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泳客

如雪如山 张天翼 20206 字 2个月前

游泳馆在一排红砖房后面,外表是个带方窗的灰色水泥方盒,跟人行道隔一道铁栅栏。紧靠栅栏有一排花床子,花床里杂植丁香、蜀葵、连翘、玉簪、石榴树,每种植物平时都长着颜色一样的叶,绿成一片,不太好认,到各自的花期,它们擎出红花、白花、黄花,向人宣告:瞧见没?我会开花,看见花你们总该认出我了吧?带花的绿条,从栅栏的宽缝里探出来,斜逸一枝,好像探头看热闹,看得入神了,久久不缩回身子。

楼身上没有字,没有那么三个立体字“游泳馆”,没有。沿着栅栏走,有个门,馆开放时门打开,没人看门。走进去,迎面有个玻璃门,门两侧停着十几辆自行车,更像是工作单位的样子。这时仔细听,能听见带回声的呼叫声、哨声,还有物体落水的扑通声,一声连一声,仿佛里边有个巨大的饺子锅,一些巨人正往里下秤砣馅儿的饺子。

推开门往里走,一股氯水味飘过来,氯水味就像蛋糕店的奶香味,爱这口儿的人,一闻到这味儿心就痒了。右侧墙角常年放着一个三角立牌,木板做的,白底黑字:游泳馆。那字蚕头燕尾,一笔漂亮的曹全碑。但牌子给谁看呢?进来的人自然知道这是游泳馆,再告诉人家一遍,纯属多余。没进来的人看不见牌子,又怎么知道这是游泳馆?

再往里走,是卖泳票的柜台,两个女人坐在里头,一个年轻些,一个老一些。年轻些的,人喊她小金,将近四十岁模样,头发自来卷,扎双辫,两耳朵后面两个蜷成球形的辫子,皮肤黑,眼睛大,黑眼珠不太大,偶尔一瞪眼,四下露白,有点凶相。她坐在柜台前一个木椅子上。老一些的,小金称呼她袁大姐。袁大姐四十多岁,理着一头郎平式的短发,前额一点稀疏刘海,皮肤白,眼睛小,眼角向上微微挑起,有点媚气。她坐在一把藤摇椅上,离柜台远,坐镇后方的样子。她身上有两样总是不变,一是总穿运动服,胳膊和大腿侧面带白线的运动服,二是总在嗑瓜子。她不怎么干活,什么时候去,都只见她在嗑瓜子,有时嗑西瓜子,有时嗑葵花子,脚边一个套黑袋的红纸篓,椅子一摇一摇,摇过来时,手一甩,瓜子皮投进去。

柜台里的台面挺乱,没一点空地,纸巾盒,遮阳帽,午饭饭盒,两个泡着茶的透明保温杯,几个蓝塑料壳的老式文件盒,一个能调整日期的印章,在游泳卡上盖章、计次数用的,一个登记泳客姓名和起始时间的大厚白纸本,本子边缘像菜叶似的卷着。放笔的笔筒,是割去上半截的矿泉水瓶,放钱的钱箱,是剪去上半截的伊利牛奶箱。

有些女收款员会按纸币面值分类,一百的,五十的,二十的,都用小白铁夹子夹住,整整齐齐,看得人心里舒服。游泳馆的小金,每次要找零,就撮起三个手指,在钱票的淤泥层里一通乱刨,像鸡刨虫子。她的手骨节肿得很大,手指总跟痉挛似的,抽缩在一起,伸不直,拿东西、写字都吃力。有时袁大姐给她嗑瓜子,嗑满一手窝,递过去。给!你放手边慢慢吃。小金就抽一张纸巾,盛着瓜子,放在文件盒上,慢慢吃。

