道现在对年轻女性如何称呼,叫“小姐”有些冒险,在自己那个时代这个称呼的含义已经变了,现在更不知变成什么了;叫女士也不太对,这应该是对上年纪女性的称呼,罗辑只好把称呼免去了,“我对现实不太了解,要是这个问题冒犯了你,请多多原谅。”
咨询员微微一笑说:“没有关系,我们的责任就是帮助你们尽快熟悉这个时代。”
“你是真人还是机器,或者是一个程序?”
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让咨询员吃惊,她回答道:“我当然是真人,电脑怎么能够处理这么复杂的业务?”
同广告牌上的美人告别后,罗辑对史强说:“大史,有些事情真的不好理解,这是一个发明了永动机并且能够合成粮食的时代,可是计算机技术好像并没有进步多少,人工智能连处理个人金融业务的能力都没有。”
“永动机是啥?永远能动的机器?”大史问。
“是啊,标志着无限能源的发现。”
大史四下看看,“哪里有这玩意儿?”
罗辑指着空中的车流说:“看那些飞车,它们耗油或用电池吗?”
大史摇摇头,“都不用的,地球上的石油早抽完了,那些车也不用电池,就那么着不停地飞,永远不会没有电,很带劲儿的东西,我正打算买一辆。”
“这就是你对技术奇迹的麻木了,人类有了无限的能源,这简直是和盘古开天地一样的大事!到现在你也没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伟大的时代!”
大史把烟蒂扔掉,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就又把扔到草坪上的烟蒂拾起来,扔到不远处的垃圾箱里。“我麻木?是你这知识分子想象得太远了,这技术,其实我们那时就已经有了。”
“你开玩笑吧?”
“要说技术我是不懂,但具体对这事儿多少还是明白一些,因为碰巧我曾使过一种警用窃听器,它不用电池,而且电也像这样用不完,知道是怎么整的吗?从远处发射微波给它供电。现在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供电方式与我们那时不同而已。”
罗辑站住了,呆呆地看了大史半天,又抬头看看空中的飞车,再想想那个电热杯,终于明白了:不过是无线供电而已,电源用微波或其他形式的电磁振荡来发射电能,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形成供电场,这个范围内的任何用电设备都可以用天线或电磁共振线圈来接收电能。正如大史所说,即使在两个世纪前,这也是一项很普通的技术,之所以在当时没有普遍使用,是因为这种供电方式损耗太大,发射到空间中去的电能只有一小部分被接收使用,大部分都散失了。而在这个时代,由于可控核聚变技术的成熟,能源已经极大地丰富了,无线供电所产生的损耗变得可以接受。
“那合成粮食呢,他们不是可以合成粮食吗?”罗辑又问。
“这我不是太清楚,但现在的粮食也是种子长出来的,只不过是在工厂的什么培养槽里生长的。庄稼都基因改造过,据说那麦子只长穗没有秸秆,而且长得贼快,因为那里面有很强的人造阳光,还有催长的强辐射什么的,麦子稻谷一星期就能收一季,从外面看就像生产线上产出来的一样。”
“哦——”罗辑长长地沉吟一声,他眼前许多绚烂的肥皂泡破裂了,现实露出了真面目,他现在知道,就在这个伟大的新时代,智子仍然无处不在地飘荡着,人类的科学仍被锁死着,现有的技术,都不可能越过智子划定的那条线。
“飞船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这个……”
“这倒是真的,那些战舰发动起来像天上的小太阳。还有那些太空武器,前天电视上看到亚洲舰队演习的新闻,那个激光炮,对着像航母那么大的靶船扫了一下,那个大铁家伙就像冰块儿似的给蒸发了一半,另一半变成亮晶晶的钢水儿炸开了,像焰火似的。还有电磁炮,每秒钟能发射上百个钢球,每个有足球那么大,出膛速度每秒几十公里,无坚不摧,几分钟就扫平了火星上的一座大山……现在,你说的永动机什么的是没有,但就凭这些技术,人类收拾三体舰队已经绰绰有余了。”
大史递给罗辑一支烟,教他拧了一下过滤嘴部分把烟点着,他们各抽一口,看着雪白的烟雾袅袅上升。
“不管怎么说,老弟,这是个好时候。”
“是啊,是个好时候。”
罗辑话音未落,大史就向他猛扑过来,两人一起滚倒在几米远处的草坪上。紧接着一声巨响,一辆飞车正撞在他们两人刚才站的位置上!罗辑感到了气浪的冲击,金属碎片从他们上方嗖嗖飞过,那个广告牌被飞起的碎片击碎了一半,看上去像透明玻璃管的显示材料哗哗落了一地。被摔得头晕目眩眼睛发黑的罗辑还没恢复过来,大史就一跃而起,向坠地的飞车跑去。他看到圆盘状的车体已经完全破碎变形,但由于车内没有燃油,所以没起火,只有噼啪作响的电火花在那团绞扭的金属中窜动。
“车里没有人。”大史对一瘸一拐走过来的罗辑说。
“大史啊,你又救了我一命。”罗辑扶着史强的肩膀,揉着摔痛的腿说。
“我以后还不知道要救你几命呢,可你自个儿也得多长个心眼多长只眼睛。”他指指撞毁的飞车,“这个,没让你想起什么?”
罗辑想起了两个世纪前的那一幕,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有许多行人围拢过来,他们的服装都映出表现惊恐的图像,闪成一片。有两辆警车鸣着警笛自天而降,几名警察走下车,在残车周围拉上隔离线,他们的警服像警灯一样狂闪着,亮度盖过了周围市民的服装。一名警察向大史和罗辑走来,他的警服炫得两人睁不开眼。
“坠车的时候你们就在旁边,没受伤吧?”警察关切地问,他显然看出了两人是冬眠者,也吃力地说着“古汉语”。
不等罗辑回答,大史就拉着问话的警察走出隔离绳和人圈,一来到外面,警察的服装就停止了闪烁。
“你们好好调查一下,这可能是一起谋杀。”大史说。
警察笑笑说:“怎么会呢?就是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要报案。”
“确定吗?”
“当然,我们报案。”
“这是小题大做,您可能是受惊了,真的是一起交通事故,不过按照法律,如果你坚持要报案的话……”
“我们坚持。”
警察在衣袖上的一块显示区按了一下,那里立即弹出一个信息窗口,警察看了看窗口说:“已经立案。以后四十八小时要对你们进行警务跟踪,但这需要得到你们的同意。”
“我们同意,我们可能还会有危险。”
警察又笑笑,“其实这是很常见的事。”
“常见的事?那我问你,这座城市里平均每月发生多少起这样的交通事故?”
“去年一年就有六七起呢!”
“那我告诉你,警官,在我们那时,这座城市每天发生的车祸都要比这多。”
“你们那时的车都在地上走,还那么危险,真难想象。好了,你们已在警务系统的监控之中,案件的进展会通知你们的,不过请相信我,这就是一般的交通事故而已,不管是否报案,你们都会得到赔偿的。”
离开了警察和事发现场后,大史对罗辑说:“咱们最好赶快回我的住处去,在外面我总是觉得不放心。住处并不远,我们还是走着回去吧,出租车都是无人的,也不保险。”
“可是,地球三体组织不是已经被消灭了吗?”罗辑四下看看说。远处,那辆坠车已经被一辆大型飞车吊走,围观者散去,警车也离开了,一辆市政工程车降落下来,有几名工人下车收拾散落的碎片,并开始修理被撞坏的地面。小小的骚动后,城市又恢复了怡人的平静。
“也许吧,但老弟,你要相信我的直觉。”
“我已经不是面壁者了。”
“那辆车好像不那么想……走路的时候注意着点天上的车。”
他们尽量在树形建筑的“树荫”下行走,遇到开阔地就快跑过去。很快,他们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边,大史说:“就在对面,绕过去太远了,咱们快点儿跑过去。”
“这是不是有点疑神疑鬼?也许那真是交通事故。”
“不还是‘也许’吗?小心点儿总没坏处……看到广场中心那堆雕塑了吗?有事儿的话那里可以躲。”
罗辑看到广场中心有一块正方形的沙地,好像是沙漠的微缩景观,大史说的雕塑就在沙地中央,是一群黑色的柱状物,每根两三米高,从远处看去像一片黑色的枯树林。
罗辑跟着大史跑过广场,在接近沙地时,他听到大史喊:“快,钻进去!”他被大史拉着脚下打滑地跑过沙地,一头钻进了“枯树林”雕塑群,躺在林中温暖的沙地上,看着周围那黑色的柱子伸向天空。这时,罗辑看到一辆俯冲的飞车低低地掠过“枯树林”,急速拉起,升上去飞走了,它带起的一阵疾风把林间的沙子吹起来,打在柱子上哗哗作响。
“也许它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哼,也许吧。”大史坐在那儿倒着鞋里的沙子说。
“咱们这样会不会让人笑话?”
