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当珍妮卡·阿尔瓦雷斯为她的科技初创公司Naya Health Inc.筹集资金时,她发现很难让投资者认真对待自己。在一次会议上,“投资者在谷歌上搜索相关产品,结果进了一个色情网站。他们在页面上流连,开始讲起笑话”,阿尔瓦雷斯觉得仿佛“置身于兄弟会”。[1]而其他投资者“觉得很恶心,碰都不敢碰她的产品,或者自称对产品一无所知”,一位男性投资者说:“我不会碰那个,太恶心了。”[2]那么,阿尔瓦雷斯推销了什么下流、“恶心”、令人费解的产品呢?诸位读者,那是一个吸奶器。
奇怪的是,按照硅谷的思路,吸奶产品本应是一个足够“颠覆”的行业。吸奶在美国尤其盛行:由于没有法定产假,对大多数美国女性来说,如果她们想遵照医生的建议,母乳喂养宝宝至少6个月,那么吸奶是她们唯一的选择(事实上,美国儿科学会建议女性尽量母乳喂养至少12个月)。[3]
一家名叫美德乐的公司几乎垄断了市场。据《纽约客》报道:“美国和英国80%的医院都有美德乐的吸奶器,《美国平价医疗法案》中规定医保需报销包括吸奶器在内的哺乳服务,在该法案通过后的两年里,这家公司的销售额增长了34%。”但美德乐的吸奶器还是不够好。杰西卡·温特在为《纽约客》撰写文章时,[4]将其描述为“一个坚硬、不合身的乳房盾牌,上面还吊着一个瓶子”,它在从女性的乳房中吸出乳汁时,“就像吮吸太妃糖一样拉扯着乳房,只不过太妃糖没有神经末梢”。[5]有些女性成功做到了不用手辅助就让它吸奶,但大多数人都做不到,因为它不够合身。因此,她们只能坐下来,将吸奶器托在乳房上,每次20分钟,一天几次。
那么,总结一下:这是个垄断市场(目前估计还有7亿美元的增长空间)吗?[6]没错。现有产品未能满足消费者的需求吗?也没错。可为什么投资人不接受它呢?
在有权力和影响力的职位上,女性代表不足——解决这个问题一般来说被视为一桩好事。事实也确实如此。若女性与其男同事资历相当,是否拥有同等的成功机会?这个问题关乎公正。但是,女性获得代表,不仅指某名特定女性能否得到一份工作,因为女性代表也与性别数据缺口有关。正如我们从谢丽尔·桑德伯格孕期停车一事中看到的,某些女性需求是男人不会考虑去满足的,因为这涉及男性根本不会拥有的体验。如果一个人自身没有这种需求,那么要让他相信这种需求客观存在,就并非易事。
女性健康科技公司Chiaro的创始人塔尼亚·博勒博士认为,人们之所以不愿支持女性领导的公司,部分原因在于一种成见:“男人喜欢伟大的设计和伟大的科技,而女人不喜欢。”但这种成见是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的吗?又或者,问题不在于女性不懂科技,而在于科技公司不懂女性,而且这些公司是由不懂女性的科技行业创立、由不懂女性的投资者出资的?
有相当一部分科技初创企业得到了风险投资家们的支持,因为他们可以承担银行无法承担的风险。[7]AllBright公司支持由女性主导的企业,是她们的会员俱乐部、学院和基金,公司联合创始人黛比·沃斯科介绍说,问题在于,93%的风投家都是男人,[8]而且“男人会力挺男人”。“我们需要让更多的女性来开支票。男性需要认识到,支持女性是一项伟大的投资。”沃斯科告诉我,当她和朋友——赫斯特集团前首席执行官安娜·琼斯一起筹备组建AllBright的时候,“那些老实说本应更了解情况的男人经常”会对她们说:“太好了,你和安娜建立了一个慈善机构,这真是太好了。”沃斯科很恼火。“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女性能带来巨大的经济回报。”
数据显示她没有错。波士顿咨询集团2018年发表的一项研究发现,尽管女性企业主平均获得的投资不到男性企业主的一半,但她们创造的收入却是男性企业主的2倍多。[9]每投资1美元,女性拥有的初创企业就能产生78美分收入,而男性拥有的初创企业只产生31美分收入。随着时间推移,前者的表现也会更好,“在5年时间里,累计收入增加了10%”。
部分原因可能是女性“比男性更适合领导”。这是BI挪威商学院一项研究得出的结论。[10]该研究确定了成功领导者的五大关键特征(情绪稳定、外向、乐于接受新经验、随和、尽责),其中四项女性得分高于男性。但也有可能是因为那些取得成功的女性正在填补性别数据上的缺口:研究一再发现,一家公司的领导层越多样化,创新能力就越强。[11]这可能是因为女性天生更具创新力,但更有可能的是,多元化视角让企业更好地了解客户。当然,创新与财务业绩密切相关。