袁大姐身后有个木头柜子,玻璃门,带锁。第一层摆着六七个模特头颅,每颗头上都套了游泳帽。几个没鼻子没嘴的头,戴氨纶料子的大花泳帽。唯一一个精致点的头,有高鼻梁,有小嘴唇,戴的是一看就贵的银亮橡胶泳帽。第二层,钉着一排钉子,悬挂装在透明盒里的泳镜和穿在纸板人形架上的泳衣,有裙式的,有连体的。第三层放饮料,红牛、矿泉水、果粒橙、营养快线。买的人不多,娃哈哈瓶子上的王力宏晒褪色了,成了白发王力宏。

人来买泳票。小金说,一次三十,押金五十。一次是一个半小时,包括洗澡换衣服时间,里边有大钟表,自己算好时间,超时十五分钟,多收一半费用,超时半小时,按两次算。外面露天浅水区,室内深水区,浅水区一米二,深水区两米。抽筋厉害了,感觉要沉底,别犹豫,赶紧举手喊救生员,知道吗?带泳帽了没?不戴不能游哈。没带可以在我这儿买一个,一个五块。

人说,带了,带了。

如果有人要买泳帽,袁大姐就一掀屁股,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递给小金,继续嗑瓜子。小金用鸡爪似的手择出一枚,打开玻璃柜门,不回头地说,这个贵,一个四十八,好牌子,运动员比赛级别的,后面这几个都一个五块,要哪个,快说!

总来游的老泳客,她们都眼熟,认识。遇到眼生的,袁大姐问,以前下过水吗?会游不会?

这时小金接钱的手很配合地停在空中,直到人说,会游,她才接过钱,放进牛奶箱,慢慢翻开白纸本,抽出一支圆珠笔,递给泳客,说,写上您的名字。等人写完名字,她把大本拿回来,登记日期时间,说,技术要是不行,别逞强,上浅水区扑腾去,凉快凉快完了。千万别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去年可有一位——三十多岁,壮得跟什么似的,是吧,大姐?

袁大姐在后面说,对,那一身腱子肉!

小金接着说,看着可牛了。我们还以为他是练体育的。他买票进去了。结果,好家伙!刚进去十分钟,就在深水区溺水了。

袁大姐说,还没到十分钟,八分钟。

小金接着说,救生员跳下去,拖上来,骑身上,吭哧吭哧做了半天人工呼吸,人差一点就没了。所以,要是不会水,别去深水区。水火无情,您可记住了啊。

登记完毕,小金递给一把存衣柜钥匙,钥匙上贴着块橡皮膏,上头写了号码。钥匙洞里拴着电话线似的弹性线圈。她嘱咐,丢了,我们可没备用钥匙,您得自己出去找开锁师傅。

袁大姐在后面说,然后连带再给我们安个新锁。

小金接着说,贵重物品怎么处理,您自己掂量。我们这儿去年有一位,齁贵一个新苹果手机,放存衣柜里了。那钥匙可得看好了啊。人家不价!……

袁大姐说,横是嫌戴手上碍事、不好看,就大咧咧扔拖鞋旁边,下水了。

小金说,游美了上岸一看,嗐,钥匙也没了,柜子也让人开了,手机也丢了。那小伙子心疼得眼都红了,直跟我们念叨,攒钱攒了三个月啊,吃锅贴都不舍得吃肉的,光吃素的。我们也替他着急、心疼,可我们不管这个。没责任,不赔。您可记住了啊。

谁也不知道她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每年都听见小金说“我们这儿去年有一位”。

拿着存衣柜的钥匙,男的左拐,女的右拐,撩开一个印“男”和“女”的白布帘子——(帘子洗得不勤,常年是灰的,总被人摸的地方一片发黑)——里面就是更衣沐浴的地方。三部分的结构,跟糖葫芦一样。最外面两排白瓷马赛克洗手池,池前有镜子,供人对镜梳头。有时池子里搁个大红洗衣盆,泡着满满一盆衣服。小金为了给家里省水,常把衣服拿到馆里洗。