“怕个鬼啊,谁认识你?再说了,咱们是二百年前来的,就是一本正经地行事,人家看着也照样儿可笑。老弟,小心不吃亏,那玩意儿要是真冲你来的呢?”
这时,罗辑才真正注意到他们置身其中的雕塑群,他发现那些柱状物并不是什么枯树,而是一只只从沙漠中向上伸展的手臂,这些手臂都瘦得皮包骨头,所以初看上去像枯树干,顶上的那些手都对着天空做出各种极度扭曲的姿态,像是表达着无尽的痛苦。
“这是什么雕塑?”罗辑置身于这群对天挣扎的手臂中,虽然出了一身汗,还是感到阵阵寒意。在雕塑群的边缘,罗辑看到了一块肃穆的方碑,上面刻着一行金色的大字: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大低谷纪念碑。”史强说,他显然没有兴趣进一步解释,拉起罗辑向外走去,快步穿过了另一半广场。
“好了,老弟,我就在这棵树上住。”史强指着前方的一棵巨树建筑说。
罗辑边走边抬头看,突然听到地上哗地响了一声,接着脚下一空身体向下坠去。旁边的史强一把抓住了他,这时他的胸部以下已经在地下了,大史使劲把他拖了出来,两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那个洞,这是一个下水道口之类的洞口,就在罗辑踏上去之前,盖板滑开了。
“哦,天啊!先生您没事吧?!真是危险!”这声音是从旁边的一块小广告牌上发出的,这个广告牌贴在一个饮料售货机之类的小亭子上,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小伙子,他的脸色发白,好像比罗辑还害怕,“我是市政三公司疏排处的,那块盖板自动打开,可能是软件系统故障。”
“常出这事儿?”大史问。
“不不,反正我是第一次遇到。”
大史从路旁的草坪中拣了一小块卵石,从洞口扔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响声,“这他妈的有多深?!”他问广告牌上的人。
“三十米左右吧,所以我说真危险!我考察过地面的排水系统,你们那时的下水道好像都很浅。事故已经记录,您……”他说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哦,罗先生,您会得到第三市政公司的赔偿的。”
他们终于走进了史强居住的1863号树的树干大厅,史强说他住在接近树顶的106枝,他建议先在下面吃了饭再上去。他们走进大厅一侧的餐厅,除了三维动画般的洁净外,这个时代的另一个特色在这里表现得比罗辑在苏醒中心第一次看到的更明显:到处都是动态的信息窗口,墙壁上、桌面上、椅子上、地板和天花板上,甚至一些小的物品,如餐桌上的水杯和餐巾纸盒上,都有操作界面、滚动文字或动态图像显示,仿佛整个餐厅就是一个大的电脑显示屏,显现出一种纷繁闪耀的华丽。
就餐的人不多,他们选择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史强在桌面上点了一下,激活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上面点起菜来,“洋文不认识,我就只点汉字的啊。”
“这个世界,好像就是用显示屏当砖头建起来的。”罗辑感慨地说。
“是啊,只要光滑点的地方就能点亮。”大史说着掏出那盒烟递给罗辑,“看这个,就一盒很便宜的烟。”罗辑刚把烟盒拿到手中,就看到上面开始显示动态图像,是几幅缩略图,好像是一个选择界面。
“这……也就是一种能显示图像的贴膜吧。”罗辑看着烟盒说。
“什么贴膜?用这玩意儿就可以上网!”大史说着,伸手在烟盒上随便点了一下,一块缩略图像按钮一样下陷了,接着被选择的广告画面占满了整个烟盒。罗辑看到了一个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的画面,这图像显然来自过去,一个尖细的声音从烟盒上响起:
“罗辑先生,这就是你曾生活过的那个时代,我们知道,在那时,拥有一套首都的住房是每个人最华丽的梦想,现在,绿叶集团能够帮助您实现它。您看到了,这个美好的时代,房子已经变成树上的叶子,绿叶集团为你提供各种叶子。(图像上出现了向巨树的树枝上挂装叶子的画面,接着出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悬挂型成品房间,甚至有一套全透明的,里面的家具好像是悬在空中。)当然,我们也可以为您在地面上建造传统住房,让您回到黄金时代的温馨之中,为您建造一个温暖的——家……”(画面上出现了草坪和别墅,可能也是过去的图像,广告播音员说着流利的“古汉语”,但在说“家”这个词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这毕竟是一个他们已经没有、只属于过去的东西。)
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烟盒,取出了里面的最后两支烟,递给罗辑一支,然后把空烟盒团成一团扔到桌子上,在那皱纸团中,图像仍在闪亮着映出,但声音消失了。“每到一个地方,我第一件事就是把眼前和周围的这些玩意儿都关上,看着麻烦,”大史说着,手脚并用,把桌上和脚下地板上的显示窗口依次关闭,“但他们离不开这个。”他指指周围,“这时候已经没有电脑这东西了,谁想上网什么的,找个平点儿的地方直接点就行了,还有衣服、鞋子,都能当电脑用。不管你信不信,我还见过能上网的手纸。”
罗辑把餐巾纸抽出一张,倒是不能上网的普通纸,但放纸巾的盒子被激活了,一个漂亮女孩儿在上面向罗辑推销创可贴,她显然通过他今天的经历,推测他胳膊腿上可能有擦伤。
“天啊。”罗辑感叹道,把纸塞回盒子里。
“这他妈才叫信息时代,咱那会儿,有点儿原始了。”大史笑着说。
在等待上菜的空当,罗辑问起大史现在的生活,这时才问起这个,他有种愧疚感,但回想这一天,他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一直被推着走,这才有了一点空闲时间。
“他们让我退休,待遇也不错。”史强简单地说。
“是公安局,还是你后来的那个单位?它们都还在?”
“都在,而且公安局还叫公安局,公共安全事务局,但在冬眠前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我后来的单位现在属于亚洲舰队,你知道,舰队本身就是一个大国,那我现在是外国人了。”大史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两眼盯着上升的烟雾,像是在努力解开一个谜团。
“国家已经不是以前的意义了……这世界变化得,真是让人困惑。不过大史,好在你我都属于那类没心没肺的人,怎么着都能过下去而且过得好。”
“罗老弟,说句实话,有些事情我还真没你豁达,没你看得开,我要是像你这么历练上一遭,可能早散架了。”
罗辑拿起桌上那个揉成团的烟盒,展开来,发现上面的图像还能显示,只是有些变色,正在重播绿叶集团的广告。罗辑说:“不管是当救世主还是成了难民,我总能利用现有的资源尽量过得快活,你可以认为我自私,但说实话,这是我唯一看得上自己的一点。大史,我可要说你一句:你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骨子里还是个重责任的人,现在把责任彻底扔了吧,看看这个时代,谁还用得着我们?及时行乐就是我们最神圣的责任。”
“要那样,你现在可是吃什么都不香了。”大史把烟蒂扔进桌子上的烟缸,激活了烟缸的香烟广告。
罗辑自觉失言,“哦,大史,你对我的责任当然是要尽的,我离了你活不了,你今天已经救了我……一二三,三次命了,至少两次半!”
“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我就这个命,救你命的命。”大史不以为然地说,同时眼睛四下瞄着,可能是想找个卖烟的地方,然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探头低声对罗辑说:“不过老弟,你当救世主,还真有一阵儿当真了呢。”
“谁在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心智健全,好在我恢复正常了。”
“你怎么会想到对星星发咒语呢?”
“我那时已经是一个严重的妄想症患者了,不堪回首啊。大史,不管你信不信,我敢肯定,在苏醒前他们不但治好了我的病,还在睡眠状态下对我进行过精神治疗。真的,现在的我与那时根本就不是一个人,我怎么会傻到有那种想法,那种妄想?”
