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疲惫的灰色阉马在山路斜斜地跑着,眼前这条浅绿色的山路曲折蜿蜒,像一条垂死的蛇在挣扎。粘腻温热的晨雾弥漫,远方隐约可见一片高大雄浑的苍翠山廓,夸父一般沉默峙立,用威严的目光俯瞰着这只小蚂蚁的动静。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抱住马脖子,每隔数息便夹一下马镫。虽然坐骑早已累得无法跑起速度,可他还是尽义务似地定时催动。
自从他离开从化之后,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石头,滤去了一切情绪,只留下官吏的本能。他每到一处驿站,会第一时间按照章程进行检查,细致、严格、无情,而且绝无通融。待检查事毕,他会立刻跨上马去,前往下一处目标。
他对自己比对驿站更加苛刻,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留出,永远是在赶路,经常在马背上晃着晃着昏睡过去,一下摔落在地。待得清醒过来,他会继续上马疾行。仿佛只有沉溺于艰苦的工作中,才能让李善德心无旁骛。
此时他正身在岳州昌江县的东南群山之间。这里是连云山与幕阜山相接之处,地势如屏如插,东南有十八折、黄花尖、下小尖,南有轿顶山、甑盖山、十八盘,光听名字便可知地势如何。
但只要一离开这片山区,便会进入相对平坦的丘陵地带,然后从汨罗江顺流直入洞庭湖,进入长江。这一段水陆转换,是荔枝运转至关重要的一环,李善德检查得格外细致。
他跑着跑着,一座不大的屋舍从眼前的雾气中浮现出来,它没有歇山顶,而是一个斜平顶,两侧出椽,这是驿站的典型特征。李善德看了看驿簿,这里应该叫做黄草驿,是在连云山中的一个山站。
可当他靠近时,却发现这驿站屋门大敞,门前空荡荡的,极为安静。李善德眉头一皱,驱马到了门口,翻身下来,对着屋舍高声喊“敕使至”。
没有任何回应。
李善德推门进去,屋舍里同样也是空荡荡的。无论是前堂、客房、伙房还是停放牲口的侧厩,统统空无一物。他检查了一圈,发现屋舍里只要能搬动的东西都没了,伙房里连一个碗碟都没剩下,只有曲尺柜子后头还散乱地扔着几轴旧簿纸和小木牌。
“逃驿?!”
这个词猛然刺入李善德识海,让他惊得一激灵。
大唐各处驿站的驿务人员——包括驿长和驿丁——都是佥派附近的富户与普通良民来做,视同徭役。驿站既要负责官使的迎来送往,也要承担公文邮传,负担很重,薪俸却不高。一旦有什么动荡,这些人便会分了屋舍财货一哄而散,这个驿站就废了。
李善德为了杜绝逃驿,特意在预算里放入一笔贴直钱,用来安抚沿途诸驿的驿长和驿丁。他觉得哪怕层层克扣,分到他们手里怎么也有一半,足可以安定人心了。
他面色凝重地里外转了几圈,真的是屋徒四壁,干净得紧。驿站原存的牛马驴骡,和为了荔枝转运特意配置的健马全被牵光了,刍草、豆饼与挽具也一扫而空。唯一幸存下来的,只有一个石头马槽,槽底留着一条浅浅的脏水。
李善德坐在屋舍的门槛上,展开驿路图,知道这回麻烦大了。哪里发生逃驿不好,偏偏发生在黄草驿。
此地衔接连云、幕阜,山势曲折,无法按照每三十里设置驿所,只能因地制宜。这个黄草驿所在的位置,是远近八十里内唯一能提供水源的地方,一旦它发生逃驿,将在整条线路上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飞骑将不得不多奔驰八十里路,才能更换骑乘和补给。
更麻烦的是,一离开昌江县的山区,就要立刻弃马登舟,进入汨罗江水路。这里耽搁一分,水陆转换就多一分变数。
如今已经是五月二十二日未时,转运队已从岭南出发三日,抵达黄草驿的时间不会晚于五月二十三日午时。
李善德意识到这一点后,急忙奔出屋舍,跨上坐骑。现如今去追究逃驿已无意义,最重要的是把缺口补上。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附近的村落,征调也罢,和买也罢,弄几匹马过来。
在山中寻找村落,并非易事,李善德只能离开官道,沿着溪流的方向去寻找。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很快便看到了一处山坳的村落,散落着约莫十几栋夯土茅屋。
可村子里和驿舍一样空无一人,没有炊烟,没有狗吠,远处山坡上的田地里,看不到任何牲畜。路旁的狭小菜畦里,野草正疯一样侵压着弱小的菜苗。李善德走进村子,感觉周围几栋土屋那黑乎乎的空洞窗口,像一具具无助的骷髅头在注视着他。
莫非这些村民也逃走了?难道附近有山贼?