中间是换泳衣的地方,靠墙两排存衣柜,两条长木凳。人们坐在凳子上穿裤子,着鞋袜。

紧里头两排沐浴隔间,说是隔间,只隔着侧边一块板,只能挡住两边人的目光,对面人什么都看得清。人们洗的时候,一般脸冲墙,屁股冲外,自己看不见别人,就少羞一点。

更衣室里永远有股热乎乎的气味,氯水味混着洗发水、沐浴露的香气,还有人皮肤里的肉味,让人觉得亲切,又不免心烦意乱。像是夏天午后,小孩子让妈抱着哄睡,鼻子贴着妈脖子闻到的,又缠绵又体己的那种味道。

屋里又热又潮,人一进来,对泳池的渴望就强烈起来,只想赶紧脱衣服,赶紧把这一身皮解放了。有人换衣服,在场女人都会偷偷一斜眼珠,瞄一瞄身材皮肤,看看是比自己好,还是不如自己。有人在家预先把泳衣穿在里头,一脱外衣就完事了。

看泳装样式,大致能猜出这人会不会游,游得怎么样。真会游的、奔着锻炼身体来的,不穿太花里胡哨的泳衣。那些无肩带的,带子拴在脖子上脊梁上打结的,露着大半个胸脯的,胯骨上挂一圈屁帘儿的……好看是好看,不中用,松松垮垮,缺乏包裹性,进了水里,往前冲个十几米,系带就松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鞋要跟脚,衣服要跟身子。真会游的,一般就穿个一件式,双肩带,紧紧箍在身上,伶伶俐俐,像另一层皮肤似的。

都穿戴好了,到喷头底下,扳开水掣,把自己浇湿,让灵肉都有个准备,否则一个热身子骤然浸入凉水里,激得难受。头发打湿,也便于戴泳帽。

拎着泳镜从更衣室走向泳池,那心情,激动里带点怕惧,毕竟入水那一下子,不那么好受,但这就像看恐怖电影,好玩就好玩在那一惊、那倒吸一口气。进泳池前,要踩进一个水泥浅坑,坑里是消毒水,给脚丫子消个毒,不然泳池水就成了洗脚水。走出这个消毒水坑,又是一道不太干净的白布帘,一掀,眼前就是蓝汪汪的池了。

方方正正一间大屋子,二十五米的非标准池,十条泳道分两个区,每边五个道,中间是供人走动的瓷砖地。泳池像一块蓝的田地,中间隔着塑料浮线是田埂。浮线是白色圆珠一个连一个组成的;又像一片蓝的操场,白浮线隔出了跑道。

进来,先走到墙边,扩胸,提膝,压腿,手从后面扳起脚尖,一边热身,一边用眼睛数人头,挑泳道。谁都不爱跟人挤,都爱选人最少的道。挑好了,把拖鞋脱在墙根底下,赤脚走到泳道尽头,坐下,两脚伸进水里,一股清冷蹿上来,弯下身,两手轮流舀水,泼到胸口、肚子上。

下水前最后一件事是戴泳镜,两个小碗一扣在眼上,立即吸紧了,像两个勺在眼窝处挖,要把果核似的眼珠出来,不过就得这么紧,才能不进水。都搞妥了,吸一口气,腰和屁股往前一挺,直撅撅地滑进水里。

一瞬间像跳下悬崖,身在半空,寒意涌进每个毛孔。下一刻才能觉出水的存在,身上像有几百条锚链同时断开,动一动胳膊腿,轻得像个水母漂着。

水像一种爱,让人松弛,有安全感的爱。那一刻的感觉真好,比猛灌一大口冰啤酒还好,比亲吻时舌头伸进一个可爱的嘴里还好。水给了浮力,也给了阻力——更像是爱了。在水里,挥手,踢腿,都是慢放的,快不起来。