“什么妄想?说说看。”
“一两句说不清,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你在以前的工作中肯定也遇到过妄想症患者,比如总觉得有人要杀他,听这种人的话,有意思吗?”罗辑说着,把手中的烟盒慢慢撕碎,这次显示被破坏了,但碎纸片仍在闪烁,成了光怪陆离的一堆。
“好吧,说件喜事儿:我儿子还活着。”
“什么?”罗辑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
“我也是前天才知道,是他找到我,还没见他的面儿,只通了电话。”
“他不是……”
“我也不知道他在监狱里待了多长时间,后来也冬眠了,说是要到未来来看我,谁知道这小子哪儿来那么多钱。他现在在地面上,说好明天过来。”
罗辑兴奋得一下站了起来,把闪光的纸片扔了一地,“啊,大史,这简直是……我们得好好喝两瓶。”
“喝吧,这时候的酒太难喝,但劲儿可没减小。”
这时,菜上来了,罗辑一样都没认出是什么,大史说:“好吃不了,倒是有供应传统农产品的饭店,但那都是很高档的地方,等晓明来了我们就去那里吃。”
但罗辑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服务员身上了,这个女孩儿,无论是相貌还是身材,都美得有些不真实,罗辑还发现,餐厅中在席间袅袅穿行的其他服务员也都是这种天仙般的形象。
“嗨嗨,别盯着它傻看,假的。”大史头也不抬地说。
“机器人?”罗辑问,这个未来总算有了一样他儿时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东西。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
大史指指机器服务员说:“傻妞一个,就会上菜,它们走的路线都是固定好的,傻到什么程度?我见过一次饭桌临时挪了地方,它们照样往原地儿放盘子,结果噼里啪啦都摔了。”
机器人服务员上完了菜,露出甜美的笑容说:“请二位慢用。”它的声音不是机器腔,十分柔美。接着,它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拿起了史强面前的一把餐刀……
大史的眼睛闪电般地从服务员拿餐刀的手上移到对面的罗辑身上,他敏捷地跳起来,探身越过桌面,把罗辑从椅子上猛地拉下来。几乎与此同时,美女机器人挥刀刺去,餐刀刺在原来是罗辑心脏的位置,有力地穿透了椅背,椅子被激活的信息界面闪亮起来。机器人抽回刀,另一只手仍拿着托盘站在桌旁,那甜美的笑还留在它那美得不真实的脸蛋儿上。惊慌失措的罗辑挣扎着站起来,朝大史身后躲,史强摆摆手说:“别怕,它没那么灵活。”
果然,机器美女站着没动,继续持刀微笑,再次用柔美的声音说:“请二位先生慢用。”
周围被惊动的食客们纷纷围拢过来,吃惊地看着这怪异的场面,闻讯赶来的值班经理听大史要控告餐厅的机器人杀人时,连连摇头道:“先生,不可能的!它的视觉看不到人,只能看到桌子和椅子上的传感器!”
“我证明,它是拿餐刀刺杀这位先生的,我们都亲眼看见了!”一个人大声说,围观的人们也纷纷做出证明。
就在值班经理仍想否认时,机器人美女再次挥刀向椅背刺去,餐刀精确地穿进上次刺出的洞,引来一片惊呼声。
“二位先生请慢用。”机器美女微笑着说。
餐厅里又有几个人过来了,其中就有他们的工程师,他在美女的后脑部按了一下,美女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强制关机,断点资料已备份。”然后就僵直在那里不动了。
“可能是软件故障。”工程师擦着冷汗说。
“常见的事吗?”大史讥笑着问。
“不不,我发誓,这事儿我听都没听说过。”工程师说着,指挥两名侍者把机器人搬走。
值班经理则极力对食客们解释,说在故障原因查清之前将用真人来服务,但餐厅里的人还是走了一大半。
“先生,你们的反应真快。”一个旁观者敬佩地说。
“冬眠者,他们那个时代,人们对这类突发事件都有足够的应对能力。”另一个人说,他的衣服上映出一个武侠剑客。
值班经理对罗辑和史强说:“二位先生,这真的是……不过我保证,你们会得到赔偿的。”
“那好,我们接着吃吧。”大史招呼罗辑又在饭桌旁坐下来,真人服务员把刚才弄撒的菜又重新端上来一份。
罗辑坐在那里,惊魂未定,椅子靠背上的洞让他后背很不舒服,“大史,好像这整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本来,我对这个世界印象挺好的。”
大史看着菜盘沉思着说:“关于这事,我有了一些想法……”他抬起头给罗辑倒酒,“先别管它,回去再和你细说吧。”
“来,及时行乐,活一天算一天,活一小时算一小时。”罗辑举起酒杯,“祝贺你还有儿子!”
“你真的没事儿?”大史笑望着罗辑说。
“我救世主都当过了,还怕什么。”罗辑耸耸肩说,然后喝干了一杯,酒的味道让他咧嘴皱眉,“这好像是火箭燃料。”
“我就服你这一点,老弟,我一直就服你这一点。”大史竖起拇指说。
史强住的叶子位于这棵树的顶部,是一套很宽敞的房间,生活设施齐全舒适,有健身房,甚至还有一个带喷泉的室内花园。
史强说:“这是舰队给我的临时住所,他们说我可以用退休金买一片更好的叶子。”
“现在人们都住得这样宽敞吗?”
“应该是吧,这种建筑能最好地利用空间,一片大叶子就顶我们那时的一幢楼呢,不过主要还是因为人少了,大低谷以后,人少了很多。”
“大史,你的国家可是在太空中。”
“我不会去那儿,我不是已经退休了嘛。”
罗辑在这里感到眼睛舒服了许多,主要是因为史强把房间里的大部分信息窗口都关上了,但还是有零星的几个在墙面和地板上闪动着。史强用脚点着地板上的一个操作界面,把一堵墙全部调成透明的,夜色中的城市在他们面前展开,是一片璀璨的巨型圣诞树的森林,飞车流的光链穿行其间。
罗辑走到沙发前,它摸着像大理石般坚硬。“这是坐的吗?”他问,得到大史肯定的回答后,他小心地坐了上去,感觉却像陷到一块软泥里,原来沙发的坐垫和靠背能够自动适应人体的形状,给坐在上面的人形成一个与其身体表面完全贴合的模子,使压强最小。
两个世纪前他在联合国大厦静思室中那块铁矿石上的幻觉变成了现实。
“有安眠药吗?”罗辑问,来到这个他认为安全的空间里,疲惫才向他袭来。
“没有,在这儿就可以买。”大史说着,又在墙上操作起来,“这里,非处方安眠药,这个,梦河。”
罗辑以为他又要看到什么网络传输硬件之类的高技术,但事情比他想的简单,几分钟后,一辆小型送货飞车悬停在透明的墙壁外,用一只细长的机械手把药从透明墙上刚出现的圆洞中递进来。罗辑接过大史递来的药,这倒是一个传统的包装盒,没有什么显示被激活,他看到说明是每次一粒,就拆开包装拿出一粒,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你等等。”大史从罗辑手中拿过药盒,细细看了看,又递给罗辑,“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要的药名叫梦河。”
罗辑看到那是一长串很复杂的英文药名,“我也不认识,不过肯定不是什么梦河。”
史强在茶几上激活了一个窗口,开始在上面寻找医疗咨询。在罗辑的协助下,他终于找到了一家,一位穿白衣的咨询医生看了看药盒,把眼睛转向拿药盒的大史,目光有些异样。
“这是哪儿来的?”医生警觉地问。
“买的,就在这里买的。”
“不可能,这是一类处方药,只能在冬眠中心内部使用。”
“这……和冬眠有什么关系?”
“这是短期冬眠药物,可以使人进入十天至一年的冬眠期。”
“吃了就行吗?”
“不,在服药后要有一整套系统在体外维持人体的内循环功能,才能实现短期冬眠。”
“要是只吃药呢?”