博勒说,女性消费的电子产品严重缺乏创新。她说:“女性消费的电子产品向来没有多少创新。它总是专注于一个非常肤浅的审美层面:把什么东西变成粉红色,或者把什么东西变成一件首饰,而没有考虑到技术可以为女性解决实际问题这一事实。”其结果是长期缺乏投资,这意味着“用于女性医疗设备的实际技术有点像来自上世纪80年代的古董”。
当我在2018年初采访她时,塔尼亚·博勒即将推出她的公司研发的吸奶器,她对目前市场上的产品提出了严厉批评。“太可怕了,”她直截了当地说,“用起来很痛,声音很吵,很难使用。而且给人的感觉十分难堪。”我想到了我自己的经历:跟我的嫂子聊天时,她坐在沙发上,脱掉上衣,乳房连接着一台机器。博勒补充道:“要想把产品做得更好,根本没那么复杂。”她说,“每天不必花上几个小时坐在嘈杂的机器前,而是能趁着吸奶的工夫做点别的事情,这种想法应该是一个基本诉求”,但不知何故,至今仍未能实现。我问她为什么会认为这属于“基本诉求”,她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是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她的看法会不一样——“我会想:‘作为一个女人,我希望能从这个产品中得到什么?’”
但是,如果通过询问女性就能轻易弥补女性真正想要什么的数据缺口,那么,这里还存在另一个更为久远的缺口:女性身体的数据。博勒在意识到女性盆底健康状况不佳是一种“巨大但隐秘的流行病”后,开发了她的第一款产品Elvie,一款智能盆底训练器——37%的女性患有盆底疾病;10%的女性会因为脱垂(器官开始从阴道脱落)而需要做手术。在50岁以上的女性中,这一比例上升到50%。
“这里有一种不公平的感觉,”博勒说,“这对女性来说是个大问题,而且这本是女性照顾自己身体的应有之义。但你需要有信息和数据才能做到这一点。”博勒最开始研究这个问题时,这些数据根本不存在。“我们试图设计一种适合阴道的产品,所以我们需要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比如,它的尺寸如何,年龄、种族、生育是否会带来变化——所有这些都是常见问题。但这方面根本没有数据。(……)50%的人口都有阴道,”她继续说,“然而几乎没有关于这部分解剖学的期刊文章。3年前,我找到了4篇几十年前完成的文章。其中某篇是一个男人写的,他基本上就是做了一种石膏模型置入阴道里,得出结论说它有4种形状:蘑菇形、圆锥形、心形……”她没说完就大笑起来。
博勒告诉我,盆底健康问题通常是可以预防的,而且盆底训练的证据基础“非常坚实”。她说:“这是第一道防线,得到了英国国家卫生与保健优化研究所指导方针的推荐。”但当她开始在医院研究这项技术时,“没有得到任何投资。相关技术极其过时,非常不可靠,甚至也不怎么有效”。目前治疗脱垂的方法(在阴道中植入一个网片)被认为十分“野蛮”,在英国堪称丑闻,曾导致数以百计的女性在术后经受剧痛,虚弱不堪。[12]而在苏格兰,一名女性刚刚因此去世。
月经追踪应用程序Clue的创始人艾达·廷在开始尝试寻找传统避孕方法的替代品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她告诉我:“月经被列为身体的重要信号之一。它的重要性跟你的心率、呼吸、体温是一样的。它是你身体健康的有力迹象。”然而,“这也是一个充斥着禁忌和错误信息的领域”。至于避孕,艾达·廷指出:“自20世纪50年代避孕药问世以来,几乎没有什么创新。我要强调的是,这在科技史上真的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廷创建Clue是因为她想“让女性能够掌控自己的身体和生活”,但动机也跟她个人有关。她试过吃避孕药,但跟许多女性一样,药物对她也有副作用。“我没有生孩子,因此宫内节育器并不是理想方案。所以我用避孕套已经有15年了。”在沮丧中,廷开始查看专利数据库,但她告诉我:“所有发明都免不了要将激素注入人体。我觉得这是一个特别不受数据驱动的方法。这让我有点恼火,心想:为什么没有人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是人类最基本的需求。”