打滚翻波,游上一小时,乏了,四肢百骸都像煮过头的面条了,手指上的螺也泡皱巴了,水里这种抓不着、踩不实的感觉也玩腻了,更重要的是,再不走得加钱了……于是游向池边的铁梯子。两个白铁管扎进水里,像两根弯弯的吸管,抓着铁管子,身子一挺,哗啦啦从水里拔出来。出水那一刻,身体出奇地沉,沉得头都抬不起来,水母成了大象。地心引力的锚链又拽上劲了。等到趿上拖鞋,懒懒地走回帘子里,才能再次适应地上的感觉。心里怀恋着刚才的轻盈,泳池成了新的乡愁。

更衣室直通的是深水区,池边立着木牌子,也是白底黑字曹全碑:水深两米。东边角上有一个门,走出去,外面是露天浅水区。浅水区只有一个区,也是五条泳道,不过比屋里的泳道宽。岸上有长长一条遮阳棚,苫着一片梯形水泥看台。看台脚边照样有个木牌,白底黑字:水深一米二。浅水区是给孩子和初学者准备的。稍微会游点的,都不来浅水区。尤其是成年人,一下去,水卡在大腿上,很尴尬,像来泡澡的。要浸入水里,还得一弯腰,往脚底下扎。

深水区时有高手出没。能被目为高手,以下两件事至少得会一件:一,会蝶式;二,会转身。转身也有两种,一种是游到池边不停顿,身体像受惊刺猬似的一团,头下脚上地一滚,然后身子迅速舒展开,双脚一蹬壁,箭似的射入水中,不间断地开始游下一程。第二种是侧着转身,不过看着不如第一种精彩。有时,附近高校体育专业的学生结伴过来玩,他们在岸上嘻嘻哈哈聊会儿天,接着一个个下水,像故意下凡显神通似的,游上几圈。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水里一个起伏,你跟水熟不熟,有多熟,看得一清二楚。他们出水的姿势、打起的水花,都跟别人不一样,都特别漂亮。二十五米泳道,普通人蹬壁出发,怎么也得换气八九次,他们一蹬壁,再冒头已经五米开外,再来三四个换气,就到边了,身体跟风火轮似的一转,掉个头又蹿出去。

人做自己擅长的事,是非常赏心悦目的,这时连袁大姐都会从摇椅上起身,走进来看,她和小金并肩站在泳池边,欣赏水里蛟龙一样出没的年轻人,两人小声讲大声笑。袁大姐咧嘴笑的时候,露出两颗带着缺口的瓜子牙。

好看归好看,这些专业人士的问题是,动静太大,太占地方。其实公共泳池里,大家都有个默契是贴线游,像走马路似的,去程贴右浮线,回程贴左浮线。但那些专业的从不贴边,中线游过去,中线游回来,两条胳膊抡起来,一条泳道就满了。好在他们下凡时间不会太久,炫技炫上一阵就走人。

深水区的救生员有时也下水游两趟。他是个肩宽、胸脯厚的中年男人,有点像小一号的海明威。腰上存了一圈肉,底下腿还是精瘦的。他不炫技,只游普通自由式,安静快速地游过去,游回来,反复几趟。救生员的工作很乏味,他的椅子边备了两个老式黑铁哑铃,有时拿起来举举。他还会在池边做俯卧撑、深蹲、平板支撑。有时小金进来溜达,见他做平板支撑,笑眯眯立在一旁,说,老赵,几分钟了?老赵喘着说,我没计时,撑到撑不住为止吧。小金说,空身儿练多没意思,我给你加个杠铃片?给你增点负重!她抬起一个膝盖,压在老赵后背上,使一点劲。老赵说,哎呀呀,胳膊折了,折了!您跟那杠铃片能一样吗?