“那你死定了,但死得很舒服,所以这东西常被用来自杀。”
史强关闭了窗口,把药盒扔到茶几上,与罗辑对视良久后说:“妈的。”
“妈的。”罗辑说着躺回沙发上——
当罗辑的头靠到沙发靠背上时,坚硬的靠背迅速适应他后脑勺的形状,开始为他的那个部位形成印模,但这个过程没有停止,罗辑的头和颈部一直陷下去,然后,靠背在颈部两侧的部分形成了一双触手,死死地卡住了罗辑的脖子,他甚至没来得及叫出声,只能张大嘴,眼睛凸出,两手乱抓。
大史见状猛地跳起来冲进厨房,拿来一把刀,向那双触手两边猛捅了几下,然后用手把它们从罗辑的脖子上用力分开。罗辑离开沙发,向前扑倒在地板上,沙发表面则闪亮起来,显示出一大片错误信息。
“老弟,今天这是我第几次救你的命了?”大史搓着手问。
“好像……第……六次。”罗辑喘息着说完,就在地板上呕吐起来,吐完后他无力地靠到沙发上,随后又立刻触电似的离开,他的两只手甚至都不知往哪儿放了,“什么时候,我才能学成你那么机灵,能救自己的命?”
“大概永远不行。”大史说。一台类似于吸尘器的机器滑过来开始清理地板上的呕吐物。
“那我就死定了,这个变态的世界。”
“没那么糟,我对这整件事总算有个概念了。第一次谋杀不成功,又接连干了五次,这不是专业行为,是犯傻,肯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们得马上联系警方,等着他们破案怕是不行了。”
“什么地方,谁弄错了?大史,已经过了两个世纪,别拿你那时的思维来套。”
“一样,老弟,这种事情,在什么时代都有一样的地方。至于说谁弄错了,我真不知道,我甚至怀疑这个‘谁’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时门铃响了,史强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几个人,他们都穿着便装,但没等为首的亮出证件,他已经看出了他们的身份。
“哇,原来这个社会还有活着的捕快……警官们请进。”
有三个人进了屋,另外两人警惕地守在门外。为首的警官看上去三十岁左右,他打量着房间,同大史和罗辑一样,他衣服上的显示全部关闭,还有让两人感到舒服的一点是,他说话不带英文词,讲一口流利纯正的“古汉语”。
“我是市公安局数字现实处的郭正明,我们来晚了,真是对不起,这确实是工作上的疏忽。这类案件最近一次发生也是半个世纪前了。”他向大史深鞠一躬,“向前辈表示敬意,您的这种素质,在现在的警务人员中已经很难看到了。”
在郭警官说话时,罗辑和大史注意到房间里的所有信息窗口都熄灭了,显然,这片叶子已与外部的超级信息世界断开了。另外两名警察在忙活着,罗辑从他们手中看到了一件久违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只是那台电脑薄得像一张纸。
“他们在为这片叶子安装防火墙。”郭警官解释说,“请放心,你们现在是安全的,另外我保证,你们会得到政府公共安全系统的赔偿。”
“我们今天,”大史扳着指头数了数,“已经获得四次赔偿了。”
“我知道,而且还有许多部门的许多人要为你们这事儿丢掉职位,所以恳请二位协助,以便使我不包括在内。先谢谢了。”郭警官说着,向罗辑和大史鞠了一躬。
大史说:“理解理解,我以前也有你这种时候,需要我们介绍情况吗?”
“不用,其实对你们的跟踪一直在进行,只是疏忽了。”
“那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KILLER第5.2版。”
“什么?”
“一种计算机网络病毒,地球三体组织在危机一个世纪左右首次传播的,以后又有多次变种和升级。这是一种谋杀病毒,它首先识别目标的身份,有多种方式,包括通过每人体内的身份芯片。一旦发现和定位了目标,KILLER病毒就操纵一切可能的外部硬件进行谋杀,具体表现就是你们今天经历的,好像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想杀你,所以当时有人把这东西叫现代魔咒。有一段时间KILLER软件甚至商业化了,从网络黑市买来后,只要输入目标的身份特征,把病毒放到网上,那这人就是逃脱一死,在社会上也很难生活下去。”
“这个行当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了,高!”大史感叹道。
“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还能运行?”罗辑感到很不可思议。
“可以的,计算机技术早就停止进步了,一个世纪前的软件现在的系统都能兼容。KILLER病毒在刚出现时杀死了不少人,包括一位国家元首,但后来被杀毒软件和防火墙抑制住了,渐渐消失。可这一版KILLER是专为攻击罗辑博士编制的,由于目标一直处于冬眠状态,所以它从来没有机会进行显性的动作和表现,一直处于潜伏状态,没有被信息安全系统发现和记录。直到罗辑博士今天在外界出现,KILLER5.2才激活了自己并完成使命,只是,现在它的创造者已经灭亡了一个世纪。”
“直到一个世纪前,他们还在追杀我?”罗辑说,已经消失的某种思绪又回来了,他极力摆脱了它。
“是的,关键是这个版本的KILLER病毒是为您专门编制的,从未被激活过,所以才能潜伏到今天。”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大史问。
“正在全系统清理KILLER5.2,但这需要时间,完成之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暂时给罗辑博士一个虚假的身份,但这并不能绝对保证安全,还可能造成其他更严重的后果。因为ETO的软件技术十分高明,KILLER5.2有可能已经记录了目标更多的特征。一个世纪前曾经有过一个轰动一时的案例:在被保护人使用假身份后,KILLER进行模糊识别,同时杀死了包括目标在内的上百人;另一个选择是我建议的:你们到地面上去生活一段,在那里,KILLER5.2没有硬件可以操纵。”
大史说:“同意,即使没有这事,我也想到地面上去。”
“地面上有什么?”罗辑问。
大史解释说:“冬眠苏醒者大部分都生活在地面上,在这里很难适应的。”
“是这样,至少应该去过渡一段时间。”郭警官说,“现代社会的方方面面,政治、经济、文化、生活习惯和两性关系等等,与两个世纪前相比已经变化很大,我们很难一下子适应的。”
“可你适应得很好。”大史打量着郭警官说,他和罗辑都注意到了他说“我们”。
“我是因白血病冬眠的,苏醒的时候年龄小,才十三岁。”郭正明笑笑说,“不过后来的难处别人也很难体会,仅仅精神治疗我就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
“在冬眠者中,像你这样真正适应现代生活的人多吗?”罗辑问。
“多,不过地面上也可以过得很好。”
“增援未来特遣一队指挥官章北海报到!”章北海敬礼说。
在亚洲舰队司令官的背后,灿烂的星河浩荡流过。木星轨道上的舰队司令部时刻处于旋转状态,以产生人工重力。章北海发现,这里的室内照明都比较暗,窗子却很宽大,似乎尽力使内部环境与外部的太空融为一体。
司令官向章北海还礼,“前辈,你好!”他看上去很年轻,东方人的脸庞被肩章和帽徽发出的光芒照亮。在苏醒后的第六天,当章北海领到舰队的军装时,他在帽檐上看到了熟悉的太空军军徽:主体是一颗发出四道光芒的银星,那四道光芒又是四柄利剑的形状。两个世纪过去了,军徽的变化不大,但此时舰队本身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大国,它的最高领导人是总统,司令官仅负责军事。
章北海说:“不敢,首长,我们现在是一切都要学习的新战士。”
司令官微笑着摇摇头,“不要这么说,这里的一切你们都能学会,而你们所具有的某些素质,我们是永远学不到的,这也是现在苏醒你们的原因。”
“中国太空军司令员常伟思将军托我向您问好。”
章北海这话触动了司令官心中的什么东西,他转身面对着窗外的星河,仿佛在眺望时间长河的上游。“他是一名卓越的将帅,是亚洲舰队的奠基人之一,现在的太空战略,仍然在他两个世纪前创立的框架之内,真希望他能看到今天。”
“今天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梦想。”
“但这一切都是从他那时……从你们那时开始的。”
这时,木星出现了,先是一个弧形的边缘,很快占满了窗子的全部视野,整间办公室全部沉浸在它发出的橘黄色光芒中,在那广阔的氢氦大气海洋中,呈现着梦幻般的花纹,总体构图的宏大令人窒息,局部的细密又使人迷惑。大红斑缓缓移入窗口,这个可以容纳两个地球的超级龙卷风,此时看上去像是这个迷离世界的一只没有瞳仁的巨眼。三大舰队都把木星作为主要基地,是因为其氢氦海洋中有取之不尽的核聚变燃料。
章北海被木星的景象迷住了,这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新疆域,此时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直到木星缓缓移出窗口,他才开口说话:“首长,正是这个时代的伟大成就,使我们的使命变得没有必要了。”
司令官转过身来说:“不,不能这样说,增援未来计划是一个高瞻远瞩的举措。在大低谷时代,太空武装力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在那时,增援特遣队对稳定局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可我们这一支却来晚了。”
“很抱歉,情况是这样的。”司令官说,这时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很柔和,“在你们之后,又派出了多批增援未来特遣队,最后派出的被最先唤醒。”
“首长,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样他们的知识结构与当时更接近一些。”
“是的,当冬眠中的特遣队只剩你们一支时,大低谷已经过去很久,世界进入高速发展期,失败主义几乎消失了,唤醒你们也就没有必要,当时,舰队曾做出决定:让你们直达末日之战。”
“首长,这确实是我们每个人的愿望。”章北海激动地说。
“也是所有太空军人最高的荣誉,他们清楚这点,才这样决定。但现在情况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你当然已经知道,”司令官指指他身后流动的星河,“末日之战可能根本就不会发生了。”
“这很好,首长,与人类即将迎来的伟大胜利相比,作为军人的这点儿小小的遗憾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希望能答应我们一个请求:让我们到舰队的最基层去做普通士兵,干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
司令官摇摇头,“从苏醒之日起,特遣队所有人员的军龄将继续,军衔在原有基础上提升一至两级。”
“首长,这样不行,我们不想在机关里了却残生,只想到舰队的第一线。在两个世纪前,太空舰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梦想,离开它,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但即使在现有的军阶上,我们也无法胜任舰队的工作。”
“我没有说让你们离开舰队,恰恰相反,你们都将在战舰上工作,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使命。”
“谢谢首长,但,现在我们还能有这样的使命吗?”