李善德无奈地退回到驿站,在屋舍里的柜台翻来翻去,想要找出答案。他打开地上那两根残存的卷轴,一卷是本驿账册,一卷是周邻山川图。他先把账册收起,留作以后查验,然后钻研起地图来。没过多久,李善德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了。
从周邻山川图来看,这黄草驿所在的位置,距离汨罗水的水驿直线距离并不远,两者恰好位于一道险峻山岭的上缘与下麓,道路不通。行旅必须绕行一段叫十八折的曲折山路,才能迂回离开山区。
李善德决定把自己这匹马留在黄草驿,这是匹好马,后来的骑手多一匹马轮换,速度可以提升很多。至于他自己,则徒步穿行下方山岭,直抵汨罗水驿。
孤身一人夜下陌生山岭,这其中的风险,不必多说。可李善德就像存心要糟践自己似的,毫不犹豫便做出了决定。
五月二十二日,子时。
汨罗水驿的值更驿卒打着呵欠,走出门对着江水小解。上头发来文书,要他们早早备好几条轻舟和桨手,将有极紧急的货物路过,所以这几日他们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
驿卒撒完尿,突然听到身后有奇怪的声音。他回过头去,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却可以清楚地听到脚步声。不对,节奏不对,这脚步声里总带着一种拖曳感,似乎有什么东西拖在地上移动,隐约还有低沉的粗喘声,更像是吼叫。
驿卒有点害怕了,他听过往客商讲过灵异故事。据说当年三闾大夫在这江中自尽时,不小心把一条江边饮水的山蛇也拖下去了。三闾大夫从此受渔民供奉,每年有粽子可吃,那条枉死的山蛇却没人理睬,久变怨灵,一到夜里就会把站在江边的人拖进水里吃掉。
莫非这就是山蛇精来了?他害怕极了,刚要转身呼喊伙伴,却看到那黑影一下子扑过来。借着驿头的灯笼,驿卒这才发现,这竟是一个人!
这人一头斑白头发散乱披下,浑身衣袍全是被藤刺划破的口子,袍面沾满了苍耳和灰白色痕迹,那大概是在山石上剐蹭的痕迹。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右腿一直拖在地上,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驿卒稍微放心了些,喝问他是谁。这人勉强从怀里掏出一份敕牒,虚弱地答道:上林署监事判荔枝使李善德,奉命前来……前来查验!”
李善德这次能活着抵达汨罗水驿,绝对是一个奇迹。他从下午走到深夜,穿行于极茂密的灌木与绿林中,复杂多变的山势被这些藤萝遮住了危险,导致他数次因为脚下失误而一口气滚落数十尺,并因此摔伤了右腿脚腕,浑身的血口子更是无数。连李善德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撑下来的。
如果招福寺的主持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说这是因为李施主瞻仰过龙霞、福报缭绕。
李善德简单地查验过水驿之后,立刻登上一条轻舟,唤来三名桨手,交替轮换,毫不停歇地朝着洞庭湖划去。
就长途旅行而言,乘船要比骑马舒服多了。李善德斜靠在船舱里,总算获得一段闲暇时光。他浑身酸疼得要死,只有嘴巴和胳膊还能勉强移动,亟需休养。小舟轻捷地在江水表面滑行着,顺流加上桨划,让它的速度变得惊人。几只夜游的水鸟反应不及,惊慌地拍动翅膀,才算堪堪避开船头。
李善德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干硬的麦馍,唯一能动的胳膊从船篷上抽下几根干草,充做算筹,在黑暗中飞速计算着。过不多时,胳膊的动作一僵,似乎算出了什么。
这一次荔枝转运,意料之外的麻烦实在太多了。
之前双面瓮和掇树的纷争,对荔枝保鲜质量都产生了微妙的影响,而黄草驿的逃驿事件和其他一些驿站的失误,对速度也有耽搁。聚沙成塔,集腋成裘,这些大大小小的意外凑在一起,产生的推迟效应十分惊人。
按照原计划,荔枝转运的枝节枯萎,将发生在渡江抵达江陵之时。当地已经准备好了冰块和竹节。飞骑将把荔枝迅速摘下,将用竹箨隔水之法处理,加以冰镇并继续运送。
但刚才的计算表明,因为行程中的种种意外,以及保鲜措施的缩水,枝节枯萎很大可能会提前在进入岳州时发生。而岳州无冰,他们只能用“盐洗隔水之法”坚持到山南东道的江陵,再改换冰镇。岳州到江陵这一段空窗,对荔枝的新鲜程度将是致命打击。
李善德疲惫地闭上眼睛,山岳他可以翻越,但从哪里凭空变出冰块来啊?