夏天,一到暑假,浅水区就像春运的火车车厢,水都让人肉焐热了。尤其周末,一个小孩至少搭配一个大人、一个大游泳圈。水里连一块放平身子的地方都找不到。游个蛙式,一蹬腿,踹人家肚子上了。游个自由式,一甩胳膊,打人家腰上了。很多大人就是站在水里聊天,小孩用水枪互相滋水,更小的孩子肚子上绑一圈浮带,晃晃悠悠地漂着。岸上满地拖鞋,梯形看台上也坐得高低错落。

平时浅水区救生员只有一个,是个秃头胖子。暑假期间,救生员增加到三个。另外两个是来打暑期工的体校学生。他们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俯瞰泳池,上方撑开一把大阳伞。两个男生,都长得很好,只穿一条泳裤,浑身皮肤黑得发亮,肌体上的线条无一不优美。那位胖救生员姓牛,脖子上搭着毛巾,穿着短袖T恤,两个胳膊还套着白色防晒袖套。他座位扶手上挂一个大喇叭,每隔十分钟,喇叭自动播放一遍:请各位家长照管好儿童,谨防溺水!里面这个声音是他的,牛胖子其貌不扬,声音特别好听,袁大姐说像上译厂的邱岳峰。他还会点书法,“游泳馆”“水深两米”那笔曹全碑也是他的。

这是游泳馆最热闹的两个月,像春节时繁忙起来的奶奶家、姥姥家。深水区不像浅水区那么拥挤,但人也比平日多一倍。小金她们的柜台边,多出一个北冰洋冰柜,卖雪糕。游完泳,吃一根高热量、有糖有奶的雪糕,十分惬意。雪糕畅销极了,比红牛和娃哈哈卖得好,能一直卖到十月底。到十一月,冰柜就收进库房里了。

冬天,有锅炉把池水烧热,水温保持在24度左右。小黑板上写:今日水温22度。户外池关闭,大家都在室内深水池游。牛胖子也进来,跟老赵一起盯深池。天冷,留长发的女士们湿着头发出去,很难受。柜台旁边,墙上的钉子上,挂出一支电吹风,供大家吹头发。小金有时看到一个姑娘披着一头湿发往外走,就说,哎,吹吹头发吧!不急在这一会儿。您这么出去,容易感冒,还容易落病。

有些男的游完了,也过来举着吹风机呜呜吹,手一下一下拨头发,头跟着一甩一甩。要是没人排队,小金和袁大姐不说什么。如果有女的出来,站在后边排队。排了一个人,两个人,袁大姐一皱眉头,小金就开腔了,嗨,我说,您一老爷们,皮实,吹个大半干就行啦,人家好几位女同志后头等着呢。

冬天是游泳馆最萧条的时节,有时一整天没一个客人。为了不浪费锅炉烧热的水,老赵跟牛胖子下水比赛,搞个小小的业务比拼。袁大姐当裁判,负责“嘟”的一声吹哨。小金跟着水里的人在岸上走,一边走一边给他们喊加油。他们比波蛙。“波蛙”,波浪式蛙泳,跟“平蛙”相对。平蛙只有头出水,波蛙是肩部出水,整个人像从水里蹿出来,再钻进去。牛胖子的技术好,不过体能差点,赛个四百米,最后一程二十五米他就甩不动胳膊了。游完了,老赵还能双手一撑,从水里直接跃上岸。牛胖子就只能踩梯子上来,上来还要喘半天。小金笑道,哎哟喂,您这是耕了一亩田啊,我给你买瓶营养快线吧。老赵说,我来我来,赢的买饮料。

春天,馆外花池子里连翘开了,一串一串小黄花。早晨小金折了两枝,找个矿泉水瓶插起来,黄灿灿地放在柜台上。牛胖子在男更衣室换完衣服,慢悠悠走出来,站住看了一会儿,用他那邱岳峰似的声音说,好看,不过小金,这个塑料瓶,委屈这花了。我家有富余的一个花瓶,明天我给你拿来。第二天,他真拿来一个玉壶春瓷瓶。淡青的釉色,衬着金灿灿的连翘花。