司令官没有回答,像突然想起来似的说:“一直这样站着能适应吗?”司令部的所有办公室中都没有椅子,办公桌的高度也是为站着使用设计的,司令部旋转产生的重力只有地球重力的六分之一,站立和坐着感觉差别不大。
章北海笑着点点头,“没问题,我在太空中也待过一年的时间。”
“那语言呢?同舰队的人交流有困难吗?”
现在司令官在讲标准的汉语,但三大舰队已经形成了自己的语言,与地球上的现代汉语和现代英语都有些相似,只是把这两种语言更均匀地融合了,词汇中汉、英各占一半。
“开始有些不适应,主要是分不清汉英词汇,但很快就能听懂了,表达要困难些。”
“没关系,你们就直接说汉语或英语,我们都能理解。这么说,参谋部已经同你们充分交流了。”
“是的,到基地后的这些天,他们向我们全面介绍了情况。”
“那你一定了解思想钢印的事。”
“是的。”
“最近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钢印族的任何迹象,对此你怎么看?”
“我认为,一种可能是钢印族已经消失,另一种可能是他们隐藏得很深。如果一个人只是有一般的失败主义思想,他是会对别人倾诉的;但这种被技术固化的信念,是百分之百的坚定不移,这样的信念必然产生相应的使命感。失败主义与逃亡主义是紧密相连的,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那么他们必然把实现宇宙逃亡作为自己的终极使命,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必须深深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思想。”
司令官赞许地点点头:“分析得很好,这也是总参谋部的看法。”
“首长,后一种情况很危险。”
“是的,尤其是在三体探测器已经逼近太阳系的时候。目前,以指挥系统的类型来分,舰队的战舰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分散型指挥系统,这是一种传统的结构,与你指挥过的海上舰艇类似,舰长的命令是由各级操作人员执行的;另一类是集中型指挥系统,舰长的命令由飞船的计算机系统自动执行,后期建造和正在建造中的先进的太空战舰都属于这种类型。思想钢印所产生的威胁,主要是针对这一类型的战舰,因为在这种指挥系统中,舰长拥有极大的权力,他可以单独控制战舰的起航和停泊,控制航向航速,也可以控制很大一部分武器系统的使用。在这种指挥系统中,可以说,战舰就像是舰长身体的一部分。目前,在舰队所拥有的695艘恒星级战舰中,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有179艘,这些战舰上的指挥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本来,在审查过程中,所涉及的战舰都应处于停泊封存状态,但从目前情况看做不到这一点,现在,三大舰队都在积极准备对三体探测器的拦截行动,这是太空舰队对三体入侵者的第一次实战,所有战舰必须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那么,首长,这期间必须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可靠的人。”章北海说,他一直在猜测自己的任务,但还没猜出来。
“谁可靠呢?”司令官问道,“我们不知道思想钢印的使用范围,更没有钢印族的任何信息,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可靠,包括我。”
这时,太阳在窗外出现了,虽然从这里看,它的亮度比在地球要弱许多,但当日轮经过司令官身后时,他的身体还是隐没于泛出的光芒中,只有声音传了过来:
“但你们是可靠的,在你们冬眠时,思想钢印还不存在。而你们在两个世纪前被选中,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忠诚和信念,你们是舰队中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可信赖的群体了。所以,舰队决定,把集中型指挥系统的舰长权限交给你们,你们将被任命为执行舰长,原舰长对战舰的所有指令,都要通过你们来向指挥系统发出。”
章北海的眼睛中,有两个小太阳在燃烧,他说:“首长,这恐怕不行。”
“接到任务先说不行,这不是我们的传统吧。”
司令官话中的“我们”和“传统”这两个词让章北海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知道,两个世纪前那支军队的血脉仍在太空舰队中延续。
“首长,我们毕竟来自两个世纪前,放到我在海军的那个时候,这就等于让北洋水师的管代来指挥二十一世纪的驱逐舰。”
“你是不是认为邓世昌和刘步蟾真的就不能指挥你们的驱逐舰?他们都有文化,英语很好,可以学习嘛。现在,太空战舰舰长的指挥工作是不涉及技术细节的,只发出宏观命令,战舰对他们是一个黑箱状态。再说,你们作为执行舰长期间,战舰只是停泊在基地,并不起航,你们的任务就是向控制系统传达原舰长的命令,在这之前判断这些命令是否正常,这个通过学习应该能做到。”
“那我们掌握的权限也太大了,可以让原舰长仍掌握这些权限,我们对他们的命令进行监督。”
“仔细想想你就知道这不行,如果钢印族真的存在并占据了关键战位,他们可以采用各种手段避开你们的监督,包括刺杀监督者。你要知道,一艘处于待命状态的集中型指挥系统的战舰,使它起航只需三个命令,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的。所以,必须让指挥系统只承认执行舰长的命令。”
交通艇飞过亚洲舰队木星军港,章北海感到自己是飞行在重峦叠障的群山之上,每一道山脉就是一艘停泊的太空战舰。军港此时正运行在木星的背阴面,在行星表面发出的磷光和上方木卫二发出的银白色月光中,这钢铁的群山静静沉睡着。不一会儿,一团耀眼的白光从山脉尽头升起,一瞬间把停泊的舰队照得清晰无比。章北海感觉自己在目睹群山上的日出,舰队甚至在木星汹涌的大气层上投下了一个移动的阴影。直到第二个光团在舰队另一侧升起,章北海才知道它们不是太阳,而是两艘正在入港的军舰,减速时它们的核聚变发动机正对着港口方向。
据送章北海赴任的舰队参谋长介绍,现在港内停泊着四百多艘战舰,相当于亚洲舰队战舰总数的三分之二,亚洲舰队在太阳系内外围空间巡航的其余舰只也将陆续回港。
陶醉于舰队壮观景象中的章北海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参谋长,这样召回所有舰只,会不会刺激和迫使可能存在的钢印族立即行动?”
“哦,不,命令所有战舰回港是基于另一个理由,这理由是真实的,不是借口,但说起来有些可笑。最近你没看新闻吧?”