这道题,解不开,莫道荔枝运到这里,便是极限了吗?
完了,完了……
在绝望和疲惫交迫之下,李善德的潜意识接管了身体的控制,强行进入睡眠。李善德梦见自己走进一片林中,这里有荔枝树也有桂树,荔枝满枝,桂花一树,甘甜与芬芳交融,令他有些陶陶然。他信手剥开一枚荔枝,却发现里面是一张陌生的男子的面孔,与阿僮有几分相似。他又剥开另外一颗,又是一个陌生女子的面孔。
他吓得把荔枝抛开,攀上桂树高处。那桂树却越来越歪斜,低头一看,一只斑斓猛虎在树下狞笑着抓着树干。李善德正要呼喊求饶,却发现不知何时夫人与女儿也在树头,紧紧抱住自己。女儿嚎啕大哭着,喊着阿爷阿爷。
本来他以为老虎不会爬树,暂时是安全的。可荔枝树的树根却猛然拱起来,把地面抬得越来越高,猛虎距离树顶越来越近。一瞬间,所有的荔枝都爆裂开来,喷出浓臭的汁水。无数魂魄呼啸而出,把整颗桂树和他们全家都淹没……
他霍然醒来,挣扎着要起身,不防右腿一阵剧痛,整个人“咣当”一声摔到船舱底部。这时桨手进来禀报,已快接近洞庭湖的入江口了,耳边哗哗的水声传来,他竟睡了足足快十二个时辰。
这条轻舟只能在河、湖航行,如果要继续横渡长江,需要更换更坚固的江舟。李善德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还未从噩梦的惊惧中恢复过来。
这噩梦实在离奇,就算是当年长安城最有名的方士张果,怕也解不出此梦寓意。不过随着神智复苏,梦里的细节正飞快地消褪,一如烈日下的冰块。很快李善德便只记得一个模糊画面:那老虎依托着荔枝树根,地面升起,朝着桂树头不断逼近。
等等……李善德突然意识到什么。
冰块,对了,冰块。他想起来昏睡之前的那一个大麻烦。这个问题不解决,他还不如睡死过去不要再醒了。
也许是充足的睡眠让思考恢复了锐利,也许是噩梦带来的并不止是悚然。李善德突然看懂了最后一片残留梦境的真正解法。
桂树没有倒在地上,地面却在逼近桂树。那么,荔枝赶不到冰块所在,那就让冰块去找荔枝!
原来我连做噩梦都在工作啊……李善德顾不得感慨,赶紧拿起舆图,勾算起行程来。只要先赶到江陵,让他们把冰块反方向渡江运到岳州,应该刚刚能和转运队衔接上!
“立刻换舟,我要去江陵!” 李善德挣扎着起身,对蓬外喊起来。
五月二十四日卯时,一条江舟顺利抵达江陵城外的码头。码头的水手们都好奇地看过来,区区一条长鳅江舟,居然配备了三十个桨手,个个累得汗流浃背。虽说溯流是要配备浆手不假,可这一条小船配三十个,你当这是龙舟啊?
李善德全然不理这些眼光,直奔转运使衙署而去。负责接待他的押舶监事态度恭谨,可一听说要派船把冰块送去岳州,便露出为难神色。
“大使明鉴。驾部发来的公文说得明白,要我等安排人手,把荔枝送去京城。这去岳州方向反了,不符合规定呀。
李善德没有余裕跟他啰嗦:“一切都以荔枝转运为最优先。” 押舶监事却不为所动:“本衙只奉驾部的公文为是,要不您去问问京城那边?”
“没那个时间,现在我以荔枝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出发!”
“大使恕罪,但本衙归兵部所管……”
李善德拿出银牌来,狠狠地批到那监事的脸上,登时批得血流满面,再一脚踹翻在地,自己的伤腿也差点跌倒。监事有心反抗,可一看牌子上的“国忠”二字,登时不敢言语,只嗫嚅道:“可是,可是江上暑热,冰块不堪运啊。”
这点小事,难不住曾主持过冰政的李善德。他亲自来到冰窖门口,吩咐库丁们把四块叠压在一起,再用深井水泼在缝隙处。他一共动用了二十块,合并成五方。这五方搬运上船后,再次叠压,看上去犹如一座冰山似的,用三层稻草苫好。
监事有些心疼地唠叨说,即便如此,送到岳州只怕也剩不了多少了。李善德不动声色道:“我算过了,融剩下的,应该足够荔枝冰镇的量。”
“二十块大冰啊,够整个江陵府用半个月的,就为了那么一小点用处,这也太浪……” 监事还要说,可他看到李善德的冷酷眼神,只得咽下去。
可很快问题又来了。这条运兵船的吃水太深,必须要减重才能入江。
监事吩咐把压仓物都搬出来,可还是不行。李善德道:“从江陵到岳州是顺水而下,把船帆都去掉。”
众人依言卸下船帆,可吃水线还是迟迟不起。李善德又道:“既然江帆不用,桅杆也可以去掉了,砍!” 监事“啊”了一声,要表示反对,可李善德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好办法,尽可以说给右相听。”
于是几个孔武水手上前,把桅杆举斧砍掉,扛了下来。李善德扫了他们一眼:“这船上多少水手?”