当她有了关于月经追踪应用程序的想法时,市面上只有几个相关程序可用。“都是些相当初级的产品——基本上就是一种可以数到28的日历。要是我们的生理结构也这么简单就好了。”她笑着说,并进一步指出,在这个领域工作了10年之后,科学仍然存在很多空白。她对我表示:“确实缺乏数据。”月经“不仅被忽视,而且几乎是被人刻意忽视。我们与科学机构一起做了很多工作,因为在学术版图上确实存在很多空白地带。比如,什么样的月经模式在青春期女性身上算是正常的?这是我们和斯坦福大学合作的项目之一。科学现在就是不知道什么算是正常”。
鉴于风投公司中男性占主导地位,在针对女性的科技领域,数据缺口可能尤其成问题。廷解释说:“如果你没有很好的数据,而对方又没有亲身经历,就很难打开他们的思维,使其意识到这里确实存在问题。”博勒表示同意。她对我说:“与我们沟通过的一些风投家确实不相信Elvie是个有趣的提议。”
女性在投资时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模式识别”(pattern recognition)。[13]模式识别是“文化契合度”(culture fit)的必然结果,它听起来像是数据驱动的,但基本上只是一个花哨的术语,指在过去似乎行得通的某种东西——“某种东西”可能是从哈佛辍学、只穿连帽衫的白人男性创始人。真诚地说:我曾跟一名创业男性约会,他在聊到如何融资时说起过连帽衫的功能。连帽衫的模式识别是真实的。人们普遍认为,在科技领域,天生的“天才”(如我们所见,是一种属于男性的刻板印象[14])比努力工作更重要(因此,人们盲目崇拜哈佛辍学生),这可能加剧了对典型男性模式的强调。
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太荒谬了。在一个对女性身份(因此不能期望符合刻板的男性“模式”)特别不利的领域,数据对女性企业家来说尤其重要。然而,女性企业家又不太可能拥有它,因为她们更有可能尝试为女性生产产品。而我们恰恰缺乏女性的数据。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公司设法取得了突破。廷和博勒获得了融资(博勒所获的部分投资来自沃斯科)。现在,这些特定的数据缺口开始被填上。博勒告诉我,在推出Chiaro之前,有150多名女性试用了她们的盆底训练器。“但是我们现在有超过100万次训练的数据,我们有很多关于盆底健康的检测数据,这在以前是不存在的。”她说,这就是“可穿戴技术令人兴奋的地方:让人们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身体,这样她们就能做出更明智的决定”。
不过,虽然博勒和廷的产品可能会让女性更好地了解自己的身体,但并不是所有新技术——无论是否可穿戴——都能做到这一点。在科技界,人类被默认为男性——这种隐含假设仍然是王道。苹果公司在2014年高调推出健康监测系统时,号称拥有一个“全面”的健康追踪系统。[15]它可以持续记录血压、步数、血液中的酒精浓度,甚至钼(是的,我也不知道这是啥)和铜的摄入量。但正如许多女性在当时指出的那样,他们忘记了一个关键的细节:经期记录。[16]
这并不是苹果唯一一次彻底遗忘至少50%的用户。苹果推出的人工智能Siri可以找到妓女和伟哥供应商,但讽刺的是,她却无法帮用户搜索人流诊所。[17]如果你心脏病发作,Siri可以帮你,但如果你告诉她你被强奸了,她会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我被强奸了’是什么意思。”[18]如果团队中的女性成员足够多——也就是说,如果团队不存在性别数据缺口,这些最基本的错误本应能被发现。
在(男性主导的)科技行业,以性别中立为卖点、实际上偏向于男性的产品比比皆是。从对女性手腕来说太大的智能手表,[19]到只推荐“最快”路线、却丝毫没有考虑到女性的“安全”需求的地图应用程序;再到“测一测你在性爱方面有多出色”,但名为“iThrust”[20]和“iBang”[21]的应用程序(没错,软件名字恰恰暗示了出色性爱的内在假设是什么)①,科技业充斥着科技如何遗忘女性的例证。虚拟现实(VR)头盔对于普通女性来说太大了;“触感夹克”(一种模拟触觉的夹克)可以紧贴男性身体,但穿在女性测试者的身上时,“里面还能塞进一件鼓鼓囊囊的冬季大衣”;还有某款增强现实眼镜,镜片之间的距离太远,女性无法聚焦在图像上,“要么就是镜框会马上从脸上掉下来”。我上电视和做公开演讲的经验还告诉我,腰挂麦克风需要挂在腰带上,或是放在大口袋里。这就等于没法穿裙子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