“没有,我一直在看‘自然选择’号的资料。”
“不用这么急,从前一段的基础培训看,你们都掌握得很好。下面对工作的熟悉到舰上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就可以,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现在三大舰队都力争承担拦截三体探测器的任务,吵成一团,在昨天的联席会议上总算达成一个初步协议:各舰队的所有战舰全部回港集结,并有一个专门委员会监督这一行动的执行,以免某一舰队擅自出动舰只实施拦截行动。”
“为什么要这样呢?如果任何一方拦截成功,得到的情报和技术信息应该是共享的。”
“不错,这只是一个荣誉问题。同三体世界进行首次接触的舰队,在政治上能得分不少。为什么我说可笑呢?这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便宜事,最大的失败也不过是探测器在拦截过程中自毁,所以大家都抢着做这件事。如果这是同三体主力舰队的战斗,各方大概都会想尽办法保存实力,所以说现在的政治,与你们那时也差不多……看,那就是‘自然选择’号。”
在交通艇飞向“自然选择”号的过程中,这座钢铁山峰的巨大渐渐显现出来,这时,章北海的脑海中浮现出“唐”号的影子。“自然选择”号的外形与那艘两个世纪前的海上航空母舰完全不同,前者圆盘形的主舰体与圆柱形的发动机形成两个完全分离的部分。当“唐”号夭折时,章北海仿佛失去了一个精神家园,尽管那个家园他从未入住过。现在,这艘巨型宇宙飞船又给了他家园的感觉,在“自然选择”号伟岸的舰体上,他那流浪了两个世纪的心灵找到了归宿,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扑向某种巨大力量的怀抱。
“自然选择”号是亚洲舰队第三分舰队的旗舰,无论是在吨位还是性能上,它都是舰队首屈一指的。它拥有最新一代的无工质聚变推进系统,全功率推进时,可以加速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它的舰内生态循环系统十分完美,能够进行超长时间续航。事实上,这套生态系统的实验型号七十五年前就在月球上开始了试运行,到目前为止仍未出现任何大的故障和缺陷。“自然选择”号的武器系统也是舰队里最强大的,它那由伽马射线激光、电磁动能炮、高能粒子束和星际鱼雷所构成的四位一体的武器系统,能够单独摧毁一个地球大小的行星的表面。
现在,“自然选择”号已占据了全部视野,从交通艇上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章北海看到,飞船的外壁如镜面般光滑,完美地映出木星的大气海洋,从这个广阔的镜面上,也能看到渐渐驶近的交通艇的映像。
飞船外壁上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入口,交通艇径直飞入,并很快减速停下,参谋长打开舱门率先出艇。这时章北海略略紧张了一下,因为他意识到交通艇并没有经过过渡舱,但他立刻感到从门外涌入的清新空气。有气压的舱室直接向太空开口,却能够避免舱内空气外泄,这是一种他尚不知晓的技术。
章北海和参谋长身处一个巨大的球体内,最大直径处有足球场大小。太空飞船的舱室普遍采用这种球形结构,飞船加速、减速和转向时,球体的任何一处都可能成为甲板或天花板,而在失重状态下,球体的中心是人员的主要活动空间。在章北海所来自的时代,太空舱室仍然仿照地球建筑结构,所以他对这种全新的太空舱室结构很不适应。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是飞船上歼击机的机库,但现在这里没有一架星际歼击机,在球形中央的空间中,悬浮着由“自然选择”号两千名官兵组成的方阵。
早在章北海冬眠前的时候,各国太空军就开始在太空失重状态下进行队列操练,并制定了相应的规范和操典。然而实施起来十分困难,在舱外,人员只能借助航天服上的微型喷汽推进器移动,在舱内则没有任何推进设备,只能通过推舱壁和划动空气来移动和定位,在这种情况下,排成一个整齐的队列是很困难的。现在,看到两千多人在毫无依托的空间中排列成如此严整的悬浮方阵,章北海很是惊讶。现在,人员在失重的舱内移动主要是借助磁力腰带,这种腰带由超导体制成,内部有环形电流,所产生的磁场能够与飞船船舱和廊道中无所不在的磁场相互作用,通过握在手中的一个小小的控制器,就可以在飞船内部自如地移动。章北海自己现在就系着一条这样的腰带,但要掌握它还需要学习技巧。
章北海看着方阵中的太空战士们,他们都是在舰队中成长的一代人,身材修长,没有地球重力下长大的人的强壮和笨拙,却充满了太空一族的轻灵和敏捷。在方阵前面有三名军官,章北海的目光最后落在中间的那位美丽的年轻女性身上,她的肩上有四颗星在闪亮,应该是“自然选择”号的舰长。她是太空新人类的典型代表,比起身材高大的章北海来还要高出不少,她从方阵前轻盈地移过来,那高挑苗条的身材像飘浮在空间中的一个飘逸的音符。当她在章北海和参谋长面前停下时,本来飘在后面的秀发很有弹性地在白皙的颈项旁跳动着,她的眼睛充满清澈的阳光和活力,章北海立刻信任了她,因为钢印族不可能有这样的目光。
“我是‘自然选择’号舰长东方延绪。”她向章北海敬礼说,眼睛中露出一种俏皮的挑战,“我代表全舰官兵送给前辈一件礼物。”她向前伸出双手,章北海看到了她拿着的那件东西,外形虽变化很大,但他仍能认出那是一支手枪,“如果真发现我有失败主义思想和逃亡企图,前辈可以用它杀了我。”
到地面去很容易,每一棵巨树建筑的树干就是一根支撑地下城市穹顶的支柱,从树干中乘电梯就可直达地面,其间要穿过三百多米的地层。当罗辑和史强走出电梯时,有种怀旧的感觉,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出口大厅的墙壁和地板上没有被激活的显示窗口了,各种信息显示在悬挂于天花板上的真正的显示屏上。这里看上去像以前的地铁站,人不多,大部分人的衣服都不闪亮。
当他们走出大厅的密封门时,一阵热风扑面而来,带着尘土的气息。
“那是我儿子!”大史指着一个正在跑上台阶的男人喊道。罗辑远远地只能看出那人四十多岁的样子,大史这么肯定让他有些惊奇。史强迎着那人快步走下台阶,罗辑没有看他们父子团聚,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地面世界上。
天空是黄色的,现在罗辑知道为什么地下城的天空影像要从万米高空拍摄了,从地面看天,只能见到一轮边缘模糊的太阳。沙土覆盖着地面的一切,当车辆从街道上驶过时,都拖着长长的尘尾。现在罗辑又看到了一样过去的东西:在地面上行驶的车。这些车显然不是用汽油驱动的,它们形状各异,有新有旧,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车顶上都装着一块像遮阳篷似的片状物。在街道对面,罗辑看到了过去的楼房,它们的窗台上都积满了沙土,大部分窗子不是被封死就是成了一个没有玻璃的黑洞,但有些房间里显然是住着人的,罗辑看到了晾在外面的衣服,甚至还看到了有的窗台上放着的几盆花草。他向远处看,虽然浮着沙尘的空气能见度不高,但他还是很快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建筑轮廓,于是知道这确实是自己两个世纪前度过半生的城市。
罗辑走下台阶,来到那两个激动得互相拥抱捶打的男人旁边,他走近一看这个中年人的样子,就知道史强没有认错人。
“爸,算起来我现在只比你小五岁了。”史晓明说,一边擦去眼角的泪水。
“还不错,小子,我他妈真怕一个白胡子老头叫我爹呢。”史强大笑着说,然后把罗辑介绍给儿子。
“啊,您好,罗老师,您当初可是世界大名人啊!”史晓明瞪眼打量着罗辑说。
他们三人向停在路边的史晓明的车走去,上车前,罗辑问车顶上那一大片东西是什么。
“天线呗,地面上只能取人家地下城市里漏出来的那点儿电,所以天线就得大些,就这动力也只够在地上跑,飞不起来。”
车开得不快,不知是因为动力不足还是行驶在沙地上的缘故。罗辑看着车窗外沙尘中的城市,有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但史晓明和他父亲说个没完,他插不上嘴。
……
“妈是危机34年去世的,当时我和你孙女都在她身边。”
“哦,挺好……没把我孙女带来?”
“离婚后跟了她妈,我也查了档案,这孩子是在危机105年去世的,活了八十多岁呢。”
“可惜没见过面儿……你是哪年刑满出来的?”
“19年。”
“以后干了什么?”
“什么都干,开始没出路,继续招摇撞骗呗,后来也干了点儿正经买卖,有了些钱。看到大低谷的苗头后,就冬眠了。那时也没想到后来能好起来,只是想来看看你。”
“咱家的房子还在吗?”