“十五名。”
“减到五名。”
除了五名最老练的水手留下,其他人都下船了,可吃水线还是差一点。
“与行船无关的累赘一律拆掉!” 李善德的声音比冰块本身还冷酷。
于是他们拆下了船篷,拆掉了半面甲板,连船头饰物和舷墙都没放过,还扔掉所有的补给。一条上好的江船,几乎被拆成了一个空壳。送完冰块之后,这条船再不可能再逆流返回江陵,只能就地拆散。
李善德目送着光秃秃的运冰船朝下游驶去,没有多做停留,继续北上。前面出了这么多状况,他更不敢掉以轻心,非得把整条路都提前走过一遍才踏实。
为了这些荔枝,他已经失去太多,绝不能接受失败。
六月初一,贵妃诞辰当日,辰时。
一骑朝着长安城东侧的春明门疾驰而去。
马匹是从驿站刚刚轮换的健马,皮毛鲜亮,四蹄带劲,跑起来鬃毛和尾巴齐齐飘扬。可它背上的那位骑士却软软趴在鞍子上,脸颊干瘪枯槁,全身都被尘土所覆盖,活像个毫无生命的土俑。一条右腿从马镫上垂下来,无力地来回啷当着。
与其说这是活人,更像是捆在马革上的一具丧尸。
在过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没有休息。他从骨头缝里榨出最后几丝精力,把从江陵到蓝田的水陆驿站摸排了一遍。今日子时,他连续越过韩公驿、青泥驿、蓝田驿和灞桥驿,先后换了五匹马,最终抵达了长安城东。
马匹快要接近春明门时,李善德勉强撑开糊满眼屎的双眼。短短数日,他的头发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乱的颓雪,根根银丝映出来的,是远处一座前所未见的城门。
只见那敌楼四角早早挂上了霓纱,寸寸挽着绢花,向八个方向连缀着层叠彩旗。城门正上方用细藤和编筐吊下诸品牡丹,兼以十种杂蕊,眼花缭乱,将城门装点得如仙窟一般。
不只是春明门,全城所有的城门、城内所有的坊市都是这般装点。为了庆祝贵妃诞辰,整个长安城都变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要的正是一个万花攒集、千蕊齐放,香馥冲霄,芳华永继,极绚烂之能事。城门尚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时那栋花萼相辉楼该是何等雍容华丽。
以往贵妃诞辰,都是在骊山宫中,唯有这一次是在城中。现在这场盛宴,只差最后一样东西,即可完美无瑕。
在距离春明门还有一里出头的距离,李善德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他的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无挣扎地从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一块露出泥土的青岩旁边。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发现那不是一块青岩,而是一块劣质石碑。碑上满是青苔和裂缝,字迹漫漶不清。他再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矮丘的边缘。坡面野草萋萋,灰褐色的砂土与青石块各半。矮丘之间有很多深浅不一的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尔还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头。几条野狗蹲在不远处的丘顶,墨绿色的双眼朝这里望来。
李善德认出来了,这是上好坊啊,这是杜子美曾经游荡过的上好坊,长安附近的乱葬岗。这里和不远处的春明门相比,简直就是无间地狱与极乐净土的区别。
李善德没有急切地逃离这里。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这里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没想到我也来啦。”
李善德蠕动了一下嘴唇,不知那个独眼老兵还在不在。他想站起来,那条右腿却一点也不争气。它在奔波中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基本上算是废了。他索性瘫坐在石碑旁,让身躯紧紧倚靠着碑面。上好坊的地势很高,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春明门与长安大道尽收眼底。
理论上,现在荔枝转运应该快要冲过灞桥驿了吧?在那里,几十名最老练的骑手和最精锐的马匹已做好了准备,他们一接到荔枝,便会放足狂奔,沿着笔直的大道跑上二十五里,直入春明门,送入邻近的兴庆宫内去。
当然,这只是计算的结果。究竟现在荔枝是什么状况,能不能及时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的,他都已经做完了。接下来的,只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从怀里拿出一轴泛黄的文卷,就这么靠着石碑,入神地看起来,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大约在午正时分,耳膜忽然鼓动起来,有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善德缓缓放下纸卷,转动脖颈,浑浊的瞳孔中映出了东方大道尽头的一个小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