小金对袁大姐说,这个牛牧,还真是喝过磨刀水——内秀(锈)。

王沥沥是这个馆的老泳客。她住在离游泳馆半条街的小区,房子是租的,她决定租这处房,一大原因就是中介说附近有游泳馆。

搬来之后,她办了卡,每周来游三到四次,周二、周四、周六,有时六日两天都来。如是三年。她把游泳用具包放在公司,下班直接来游泳馆,游上一小时再回家。小金和袁大姐都认识她。有时王沥沥忘了带卡,小金说,没事,进去吧,后天你来的时候打两次,补上就行。

王沥沥春节回老家,给袁大姐她们捎回几斤特产沙土大瓜子。她隔天再去,小金说,谢谢你了,你们老家这瓜子,又大又香。那些洽洽瓜子什么的,一股化学香料味,比你家的可差远了。

虽说这么熟了,王沥沥每次还是交押金,小金有次一边登记一边说,公归公,私归私,不管咱多熟,规章制度还是要遵守,对吧?王沥沥说,对,没错。袁大姐说,小王,像你这么爱游泳,又有毅力的人,真是不多见。

王沥沥笑道,嗐,喜欢嘛!干喜欢的事,不能叫有毅力。而且运动刺激人分泌内啡肽,游完了特别开心。隔几天不游,馋得慌。过年回老家那几天,做梦都梦到泳池了。

王沥沥最常穿的是一件黑色连体束身泳衣,汤匙领,插肩式短袖。与之相配,泳镜泳帽也是黑的。她的工作是项目经理,平时要跟各个部门的人做对接、做沟通,叫成经理,实则是碎催。其实她心底最不喜欢的就是跟人打交道。上班一天结束,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好像那些盯着的目光,把她身上看得坑坑洼洼的,看得掉了皮,都露出底下电线了。埋进水里,让水抱着、保护着,她才觉得安全,身上开裂的地方、走风漏气的地方,慢慢闭合,重新变得光滑、平整。

王沥沥一般游自由式。她更喜欢憋一大口气,钻入水中,游向池底。一整池的水在头顶,仿佛一床无穷大的、透明的缎子被,肚皮贴住瓷砖釉面,就像钻进被底。被子遮天蔽日,把一切隔绝在外。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见吐气的声音,珠子似的气泡摇曳而去。这时她不是王沥沥。她没有名字,没有学历简历工龄房租,没有重量和体脂率,没有欲望,也没有忧喜。她只有水,她变成水。她化为一匹水,一朵水,一粒水,是藏在水里的一棵水,是酹入水中的一樽水,是插进水里的一页水。

如果一动不动,她能觉察出身周的水染上了她的体温。有人从头上游过,像青天里一大块乌云,被风推着移动。她摆摆腿,摇摇胯,就往前漂一段,皮肤尝到新的冷水,好像在被窝里找到一块凉爽的地方那么愉悦。她从水中挤过去,水温柔地让路,又在她脚跟后头合拢。

要能一直待在水下多好,她希望自己的肺像热气球,至少是个氧气瓶那么大,但水下憋气的世界纪录也不过是24分03秒。气不够了,她伸手一撑池底,立起身子,升上水面。头一出水,人世的噪音就又回到耳边了。游泳馆里的声音总跟做梦似的,在水汽里洇开,一片惝恍。

常来的泳客,还有好几个王沥沥眼熟的,有一位中年女人,胸大臀肥,走起路来腿往外撇,盖因腿内侧肉太多,不撇开点,空间不足。一开始她只会蛙式,头还不敢入水,就挺着脖子,探着头,一顿一顿地游。有很多这种中年人,某天痛感身材走样——也许是因为丈夫一个嫌恶的眼神,也许是因为初中同学聚会发现自己成了女生里最胖的一个——决心游泳减肥,买了整套泳装办了全年卡,坚持不了几周,就绝足不来。但那位只会蛙式的女人,坚持了三个月,半年,十个月……居然一直游下去了,只是也没怎么变瘦。