“七十年后又续了产权,但接着住了不长时间就拆迁了,后来买的那一套倒是还在,我也没去看过。”史晓明指指外面,“现在城里的人口还不及我们那时的百分之一,知道这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就是爸你一辈子供的房子,现在都空着,随便住了。”
……
罗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两人谈话的间隙,问:“苏醒的冬眠者都住在旧城里吗?”
“哪儿啊,都住在外面,城里风沙太大,主要也是没什么事情干。当然也不能住得离地下城太远,否则就取不上电了。”
“你们还能干什么事儿?”史强问。
“你想想,这年头我们能干孩子们不能干的是什么?种地呗!”同其他冬眠者一样,不管法律年龄如何,史晓明还是习惯把现代人叫“孩子们”。
车出了城市,向西驶去,沙尘小了些,公路露了出来,罗辑认出这就是当年的京石高速公路。现在,路两旁都是漫漫黄沙,过去的建筑还都屹立在沙中,但真正使沙化的华北平原显出生机的,是一处处由稀疏的树林围起来的小绿洲,据史晓明说,这些地方就是冬眠者的居住点。
车驶入了一个绿洲,这是被防沙林围起来的一个居民小区,史晓明说这儿叫新生活五村。一下车,罗辑就有时光倒流的感觉,他看到了一排排熟悉的六层居民楼,楼前的空地上,有坐在石凳上下棋的老人和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在从沙土中长出的稀疏的草坪上,有几个孩子在踢足球……
史晓明家住在六楼,他现在的妻子比他小九岁,是危机21年因肝癌冬眠的,现在十分健康,他们有一个刚满四岁的儿子,孩子叫史强祖爷爷。
为史强和罗辑接风的午宴很丰盛,都是地道的农产品,还有附近农场产的鸡和猪肉,甚至酒都是自酿的。邻居的三个男人也被叫过来一起吃,他们和史晓明一家一样,都是较早的几批冬眠者。那时冬眠是一件十分昂贵的事,所以这些人当初都是很富有的社会上层人士或他们的子女,但现在,跨越了一百多年的岁月相聚在此,大家都是普通人了。史晓明特别介绍一位邻居,说他叫张延,是当年被他骗过的张援朝的孙子。
“您不是让我把骗人家的钱都还上吗?我出去后就开始还了,因此认识了延子,当时他刚大学毕业。我们受了他们家两个老邻居的启发,做起了殡葬业务,我们的公司名字叫高深公司。高是指太空葬,除了送骨灰出太阳系,后来发展到可以把整个遗体发射出去,当然价钱不低;深是指矿井葬,开始用的是废矿井,后来也挖掘新的,反正都是防三体人掘墓呗。”
被史晓明叫做延子的人看上去有些老了,五六十岁的样子,晓明解释说延子中间苏醒过三十多年,之后才再次冬眠。
“你们这里在法律上是什么地位呢?”罗辑问。
史晓明说:“与现代人居住区完全平等的地位,我们算城市的远郊区,有正规的区政府。这里住的也不全是冬眠者,也有现代人,城里也常有人到这里来玩儿。”
张延接着说:“我们都管现代人叫点墙的,因为他们刚来时总不由自主地向墙上点,想激活些什么。”
“这里日子过得还可以吗?”史强问。
几个人都说还不错。
“可我路上看到你们种的地,庄稼长成那德性,能养活人?”
“怎么不能?现在在城市里,农产品都属于奢侈品……其实政府对冬眠者还是相当不错的,就是什么都不干,靠国家给的补贴也能过舒服日子。但总得找点儿事干,要说冬眠人会种地那是瞎说,当初谁也不是农民,但我们也只有这个可干了。”
谈话很快转移到前两个世纪的近代史上。
“大低谷是怎么回事?”罗辑问出了他早想问的问题。
人们的面容一下子都凝重起来,史晓明看看饭快吃完了,才把话题继续下去:“你们这些天来多少也知道一些吧,这说起来话长了。你们冬眠后的十几年里,日子过得还行,但后来,世界经济转型加速,生活水平一天天下降,政治空气也紧张起来了,真的感觉像是战争时期了。”
一个邻居说:“不是哪几个国家,全球都那样儿,社会上很紧张,一句话说不对,就说你是ETO或人奸,搞得人人自危。还有黄金时代的影视,开始是限制,后来全世界都成禁品了,当然东西太多也禁不住。”
“为什么?”
“怕消磨斗志呗。”史晓明说,“不过只要有饭吃,还能凑合着过,但后来,事情不妙了,全世界都开始挨饿,这大概是罗老师他们冬眠后二十多年的事吧。”
“是因为经济转型?”
“是,但环境恶化也是重要原因。当时的环保法令倒还都有,但那正是悲观时期,人们普遍都有一个想法:环保有屁用?就算把地球保成一个花园儿,还不是留给三体人?到后来,环保甚至与ETO画上等号,成了人奸行为,像绿色和平组织这类的,都给当做ETO的分支镇压了。太空军工使得高污染重工业飞速发展,环境污染是制止不了了,温室效应,气候异常,沙漠化……唉。”
“我冬眠以前正是沙漠化开始时。”另一个邻居说,“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儿,沙漠从长城那边儿向这边儿推进,不是!那叫插花式侵蚀,内地好好的一块块地方,同时开始沙化,从各个点向外扩散,就像一块儿湿布被晒干那样。”
“然后是农业大减产,储备粮耗光,然后……然后就是大低谷了。”
“生活水平倒退一百年的预言真成了现实?”罗辑问。
史晓明苦笑三声,“我的罗老师啊,倒退一百年?您做梦吧!那时再往前一百年就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左右吧,与大低谷相比那是天堂了!大低谷不比一九三几年,人多啊,八十三亿!”他说着指指张延,“他见过大低谷,那时他苏醒过一阵儿。”
张延喝干了一杯酒,两眼发直地说:“我见过饥饿大进军,几千万人逃荒,大平原上沙土遮天,热天热地热太阳,人一死,立马就给分光了……真他妈是人间地狱,影像资料多的是,你们可以自己看,想想那个时候都折寿啊。”
“大低谷持续了半个世纪吧,就这么五十来年,世界人口由八十三亿降到三十五亿,你们想想吧,这是什么事儿!”
罗辑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可以越过防沙林带眺望外面的沙漠,黄沙覆盖的华北平原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地向天边延伸,时间的巨掌已经抚平了一切。
“后来呢?”大史问。
张延长出一口气,好像不用再谈那一段历史让他如释重负似的,“后来嘛,有人想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开了,都怀疑即使是为了末日战争的胜利,付出这么多到底值不值。你们想想,怀里快饿死的孩子和延续人类文明,哪个重要?你们现在也许会说后者重要,但把你放到那时就不会那么想了,不管未来如何,当前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在当时这想法是大逆不道,典型的人奸思想,但越来越多的人都这么想,很快全世界都这么想了,那时流行一句口号,后来成了历史的名言……”
“‘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罗辑接下来说,他仍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对对,是这个,给岁月以文明。”
“再后来呢?”史强又问。
“第二次启蒙运动,第二次文艺复兴,第二次法国大革命……那些事儿,你们看历史书去吧。”
罗辑惊奇地转过身来,他向庄颜预言过的事竟然提前两个世纪变成现实了。“第二次法国大革命?还在法国?”
“不不,只是这么个说法,是在全世界!大革命后,新上来的各国政府都全部中止了太空战略计划,集中力量改善民生。当时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技术:利用基因工程和核聚变的能量,集中大规模生产粮食,结束了靠天吃饭的日子,这以后全世界才不再挨饿。接着一切都恢复得很快,毕竟人少了,只用了二十多年时间,生活就恢复到了大低谷前的水平,然后又恢复到黄金时代的水平。人类铁了心地沿着这条舒服道儿走下去,再也不打算回头了。”
“有一个说法罗博士一定感兴趣。”一个邻居凑近罗辑说,他在冬眠前是一名经济学家,想问题也深些,“叫文明免疫力,就是说人类世界这大病一场,触发了文明机体的免疫系统,像前危机时期[29]那样的事儿再也不会发生了,人文原则第一,文明延续第二,这已是当今社会的基础理念。”
“再后来呢?”罗辑问。
“再后来,邪门儿的事儿发生了。”史晓明兴奋起来,“本来,世界各国都打算平平安安过日子,把三体危机的事儿抛在了脑后,可你想怎么着?一切都开始飞快进步,技术进步最快,大低谷前太空战略计划中的那些技术障碍竟然一个接一个都突破了!”