还有一位,喜欢穿裙式泳衣,有时是紫底白雏菊花裙,有时是粉底绿棕榈叶裙,有时是黄底泼溅图案裙……她游得很好。她打破了王沥沥的一个小小偏见——穿花里胡哨泳衣的,技术都不行。裙装泳客每次先游半小时自由式,上岸休息一会儿,再下水游半小时蛙式。有一次她坐着的时候,摘了泳镜泳帽,露出一头银发,王沥沥才看出她至少七十岁了。

另一位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眉毛眼睛都很普通,只是皮肤非常白,像姜罐头里泡得发涨的白姜那种颜色。他身上别的地方倒不胖——跟浅水区的“邱岳峰”不一样,那位是哪都胖——只是一个大肚皮撅着,从黑泳裤上缘危险地探出来,又白又圆,好像那儿原本是个洞,往里塞一个大汤圆,塞到一半卡住了。

他游得不太好,也不太坏。某次,王沥沥游到泳道中段,左脚一根脚趾抽筋,停下来,扶着浮线活动脚趾。这时那男人悠悠游过,从她背后擦过去,王沥沥感到臀部被碰了一下。她回头一看,那人往前游走了,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碰了别人。于是她也没说话。

她以为那人是不小心的,毕竟,公共泳池,挨一下碰一下,也算寻常,而且那天是周末,人还蛮多的。他是为了躲避别人,碰到她——这是她给对方找的理由。半个月之后,汤圆第二次“碰”她,她心里知道八成不是意外了。再来泳池,下水前她都注意找一找,看汤圆在哪区的哪个泳道,她就在另一区下水。

要不要跟小金和袁大姐说呢?说有个男的,在水里摸女人屁股……但小金又能怎么样?以后都不许那人进来游?也不能让小金提醒每个女客:有个男的爱揩油,女同志们都小心点啊。重要的是,水底下又没摄像头,无凭无据。

犹豫了很久,王沥沥还是没说。

夏天,游泳馆的常客又多了一位。那人第一次来,是个阴天,王沥沥没带伞,担心下雨。游泳馆的大窗户,玻璃很久没擦过,乌乌突突的,看不清外面。她游到半截,从水里出来,走到通往浅水区的门口探头张望。没下雨,也没来新的乌云,只是仍然阴着,看样子还能再游一阵。她转身回刚才的泳道,发现池边新来了个人,正做下水前的热身。是个女士,一身白,白泳帽,白色捆黑边的钥匙孔式泳衣,胸前有个水滴形的镂空开口,一副黑泳镜,遮住眼睛。她身形很美,宽宽的肩膀,两边三角肌隆起一个坡度,腰并不细,臀也不是那种肉感、丰隆的样子,但线条有力,犹如吃着劲的弓弦。她皮肤是淡淡的赭色,衬着白衣服,让人想起器型圆润的、良渚的陶器。

王沥沥看了她几眼,自觉不礼貌,垂下眼,但实在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本来她下水的地方,就是那女士站着的地方,但她不好意思走过去了,提前绕开,沿泳池边缘走到泳道另一头。白衣人正做弓箭步压腿,腓肠肌膨起,小腿上显出清晰的条状阴影。做完热身,她跳进水里,只剩一个白帽黑镜的头露在外面,很快那颗头也没入水中。没进去,过了好几秒,才在离池边很远的水里冒出来。那头颅一侧,肘一提,手臂出水,游起自由式来。

泳道另一头,王沥沥也滑进水里,她尽量贴在浮线的角里站着,让出池壁。眼前不远处水波翻腾,白衣人已经游过来了,她的手臂回到水里时,直直地一伸,就像很轻松地伸手到枕头下面摸东西似的。快到边时,她头往下一低,身子团起来,就在王沥沥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像个白糯米团子一滚,掉个方向,游回去了。王沥沥从泳镜里看她游出几米,才蹬壁游起来,游到一半,白衣人迎面游来。

这次王沥沥看她,是在水里看。白衣人头顶和背部以上的薄薄一层水面,被搅成水晶一样的细碎泡沫,泳镜之下的鼻尖和嘴巴,也正往外喷吐冰屑似的气泡。每一次她用赭色的手臂抱水、赭色的双腿打水,都造出一道烟雾。仿佛那水雾是一种魔法,是她从手指尖和脚趾尖放射出来的。加上穿着白衣,她整个人就像披着冰晶的斗篷、在水里一边飞行一边挥撒魔法的女巫。

那个拴绳圈的钥匙,在她挥动的手腕上晃,跟着出水,入水,闪着一点点银光。

王沥沥的游泳技能是小学时候报培训班,跟教练学了两个暑假学成的,在一般人里算得上标准、优美,她对自己的水平很满意,平时即使看到体校生游泳的英姿,也不会“见贤思齐”。但见到这位白衣人,一点羞涩感油然而生,她觉得自己的动作不够好,都有点羞于跟人家在同一个泳道里游了。可她又舍不得离开。每游一趟,她都能在泳道的不同地方跟白衣人交会一次,近距离观赏那种美的姿态。

游了十来趟,她休息一会儿。白衣人始终没休息,连动作的节奏都没变,也看不出吃力的样子。王沥沥想起中学物理课里的一个假设:在一个没有摩擦力的世界,给物体一个初始的力,让它运动起来,它就会永不停止,永恒地运动下去。当时这段话在王沥沥脑中产生的画面,就是一个白色的小方块,在玻璃似的亮晶晶的地面上哧溜溜地滑出去,滑向无限远的天边。现在,她觉得白衣人就像进入了那个没有摩擦力的、亮晶晶的世界。

她又游了一会儿,看看手上的运动表,一点五公里,达标了。她游向铁梯子,爬上岸,走回更衣室。直到她洗完澡,穿好衣服,白衣人也没出来。

走出更衣室,小金和袁大姐正一起看一个手机视频,两个人乐得咯咯的。她走到柜台前交钥匙,小金拿了押金的钱递给她,说,快下雨了,您赶紧回,别赶上雨,这股子可不小!王沥沥说,好嘞!再见,下回见。她瞅了一眼台面上那个大厚白纸本子,每个入池的泳客的姓名,都登记在那儿。

她背着装泳衣的游泳包和装工作资料的托特包,慢慢走下游泳馆的台阶,在花池前站住,抬头看天。本来六点多钟天该是亮的,可这会儿,天阴得跟夜里一样。雨没来,风先来了,一阵阵呜呜地掠过天地,像一群群急着赶到什么地方去的、呼啸而过的人群。王沥沥的短发还湿着,也被吹得不停动荡,风里挟着远方尘土的生机勃勃的腥气,又刮往更远方去。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夏夜跟姥爷一起乘凉,听评书,讲到武松打虎,虎现身之前,刮了阵风,有首诗单表那风: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就树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透人怀”……一时间,她被风推搡着,又被风穿透,胸口真好像被吹开一个豁亮的洞。她又走了两步,猛地嗅见一股花香,低头去找,原来绿叶之间,一串小棒槌似的玉簪花开了,一个雪似的手掌擎起,半合半展的,亮出馥郁的秘密。那种白,是思无邪,是玉无瑕。肥阔的叶子,翠绿捆着金边,像落到手肘上的衣袖。她额头一凉,仿佛一个无比细小的指头点了她一下,雨下来了。

泳客们一般都有固定的运动节奏。后来王沥沥又遇到一次那白衣人,跟第一次一样,也是个周四下午。下一个周四,她提前下班,在游泳馆对面的树荫里站着等。她只是好奇她叫什么名字。她觉得她该姓舒,姓齐,姓阮,姓那些神清气朗的姓氏。或者就姓游,叫游如龙。如果梁山排座次,白衣人的花名可以叫小白龙。名字可能不准确,绰号永远准确。