“这不邪门儿,”罗辑说,“人性的解放必然带来科学和技术的进步。”
“大低谷后大约过了半个世纪的平安日子吧,全世界又想起三体入侵这回事了,觉得还是应该考虑战争的事,况且现在人类的力量与大低谷前不可同日而语。于是又宣布全球进入战争状态,开始建造太空舰队。但这次和以前不一样,各国都在宪法上明确:太空战略计划所消耗的资源应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应对世界经济和社会生活产生灾难性的影响。太空舰队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独立国家的……”
“其实你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的事儿,”经济学家说,“只想着怎么把今后的日子过好就行,那句革命中的名言,其实是套用帕斯卡的一句话:给时光以生命,而不是给生命以时光。来,为了新生活!”
他们喝干了最后一杯酒,罗辑向经济学家致意,认为这话说得很好,他现在心里所想的,只有庄颜和孩子,他要尽快安顿下来,再去苏醒她们。
给岁月以文明,给时光以生命。
在进入“自然选择”号后,章北海才发现现代指挥系统的演进已超出他的想象。这艘太空巨舰,体积相当于三艘二十一世纪海上最大吨位的航空母舰,几乎是一座小城市,但既没有驾驶舱和指挥舱,也没有舰长室和作战室,事实上,任何特定功能的舱室都没有,舰上的舱室几乎都一样,都是规则的球形,只是大小不同。在舰上的任何位置,都可以用数据手套激活全息显示屏,这在已经超信息化的地球世界都很少见,因为在那里,全息显示也是很昂贵的东西。同时,在任何位置,只要拥有相应的系统权限,就可以调出完整的各级指挥界面,包括舰长指挥界面,也就是说,舰上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驾驶舱、指挥舱、舰长室或作战室,甚至包括廊道和卫生间!在章北海的感觉中,这很像二十世纪末计算机网络系统的演变,那是由客户/服务器模式,向浏览器/服务器模式的转变,前者只能在安装了特定软件的计算机上才能对服务器进行存取,而后者,用户可以在网络任何位置的计算机上访问服务器,只要有相应的权限就行。
现在,章北海和东方延绪就同在一间普通舱室中。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没有任何仪表和屏幕,只是球形舱,舱壁在平时是白色的,置身其中仿佛处于一个大乒乓球里。当飞船加速产生重力时,球形舱壁的任何一处都可以变形适应身体的形状而成为座椅。
这是章北海看到的另一个以前很少有人想象到的现代技术特色——去设施倾向。这种倾向在地球上还只是初露端倪,但“去设施化”已成为比地球世界更先进的舰队世界的基本结构。这个世界到处都是简洁空旷的,几乎见不到任何设施,只有在需要时,设施才会出现,而且是在任何需要的位置出现。世界在被技术复杂化后,正在重新变得简洁起来,技术被深深地隐藏在现实的后面。
“现在我们来上你在舰上的第一课。”东方延绪说,“当然课不应该由我这个接受审查的舰长来讲,但舰队中别的人也不比我更可靠。我们今天演示如何启动‘自然选择’号,使其进入航行状态,其实你只需要记住今天看到的,就封死了钢印族的主要出路。”她说着,用数据手套在空中调出了一幅全息星图,“它与你们那时的空间图可能有了些变化,但仍是以太阳为坐标原点的。”
“在培训中学过,我基本能看懂。”章北海说,看到星图,二百年前与常伟思站在那幅古老的太阳系空间图前的情形仍历历在目,现在的这幅星图,精确地标注了以太阳为中心半径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天体位置,空间范围是当年那幅图的上百倍。
“其实不需要看懂,目前情况下,向图中的任何位置航行都是不允许的……如果我是钢印族,企图劫持‘自然选择’号向宇宙中逃亡,那我首先需要选择一个方向,就是这样……”东方延绪把星图上的某一点激活为绿色,“当然我们现在处于模拟状态,我已经没有这个权限,你即将获得舰长权限。我就要通过你来进行这个操作,但如果我真的提出了这个操作要求,那就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你应该拒绝,并可以报警了。”
在航行方向被激活后,空中出现了一个操作界面。在以前的培训中,章北海早已把这个画面和相应的操作烂熟于心,但他还是耐心地听着东方延绪的讲解,看她如何把这艘巨舰由全关闭状态提升至休眠状态,然后进一步提升至待命状态,最后进入“前进一”状态。当他和特遣队的其他成员看到这一界面时,最令他们感到惊异的是它的简洁,其中没有任何技术细节。
“现在,如果是真实操作,‘自然选择’号就起航出港了。怎么样,比你们那时的飞船操作简单吧?”
“是的,简单多了。”
“一切都是自动操作,技术过程对舰长全部隐藏起来。”
“这里只显示简单的总体参数,那你们如何知道飞船的运行状况呢?”
“运行状况由下面各级军官和军士来监视,他们的显示界面要复杂些,级别越向下,所面对的界面越复杂。作为舰长和副舰长,我们必须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们应该思考的事……好,我们继续:如果我是钢印族……我又这样假设了,你对这个假设看法如何?”
“以我的身份,对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是不负责任的。”
“好吧,如果我是钢印族,我会把推进功率直接设定为‘前进四’,舰队中的任何其他舰只,都不可能追上在‘前进四’状态下加速的‘自然选择’号。”
“但你做不到,即使有权限好像也不行,只有检测到全体乘员都处于深海状态时,系统才会进入‘前进四’推进。”
当处于最高推进功率时,飞船的加速将达到120G,所产生的超重是正常状态下人体承受极限的十多倍,这时就要进入深海状态,即在舱室中注满一种叫“深海加速液”的液体,这种液体含氧量十分丰富,经过训练的人员能够在液体中直接进行呼吸,在呼吸过程中,液体充满肺部,再依次充满各个脏器。这种液体早在20世纪上半叶就有人设想过,当时的主要目的是实现超深潜水,当人体充满深海加速液时,与深海中的压力内外平衡,就具备了深海鱼类那样的超级承压能力。在飞船超高加速的过载状态下,充满液体的舱室压力环境与深海类似,这种液体现在被用于作为宇宙航行超高加速中的人体保护液,所谓“深海状态”也就由此得名。
东方延绪点点头说:“但你们也一定知道,有办法绕过这种检测。只要把飞船设定为遥控状态,系统就会认为舰内没有人,也就不进行这样的检测了,这种设定也属于舰长权限。”
“我做一下,你看对不对。”章北海也在自己面前激活了一个界面,开始进行设定飞船遥控状态的操作,这过程中他不时看看手上的一个小本子。
“现在有更高效率的记录方法。”东方延绪看着那个小笔记本笑着说。
“呵,我习惯这样,尤其对最重要的事,总感觉这样记下来比较踏实。现在找不到笔了,我在冬眠之前带了两支,可现在就那支铅笔还能用。”
“不过你学得很快。”
“那是因为指挥系统中保留了许多海军的风格,这么多年了,甚至有些名词都没变,比如设定推进功率是‘前进几’等等。”
“太空舰队就是起源于海军……好了,你将很快被授予‘自然选择’号执行舰长的系统权限,战舰也将进入A级待命状态,用你们那时的话来说,升火待发。”东方延绪伸出修长的手臂在空中转了一圈,章北海一直也没有学会用超导腰带做这个动作。
“我们那时已经不升火了,不过看得出来,你对海军的历史很了解。”章北海尽力避开这个容易使她对自己产生敌意的敏感话题。
“一个浪漫的军种。”
“太空舰队不是继承了这种浪漫吗?”
“是的,不过我就要离开它了,我打算辞职。”
“因为审查?”
东方延绪转头看着章北海,她那浓密的黑发又在失重中弹跳起来,“你们那时经常遇到这种事儿,是吗?”
“也不一定,但如果遇到,每个同志都会理解的,接受审查也是军人职责的一部分。”
“两个世纪已经过去,这不是你们的时代了。”
“东方,不要有意拉大代沟,我们之间总是有共同之处的,任何时代,军人都需要忍辱负重。”
“这是在劝我留下吗?”
“不是。”
“思想工作,是这个词吧,这不曾经是你的职责吗?”
“现在不是了,我有新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